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高腔愛情題材劇目初探

［摘 要］ 西安高腔是浙江省衢州市著名的戲曲劇種之一，并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由于其在社會環境的歷史更迭中逐漸衰落，為傳承西安高腔這一寶貴的民族遺產，學術界多年來不斷對衢州西安高腔的劇目進行專題研究，并將其匯編成冊。因此，本文以現存的西安高腔劇目中的愛情故事題材為研究對象，對其現狀和分類進行闡述，并從歷時觀念出發，在曲牌、唱詞等多維度的音樂程式上，揭露特定歷史時期下人民群眾對愛情婚姻的觀念。

［關鍵詞］ 西安高腔；愛情題材；劇目研究

［中圖分類號］ J607" "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7-2233（２０２4）11-0078-03

西安高腔是浙江省衢州市最具有代表性的戲曲劇種，以衢州為中心，流傳于浙江金華、溫州和江西東南部一帶，2006年被列入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1］。其歷史悠久，最早可追溯至南宋時期，興盛于明末清初，止于1940年的社會動蕩中。為傳承西安高腔這一傳統的戲曲文化，20世紀50年代，政府召集幸存的高腔老藝人進行口述演唱，從而保留與繼承了這批寶貴的民族遺產。

西安高腔目前所能見到的劇本匯編主要有以下四種：其一為清光緒丙子年（1876）西安縣豐品松抄本［2］，記錄了西安高腔在不同時期演唱并收錄的劇目，但其所抄劇目均為折子戲，并不是完整的劇本；其二，新中國成立后由譚偉、胡克、陳金聲三位老師走訪西安高腔幸存老藝人，記譜整理而成的《西安高腔》，這是迄今為止最完整，也是最早記錄西安高腔18本傳統劇目的資料；其三，由浙江攝影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的《衢州西安高腔》，其中第二章“西安高腔的劇目”詳細記載了西安高腔的18本老戲，并新增西安高腔其他劇目門及劇目價值與特色的分析；其四，2022年5月在浙江省“曲牌搶救工程”項目中，由衢州市西安高腔傳習所吳勤國、滕鄭豪兩位老師收集整理而成的《西安高腔內部資料》。《西安高腔內部資料》在原有西安高腔劇目的基礎上進行了全面整理，并以曲牌的形式分門別類進行了呈現。

對衢州西安高腔的劇目進行專題研究，也是為了更好地繼承和發展傳統文化。因此，本文將從現存的西安高腔劇目入手，以劇目中的愛情故事題材為主要研究對象，探討劇目中音樂的程式化特征，并呈現出當時人民群眾對愛情婚姻的觀念。

一、衢州西安高腔愛情題材劇目的分類

西安高腔的劇目多從南戲演變而來，在其基礎上加入了該時期流行的曲牌、當地語言、舞臺特色等，從而改編成西安高腔的特色劇目。從明初至清初，西安高腔的劇目多達幾百種，但由于歷史更迭，衢州西安高腔現存僅有18本傳統劇目。根據筆者梳理，這18本劇目皆以敘述情感為主，這與群眾精神上的追求和生活中的娛樂息息相關。其中，涉及愛情題材的劇目有8本，幾乎占據西安高腔現存劇目的一半，這也反映出愛情在人民群眾的生活中占有較大的比重。

根據現存劇目中不同愛情形式的展現，筆者將其分為單純型創作范式和復合型創作范式兩種［3］。

（一）單純型創作范式

所謂單純型創作范式，即戲曲作品描述了單一的愛情故事，全劇的矛盾與沖突都是基于愛情的主題進行創作的［4］。單純型創作范式的劇目在8本劇目中占比較少，僅有兩本，分別為明代中期的《槐蔭樹》與明末時期的《合珠記》。

《槐蔭樹》講述的是七仙女私自下凡與凡人董永結為夫妻，最終被玉帝王母生生拆散的愛情故事。全戲的矛盾與沖突皆基于七仙女與董永的愛情，據此展開一系列的故事。

《合珠記》的主人公是狀元高文舉與其發妻王金貞，夫妻二人伉儷情深。該戲的高潮集中于《米欗敲窗》這一經典折子戲，從這一折子戲中也可窺探出《合珠記》為單純型創作范式。

（二）復合型創作范式

所謂復合型創作范式，即愛情線只是整體劇情中的一部分，作品要揭示的并非單一的愛情主題，更多的是想體現其他的矛盾與沖突［5］。例如，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如明朝初期的《葵花記》《紅梅閣》）；或是在保家衛國、鋤奸治國的主線中插入愛情線（如明末時期的《白鸚哥》）；又或是主要展現家族情感和兒女孝心（如宋元時期的《三孝子》），等等。

細讀劇目，無論是單純型創作范式還是復合型創作范式，都折射出了當時人民群眾對婚姻逐漸趨于民主的態度，亦可反映人民大眾欲沖出封建社會的牢籠，向往自由社會的思想與舉動。

二、不同時期西安高腔愛情劇目的特點

（一）宋朝時期

宋朝社會男尊女卑，女性只是男權的附屬品。根據筆者梳理，西安高腔收錄的關于宋朝時期的劇目極少，最為經典的當屬《坐樓殺惜》。《坐樓殺惜》講述的是女主角閻婆惜作為男主角宋江的外室，在宋江外出辦事時，與押司張文遠發生了不正當的關系，憤怒至極的宋江無法忍受這種背叛與羞辱，拔刀刺死了閻婆惜。

女主角閻婆惜在封建社會不甘心成為男人的附屬品，一次次用言語反擊。

【玉芙蓉】（惜唱）夫妻二字休提休提，愿做百姓堂下婦，哪敢金絲籠中被人欺，只索休得紙一張，你我分別……①

【玉芙蓉】曲牌通常用于凄涼陳請的局面，其中閻婆惜的唱詞凄厲動人，深刻表達了自己悲慘的命運。可惜的是，當時的社會根本不給閻婆惜任何反抗的機會，最終被宋江殘忍殺害。

（二）明朝初期

與宋朝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相反，自明朝開始，女性逐漸嶄露頭角，萌發出了新思想，自由追求愛情的思想在社會中逐漸盛行。這一時期西安高腔收錄和演唱的劇目，在原有劇目的基礎上將男女主角改頭換面，并選用不同曲牌、重復唱詞等形式來體現該時期婚姻自由民主的態度。

根據筆者目前所見，西安高腔收錄的明朝初期最早的愛情故事劇目為《紅梅閣》。劇中女主角慧娘是好色貪官賈似道的姬妾，因稱贊才子裴禹而被斬殺。賈似道損失一名美妾，只能另覓他人，后偶窺少女盧昭榮（已與男主角裴禹暗定終身），欲強占為妾。裴禹挺身而出，卻被賈似道抓捕，幽禁于后花園。慧娘鬼魂現身救其脫險，并與裴禹訂下鴛盟，但生死殊途并未長久。后賈似道罪有應得，裴禹與盧昭榮離而復合，終成眷屬。

《放裴》為《紅梅閣》中的一折，描述的就是女主角慧娘稱贊才子裴禹的情節，選用的曲牌【香柳娘】也與西安高腔劇目在宋朝演唱的曲牌不同，曲牌【香柳娘】多用于唱詞少，表示興奮、贊揚等含義的場合。女主角大膽的話語已充分表現出該時期的女性已有思想覺醒。

（慧唱）美哉！少年也！果真是洛陽年少有志有為又有潘安之貌……②

《幽會》這一折中女主角慧娘已成鬼魂，為救心愛之人愿打破“男女不能私自相會”的舊規，與裴禹相見。

【憶多姣】（慧唱）漏過三點風露涼，步搖環佩叮當作響，來至書閣心內酸，相逢只恐痛斷腸，含悲上前把門喊……（叩門）③

【玉抱肚】（裴唱）有道是孤男寡女多不便，多不便，瓜田李下雖是防……（慧唱）不奸不盜于禮不虧，禮不虧，以禮相待，又何妨……（裴白）就算你是清白人家女子，也不可晝夜男女相會，這于理不通呀……（慧唱）……見你獨自眠，特地來相伴，快開門來相見，同鴛帳未完成心愿。④

從【玉抱肚】這一曲牌中的唱詞可見，裴禹墨守成規，不愿在深夜與慧娘私自相見，但慧娘始終堅持己見。從這出折子戲中，也凸顯出女主角慧娘的勇敢自由，拒絕接受男性社會對女性社會傳統定義的表現。

同為明初時期西安高腔的經典劇目《葵花記》講述的則是人與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其在南戲《葵花記》的基礎上，將主角更改姓名，為女性角色注入了大量的戲份，進一步展現出《葵花記》中女性角色勇敢、貞烈的性格。古代書生高彥成奪得狀元，宰相梁輝強招男主角高彥成為婿，并斷絕其與發妻孟石娥的書信往來。石娥歷盡艱辛到達宰相府，據理力爭，卻被梁輝打入柴房。宰相的女兒梁月英對石娥的遭遇十分同情，將實情告知高彥成。高彥成不畏強權、堅持抗爭，最終梁輝也在女兒月英的勸說下，讓其夫婦二人相認，迎來大團圓的結局。

女主角孟石娥據理力爭的話語在《葵花記》中篇幅較多，以下為具有代表性的唱詞。

【紅納襖】（孟唱）一見奸佞恨在心，到如今，佯推不知霎時藥酒將我害。害得我，一（呃）命歸泉，世堂堂相府做歹事，枉做朝中一大臣……⑤

【皂羅袍】（高唱）海棠春，做事差，害夫人，一（呃）命歸泉，世從招上免罪刑，從招上免罪刑。（月英唱）海棠春，做事差，害夫人，一（呃）命歸泉，世從招上免罪刑，從招上免罪刑。（梁翼）海棠春，做事差，害夫人，一（呃）命歸泉，世從招上免罪刑，從招上免罪刑。⑥

從上述【紅納襖】【皂羅袍】兩個曲牌中女主角孟石娥的唱詞可見，其不畏強權、敢與惡勢力斗爭的勇氣。為進一步凸顯男女主角的命運，西安高腔的《葵花記》多采用重復唱詞、幫腔和旋律模進的形式，如在【皂羅袍】這個曲牌中男主角高彥成，配角梁月英、梁翼的唱詞重復女主角孟石娥的唱詞，使得一段唱詞重復三次，與孟石娥的唱詞形成呼應。這種藝術處理不僅體現出男女主角命運悲慘，更凸顯他們敢于斗爭的精神。配角梁月英身為惡勢力的女兒，卻演唱女主角的唱詞，展示了女性在那個時期的內心掙扎與思想崛起。

明朝初期西安高腔的經典劇目《紅梅閣》和《葵花記》顯示出，無論是人與人的婚姻，還是人與鬼的愛情，女主角都是勇敢自由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婚姻，歌頌了青年男女為愛不惜生死的美好精神［6］。

（三）明朝中后期

明朝中后期，隨著工商業的繁榮，市民階層不斷壯大，因此這一時期西安高腔收錄和演唱的經典劇目大量描寫了市民階層的婚姻和愛情。這些經典劇目中的女主角，甚至是男主角，在面對愛情和婚姻時，已然擺脫了封建的枷鎖，彰顯出了對愛情婚姻的民主自由觀念。

《合珠記》的經典折子戲《米欗敲窗》中的男主角高文舉在被宰相強逼成贅婿后，不畏強權、不懼生死，一定要與發妻相見團圓。該折的尾聲為男主角高文舉的唱段——《怒發沖冠》。

譜例1：① 高文舉唱段《怒發沖冠》

由譜例1可知，為顯示男主角高文舉不畏強權、不懼生死，唱詞中采用了“怒發沖冠”“脫離名利場”這種激烈的措辭以展示自己的決心。在旋律方面，多采用以三度為主兼具四度以上的跳進。從譜例1中可見，唱段有12處三度進行、7處四度以上的跳進，增加了曲調的變化和轉折。在配器方面，以打擊樂為主，為進一步配合人物感情和劇情發展的需要，打擊樂的伴奏速度配合人聲演唱的節奏明顯加快。以上種種藝術特點，皆反映了男主角高文舉為擺脫封建的牢籠、敢于抵抗的精神。

《潘葛思妻》是西安高腔的重點折子戲，講述的是宰相潘葛之妻李氏為救蘇皇后含冤替死。多年后，雖然潘葛位極人臣，但是晚景凄涼，唯愿早日與妻子泉下相逢。這一折戲不同于明朝初期西安高腔的劇目，將女性作為敘事主體，而是從男主角潘葛的敘述角度進行。以下為潘葛老年時期思念妻子李氏的唱段。

【偽坡羊】（潘葛白）哎呀！夫人啊！（唱）祭臺前別嬌妻嬌妻，眼睜睜與你活分離，都是老夫害了你。可憐你，頭與尸首化成灰。（白）兒啊！若要與你母親重相會！（唱）除非南柯睡夢里。（白）咳！夫人啊！②

【一枝花】（潘唱）……我如孤雁失了伴，孩兒無娘誰教誨，娘在東來兒在西，黃泉隔斷永不歸！③

【尾聲】（潘唱）生離死別如春夢，骨肉相拋各西東，痛斷肝腸不相逢！④

曲牌【偽坡羊】多用于莊嚴、莊重的場合，【一枝花】抒情性極強，多表現主人公悲傷的場景。通過這三段唱段曲牌與唱詞的運用，潘葛思妻愛妻的形象悄然樹立。盡管男主角潘葛官居極品，但直到晚年仍思念發妻，并未娶妻，這是對傳統婚姻制度的挑戰。

與《米欗敲窗》《潘葛思妻》以男性角度敘事有所不同，《金印記》中的愛情故事線則彰顯了女性角色的深明大義。盡管男主角蘇秦貧窮，但其正直忠良、一心保家衛國的品質感動了女主角蘇妻。因此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蘇秦的做法，蘇妻也仍然支持丈夫。

曲一：（蘇妻唱）怕只怕秦邦不用落魄歸，冷熱嘲諷更難捱（哪），夫（哇）此番出門千里外，衣食冷暖自關懷。想起重重關山遠，我心中戚戚淚滿腮（哪）。（蘇秦唱）謝娘子舍金釵，這情這愛蘇秦永生難忘懷。（蘇妻唱）……夫（哇），休叫我望斷秋水，漫漫長夜守孤燈，不管秦邦用不用，盼你早早回家門（哪）。⑤

曲二：（嫂白）還真把自己當夫人了，好不知羞……蘇秦若能做高官，除非是海水干、石頭爛……⑥

上述二曲的唱詞，表明蘇妻為助夫成事不惜當掉自己的釵環，雖被蘇嫂凌辱嘲笑，但仍愿為丈夫付出。蘇妻及蘇妻父母開明、不追求金錢財富的態度，與當時的傳統門第婚姻制度相違背。同時，唱詞也展現了濃厚的語言特色，襯詞“哪”與“哇”的大量使用，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使得西安高腔更加貼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給觀眾帶來了極強的藝術共鳴。

明朝中后期西安高腔愛情題材的劇目塑造的主人公表現出了較強的反抗意識，這種反抗意識具有民主性，更加潑辣、更為大膽，也更加的敢作敢為、勇于行動，反封建的傾向愈加明顯［7］。

綜上所述，西安高腔中愛情題材的劇目內容豐富，滿足了人民大眾的欣賞心理，向我們揭示了不同歷史時期下人民群眾對愛情婚姻的觀念。其獨具特色的故事情節、藝術處理方式和情感的表達不僅發展成了西安高腔的經典劇目，更增強了其藝術表現力，從而推動了西安高腔的持續發展，也促使普羅大眾廣而觀之。

參考文獻：

［1］ 齊寶英.衢州西安高腔［J］.浙江檔案，2007（09）：31.

［2］ 黃吉士.江南聲韻［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1：61.

［3］ 王慶芳.中國古典愛情戲曲兩種創作范式比較研究［J］.江西社會科學，2004（02）：94.

［4］［5］ 方夢旋.“十七年”電影的愛情補充——愛情題材戲曲電影［J］.當代電影，2008（09）：56.

［6］［7］ 師婧昭.淺論明代愛情婚戀題材文言小說［J］.新鄉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6（05）：83.

（責任編輯：韓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