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魏晉文人阮籍《詠懷詩》對《離騷》的接受

【摘 要】阮籍處于魏晉異代之際，政局動蕩，阮籍將他內心的憤懣和隱忍寄托在文學世界中，《詠懷詩》八十二首是阮籍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其中頗多感慨之詞。屈原《離騷》對后世文學創作有著深遠影響，本文將從思想內容和藝術表現手法方面入手，分析魏晉文人阮籍的《詠懷詩》對屈原《離騷》的繼承和接受。

【關鍵詞】魏晉；阮籍；《詠懷詩》；《離騷》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6—009—03

一、《詠懷詩》與《離騷》的創作背景對比

魏晉時期局勢動蕩，戰爭頻仍，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文人自身的生存和發展都受到了時代的強烈制約和迫害。生命的脆弱和無常、理想的難以實現都促使魏晉文人以一種消極的態度處世。魏晉文人間不議政事，清談之風盛行。屈原所處的戰國時期，禮崩樂壞，諸侯紛爭，各自為政。屈原立志高遠，欲對楚國有所作為，實現其“美政”理想，但無奈楚國佞臣當道，君王昏庸，屈原遭讒被黜。理想的無法實現促使屈原用生命挖掘、創作了《離騷》等偉大的楚辭作品，而后抱恨自投汨羅，以死明志。

生逢亂世，阮籍等魏晉文人與屈原產生了情感共鳴。正如鄭振鐸先生所言：“在封建社會里，在專制的封建王朝里，一個有正義感有良心的作家是最容易遭受到和屈原同樣的命運的。他們不由得不同情屈原，乃至摹擬屈原，而發出同樣的哀弦促節的歌聲來?！雹?/p>

二、阮籍《詠懷詩》對《離騷》藝術手法的接受

對于阮籍對屈原創作藝術手法的接受，韓傳達在《阮籍評傳》中已有所指出，他說：“（阮籍）繼承了屈原作品具有浪漫主義傾向的創作手法?！雹谌罴凇对亼言姟分袘玫睦寺髁x手法主要為比興手法。

對于比興，朱熹說：“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③屈原應用過大量的帶有意義指向的意象，王逸在《楚辭章句序》中作了歸納：“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賢；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譬賢臣；螭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雹苋罴凇对亼言姟分幸矐昧素S富的意象，黃侃曾說：“阮公深通玄理，妙達物情，詠懷之作，固將包羅萬態。”⑤只是由于時代的特殊性，阮籍在詩中表達的感情模糊。所謂“阮旨遙深”，分析研究阮籍詩歌中的意象有助于我們撥開《詠懷詩》的面紗。下文將從《詠懷詩》中的植物意象、鳥類意象、人物意象和自然風景意象方面進行具體分析。

（一）植物意象

《詠懷詩》借《詠懷詩》繼承了《離騷》將草木劃分為芳草和惡草的分類方式，不同的植物意象象征高潔或奸佞?！案尢m”“松柏”“萱草”“桃李”帶有美好的寓意，“荊杞”“蓬艾”“蒿萊”等則為惡木賤草。阮籍還在同一首詩中，對比運用相反寓意的植物意象。有時借這種意象的對比表達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對繁華消逝的哀嘆。如“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秋風過后，代表繁盛的“桃李”不再，堂上唯有蕭索的“荊杞”。這種寫法，《離騷》中有“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借相反意義的植物意象進行對比還有表達濁世中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的哀嘆。另外，阮籍將佩戴鮮花香草作為美好品格的象征。如“幽蘭不可佩，朱草為誰榮”與《離騷》中“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有著一致性。

（二）鳥類意象

鳥類意象是歷代的詩歌中的常見意象，也是阮籍在詩中廣泛應用的意象。《詠懷詩》共82首詩其中有27篇都用到了鳥類意象，分析這些鳥類意象有助于更準確地了解阮籍在詩歌中寄寓的內心情感?！对亼言姟方邮艿摹峨x騷》中的鳥類意象主要有孤鳥意象和惡鳥意象等。

孤鳥意象。《離騷》：“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屈原在濁世中獨醒，正如鷙鳥卓爾不群。鷙鳥兇猛，屈原才學過人，出眾的能力支撐著屈原像鷙鳥那樣不群于世?！对亼言姟分卸啻芜\用孤鳥意象。如：“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薄肮馒B西北飛，離獸東南下。”阮籍在政治高壓下不敢與人訴說內心的想法，孤苦無依，正如孤鳥獨自在人間哀鳴。

惡鳥意象。《離騷》中的“鳩”是毒鳥，在主人公求有娀氏之女時，先是以鳩鳥為媒人，結果“鳩告余以不好”，體現了其“佻巧”而不可用的特點，象征著楚王身邊的嫉妒賢才的奸佞小人。阮籍用“荊棘被原野，群鳥飛翩翩”中的“群鳥”象征得勢小人，暗含了對混亂朝政的哀嘆。

實際上，阮籍的《詠懷詩》中的鳥類意象較《離騷》更為豐富，可以振翅高飛、超脫于世的鳥類有著阮籍無法擁有的自由，他廣泛地運用鳥類意象來寄托愁思，因而阮籍詩歌中的鳥類意象較之《離騷》中的鷙鳥和鳳皇的光彩照人，顯得悲切孤獨，映射出了二人的不同心境。

（三）人物意象

《詠懷詩》中應用的人物意象包括歷史人物意象、神話人物意象和美人意象。在神話人物意象方面，《離騷》中有“羲和”“望舒”“飛廉”“豐隆”“雷師”等神話人物?！对亼言姟分幸嘤小皯臆囋谖髂?，羲和將欲傾”“夏后乘靈輿，夸父為鄧林”等包含神話人物意象的詩句。這些神話人物能隨意馳騁，呼風喚雨，代表著屈原和阮籍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對自由人生的追求。在美人意象方面，《離騷》中的“美人”一般解作自喻和比喻君王。“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作者以美人自況，表現自己美好的品格被小人詆毀?！拔┎菽局懵滟猓置廊酥t暮”表達作者希望能在楚王年輕時輔助他建立功業。“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則表達對于君王難以割舍的情懷?！对亼言姟防^承了《離騷》“男女君臣之喻”的比興象征手法，如其《詠懷詩》十九，“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劉履曰：“西方佳人，托言圣賢，如西周之王者。⑥在歷史人物意象方面，《離騷》和《詠懷詩》都將歷史人物分為了正面形象和反面形象?！峨x騷》中的正面歷史人物有“堯、湯、禹、鯀、姜尚、周文王”，屈原借先賢表達自己高尚的節操，也寄托了其美政理想。屈原還借“啟、弈、夏桀、后辛”等反面形象諷刺楚懷王的昏庸。阮籍往往借歷史人物表達自己的情思。如“李公悲東門，蘇子狹三河。求仁自得仁，豈復嘆咨嗟”贊揚賢者守志持節，求仁得仁，生死如一。

（四）自然風景意象

黃昏意象是古代詩歌和散文中的典型意象。人們黃昏的場景下情感更加豐富，先秦時期就有“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作為日暮思遠傳統的濫觴。《離騷》中的黃昏意象代表約期以及象征時間飛逝。如“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黃昏之后黑夜即將降臨，屈原見黃昏而覺人生短暫，恐年近暮年而“修命不立”，要加快腳步去追求自己的遠大理想。《詠懷詩》中的夕陽意象則承載著更加消極和沉重生命短暫，青春易逝的嗟嘆，如“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蒼茫的暮色讓人覺得死亡在逼近，生命很快就會終結。

路的意象在《離騷》和《詠懷詩》中頻頻應用。《離騷》以理想和現實的沖突為主線，主人公開篇陳情，其對美好品格和美政的執著追求遭到了女媭的責罵，接著他向重華陳詞，沒有得到重華的回應，然后轉而遠游?！榜営耱耙猿他p兮，溘埃風余上征”，上下求索，三次求女，尋找出路。靈氛通過占卜勸說主人公離開楚國，以美人喻君王，“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極力勸說主人公另尋明主。靈均經過內心的糾結后還是不忍離開故國，選擇“依彭咸之遺則”，寧死也要堅守自己的節操。阮籍痛恨并批判了丑惡的現實，而后寄情于詩中構建出的世界，但阮籍并不沉淪于縹緲之境，他只好繼續在困頓在現實中，作佯狂之態。⑦

日和路意象的組合營造出了一種厚重深沉的氛圍，屈原和阮籍在短暫的人生中苦苦探求自己的出路，感慨現實中“路幽昧以險隘”，一個走向人生的終點一個繼續絕望地沉淪。

三、阮籍《詠懷詩》對《離騷》思想內容的接受

《詠懷詩》組詩為抒發懷抱而作，詩篇多傳達悲涼無奈的情調，表達昂揚向上精神的詩篇寥寥無幾。題材方面對《離騷》對繼承意義的有詠懷題材、詠史題材和游仙題材。

（一）詠懷題材

屈原和阮籍都表達了對生命的思考。屈原雖在想象的世界里馳騁情思，但是他只是借理想世界寬慰自己，面對現實的悲哀，屈原始終顯示出不懼死亡的情感，如“阽余身而危死兮，攬余初其猶未悔”“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屈原不懼為他心系一生的楚國而死，其死也偉大。而《詠懷詩》最突出的就是表現出了阮籍強烈的憂生之嗟，希望能夠在亂世中全身避禍。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是離騷中的名句，表達了屈原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詠懷》組詩中也有少數表達阮籍進取懷抱的詩作。如表達少年意氣的“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過”，以及抒發進取精神的“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

（二）詠史類題材

屈原和阮籍的都表達了對歷史上賢能人物的崇敬和對歷史事件的慨嘆。《離騷》中的主人公向重華陳詞是，列舉歷史人物的失德行為：“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詠懷詩》其十一感傷于楚襄王因荒淫享樂而誤國，人才凋敝。“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歷史人物的功過得失已可以蓋棺定論，而屈原阮籍還在苦悶現實中掙扎求索，在詩歌中希望效仿先賢，遠離污濁的行徑，并譜奏出了自己的悲歌。

（三）游仙題材

《詠懷詩》游仙寫作中的思想感情進而《離騷》具有相似性。阮籍的遠游與屈原遠游都是因嫉世而思去。《詠懷詩》接受繼承了《離騷》游仙場景中的意象和語言。抒情主人公的四次神游堪稱整部作品中最具浪漫色彩的情節，比如《詠懷詩》其十八：“懸車在西南，羲和將欲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朝為咸陽暉，濛汜受其榮。”和離騷中“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庇兄軓姷南嗨菩浴?/p>

《詠懷詩》和《離騷》雖都運用了浪漫主義手法，但是展現出的精神有所不同。阮籍的《詠懷詩》讀來滿目悲涼，感情消極而無望?！峨x騷》運用瑰麗雄奇的想象表達馳騁的情思，上天入地的情節大氣磅礴，情思豪邁飛騰。

四、阮籍《詠懷詩》對《離騷》抒情模式的接受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⑧，屈原因現實的黑暗、命運的不公發憤抒情，在《離騷》中直接訴說自己郁結已久的心聲，猛烈地批判楚國腐朽的政治。阮籍在動蕩中為求全身避禍，是“口不置臧否，發旨玄遠”的人物，苦于現實的枷鎖，他只能在詩歌中婉轉地表達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憤懣。雖因現實環境的不同，阮籍采取了與《離騷》直抒胸臆相反的婉轉的抒情方式，但《詠懷詩》也是有著豐沛的情感詠懷之作，絕不是無病呻吟。陳德問也說：“詠懷八十二首者，豈數極陽九而作耶？意微旨遠，見于命題，志士發憤之作為也。讀籍詩者，知其憂患乎！”⑨

《離騷》和《詠懷詩》中蘊藉的情感都是有一定的遞進層次的，表現出了作者思考現實和找尋出路的過程。阮籍在詩中多用問句結構，其反問的句式是對自己內心想法的追問，體現了阮籍對于人生的思考。對于人生的無常，他追問“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視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面對前路的迷茫，他追問“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阮籍在追問中實現感情的推進和激蕩。

屈原在《離騷》中表達了情感世界的幾重深刻的矛盾，主要包括自己忠君愛國，“致君堯舜”與楚懷王昏聵無能之前的矛盾，自己品格高尚不愿改變與黨人奸佞卑鄙上進讒言的矛盾，戀國與去國的矛盾?！峨x騷》全篇都在綿延不斷地訴說自己內心的沖突，比如主人公在去國重矛盾上事而堅定時而動搖，最終還是不忍離去，《離騷》中縈繞不散的是屈原哀絕和苦悶。

五、結語

本文首先比較了屈原和阮籍的所處時代背景，交代出了阮籍接受屈原思想和創作藝術的前提條件，繼而從藝術手法、思想題材以及抒情模式三個方面入手，比較研究《詠懷詩》對離騷的接受和繼承。通過前文的研究，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詠懷詩》繼承了《離騷》作哀怨感懷之聲的情感和富于浪漫色彩的藝術表現方式，讀來依然觸動人心。

注釋：

①楊金鼎，選編.楚辭研究論文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

②韓傳達.阮籍評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③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

④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⑤⑨陳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7.

⑥黃節，注.阮步兵詠懷詩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⑦種光華.魏晉文學楚辭接受研究[D].保定：河北大學，2010.

⑧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參考文獻：

[1]袁世碩，陳文新.中國古代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2]賀雯婧.阮籍《詠懷詩》研究[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13.

[3]魏銘.阮籍、左思五言詠懷詩比較研究[D].延吉：延邊大學，2010.

[4]楊金鼎，選編.楚辭研究論文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

[5]韓傳達.阮籍評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6]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

[7]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陳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7.

[9]黃節，注.阮步兵詠懷詩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0]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作者簡介：王靖怡（2002—），女，漢族，河北唐山人，本科在讀，貴州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