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這一部巨著,體量龐大,內容豐富,文體皆備,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包羅了政治、經濟、文學、神話、音樂、繪畫、園藝、建筑、服飾、飲食、醫藥、民俗等內容。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曹雪芹一反傳統章回小說追求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的寫法,專注于描寫日常家庭生活中的日用起居、晨昏定省、兒女私語、飲食筵宴、親友往來、社會交游……在平淡無奇的生活日常中開掘出豐富的意蘊。《紅樓夢》人物眾多且關系復雜,情節結構縱橫交錯,場景騰挪變化,常常讓人在閱讀時有“頭緒萬端”的無所適從感。
然而,千頭萬緒并非雜亂無章,曹雪芹的大家風范正體現在他胸中有丘壑,眼中有經緯,無數學者的研究成果都證實了他在結構這部長篇巨著時布局精妙,構思精巧。甲戌本第一回脂硯齋評說這部書結構精妙,“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云濃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諸奇”。紅學家周汝昌認為曹雪芹這個天才藝術家對小說結構非常考究講求,提出了“寶玉自傳、家亡、人散”三主線結構法,認為寶玉一線是主線中的主線,家亡一線是寶玉一生經歷的背景,人散是他的悲感所在。他同時還指出了全書的“大對稱”結構,即整部書以第54回為“分水嶺”分為上半部和下半部,賈氏一族的命運書寫始于“三春”(三次元宵節),終以“三秋”(三次中秋節)。
不少學者也各有自己的發現。馬瑞芳認為在賈寶玉的愛情婚姻主線外,曹雪芹還設計了三條和主線融合、扭結的情節輔線:一是“盛筵必散”正敘性輔線,以元春、鳳姐為主的家族線索;二是窮通交替反諷性輔線,以花襲人、劉姥姥為主的社會線索;三是演說歸結小說并參與興衰側襯性輔線,由賈雨村、甄士隱構成雙重線索。馬瑞芳評價《紅樓夢》的長篇結構如天工機杼,雖千頭萬緒卻環環相扣,曹雪芹胸有全局,從容調度,全書情節結構主賓分明,張弛有致,疏密相間。學者孫遜關注到曹雪芹在結構上摒棄了傳統小說的線形結構形式,創造了一種錯綜復雜的圓形網狀形式。他分析總結全書是以賈府家族為圓心,縱的方面以賈府家族的興衰歷史作為軸線,家族與社會的聯系則形成了一條條經線;橫的方面,以寶黛釵的愛情悲劇作為主軸,其他紅樓女子的命運悲劇則形成了一條條緯線,由軸線和經緯線支撐起來的圓面,則是時代的社會歷史生活。
紅學界對《紅樓夢》的情節主線長期爭論不休,主要聚焦在寶黛愛情悲劇或封建家族衰亡史上,兩說各執一詞。然而,綜合各家研究結論,不難發現,雖然學術新論頻出,眾家各有己見,但其實都不否認寶玉一脈的重要主線作用。正如周汝昌所說,《紅樓夢》原名《石頭記》,專指“石頭”下世為人,變為寶玉后的經歷,即整本書是寶玉“生于榮華,終于零落”和“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的自身傳記。張錦池對這個問題說得更加清楚,他的看法是:一部《紅樓夢》是以賈寶玉的叛逆性格的形成和發展為中心,圍繞著賈寶玉走什么路、做什么人這個核心問題展開整個故事情節,家族衰敗是賈寶玉故事的結局。吳泓也持類似的觀點,他認為這部書唯一的主線是講述寶玉從少年到青年的生活、情感經歷以及精神成長,身邊眾女子的散亡,家族的盛衰成敗,則是重要支流。讀《紅樓夢》這樣一部有一百二十回體量的巨著,優化主線結構,將之聚焦在寶玉自傳,或曰寶玉叛逆道路史、或寶玉以情悟道的生命成長覺悟史上去梳理情節,厘清人物關系,無疑對讀懂小說有極大的幫助。清代評論家王希廉從傳統文章學的角度將《紅樓夢》整本書劃分為21段,這是梳理故事情節可資借鑒的方法。例如可以從線索、人物、事件或場景等切入,分析情節線,合并概括出結構群,從而找出作者匠心獨運的布局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