自戀研究的路線與整合: 動力、調控與人格特征

摘 "要 "自戀是一個“既令人熟悉又令人費解”的概念。它既被認為是一種具有個體差異性的人格特征， 也被定義為個體維護自我積極形象的能力。臨床心理學和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領域內對自戀內涵、結構的研究取得了新的進展， 提出了夸大自戀和脆弱自戀兩大主題， 發展了以特權與對抗為中心特征， 夸大與外向、脆弱與神經質為表型特征的三叉結構。但是正常自戀與病理自戀的關系是怎樣的？ 脆弱自戀的本質是什么？ 自戀的核心是什么？ 自戀的三叉結構模型并不能明確回應上述問題。回顧自戀概念的緣起， 并以整合的視角梳理臨床心理學和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領域內的研究路線， 提出包含自戀動力、自戀調控和自戀人格特征的三系統整合模型， 可以為未來研究深入探討三個系統之間的關系， 以及自戀調控的情境因素、自戀特征的縱向發展等提供啟示。

關鍵詞 "夸大自戀， 脆弱自戀， 病理自戀， 自戀三叉結構

分類號 "B848

1 "引言

自戀（Narcissism）是行為科學家和普通大眾都非常感興趣的問題（Miller et al.， 2021）。然而， 正如Jordan等人（2021）所言： “很少有概念像自戀那樣既令人熟悉又令人費解”。在臨床心理學和人格與社會心理學兩大研究領域中， 關于自戀的研究一直存在著分歧和爭論（Ackerman et al.， 2017; Krizan amp; Herlache， 2018; Miller et al.， 2017）。臨床心理學研究者Pincus等人（2009）將自戀概念化為一個人通過自我、情感和場域的調節過程保持相對積極自我形象的能力， 而人格與社會心理學研究者認為自戀是一種過度自我欣賞的人格特征， 具有特權感、表現主義、自負、優越感等特點（Raskin amp; Terry， 1988）。近年來， 研究者綜合不同的研究傳統， 應用各種測量工具和方法對自戀的結構、表達形式進行探索， 確認了夸大自戀

（Grandiose Narcissism）與脆弱自戀（Vulnerable Narcissism）兩大主題， 這在臨床心理學和人格與社會心理學兩大領域得到了共同認可（Sedikides， 2021）。夸大自戀具有高自尊、外向性、自我表現欲、傲慢和自我增強等特征; 而脆弱自戀具有低自尊、負面情緒、社交退縮、不信任等特征（Crowe， Lynam， Campbell， amp; Miller， 2019; Miller et al.， 2017）。在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領域， 自戀的早期概念只強調夸大特征， 而現在的概念界定納入了脆弱特征。Sedikides （2021）認為自戀反映了以自我為中心的例外論（egocentric exceptionalism）和社會自私（social selfishness）的特征， 這一界定強調了兩種自戀形式的共同本質特征。Miller等人（2021）認為， 從夸大的單一形式轉向夸大與脆弱的二維形式， 代表了過去20年自戀研究的重要進步。在此基礎上， 研究者進一步尋找夸大和脆弱自戀的共同因素， 提出了以特權與對抗為核心， 夸大與外向、脆弱與神經質為表型特征的三叉結構（Crowe， Lynam， Campbell， amp; Miller， 2019; Krizan amp; Herlache， 2018; Miller， Lynam， McCain， et al.， 2016）。國內研究者也對自戀結構進行了探索， 比如鄭涌和黃藜（2005）認為自戀具有顯性自戀和隱性自戀兩種形式， 而王桂華等人（2015）借鑒精神診斷的概念， 提出了自戀的陽性與陰性維度。另有一些研究考察自戀與其他心理變量之間的關系， 比如， 張麗華和朱賀（2021）對自戀與攻擊性的關系做了元分析， 而丁倩等人（2021）探究了自戀與網絡強迫性購買之間的關系。徐步霄等人（2022）的研究則綜述了集體自戀的概念界定與研究進展。

然而， 無論國外有關自戀的三叉結構， 還是國內學者關于自戀的二維結構及實證研究， 臨床心理學、人格與社會心理學兩個研究領域仍然困惑于自戀概念界定及內涵差異。本文試圖從自戀研究的精神分析源頭進行梳理， 探討自戀人格特征與自我調控兩種不同的含義及其在當代自戀研究中的承續發展， 分析當前三叉結構存在的理論困惑， 并提出自戀人格特征與調控動力結合的可能視角， 以期為未來的自戀研究提供一些借鑒。

2 "自戀的兩種含義及承續發展

2.1 "精神分析理論中自戀的兩種含義

自戀一詞源于古希臘神話中美少年Narcissus和女神Echo的故事。Narcissus拒絕了Echo的求愛， 而愛上了自己的水中倒影（高爽， 張向葵， 2018）。Echo如同名字的意義“回聲”所示， 她無法自主說話， 只能重復別人的最后一句話。精神分析的自戀理論包含了兩位神話人物的特性： Narcissus過度自我欣賞， 而Echo又過度需要他人的驗證（Sedikides et al.， 2019）。神話故事反映了自戀所具有的夸大與脆弱的矛盾特征。

英國性心理學家Ellis （1898）用自戀樣（narcissism-like）描述“自動戀” （auto-erotism）中自我性欲滿足的心理狀態; 德國精神科醫生N?cke （1899）將其引入德語， 并用自戀（narcissmus）表示通過自己獲得性滿足的性倒錯現象（Akhtar amp; Thomson， 1982）。1908年， 自戀作為一個精神分析概念首次出現在Sadger的論文中（Pulver， 1970）， 之后Rank （1911）發表了第一篇專門研究自戀的論文（Wrzos， 1987）， 自戀的內涵也開始從性倒錯現象轉向對一種虛榮心與自我欽佩心理特質的表達。Freud在《性學三論》第二版（1910）的腳注中第一次書面使用了該詞， 之后在《達芬奇童年的記憶》（1910）、《施雷伯案例》（1911）、《圖騰與禁忌》（1913）等著述中提到了自戀作為自戀型客體選擇、性發育階段及全能感的觀點（Wrzos， 1987）， 但都未做深入闡述。直到1914年發表“自戀導論” （On Narcissism： An Introduction）， 才使自戀真正成為精神分析的重要術語。然而， 自戀的多變用法和混亂內涵也可以追溯到這篇文章。在這篇文章中， 自戀有多種含義， 如發展階段、性倒錯、客體選擇方式、自尊的調節、自愛、全能感、自我理想等（Spruiell， 1975）。

Waelder （1925）最早提出自戀人格， 主要描述的是居高臨下、優越自負、感覺自己優于他人并缺乏共情的特征（Akhtar amp; Thomson， 1982）。Freud （1931）之后將自戀作為一種性格類型， 其具有令他人印象深刻和權力尋求的屬性（Akhtar， 2000）。Nemiah （1961）用“自戀性格障礙”描述了一種表現出遠大抱負、不切實際的高目標、對自身失敗和不完美缺乏容忍， 以及近乎永不滿足的不斷需要仰慕的人（Akhtar amp; Thomson， 1982）。Kernberg （1967， 1975）和Kohut （1968， 1971， 1977）兩位精神分析師的理論創建和臨床實踐讓自戀人格障礙得到了臨床心理學和精神病理學的普遍關注（Ackerman et al.， 2019）。Kernberg （1967， 1975）提出的“自戀型人格結構”是病理防御模型， 認為自戀人格結構是邊緣人格組織的一部分， 是因養育不當而建立的一種防御性夸大結構， 本質是對脆弱、羞恥的防御， 以夸大為主要特征， 具有自尊心膨脹、傲慢、自我表現欲、缺乏同情心等特征。Kohut （1968， 1971， 1977）提出的“自戀型人格障礙”觀點被認為是自體（self）缺陷模型， 其主張自戀型人格障礙源于正常自戀需求滿足不良造成的缺陷， 表現為對他人評價的高度敏感、社交回避、羞恥傾向并伴有隱秘的夸大幻想。這兩種理論觀點引發了長期的爭論， 但是都包含夸大與脆弱的內容， 并且都認可自戀患者經歷的核心困難是自尊的調節（Ashby， 1979）。

在精神分析理論中， 自戀指一整套態度、人格特征或者人格障礙， 但也可以是一種自我導向的心理活動， 通過對滿足與受損的動態自我調節來維持自我表征和自尊水平（約瑟夫·桑德勒 等， 1991/2018）。Waelder （1961）認為自戀在臨床上可以表達自我滿足和內在安全， 也可表達缺乏這些品質和對安慰的持續需求（Moore， 1975）。自戀作為自尊的調節涉及個體使用一系列的個人內部和人際調節機制來滿足個人主義目標和對欽佩或認

可的需要， 也涉及個體受到自我形象威脅或者自戀不足時進行調節以回到自戀滿足狀態的動態方式。因此， 自戀作為自我維持系統， 廣義地來看， 任何有助于建立積極或穩定自尊的心理活動都可以被視為自戀（Stolorow， 1975）。這種自戀的自我調控視角， 也是當代臨床病理自戀的核心（Pincus et al.， 2009）。

2.2 "臨床心理學、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領域的自戀研究

對自戀的研究， 存在著兩種典型的概念化方式， 第一種是將自戀概念化為一種基本的人格特征， 第二種是將自戀作為動態的自我調控系統（Miller amp; Campbell， 2010）。在臨床心理學、人格與社會心理學的研究領域中， 這兩種概念化方式交織存在， 如圖1所示。

2.2.1 "臨床心理學中自戀人格類型與當代臨床模型

美國精神疾病協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1980）的第三版《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DSM）中將自戀人格障礙（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 NPD）作為一種新的人格障礙納入診斷體系。盡管DSM診斷標準經過幾次修訂， 但是自戀的夸大性特征在診斷分類系統中一直占主導地位。之后有研究者建議NPD診斷標準應該納入自戀脆弱性的內容（Wright， 2016）。

在臨床實踐中， 人們普遍認為自戀人格障礙存在兩個亞型： 夸大亞型和脆弱亞型（Russ et al.， 2008）。前者反映了DSM診斷特征， 被描述為宏大、傲慢、剝削和嫉妒; 后者被描述為明顯的自我抑制但懷有潛在的宏大期望（Akhtar， 2000; Akhtar amp; Thomson， 1982; Gabbard， 1989; Revik， 2001）。《心理動力學診斷手冊》（Psychodynamic Diagnostic Manual， PDM）將自戀描述為“夸大或有資格”和“抑郁或枯竭”的變體（Russ amp; Shedler， 2013）。此外， 臨床理論中還有健忘型和過度警覺型自戀（Gabbard， 1989）、薄臉皮和厚臉皮自戀（Rosenfeld， 1987）、顯性和隱性自戀（Akhtar amp; Thomson， 1982）等分類。與之不同的是， 另有一些臨床研究者并不強調自戀人格的分類， 而是將夸大和脆弱作為自戀的兩個面向（Bernardi amp; Eidlin， 2018）， 認為自戀者有一個分裂的顯性自我與隱性自我， 二者具有“鏡像互補性” （Akhtar， 2000）。此外， Wink （1992）曾使用Q分類技術將自戀分為超敏型、任性型和自主型， 而Russ等人（2008）確定了高功能/表現、病理夸大和脆弱三種亞型， 這些研究描述基本是一致的， 三種類別也分別接近于Freud （1931）、Kernberg （1967， 1975）、Kohut （1968， 1971， 1977）等人所描述的類型。病理夸大和脆弱相對應臨床的兩類型， 而自主型或高功能/表現類型是一種不太受干擾的變體， 可以被認為是一種人格模式或風格， 而不是一種“障礙” （Russ amp; Shedler， 2013）。

自戀的當代臨床模型（the Contemporary Clinical Model， CCM）繼承了精神分析中自戀自我調節的視角， 將自戀視為一個人通過調節過程保持相對積極的自我形象的能力。它強調個人對認可和肯定的需求， 以及公開和隱密地從社會環境中尋求自我提升的動機（Pincus et al.， 2009）。基于自戀的臨床調控觀點， Pincus等人（2009）開發了病理性自戀量表（Pathological Narcissism Inventory， PNI）， 包含自戀夸大性（Narcissistic Grandiosity， NG）與自戀脆弱性（Narcissistic Vulnerability， NV）兩部分。自戀夸大性包含剝削（Exploitative， EXP）、自我犧牲式自我提升（Self-Sacrificing Self-Enhancement， SSSE）、夸大幻想（Grandiose Fantasy， GF）三因子; 自戀脆弱性包含特權憤怒（Entitlement Rage， ER）、權變自尊（Contingent Self-Esteem， CSE）、隱藏自我（Hiding the Self， HS）和貶值（Devaluing， DEV）等（Pincus et al.， 2009; Wright et al.， 2010）。在PNI的交叉負載模型（the Cross-Loading Model）中， 自戀夸大性與自戀脆弱性兩者交叉負載， 只有EXP是唯一純粹的夸大因子， CSE、HS和DEV為自戀脆弱因子， SSSE、GF、ER被認為是夸大和脆弱的共享因子（Weiss， Fradkin， amp; Huppert， 2021）。目前臨床領域的研究也認為， 個體病理自戀夸大性和自戀脆弱性的程度是變化的， 或者二者是同時出現的（Pincus et al.， 2014， 2020）。

2.2.2 "人格與社會心理學中自戀研究及調控模型

Raskin和Hall （1979）基于DSM-III的NPD標準開發了自戀人格問卷（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Inventory， NPI）， 主要用于評估夸大的自戀特征（Cain et al.， 2008; Krizan amp; Herlache， 2018）。盡管此問卷包含了診斷標準， 但開發者假設異常與正常是連續譜， 自戀人格是一種非臨床群體也具有的人格特征。該問卷的廣泛使用推動了自戀研究向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領域的擴展， NPI也由此發展了各種迭代版本（Brown et al.， 2020）; 然而， Wright和Edershile （2018）認為， 自戀研究存在爭論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人格與社會心理研究中NPI只測量了自戀夸大的一面。

基于Kohut的理論觀點， Ashby （1979）開發了自戀人格障礙量表（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 Scale， NPDS）， 但NPDS與NPI并不相關（Wink amp; Gough， 1990）。20世紀90年代初， Wink （1991）對6個自戀相關量表（包含NPI與NPDS）進行了分析， 結果得到2個因子， 即脆弱?敏感和夸大?表現。早在20世紀30年代， Murray （1938）就曾開發包含脆弱和夸大特征的自戀屬性列表（Krizan amp; Herlache， 2018）， Hendin和Cheek （1997）在此基礎上編制了超敏自戀量表（the Hypersensitive Narcissism Scale， HSNS）。在之后的實證研究文獻中， 經常將HSNS視為隱性自戀、脆弱自戀（Pincus amp; Lukowitsky， 2010）。近年來， 脆弱自戀得到了研究者更多的關注（Wright amp; Edershile， 2018）。Cain等人（2008）在梳理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領域及精神病診斷中有關自戀表型標簽的過程中發現， 50多個標簽可以歸納為兩個主題， 即夸大和脆弱， 這也體現在動力自我調節過程模型（the Dynamic Self-Regulatory Processing Model; Morf amp; Rhodewalt， 2001）中。

在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領域內， 動力自我調節過程模型是自戀研究領域非常重要的理論之一。該模型從動態自我調節角度理解自戀， 將自戀視為動態調節過程。自我調節過程服務于積極的自我建設， 旨在建立或保持期望的自我， 并滿足自我評估的需求（Morf amp; Rhodewalt， 2001）。這一模型繼承了動力學的觀點， 認為自戀者具有一個夸大而脆弱的自我概念， 內在的脆弱性驅使自戀者尋求持續的外部自我肯定， 這也是實證自戀面具模型（the Mask Model; Mota et al.， 2020）的基本假設。之后的能動性模型（the Agency Model; Campbell amp; Campbell， 2009; Campbell amp; Foster， 2007）是動力自我調節過程模型的延伸， 自戀被定義為一個由多要素組成的自我調節系統， 中心特征是接近取向（Campbell amp; Foster， 2007）。自戀地位追求模型（the Status Pursuit in Narcissism Model， SPIN; Grapsas et al.， 2020）借鑒了動力自我調節過程模型的觀點， 解釋了自戀者何時進行自我推銷（即試圖提高自己的地位， 欽佩途徑）或貶低他人（即試圖降低他人的地位， 競爭途徑）。

2.3 "自戀的三叉結構模型與發展

夸大與脆弱作為自戀的兩種形式取得了普遍的認可， 但是兩者之間缺乏連貫性， 二者為何又同屬于自戀的范疇呢？ 人格特征結構和基本動機系統作為人格心理學中用以確定人格個體差異的基本結構， 為刻畫兩類自戀形式提供了基本的研究框架。

研究已經證明， 人格五因素模型（the Five- Factor Model， FFM）可以用來組織包括異常人格在內的各種人格心理構造（Markon et al.， 2005）。Glover等人（2012）基于人格結構的五因素模型開發了五因素自戀問卷（the Five-Factor Narcissism Inventory， FFNI）， 提出了自戀三叉模型（the Trifurcated Model of Narcissism， TriMN; Miller， Lynam， McCain， et al.， 2016）， 其包含對抗性（Antagonism）、神經質（Neuroticism）和能動外向性（Agentic Extraversion）。這一模型是典型的人格特征模型， 其將對抗性概括為夸大與脆弱維度上的共享核心特征， 而神經質和能動外向性作為獨特特征用來區分夸大或脆弱（Crowe， Lynam， Campbell， amp; Miller， 2019; Miller et al.， 2017）。夸大自戀是對抗性和能動外向性的結合， 而脆弱自戀是對抗性和神經質的結合（Grapsas et al.， 2020）。Rogoza等人（2018）認為能動外向性、對抗性、神經質自戀分別代表了自戀的光明面、黑色面和藍色面。

關于人類的基本動機， 有研究者認為， 存在著兩個獨立的負責行為調節的大腦動機系統： 行為激活系統（Behavioral Activation System， BAS）和行為抑制系統（Behavioral Inhibition System， BIS）， 即接近動機（Approach motivation）和回避動機（Avoidance motivation）系統。這兩種動機系統以一般神經生物學敏感性為基礎， 反映了心理功能的基本方面， 構成了個體人格氣質基礎， 表現為對獎勵或懲罰刺激的不同感知警惕、情感反應和行為傾向（Elliot amp; Thrash， 2010; Gray， 1987）。研究者將動機系統應用于自戀的研究（Elliot amp; Thrash， 2001; Foster amp; Trimm， 2008）， 并發現夸大自戀與起接近動機作用的行為激活系統相關， 而脆弱自戀與起回避動機作用的行為抑制系統關系更為密切（程浩 等， 2021）。Krizan和Herlache （2018）以動機系統為基礎提出自戀譜系模型（the Narcissism Spectrum Model， NSM）， 并將自戀分為三叉結構， 其中自戀的核心為特權感和自我重要性， 夸大自戀類型表現為動機接近氣質（即大膽和宏大）， 而脆弱自戀表現為動機回避氣質（即被動和脆弱）。與TriMN相比， NSM是一種自戀綜合模型， 既區分了自戀特征的結構， 也說明了導致這種結構的動機氣質基礎。

TriMN與NSM明確了自戀的三叉結構， 即脆弱性/神經質（vulnerability/neuroticism）、特權/對抗性（entitlement/antagonism）和夸大性/能動外向性（grandiosity/agentic extraversion; Rogoza et al.， 2022）。TriMN將“對抗性”確定為核心（Miller et al.， 2017; Miller， Lynam， McCain， et al.， 2016; Weiss et al.， 2019; Weiss amp; Sleep， et al.， 2021）， 而NSM將“特權”確定為核心（Krizan amp; Herlache， 2018）。

以TriMN和NSM為基礎， 關于自戀研究出現了兩種新的取向。第一種取向主要考察夸大與脆弱自戀的特權。夸大自戀與脆弱自戀二者都具有較高的心理特權， 但是兩者機制并不相同， 夸大自戀的心理特權基于優越感， 而脆弱自戀的心理特權基于不公平感（Freis amp; Hansen-Brown， 2021; Hart et al.， 2020）。第二種取向主要考察夸大與脆弱自戀的對抗性。Back等人（2013）提出了自戀的欽佩與競爭概念（the Narcissistic Admiration

and Rivalry Concept， NARC）， 將夸大自戀區分為自戀欽佩和自戀競爭。Rogoza等（2022）認為自戀競爭是夸大自戀的對抗形式， 提出了脆弱自戀的敵意和孤立概念（Vulnerable Isolation and Enmity Concept， VIEC）， 并將“自戀敵意”作為脆弱自戀的對抗形式， 而“自戀孤立”作為脆弱自戀的表現形式。兩種研究取向對于自戀的認識也呈現為三叉結構（見圖2-a與圖2-b）， 這也為自戀人格三個核心要素提供了有效區分， 并將眾多自戀測量工具納入了三叉結構模型（Schneider et al.， 2023）。

3 "自戀研究需要回應的問題

盡管有關自戀的研究和理論模型找到了人們可以普遍認同的共同因子， 但是， 已有的研究仍然存在一些問題， 比如， 夸大自戀和病理自戀夸大性之間是什么關系、脆弱自戀與病理自戀脆弱性又是什么關系、自戀的核心究竟是什么等， 這需要自戀的相關學術研究予以回應和解決。

3.1 "夸大自戀和病理自戀夸大性的關系

自戀概念的混亂本身表現在自戀測量工具中。在自戀文獻中， NPI與PNI-NG都作為測量夸大自戀的不同工具而使用。NPI被認為評估的是一種情緒上有彈性的外向型自戀， 是非病理的自戀形式。矛盾的是， 盡管人們擔心NPI測量病理自戀的能力， 但是NPI與專家評定的NPD特征密切相關， 而旨在測量病理自戀夸大性的PNI-NG與專家評定的NPD特征不相關（Miller， Lynam， amp; Campbell， 2016）。因此， PNI-NG評估NPD和夸大自戀的效用受到了很多研究者的質疑（Miller et al.， 2014; Miller， Lynam， amp; Campbell， 2016）。PNI-NG在脆弱自戀和夸大自戀因子負荷都很高， 這不符合三叉結構（Crowe， Lynam， Campbell， Miller， 2019）。有研究者認為， PNI中只有EXP似乎代表了一種純粹、夸大的自戀特征， 與NPI測量特質相似， 而其他PNI-NG成分則可能反映出脆弱和夸大的共同特征（Weiss， Fradkin， amp; Huppert， 2021）。在現有的關于自戀的研究文獻中， 夸大自戀既可以指外向、優越的外顯人格特征， 也可以指夸大幻想的內在調控方式， 因此， 夸大自戀和病理自戀夸大性的關系需要澄清。

3.2 "脆弱自戀與病理自戀脆弱性的關系

在自戀研究的文獻中， 脆弱自戀是過度敏感的人格特征， 也可以指夸大自戀者在面對自戀威脅時表現出的羞恥、退縮等動態變化。很多研究者將HSNS與PNI-NV作為評估脆弱自戀的工具使用， 但未區分兩者的差異。只有個別研究者對HSNS的因子結構進行了探討， 提出了“自我中心”與“對判斷過度敏感”低階特征（Fossati et al.， 2009）。Pincus等人（2009）將自戀作為自我驗證和自我肯定的調節系統， 自戀者傾向于經歷自我狀態的轉變， 循環進入脆弱狀態， 然后通過各種策略回到優越狀（Edershile amp; Wright， 2021）。臨床理論家認為自戀的兩種表現形式來自同一核心病理學（Wright amp; Edershile， 2018）， 而且夸大自戀具有脆弱的特征（Gore amp; Widiger， 2016; Hyatt et al.， 2018）。自戀脆弱性是自戀需求調節失敗的產物和狀態（Pincus et al.， 2014）， 包含了主觀痛苦和適應失敗（Wright， 2016）。甚至有研究者質疑自戀脆弱性作為人格病理學的獨特性， 認為其反映的是普遍的痛苦和人格功能的廣泛損害， 并不是人格障礙的獨特類型（Sharp et al.， 2015）。

人格與社會心理學研究者認為夸大和脆弱自戀是自戀的不同變體（Miller， Lynam， amp; Campbell， 2016）。脆弱自戀作為一種自戀表達形式， 與夸大自戀享有對抗的核心， 但夸大自戀為外向型的人際風格， 而脆弱自戀為神經質人際風格（Weiss et al.， 2019）。Miller和Maples （2012）發現， 夸大和脆弱的自戀在FFM特征有多種相反的關聯， 個體不一定同時具備夸大和脆弱的品質。這些爭論和不一致的觀點表明， 脆弱自戀的本質及HSNS與PNI-NV的關系仍需要探討。

3.3 "自戀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研究者對于夸大自戀和脆弱自戀的“核心”有很多不同的觀點（Dini? et al.， 2022）。TriMN將“對抗性”或“自我中心對抗”確定為核心（Miller et al.， 2017; Miller， Lynam， McCain， et al.， 2016; Weiss et al.， 2019; Weiss amp; Sleep， et al.， 2021）， 而NSM將核心確定為自我重要性和特權（Krizan amp; Herlache， 2018）。TriMN與NSM都獲得了實證支持（Krizan amp; Herlache， 2018; Miller， Lynam， McCain， et al.， 2016）， 但自戀特權因子與能動外向性和對抗性都相關， 特權可能與對抗不是同一結構（Crowe， Lynam， Campbell， Miller， 2019）。心理特權指一種夸大的期望、自我特殊的觀念和高水平的應得性（Campbell et al.， 2004; Grubbs amp; Exline， 2016）; 而對抗性是精神病理學的一個主要因素， 在各類人格障礙中起著關鍵作用， 包括自戀、反社會性人格障礙等（Crowe， Lynam， amp; Miller， 2019; Lynam amp; Miller， 2019a， 2019b）。對抗性在本質上是反應性的， 觸發這種反應的刺激對于自戀者與其他人格障礙者而言可能存在差異， 這意味著對抗性是更為根本的因素引發的。因此， 自戀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現有研究仍然面臨挑戰。

4 "自戀動力、調控和人格特征的三系統整合模型

根據人格與社會心理學有關動力自我調控、能動性、地位追求等模型的觀點， 如果自戀者的自我系統運行良好， 通常不會出現紊亂; 當這個系統崩潰時， 或因為遭遇反復失敗， 自戀者就會陷入抑郁、空虛或疲憊， 從而產生尋求治療的意愿（Campbell amp; Foster， 2007; Grapsas et al.， 2020; Morf amp; Rhodewalt， 2001）。因此， 本研究認為夸大自戀人格會表現出病理自戀脆弱性， 如特權憤怒; 而脆弱自戀人格會表現出病理自戀夸大性， 如夸大幻想。實證數據表明， NPI和HSNS都與心理特權和特權憤怒正相關， 即兩種自戀變體都具有高特權的特征和因權力受挫引發的自戀性憤怒（Freis amp; Hansen-Brown， 2021; Miller et al.， 2012）。我國學者的研究也表明， 無論夸大自戀還是脆弱自戀都與憤怒情緒密切相關（劉宇平 等， 2021）。臨床理論強調脆弱敏感性自戀者具有非常高的夸大幻想（Kohut， 1968， 1971， 1977）， 他們往往依賴于幻想而實現自戀活動（Revik， 2001）， 而實證數據顯示夸大幻想與HSNS的相關性高于與NPI的相關性（Pincus et al.， 2009）。

如果對自戀人格特征與自我調控兩條路徑做區分， 其中自戀人格主要反映外在表型特征， 夸大自戀人格具有表現主義、優越自負等特征， 脆弱自戀人格具有過度敏感、自我中心、孤立等特征， 從而確定夸大自戀人格和脆弱自戀人格; 但兩者都具有通過調節過程保持相對積極自我形象的能力， 并使用不同的自我調控策略維持自我的期待、形象、地位， 自戀調控解釋了個體在受到威脅時可能采取的調控方式， 并因為調控的差異而表現出自戀夸大性和脆弱性的變化， 進而區分病理自戀脆弱性、自戀夸大性。基于這樣的假設， 本文依據NSM、TriMN、CCM、SPIN等理論觀點， 提出自戀動力系統、調控系統和特征系統的系統整合模型（如圖3）。

首先， 自戀動力系統中， 自戀特權可以為自戀的動機驅動和動力來源提供解釋。Edershile和Wright （2022）認為， 特權在自戀的基礎過程中扮演著關鍵角色， 是自戀波動變化的遠端原因， 而對抗性是特權的動態表現。因此， 自戀的三系統整合模型將“特權”作為個體動力來源， 這可以用于探討引發自戀的更為前端的驅動因素， 可以解釋夸大自戀、脆弱自戀作為自戀不同形式的本質

原因， 同時也可以為從特權到對抗特征之間潛在運行變化過程的探討提供啟示。

整合模型借鑒NSM的觀點， 個體人格氣質或動機系統會作用于自戀特權的滿足方式， 接近動機系統側重于滿足自戀特權， 形成夸大自戀的人格特征， 表現為優越、自負的自戀夸大特征; 而回避動機系統會防止自戀特權受損， 表現為過度敏感、孤立等脆弱自戀特征。

第二， 自戀調控系統可以解釋在自戀威脅情境下調節方式的波動變化。根據CCM的觀點， 個體在面對自戀威脅情境時， 自戀者會進行自我調控以維持和滿足自戀需求， 這種自戀調控可以是正常的自戀調控， 也可能表現為病理自戀方式。整合模型區分了自戀人格特征與自戀調控， 因此， 脆弱自戀是自戀需求的一種隱蔽性表達風格， 而病理自戀脆弱性是自戀威脅后調控失敗的體現。脆弱自戀者面對威脅時， 為防止進一步受損， 會采取自戀夸大病理調控方式進行補償， 如夸大幻想; 而夸大自戀者面對威脅時， 會表現出特權憤怒等自戀脆弱性。這種病理夸大調控和病理脆弱調控可以在個體身上同時發生或波動變化。

第三， 自戀特征系統提供了個體自戀的人格特點和基線水平。Miller等人（2021）提出的自戀層級結構將自戀劃分成三個層次， 第一層次為自戀， 第二層次為夸大自戀與脆弱自戀， 第三層次為能動外向、對抗、神經質自戀。在自戀特征系統中， 借鑒了TriMN的人格特征， 并將自戀分解成了維度特征結構， 這也符合人格與社會心理學的特征學說。當前， 很多研究者開始對低階自戀形式的行為和結果相關性進行研究（Mota et al.， 2020; Nowak et al.， 2022）。Brunell和Buelow （2018）也認為， 對于那些對特定自戀形式如何與某行為和結果相關聯感興趣的研究者而言， 可以用低階自戀維度進行探索。

NPI的研究提出了2到7個因素的結構， 其中都包含一個特權/剝削性的不適應因子（Grosz et al.， 2019）。基于此， 研究者將夸大自戀分為適應性自戀和不適應性自戀（Williams et al.， 2020; 余震坤 等， 2019）， 也被稱為自我膨脹型自戀和支配型自戀（Zhang et al.， 2020）。自戀特征的三維度區分， 將病理對抗性從夸大與脆弱自戀中區分出來， 這有助于研究自戀人格特征中黑暗部分（支配、剝削、敵意等）的作用。

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領域的研究明確了自戀人格的譜系， 以及自戀屬性或標簽， 但是， 對特定個體的自戀人格特征并不能予以清晰刻畫。與之不同的是， 臨床理論和Q分類研究區分了自戀人格的類型。基于整合的視角， 自戀的系統整合模型假設適應性的高功能自戀者在NPI的適應性特征， 如自負、自我欽佩等有較高的得分， 而脆弱型自戀者在過度敏感、自我孤立等具有較高的得分， 病理夸大自戀者除了具有較高自大特征之外， 在對抗性維度， 如剝削、支配等具有較高得分， 并伴有敏感等脆弱自戀的特征， 呈現出紊亂的狀態。

第四， 從動力、調控和人格特征三個系統的關系理解自戀， 系統整合模型假設自戀動力系統為個體的調節行為及策略應用提供動力， 并使個體形成特定的表型特征。自戀對抗性可能源于維持積極的自我形象、地位， 避免自戀特權受挫。此外， 不同自戀風格和基線水平的個體具有不同程度的自戀需求。高自戀個體表現出更強烈的自戀需求， 他們會在自戀動力驅動下更為積極地參與提升社會地位、自我形象、優越感等的活動， 表現出各種行為、認知和情緒調控策略， 在自戀威脅時更多地使用各種病理自戀調控策略來維持自我形象。個體在自我調控變化中會形成穩定的個體差異性， 體現為不同的自戀人格特征和表型。自戀人格中的個體差異可以體現在個體滿足自戀需求， 即維持積極的自我形象或者地位時存在的個體風格和水平差異， 從而使不同的自戀系統形成循環互動的關系。

5 "小結

自戀系統整合模型嘗試整合自戀動力、調控和人格特征， 以厘清自戀概念、形式的混淆以促進整合研究。然而， 對于模型的解釋力和有效性， 還需要做進一步的研究。比如， 模型假定自戀調控具有正常和病理的方式， 但兩者是以何種方式或者在何種程度上予以區分、病理脆弱調控和脆弱自戀人格特征之間的關系等仍需要深入的研究。此外， 模型有關自戀調控涉及到情境因素， 而什么樣的情境特征更易激活自戀調控也需要深入探討。

當然， 對自戀人格特征和自我調控的整合模型研究， 也需要研究方法和工具上的改進。在未來的研究中可以采用實驗研究、縱向研究、神經科學研究。實驗研究可以探究不同自戀特征的個體在操控情境下的調控機制和行為反應。研究者可以在啟動行為挑戰、威脅情境等的條件下對病理自戀調控的相關行為進行生態瞬時評估（Engyel et al.， 2022）。縱向研究可以揭示自戀在發展過程中的動態變化， 并探討不同自戀特征與其他心理過程（如自尊、情感、人際）之間的動態關系。神經科學可以超越自我報告的限制， 揭示自戀的神經機制（Jauk amp; Kanske， 2021）， 促進研究者理解不同的自戀特征與情境性的自戀調節機制的變化。此外， 在未來研究中， 從理論界定、測量評鑒與工具應用的角度梳理有關自戀的研究進展， 也可能有助于厘清自戀研究的復雜內涵與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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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chool of Psychology，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China）

（2 School of Primary Education， Longnan Teachers College， Longnan 742500， China）

Abstract： Psychological researchers believe that narcissism is a concept that is both familiar and puzzling. It is considered a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 with individual differences and is also defined as a person’s ability to maintain a positive self-image. The fields of clinical psychology and social/personality psychology have made new advances in understanding the meaning and structure of narcissism.Two themes of grandiose narcissism and vulnerable narcissism have been proposed， and several trifurcated models with entitlement/ antagonism as the core feature， grandiosity/extroversion and vulnerability/neuroticism as the respective phenotypic features had been developed. However， what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ormal and pathological narcissism？ What is the nature of vulnerable narcissism？ What is at the core of narcissism？ The existing trifurcated structural models of narcissism do not address these questions. This study proposes a three-system integration model consisting of a narcissistic dynamic system， personality characteristics system， and regulatory system. In future research， based on the three-system integration model of narcissism， experimental methods， longitudinal tracking techniques， and neuroscientific approaches can be employed to explore the 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narcissism regulation， neural mechanisms， and developmental changes in narcissistic traits.

Keywords： grandiose narcissism， vulnerable narcissism， pathological narcissism， the trifurcated structures of narciss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