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舊跡何處尋

陶淵明的傳記和年譜

要了解古代作家的生平，無非就是讀他的傳記和年譜。

陶淵明的生平資料最重要的是見于史書中專門的傳記，共有三份：《宋書·隱逸傳》《晉書·隱逸傳》和《南史·隱逸傳》中的本傳。另有一篇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501—531）的《陶淵明傳》，也非常重要。

按中國史學的傳統(tǒng)，一位名人的傳記一般都放在他去世的那個王朝來處理，所以《宋書》為他立傳。《宋書》的作者沈約（441—513）是齊梁間著名的文人、學者，也是當時的文壇領袖，他這篇傳最早，其中引用了《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與子儼等疏》和《命子》詩。把這些引文去掉，內(nèi)容就不太多了，但仍然非常重要，例如關于傳主的生卒年，該傳明確記載為“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后來關于陶淵明的生年有種種考證、推測和研究，提出五花八門的假說，大抵沒有堅實的依據(jù)，還是沈約的記載可以憑信。

陶淵明在東晉曾多次出仕，后來歸隱了，其原因前人或認為是他忠于東晉，“恥復屈身后代”，所以《晉書》也要替他立傳。

昭明太子蕭統(tǒng)是首先為陶淵明編集子的人，他單獨為陶淵明寫了一篇傳記，生平事跡方面比《宋書·隱逸傳》增加了不少，是很重要的珍貴史料。

還有一些陶淵明的生平資料見于陶氏宗譜。使用譜牒中的材料要特別小心，因為其中往往有記錯或吹噓的成分。同陶淵明有關的陶氏宗譜先后出現(xiàn)過多種，最早的始修于南宋，大部分是明清時代的產(chǎn)物，其中不準確的說法很多，只有陶淵明父親的名字叫“陶敏”這一件事，或可補前史之未備。

年譜是一種次生的傳記資料，其中增加了編纂者的學術研究成果，用起來也比較方便。古代學者編制的陶淵明年譜有多種，其中比較重要的均已收入許逸民輯校的《陶淵明年譜》一書。新出的年譜類著作又有多種，其中影響比較大的有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袁行霈《陶淵明年譜匯考》、龔斌《陶淵明年譜考辨》等。

陶淵明的一生

其一生不妨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段是他二十八歲（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392）以前。陶淵明雖然出生于一個官僚世家，但父親去世太早，早年生活比較清苦，顏延之說他“少而貧病，居無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給”（《陶征士誄》）。他受過良好的教育，讀書以儒家經(jīng)典為主，也讀老、莊以及神話、小說等異書，意態(tài)瀟灑，多有心得，這就是《五柳先生傳》中所說的“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陶淵明青年時代志向高遠，也曾希望能夠“大濟于蒼生”（《感士不遇賦》），但后來未能做到。青年時代的想法后來不能實現(xiàn)，是往往會發(fā)生的事情。從陶淵明《擬古》（其八）中“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等詩句看去，他在二十歲后曾經(jīng)充當高官的使者去過不少地方—這可以看作是他初次進入仕途，當然帶有非正式的性質。這位高官應當就是當時的江州刺史桓伊。東晉王朝中樞比較軟弱，有實力的地方官往往自行其是，安排自己信任的人完成某些特別的任務。陶家是江州的高門，起用其中的青年才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陶淵明人生的第二個階段是他二十九歲（太元十八年，393）到四十一歲（義熙元年，405）的那十來年，其間他當官的名目在史書和個人的詩篇里分別有些記載，總起來看，他“誤落塵網(wǎng)中”（《歸園田居》其一），斷斷續(xù)續(xù)當過五任官。第一任是出任“州祭酒”。東晉的地方政權分為州、郡、縣三級，大體相當于現(xiàn)在的省、地級市、縣或縣級市。陶淵明擔任江州祭酒為時甚短，“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宋書·隱逸傳》）。中間陶淵明在家待了幾年，第二次出任是從隆安四年（400）起出為荊州刺史桓玄的屬官，作為桓玄的使者到首都去辦過若干公事，當時寫過《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等詩。桓玄是東晉歷史上一個特殊的人物，出身于高級士族，他的父親桓溫身居高位，差一點要取代司馬氏自己當皇帝；桓玄本人的野心也很大，他這個荊州刺史就是強行奪來的，后來竟然真的當過幾天皇帝。陶淵明后來被視為偉大的詩人，他跟一個篡權者有上下級關系，顯然不是好事，所以古代的學者往往回避此事。但這在當時并不算什么問題。陶淵明第三次出仕是元興三年（404）出任鎮(zhèn)軍將軍劉裕的參軍。陶淵明本來是追隨桓玄的，現(xiàn)在卻跑到起兵消滅桓玄的北府兵將領劉裕（后為宋武帝）手下充當參軍，那時政局紛亂，一個低級別的小官跑來跑去是常見的事情。第四次，陶淵明擔任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為時甚短，很快就回了老家。陶淵明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仕是義熙元年（405）八月出任彭澤令，在官八十余日，下決心歸隱，從此徹底離開了官場。陶淵明在離開劉敬宣之后本來就是要歸隱的，但他的叔叔陶夔忽然托人安排他當彭澤令，不便拒絕，只好接受。但這一次當縣令很著名，后人稱陶淵明為“陶彭澤”“陶令”都是由此而來的。

陶淵明歸隱的原因，按他在《歸去來兮辭》的小序里所說，是“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所以一旦家庭生活的經(jīng)濟壓力不那么大了，他就趕緊逃離官場。

義熙元年（405）之末陶淵明歸隱于故園，到他去世（宋元嘉四年，427），這二十幾年是他人生的第三個階段，也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他的文學作品絕大部分寫于這一階段。

陶淵明歸隱之初生活比較悠閑，從他的詩里可以看得出。義熙四年（408），他家遇到火災，損失甚大，此后生活比較貧苦。稍后移居潯陽郊區(qū)的南村。義熙末有詔征為著作郎，他拒絕了。晉宋易代（420）以后，他的生活狀態(tài)無甚變化，其時的江州刺史王弘對他非常尊重，時有饋贈，陶淵明對這位太守也相當熱情。后來的江州刺史檀道濟也來看望過他，但話不投機，陶淵明就不肯接受他的禮品。老詩人晚年比較貧困。劉宋王朝也曾征聘過他，陶淵明考慮過出山，但身體不好，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元嘉四年（427）病故。

其人其文

陶淵明的詩文一共也不算多，詩現(xiàn)存125首，基本是五言的，四言的只有9首；各類文章12篇，其中辭賦3篇，韻文5篇，散文4篇。

讀陶淵明詩文，給人印象最深的有這樣幾點：

一是詩人“質性自然”，熱愛自由，他受不了官場的約束，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陶淵明在彭澤令任上不愿束帶去拜見督郵（郡里下來的檢察官），忽然棄職回鄉(xiāng)，根本原因在此。《歸園田居》其三說起他去鋤草，“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愿無違就是自由，自己選擇生活方式，不一定按傳統(tǒng)的規(guī)范辦事。

二是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特別是農(nóng)村淳樸美好的環(huán)境。當時佛教流行，廬山上的慧遠是佛教大師，召集了好多人包括一批知識分子去念佛，準備同升凈土。陶淵明與他們保持距離，他不能離開生氣勃勃的現(xiàn)實生活。陶詩中寫農(nóng)村風光的佳句甚多，最著名的如：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歸園田居》其一

田野上充滿了生機和希望，村莊里有著濃濃的煙火氣息。陶淵明把自己的身心安頓在這里。佛教教導人們拋棄現(xiàn)實生活，慧遠說：“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塵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則生可滅；不以生累其神，則神可冥。冥神絕境，故謂之泥洹。”（《法性論》）陶淵明根本不愿意到這種“絕境”里去，在《和劉柴桑》詩中他明確表示決不能丟下老婆孩子，不能放棄世俗生活的樂趣。

三是相信“天命”，一切聽從命運的安排。陶淵明認為承認天命即可獲得自由，這就是“委運”“任化”，所以連死也不怕，他在詩里自稱“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形影神·神釋》）。他中年以后健康狀況不佳，早早地寫過一份近乎遺囑的《與子儼等疏》，其中引用孔子弟子子夏的話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陶詩中許多所謂“見道語”大抵都是講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陶淵明歸隱之初住在一處遠離民居的偏僻別墅里，好處是特別安靜，缺點是近處沒有鄰居，一旦有事，沒有人幫忙。三年后他家發(fā)生火災，救火力量不足，損失非常慘重，當時他還相當鎮(zhèn)定，心情比較平靜，看得出是天命論的修養(yǎng)在發(fā)揮作用，而他后來就把家搬到潯陽城郊，鄰居很多，經(jīng)常在一起談天，討論一些學術問題，甚至還組織社區(qū)成員搞過一次短途的旅游（詳見《游斜川》詩）—可見他還是接受了那一場火災的教訓，并且采取了比較切實的改進措施，并沒有因為相信天命而放棄理性的思考。

四是反對一切虛偽的東西。陶淵明早年接受的是儒家的思想教育，“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其十六），其理想是“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fā)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xiāng)閭”（《感士不遇賦》）。可是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事情表明，圣人的話大家都是說說而已，虛偽才是大多數(shù)人的真面目。他要反這個潮流，所以特別強調(diào)一個“真”字。“真”本是道家的一面旗幟，莊子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莊子·漁父》）陶淵明講自己“質性自然”，詩里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其五），都是道家的語匯和思想。

除了詩文之外，陶淵明還寫過一部志怪小說集《搜神后記》。這部書曾經(jīng)被認為是偽作，這是乾隆皇帝的看法，所以《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二《子部·小說家類·三》就遵旨定為偽書。此說沒有確切的根據(jù)。這部書在《隋書·經(jīng)籍志》雜傳類著錄十卷，題陶潛撰。此前梁釋慧皎在《高僧傳·序》中已經(jīng)提到“陶淵明《搜神錄》”，可知這部小說集在南朝至唐初一直流傳不衰，只是關于書名的記載略有不同。皇帝對文獻問題沒有自作主張的權力。

魯迅先生早年也曾認為《搜神后記》出于偽托，理由是“陶潛曠達，未必拳拳于鬼神”（《六朝之鬼神志怪書》）。陶淵明固然是曠達的，但他又“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致”（陽休之《陶集序錄》），很欣賞《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在有關的詩文里也多有并不曠達的意思。魯迅后來有一段關于陶詩的議論說：

……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他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

這是深刻全面的觀察，如果魯迅此時再來討論《搜神后記》的真?zhèn)危捶☉斖缒陮憽吨袊≌f史略》之時有所不同吧。

《搜神后記》多有離奇好玩的條目，一向膾炙人口。這里關于鬼的故事比較多，既有講鬼如何厲害把人害死的，也有講人不怕鬼將其制伏的故事，二者并存，后者比較有趣，例如記一位牧童捉鬼，用的辦法是以其鬼之道，還治其鬼之身（卷六“鬼設網(wǎng)”）。書中又有給鬼下藥來制伏他的故事（卷六“白布褲鬼”），也是講智取。這一類不怕鬼的故事，大有幫助人們解放思想、鼓舞斗志的作用。《搜神后記》中又有人鬼戀愛的故事，最著名的是“李仲文女”（卷四），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自稱他的《牡丹亭》就曾從這里得到啟發(fā)。

“搜神”之所謂“神”，除了指神仙鬼怪之外，也往往用來概括人間的種種奇跡，世外桃源的故事就曾經(jīng)被記錄在這里，成了后來的《桃花源記并詩》的先導。《搜神后記》中又有關于嵩高山北大穴、長沙醴陵穴等世外樂土的故事，也都是洞穴后面別有天地的傳聞故事，代表了古人希望出現(xiàn)“樂土”的理想。

《搜神后記》中又有若干則關于當時著名人物的傳說故事，例如卷二有關于郭璞及其外孫杜不愆的神奇故事四則；又有關于政壇要人桓玄出生的神話，卷三“流星墮甕”條載：

袁真在豫州，遣女妓紀陵送阿薛、阿郭、阿馬三妓與桓宣武。既至經(jīng)時，三人半夜共出庭前月下觀望，有銅甕水在其側，忽見一流星，夜從天直墮甕中。驚喜共視，忽如二寸火珠，沉于水底，炯然明凈，乃相謂曰：“此吉祥也，誰當應之？”于是薛、郭二人更以瓢杓接取，并不得。阿馬最后取，星正入瓢中，便飲之，既而若有感焉。俄而懷桓玄。玄雖篡位不終，而數(shù)年之中，榮貴極矣。

早先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是桓玄之父桓溫（謚宣武）的僚佐，關系非同一般，陶淵明本人又曾經(jīng)直接在桓玄手下效勞過。后來桓玄率部攻入東晉的首都，迫使晉安帝司馬德宗把國家政權禪讓給他，上臺稱帝，改國號為“楚”，但他很快就被劉裕打垮，曇花一現(xiàn)，國滅身死。他確實像一顆一閃而過的流星。看這一段故事可以推知，即使在桓玄敗亡之后，陶淵明也沒有完全否定其人。這一段記載對于人們了解陶淵明的政治態(tài)度顯然大有幫助。

陶淵明的政治態(tài)度一向比較靈活。關于劉裕誅殺有異己之意的諸葛長民，《搜神后記》中有過一則志怪式的記載，稱諸葛長民最后“伏誅”，這樣的敘事語氣表明作者完全站在劉裕這一邊。陶淵明并不反對劉宋王朝的開國皇帝劉裕，即使他的手段比較酷烈。在晉、宋易代之際采取這種政治態(tài)度的官員和士人相當多見。凡禪讓，前朝已經(jīng)把所有的臣民一起打包交給新朝了，還有什么必要守著老皇歷過日子呢？但是后來的人，例如趙宋以后的士大夫，未見禪讓之制已久，只知道天下是真命天子憑武力奪取得來的，往往抱有忠于一家一姓的政治倫理，所以他們大講陶淵明的所謂“忠憤”（忠于東晉，憤恨劉宋），而不能理解中古時代包容性甚強的政治風習。

以“忠憤”為依據(jù)來解說陶詩的風氣曾經(jīng)非常流行，至今仍然有很大的影響，實際上，把陶淵明改塑為東晉的忠臣與遺老，完全不符合這位大詩人的實際。細讀《搜神后記》，有利于揚棄“忠憤”說，從而切合實際地認識陶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