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桃花塢,疊印出三位文人的生命軌跡。
桃花塢,即今天蘇州市桃花塢大街及其周邊地區,關于這片區域的具體范圍,宋末元初的徐大焯在其筆記《燼余錄》中描述得較為詳細,他認為:“入閶門河而東,循能仁寺、章家河而北,過石塘橋出齊門,古皆稱桃花河。河西北,皆桃塢地,廣袤所至,賅大云鄉全境?!?/p>
章楶
最早將桃花塢經營得富麗堂皇的,是北宋文人章楶。這位生活在北宋中晚期的官僚,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在禮部試時名列第一,成為省元。時年39歲的章楶進士及第后,授知陳留縣,歷任提舉陜西常平、京東轉運判官、提點荊湖北路刑獄、成都路轉運副使,最后官至樞密院事,一路也算平步青云。在文人扎堆的宋代,章楶不算是杰出的一位,但其與蘇軾唱和的《水龍吟》還是給后人留下了點印象: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旋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
—章楶《水龍吟》
有學者考證,這首《水龍吟》似作于神宗元豐四年(1081),時章楶剛剛出任荊湖北路提點刑獄。在這首婉約的《水龍吟》中,章楶調動起自己的才情,以飛舞的楊花意象感物賦詞,一句“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雖化用了韓愈的“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但還是傳達出了自己的離別之思,詞境雖不開闊,至少也算經營得錯落有致。
這首《水龍吟》很快就寄到了蘇軾的手中,作為章楶的好友,蘇軾常與之詩詞互答。彼時,剛剛因“烏臺詩案”謫居黃州的蘇軾,境遇顯然比出任荊湖北路提點刑獄的章楶寥落凄慘得多,在收到章楶的《水龍吟》之后,他立刻給其修書一封,內中說:“承喻慎靜以處憂患。非心愛我之深,何以及此,謹置之座右也?!读ā吩~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卑殡S著這封信一起寄去的,是蘇軾寫給章楶的一首和作—《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同是《水龍吟》,因為人生際遇的不同,生命狀態的迥異,更重要的是駕馭文字和深入靈魂的功力之差,使得我們在時隔900多年后,只記住了蘇東坡的“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其實,章楶真正的本事還是在其出色的邊功。北宋開國以來,西夏一直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然而在與西夏的交手中,北宋一直沿用的都是堅壁清野、固守城池的戰法,對此,章楶力陳其弊道:“待其來以自全之計,則賊之氣從何而沮,賊之力從何而屈哉?彼氣不沮,力不屈,兩敵相持,淹以歲月……一歲之間,茍至于再三,吾民亦將自困矣。”在他看來,與西夏交戰,必須“戰兵在外,則守兵乃敢堅壁”,為此,他要求部隊采取“筑壘加淺攻”的戰略,以求得兵勢上的主動,他認為“(淺攻之計)諸路之師更出迭入,虜亦不能知其時,則近塞三百里之賊境,既不能為生,又不能自存”。正是由于章楶一直都堅持這種“淺攻”打法,才使得宋軍同西夏的幾次交戰取得了一些勝利,從而為日后宋與西夏之間的?;鹱h和增加了砝碼。
由于立下邊功,宋廷對章楶也恩寵有加,章氏一族,遂門庭顯赫。紹圣年間,這位志得意滿的達官顯宦開始在蘇州桃花塢一帶方圓七百畝的區域內大興土木,建起鱗次櫛比的亭臺樓閣,名之曰“桃花塢別墅”,此后,章氏子弟在此基礎上廣修池沼,建成一座莊園式的園林,人稱“章園”,《吳門表隱》稱其“園林第宅,卓冠一時”,可見當年之盛。當燦若云霞的桃花迎風盛放,將一座桃花塢裝點得如同仙境一般,登臨高阜曲水之上的章楶,心中升起的一定是聞達文人的那份自適與倨傲。
范成大
桃花塢迎來的另一位著名文人,是與尤袤、楊萬里、陸游齊名,被譽為“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范成大。其實范成大并沒有在桃花塢生活過,但作為一個過客,他還是在《閶門泛槎》中,用“桃塢論今昔”這樣的句子記錄下了自己的游蹤。這位以田園詩稱譽文壇的詩人,盡管才華橫溢,卻遠沒有桃花塢曾經的主人章楶那么好運。就在南宋乾道六年(1170),四十五歲的范成大以“祈請使”的身份出使金國,打算求回趙宋皇陵所在的鞏、洛之地,然而,弱國無外交,向金主討回失地的做法無異于與虎謀皮,本身就幼稚可笑,當然,盡管此行未取得任何成效,但身處番邦,范成大還是激昂蹈死,不辱使命,連金主都認為范成大之節“可激勵兩國臣子”。歸國后,范成大受到了宋廷的提拔,但很快就因其性格耿直而遭讒被貶,遠謫廣西。本來,金國之行就已經讓范成大看到了當朝統治者的懦弱,而歸國之后被貶謫邊地,更讓這位敏感的詩人對南宋朝廷心灰意冷。
在范成大的仕途生涯中,曾五任宮觀官。作為一種“佚老優賢”的特殊官制,宮觀官始于真宗,盛于徽宗,濫于高宗,是朝廷安撫老病閣僚及冗員的一個重要手段。神宗朝,為整頓吏治,同時又不過于激化矛盾,有相當一部分官員被解去實際職務,祠祿闕位,使任宮觀,且給以優厚的俸祿。隨著宋室南渡,由于“凡世家之官于朝者多從行”,為安排這些官員,宮觀官制開始日益冗濫,一時間,奉祠員額大增,有數據統計,南渡后,單是被授“提舉洞霄宮”職銜的官員就多達160余人。擔任了宮觀官,實際上也就意味著一個官員被邊緣化,五任宮觀官的范成大正是在長達十五年的“賦閑”狀態中,一步步遠離政治,趨向田園。當他最終致仕還鄉,退居到蘇州石湖一帶,在那里“種木二十年,手開南野荒”,一直都在歌詠田園風光的范成大終于徹底融入田園:
北城南埭。玉水方流匯。青樾里,紅塵外。萬桃春不老,雙竹寒相對?;厥滋?,滿城明月曾同載。
分散西園蓋。消減東陽帶。人事改,花源在。神仙雖可學,功行無過醉。新酒好,就船況有魚堪買。
—范成大《千秋歲》
這首《千秋歲》,正是創作于范成大生命的黯淡歲月,盡管在蘇州石湖別業,他泛舟水中,便是“石湖花月浮春空,憶共仙人同短篷”,躬耕壟畝,便是“佳晴有新課,曬種催萟秫”,但這位晚年多病的文人還是將壯志未酬的苦悶滲入了字里行間,“我病君衰猶見在,莫嫌俱作白頭翁”。當詩人再次來到距石湖不遠的桃花塢,望著滿眼爭奇斗艷的桃花,吟一句“人事改,花源在。神仙雖可學,功行無過醉”,奪眶而出的,已是一串無奈的清淚。
唐寅
其實,真正令桃花塢聲名鵲起的,是一位平民詩人的到來,他就是明代的唐寅。彼時,經歷過南宋末年的戰火和元代的荒頹,昔日曾經花團錦簇的桃花塢早已破敗不堪。然而,就在這片桃源勝地逐漸淡出人們視野的時候,一代風流才子唐寅的到來卻陡然令這里重現生氣。
在明清筆記小說和后世的影視作品中,人們往往津津樂道于“唐伯虎點秋香”的風流韻事,殊不知,這樣恰恰將現實生活中那個困頓的唐寅消解得一干二凈。歷史上真實的唐寅,風流倜儻其實更多地體現在他的文人風骨之中,在他的生命中,沒有“點秋香”的艷遇,卻有過一段身陷囹圄的痛苦記憶。這位十六歲便在秀才考試中奪魁的江南才子,在二十五歲這一年,曾連失父母、妻子和胞妹五位親人,精神幾乎被擊垮。直到四年后,他才在好友祝枝山的鼓勵下,重新振作起來,在高中鄉試“解元”之后,信心滿滿地赴京參加全國會試。然而,天意總是弄人,一起科場舞弊案,使這位江南才子再次陷入人生低谷,在牽連受累后,唐寅被押入錦衣衛鎮撫司大牢。本以為金榜題名如探囊取物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鐐銬加身,鋃鐺入獄。出獄后,唐寅便絕意仕途,發誓“不登天子船”,也“不上長安眠”,開始以鬻文賣畫為生。自此,封建官場少了一位博古通今的臣子,江南水鄉卻多了一位筆走龍蛇的大師,游走于水墨丹青之間,這位“遠攻李唐,近交沈周”的文人畫家將自己不羈的才情全部宣泄到一張張宣紙上。
明正德四年(1509),時年三十六歲的唐寅用賣畫所得買下當年章楶的“桃花塢別墅”,更是令其狂放的個性找到了可以盡情揮灑的載體。彼時的“桃花塢別墅”,早已是一派荒蕪頹廢,但在唐寅的經營下,卻再次煥發別樣的生機。這位瀟灑出塵的文人畫家在桃花塢親手栽下了大片的桃樹,同時,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建了幾間茅屋,取名為“桃花庵”,盡管唐寅的“桃花庵”比之章楶的“桃花塢別墅”少了太多富貴之氣,但另一種清俊飄逸的氣質卻構成了桃花塢新的標簽。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風顛,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唐寅《桃花庵歌》
在這首輕松快意的《桃花庵歌》中行進,我們依稀可以看到這位自號“六如居士”的文人畫家在桃花叢中把酒揮毫的身影,我們依稀可以聽見他和友人們推杯換盞、大醉酩酊的鼾聲,顯然,此時的桃花塢,已經被這位平民詩人用一顆逸出塵外的心經營成了一座真正的桃源勝地。
如今,桃花塢木版年畫仍是這處桃源盛地的一個重要文化符號,它與天津的“楊柳青”年畫并稱“南桃北楊”,在中國年畫史上獨占一角。這種在彩色套版上印制,并在墨線上套印紅、黃、藍、綠、紫五色的年畫很受歡迎,據說在清乾隆年間,曾創下過年產達百萬張的記錄。當人們將這些構圖豐滿、線條粗獷的神祇們請進家中,人們也許不會知道,他們已經不自覺地將一份同樣融匯了五種色彩的文人氣韻請回了家中,貼在了門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