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軍事片,我總會想起已故二十多年的父親,他那樂觀豁達的軍人氣魄,特別是他奔赴北大荒,與戰友們一起度過的那段震撼的往事,像磁鐵似的牢牢吸附在我的心底。
父親這一生很苦,如老宅旁的苦楝樹,但生命力極強。六歲父母雙亡,哥嫂不待見,父親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十八歲那年,父親光榮入伍,成為一名鐵道通信兵。從此,父親有了真正的“家”,部隊到哪兒,家就在哪兒。
1958年3月,是父親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十萬名士兵響應號召,懷揣著保衛邊疆、建設邊疆的豪情壯志,從祖國各地奔赴北大荒,開啟了開墾北大荒的歷史。這些士兵有的橫跨大半個中國,多數穿過兩個季節—從駐地的春天,跨進北疆的嚴寒。特別是南方的士兵,90%的人都無法承受這種凍到骨子里且痛到骨子里的寒冷。倔強的父親卻毅然選擇隨軍北上,成了十萬官兵中的一員。
北大荒,位于黑龍江省北部的三江平原、沿河平原、嫩江流域的廣大荒蕪地區,流經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江三條水脈,在平原深情相匯,向東流入海。稀世罕見的平坦地勢,形成大面積的低濕沼澤地。這里還是冰雪的家園。因受寒溫帶大陸季風氣候和暴虐的西伯利亞寒流影響,北大荒的冬天特別漫長且寒冷。
在我的記憶中,每年立秋后,北風襲面,江河漸漸結冰,最低溫度達零下四十八攝氏度,大雪覆蓋下的凍土層最厚達三米,滴水成冰,鵝毛大雪滿天飛,冰川萬里,車輛在江河冰面上飛奔無礙。這種“冷”一直持續到來年的五月份,長達九個多月。“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是對北大荒最真實的寫照。
從小,父親常常告誡我們,狼很兇,被它們襲擊過的動物幸存很難。但它們也有弱點,最怕火或者紅色。如果不幸遇到獨狼,千萬不能打,因多數是群狼之首,一旦它遇到危險,馬上對天狂嚎發出求助信號,潛伏在四面八方的狼群會循聲而至,后果不堪設想。為了防御被狼群圍攻,部隊規定,在距離營房五十到一百米外圍處,分別堆起兩層柴火柵欄。一旦發現有狼群偷襲,首長一聲令下,士兵立刻點燃最外一圈的柴火墻,同時向穹空鳴槍三聲,以此震懾狼群突襲。
夏天的北大荒狼獸成群,遍野都是比人還高的荒草,蚊子、小咬(蠓蟲)、瞎蠓(牛虻)黑乎乎一片,只要一呼吸,它們就會鉆入你的鼻孔、嘴里。無邊的泥灘、沼澤眾多,潛伏在廣漠的黑土地下。父親和戰友們每天外出執勤,都格外小心,唯恐稍不留神,剛才還在談笑風生,瞬間便陰陽兩隔。
父親和戰友們頑強地與大自然抗爭,夏天,與蚊蟲為伍,與野獸為伴,雨天渾身泥漿,晴天一身汗水;冬天,與嚴寒、野獸抗爭,如暴雪中挺拔的白楊。沒有房舍,他們就駐扎在草氈泥毯上,住著潮濕和冰冷的營盤,吃的是干糧、野味。生活艱苦,他們卻用滾燙的激情將荒火點燃,用沸騰的鮮血將冰雪融化,用曾經扛過槍的臂膀犁鏵引牽,開墾拓荒,修路建房,讓黑土地為他們折腰叩首。他們以軍人的氣魄,在“天低昂,雪飛揚,風癲狂”的荒野里,奏響了墾荒為國的英雄戰歌;在這片遼闊的黑土地上,“億噸糧,千噸汗,百噸淚,十噸歌”,是他們錚錚鐵骨的最真實寫照。
流水無聲,歲月有痕。誰承想,曾是鋼鐵之軀的墾荒父輩們,因生命的過度透支,一個個剛邁過不惑之年,哮喘病、心臟病、腸胃病、風濕病等疾病便陸續纏身,歲月的溝壑更是深深刻滿了他們的額頭、眼角、臉頰。
我曾心痛地多次問父親:“爸,你后悔當年去北大荒嗎?”父親總是長嘆一聲后,感慨地說:“二丫,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是一個孤兒,長大后沒想到能參軍。從此,我不再挨餓了,還學到了知識,感謝共產黨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百年歸壽后,還有出生入死的戰友們陪著我呢,我知足了。”
看著父親欣慰的神情,我的眼前瞬間閃現出父親和千千萬萬的戰友們在這片“雪飛揚,風癲狂”的遼闊的黑土地上抗爭的畫面,仿佛看到了黑土地上閃爍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