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屋子的北邊有一片荒蕪地,亂石參差,雜草叢生——除了紅蓼、茵陳、車前草等隨處可見的草本之外,也有野生野長的構樹、桑樹、泡桐等木本植物,其中夾雜了幾棵大大小小的野桃樹——至少有五棵,矮小者掩映在蓁蓁草萊之中。
說桃樹是野的,有點不準確。其實呢,它們都是母親種植的。別人送給母親幾個小毛桃,她覺得味道不錯,便把吃剩下的桃核種到石頭縫里,再蓋上一些泥土。等到第二年春天,自然而然地生出一棵棵稚嫩可人的小桃樹來。
五棵桃樹中,最高最大的,是母親在別處討來的樹苗,在亂石中掘了一個坑,將其移植于此。鄉諺“桃三李四”的意思是,桃樹種下三年結果,而李樹需要四年。它們都算不上棟梁之材,無須十年。
荒蕪處,原先是有腳屋和廁所的。因年久失修,又無人使用,它們便在風雨中頹敗了。各個村莊都有類似的情況。在上級政府的要求下,村干部帶領專班,到各處巡視,只要看到危險建筑,即刻全部搗毀,夷為平地。時間長了,路生草,地長樹。最容易生長的當然是構樹和泡桐,野草自不必說。
最可惡的是構樹,只要哪個地方由鳥雀帶來一顆種子,生出了一棵新苗,便火速蔓延,沒完沒了地呈燎原之勢,任你怎樣砍伐或挖掘均無濟于事。只要氣候適宜,不需要等到春天,它就會長出新苗,根系所到之處,便有萌芽,然后連成一片。特別是長到墻腳邊,若不及時根除,就會毀壞墻腳,甚至穿越墻壁長到室內——如果室內是泥土地。但凡賤物,生命力就頑強,泡桐亦然。可是呢,鄉下人不那么憎恨泡桐,因為泡桐可以成材。它密度小,韌性好,是制作家具的上好材料,還是隔音的好材料,譬如制作房間隔板等。而構樹除了葉子可以喂豬,其余均不堪大用。果實(俗稱楮桃)成熟時,還會招來許多鳥雀,嘰嘰喳喳,你爭我搶,把好端端的地面弄得一片狼藉,還散發出不甚好聞的酒糟的氣味。
回麒麟畈,目睹這片荒蕪,我總是痛快淋漓地大干一場,將參差不齊的草木割的割、砍的砍——大約花兩三天時間,將它們消滅殆盡。視野即刻開闊,屋前的光線也明亮多了。大凡過路者,無不稱贊。“砍掉好!不然陰沉沉的,悚人。”
母親每隔兩三天就要穿越這片荒蕪,到糞窖中取糞,澆地肥菜。雜草叢生的亂石中,往往藏匿蛇蝎。人老眼花,萬一被咬了怎么辦?倘若躥出一只小動物,哪怕是一只貓,也會嚇著老人的,特別是夜晚。
七月返鄉,已是大暑。望著莽然一片草木,實在不敢下手。可房屋面朝東,屋前若沒有樹木,一個上午都在烈日的暴曬下,溽熱難當。我瞅一瞅近前的兩棵桃樹,發現它們不僅果實累累,而且枝繁葉茂,正當風口。于是,我靈機一動,取來長鐮,又是砍,又是割,一個上午的工夫,便將雜草掃蕩干凈。然后修剪樹枝,平整地面。大汗淋漓,渾身舒暢。
說得輕松,并不順利。譬如我步入荒莽中,剛觸及桃樹枝,便有大量的桃葉蟬紛紛振翅,朝我撲面而來,直往身上鉆,似乎人體才是它們的緊急避難所。說實在的,素日里養尊處優慣了,還真經不起這些桃葉蟬的襲擊,不是渾身難受,而是遍體瘙癢,撓得慘不忍睹。盡管如此,我并未怨恨它們,可能是愛屋及烏。乍一看,它們特別形似我喜愛的青蟬,只是縮小了很多。其實不然,它們哪能跟青蟬比呢?
青蟬是小桃樹上必不可少的尤物,往往藏身碧葉之間,只聞其聲,不見其蹤。聽見它的鳴唱,我就特別快樂,循聲而往,到處尋覓。因不慎碰到樹干或枝條,它便一改“知了”而變成“吱呀”一聲,奪路而逃。小時候的我,如遇到這種情形,一定會在遺憾中生出快感。它若真的被我逮到了,我定然掐去翅膀,放到地上玩耍,不厭其煩。等到再見它時,軀體上已經爬滿了螞蟻……可我老了,濃郁的悲憫充盈了胸腔,也時常為自己的孟浪而惴惴不安,甚至自責不已。即便失誤,也不肯原諒自己。
我在桃樹下拔草,母親頂著烈日趕了過來,連續不斷地提醒:“趕快離開,樹上有洋辣子——我遇到好幾次了。”
母親說的“洋辣子”,學名尺蠖,毛毛蟲的一種。如果掉到肌膚上,那就不得了了,輕則痛癢,重則潰瘍,沒有一周時間是難以痊愈的。我的運氣比較好,無論是拔草或鏟地,還是后來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都沒有遭遇可怕的尺蠖。倒是有幾種小昆蟲直往我身上叮咬,譬如一種長得像蝗蟲又比蝗蟲瘦小的青蟲,不厭其煩地往我身上飛,而且不親密接觸誓不罷休……還有一種青灰色的硬殼蟲,也悄悄地飛到我的身上,特別是脖子。如果驅趕它,它就呆呆地龜縮在那兒一動不動。我想對它說,你來的時候多么迅速,“吱”的一聲,像個空降兵,怎么抵達我的身上就裝聾作啞了呢?
兩種泛青的蟲子,稍有碰觸,便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彌漫開來,令人窒息。盡管如此,我還是堅守陣地。此地陰涼,千金難買我愿意。
正午之后,堂廳里東曬的日頭徐徐移步于院落,那片陰涼轉到了東邊的雞塒上。我凝睇偏西的太陽照射在我改變的那片小小天地里,濕氣氤氳,七彩紛呈,甚至呈現出早已消逝的往日的村莊景象——也許是蜃景,也許是我的幻覺。
最愜意的,莫過于夜晚。從桃樹坳吹來的涼風,帶走了一天的暑氣。我將搖椅搬到廢棄的稻床上,仰望星空,眺望山巒,或回憶童年的過往。雖有太多的辛酸,歡娛卻占了上風。幾十年前,每家每戶的稻床上,都鄭重其事地擺著竹榻或涼床。旁邊焚燒著青煙裊裊的紅蓼,驅趕碩大的山蚊子。諸多傳說便由幾個納涼的老人傳播開來,滋養了我的童年。
有了這片陰涼,我把暴曬于烈日下的電瓶車推到了桃樹下,還搬來了搖椅和方凳。方凳上擱著眼鏡、手機和每日必食的黃瓜等,以便隨時取用。那些鄉居的日子,每天上午,我都是在野桃樹下度過的。閑著無聊時,我就端詳桃樹上的桃子和南瓜。桃子快成熟了,南瓜漸漸泛黃。如果不是有人天天打電話催我回城,我是打算吃了桃子,帶著成熟的南瓜再回去的。
回城后,每天晚上跟母親視頻聊天,她都欣喜地說一說野桃樹下的陰涼。“我當初怎么就沒有想到呢?”她在拐彎抹角地表揚我。
和我一樣,母親每天上午都在野桃樹下乘涼,日常的家務也于此完成,譬如擇菜、縫補衣物等。她說掛在桃樹上的兩個南瓜黃了,桃子被別人今天摘幾個明天拽幾顆,幾乎沒有了。“唉,你要是多住幾天多好啊。”這一回有點例外,母親沒有說每次都要說的那句話:“你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呢。”每當這時,我總是沉默,不知如何應答——我何嘗不愿意多住幾天!
臨走前的晚上,亂石叢中的蟾蜍,姍姍地爬到涼風颼颼的稻床上,遇到我的搖椅或看見我,停下了步伐。它在凝視我,猜測我的來路——難道我不是歸人,是過客?
通往望江亭的帶狀山臺
通往望江亭的帶狀山臺,兩旁桂樹成林,盛開兩季——秋桂冬樨,香氣襲人。適合鋪上地毯,秀身走臺,展示四季時裝。眼下亦可享受朗朗秋陽,颯颯秋風,移步換景,曲徑通幽。仿佛人生步入高臺,豁然開朗。
2010年之前,這里還是荒莽野棘一片,是小獸們的出沒寶地,也是野貓野狗聚會的地方。當時雖已定位為城市森林公園,也做了不少相應的工作,但與都市仍然格格不入。我也沒有想過,它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那時候的二臺山上,有一幢平頂小屋,三個單間,中間為主,兩側為輔。門有兩扇,對開。小屋到底干嗎用的,我至今不清楚,也許專門做給護林員歇腳用的。平頂屋的周邊倒是有我鐘情與懷念的植物,譬如消逝的梧桐、山楂樹、野栗樹、金櫻子等。
梧桐樹矮小,其中有一棵雙軀并舉,剛剛超過平頂屋。枝丫間有一個觸手可及的鳥巢,十分精致。每一次經過,我都要專注地觀察,看看有沒有新的跡象。這種不懼人禍的筑巢居家的行為,令我十分感動。這是動物對人類的信任。雖然我特別喜歡鳥巢,更愿意收藏鳥巢,但我還是抑制了罪惡行徑。轉而一想,也許鳥通人性,它大抵覺得如此荒蕪之地,哪有什么人跡啊?所以,它才敢將巢筑得如此低矮。
難道我不是人嗎?或許在它眼里,我是一個好人。自作多情的結果是,因為我來的次數多了,鳥巢一直空空如也,巢上一直黏著三根已然變色的羽毛,從來沒見過鳥雀夜宿的痕跡。它當初筑巢,是因為山上沒有人跡;它又離開,是因為我等的貿然闖入。
說實話,我沒少在二臺山上采摘山楂、金櫻子和野栗子。山楂和野栗子怎么弄到嘴的,無須多言。金櫻子要想搞到嘴,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秋冬之交,我喜歡采擷經霜糖化后的金櫻子。先是用隨身攜帶的指甲剪將其長柄剪斷,把金櫻子放到地上用鞋底使勁搓,然后放到鞋幫上再搓一搓,一是搓除殘余的刺,二是搓掉泥土。如果身上有草紙,將它擦一擦最好,再放入嘴里嗑開,除去內核,最終才能吃到金櫻子的肉。肉雖然粗鄙,不能與山楂和野栗子相媲美,卻也能讓我享受到迥然不同的酸酸的甜味。
晴朗的天氣,我還喜歡獨坐山臺,聽風聲獵獵,看草木搖擺;或低下頭來,尋尋覓覓。一旦發現光滑玉化的石英石,便將其摳出地面,剔除泥土,既擦又拭,爾后帶回家放在花盆里,任其在秋陽下熠熠閃耀。偶有山雀或小動物在草叢中亂竄,我便興奮好一陣子,甚至朝著響動處追逐。不過呢,從來都是徒勞的——哪能追得上小獸呢?但我樂此不疲。
此處曾叫老虎山,山下亦有叫虎泉的泉眼,最大處即為現在的大公湖。也不排除古代二臺山上真的有老虎,可現在山荒岡涼的,老虎也無處藏身啊。所以,我從來不懼怕有什么大的野獸出現在我的眼前。
這些都是往事了。
如今我來二臺山,基本上都是為了鍛煉身體而爬山,呼吸點經過樹葉過濾的空氣;也可以在望江亭里歇息歇息,或在帶狀山臺上向北眺望想象中的長江。因為樹木的遮擋,我無法南眺而俯瞰日新月異的城池。
有一次例外。前年十月下旬,我告訴妻子,二臺山頂上有一棵野柿樹。妻子欣喜。一是她嗜食柿子,柿餅尤甚;二是她固執地覺得野生的東西都比人工種植的好。某日,我和妻子專程前來采摘野柿子。這棵野柿樹就生長在那棵百年冬青樹的上方。從冬青樹的左側,沿彎道拾級而上,剛至二臺頂部拐彎處,即可看到幾棵高大的刺槐,圍住一棵掛滿橘紅色果實的野柿樹。如果素日不喜歡觀察,行人很難發現它的存在。
柿樹單薄,又在陡坡處,既不好立足,又不好爬樹采摘——太危險了。我只好尋得一根樹枝,掰斷枝條,形成木鉤。倒舉著木鉤,鉤住柿樹的枝條往下拽,踮起腳尖,用手接力,另一只手采摘。這種采摘方式難免要折斷樹枝。當時,我有點過意不去,尤其怕路人撞見了。后來吃著甜甜而澀澀的野柿子,老是內疚,擔心影響野柿樹來年的開花結果。
打這以后,連年仲秋時節,我每每經過野柿樹,總是不由自主地側目張望滿樹的小巧精致的紅燈籠。它是整個二臺山地區,剩下的唯一一棵野柿樹。
當原生梧桐樹、山楂樹、野栗樹和金櫻子消逝的時候,真的覺得眼前的野柿樹是多么珍貴——得好好保護它!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