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近黃昏,西邊的晚霞掙扎著迸發出最后一縷艷色,大地披上件橙衣,妻子手腳麻利地從屋里出來,迎面遞給我一柄斧頭:去,把那堆破爛家什劈了燒火。
暮色下的斧頭閃著幽冷的光,似一雙令人不敢逼視的凌厲眼神,我在這似曾熟悉而又邈遠的眼神里走近那堆零亂堆放的破爛家什。那是堆曾與先人朝夕相伴,而后卻被我們棄如敝屣的陳年家具。
我用斧頭輕輕撥開蛛網塵埃,似怕驚擾了歲月的舊夢。叭,一根朽木應手而落,木頭在暮色里墜地的聲音,恍如當年爺的一聲嘆息。那是爺生前用過的洗臉架上的一根橫木,往事褪色已久,橫木早失去當年的青春。
2
記憶里的爺是個身材高大的老頭,穿一身平整的青滌卡中山裝。爺年輕時當過村干部,分外講究儀表,老了,半個月必會剃一次頭,盈盈日光下,爺的頭皮刮得比廟里的和尚還光亮。新剃頭的爺,對洗臉的要求也水漲船高了。爺從房里寶貝似的捧出個掉漆的紅色搪瓷臉盆,灶上舀半盆翻滾著的熱水,輕手放在那把烏青烏青四腳著地的洗臉架上。爺咧嘴撥弄著滾燙的毛巾,熱氣騰騰的毛巾在爺光禿禿的頭上、干癟癟的臉上來回翻飛著,像陽春三月田野間的蝶。爺洗得紅光滿面、酣暢淋漓了,這一天都興高采烈的,高聲大嗓的。洗完臉后,爺使勁擰干毛巾,抖落開,由上而下,一點一滴擦拭干凈灑落在洗臉架上的水珠,直至將那烏青的洗臉架擦得烏亮烏亮,锃锃發光方罷。爺彎腰駝背,滿臉莊重的神情,似個年老的將軍,在用心擦拭他親冒矢石換來的畢生勛章。
天已黃昏,遠山影影綽綽,晚風捎來陣陣炊煙的氣息,爺挺拔的身影在暮色里愈發清晰。那副洗臉架是奶出閣時帶來的嫁妝。奶的娘家在鳳凰,小山邊的人家,滿坡滿崗多的是打家具用的杉樹香樟。奶是幼女,最討父母歡心,結婚時帶來了全套的嫁妝。爺回憶往事時喜歡瞇起雙眼,他說他成婚時,河岸邊的柳樹才泛綠,喜慶的嗩吶聲響徹四野,滿莊男女盡來看熱鬧,不是看他,是看奶帶來的嫁妝。大到雕龍畫鳳的櫥柜、梳妝臺,小到玲瓏精致的胭脂盒、挖耳勺,甚至連婚后小毛伢用的睡枕、搖窠、尿盆、暖桶,皆一一俱全。這都不算,最讓人嘖嘴的,是奶帶來了一口描了金漆的大紅棺材。這口杉木棺材厚重鮮艷,風里裹著余香,初春的天,四條壯漢一路抬得大汗淋漓。這年,奶才剛剛19歲,嬌媚得像朵剛剛吐蕊的花。
我記事時,歲月的風雨早將奶的青春過往掠奪殆盡,霜雪盈頭的奶,仍舊幾十年如一日地眷戀著鳳凰,和我們晚輩說話,亦不時冒出我在娘家做姑娘時如何如何的話語。我不止一次地想,或許在山風輕吟的鳳凰密林深處,依然殘留著奶做姑娘時的夢吧!因小山邊陰涼,奶回鳳凰,每次皆在夏天。舅爺爺似年輕時便和奶約定下了,畈上的日頭才緊了幾日,接奶的軟籃就抬到家門口來了。奶是小腳,走不得長路,那副做工精巧的軟籃,就在藍天白云的山路間悠悠蕩蕩了幾十年。
奶最后一次回娘家,卻是表叔差人來接的。那日的天空格外藍,幾縷閑云慵懶地徜徉在屋頂。出門前,奶格外精細地洗了手臉,滿頭銀發用條紅洋巾勒緊,倍顯精神。奶藍褂布鞋,腳步輕快地出了門,爺拎個裝滿換洗衣裳的包袱,點頭哈腰,仆役般跟在后頭。奶走近軟籃,接過包袱,理理衣襟,趾高氣揚地朝爺揮揮手:好了好了,回屋去吧!爺討好地咧咧嘴,小雞啄米般點頭。奶長吁口氣,歷年一樣,一屁股躺進軟籃,那一刻,愜意的微笑便如春風漾上奶滿是褶皺的臉。奶尚未坐穩,卻聽嘩啦一聲,承載著奶一生歡欣的軟籃突如抽去脊骨般散了架。奶從滿地殘損的竹片中慌亂地爬起身來,迎面撞上爺惶恐無措的眼神,奶怔了怔,手抹眼簾,孩子般哇一聲哭開了。奶包袱也沒撿,顛著小腳邊哭邊嚷跑回了家。奶連連擺手說:不去了,不去了,娘老子沒了,哥哥嫂嫂也沒了,我還回去做么事?奶哭倒在床,哀聲穿墻透壁,斷線風箏一樣飄上天。
奶就此病倒了,直到躺進七十年前從娘家帶來的那口杉木棺材,再沒打起過精神。病中的奶,怏怏喝著爺笨手拙腳煎煮的中藥,滿臉不快活。奶唯一快活的時刻,是在氣勢洶洶破口大罵過爺一陣之后。奶罵:你這個老狗日的,么時候學會獻殷勤了,還曉得起早摸黑煎藥給我喝?爺悶頭不作聲,奶又罵:你么時候有過這么好的良心?這回是不是怕我死了,沒人陪你說話了?奶罵得再么樣兇,爺只是哈腰杵著,應也不應一聲,好似奶罵的是家里擱置已久的一段木頭。奶罵累了,見爺仍菩薩一樣發著呆,忍不住嘿嘿直樂,說:沒想到你也有裝慫的日子,嘿嘿。見奶高興了,爺也咧開滿是白胡茬的嘴,跟著嘿嘿地笑,好像挨的罵還不夠一樣。
3
天已昏黑,四野靜寂,往事星星般閃亮起來。爺當村干部時,莊上正搞大集體,誰干累活,誰干輕活,誰的工分多,誰的工分少,皆由爺一張嘴說了算。那時的爺,看人時眼睛斜著,好像看的是飄過天邊的云,威風得很。爺在外面威風夠了,回了家仍本色不改,爺去倒水,水瓶空著,爺順手抓過一條板凳就砸了出去,塵灰里夾雜著爺憤怒的叫罵:哪來的倒敗人家,老子外頭忙一晌,回來連口熱水也沒得?奶聽了,慌忙扔下手里一針一線納著的鞋底,一溜煙跑去燒水了。爺不依不饒,雙手叉腰,比比畫畫,罵得奶眼淚翻涌才氣哼哼坐下。
奶早想收拾爺了,奶忍了爺幾十年,一旦尋著機會,豈能輕易放過?好在爺是個識時務的人,爺曉得屬于他的世道早隨落日遠去了,所以明智地選擇了逆來順受而非輕舉妄動。奶夏日起病,拖拖挨挨一直延宕到深秋。清晨,四野霜白,天有些冷,爺把薄襖脫了,趴在地上吹紅爐火給奶煎藥。奶枯瘦如柴,奶罵爺已連罵了好幾個月,罵得樂不可支。奶從床上費力地抬頭望了望爺,氣若游絲道:過來,我摸摸你的手,涼不涼?爺受寵若驚地哎了一聲,丟開藥罐,屁顛屁顛跑到床邊,把一雙枯樹皮般的手伸給了奶。
爺年輕時壯得像頭牛,大冬天,冰刀霜劍,莊上修河壩,爺嫌礙事,脫了棉襖,甩開膀子挑土擔沙,愣是忙出了一頭熱汗。爺晌午回屋時,棉襖還拎在手上,奶見了,遠遠迎上去:天冷,快穿上襖子,來,我看你的手涼不涼?奶殷勤的雙手伸到半空,卻被爺一巴掌打飛了。滾一邊去,老子自個兒的冷暖還不曉得?爺剜了奶一眼,唾沫飛濺地罵。奶埋著頭驚鹿似的跑開了,冰冷的風刮在臉上,奶揉著被爺打得生疼的手,眼圈兒霎時就紅了。奶心里明鏡兒似的,她掏心掏肺地待爺卻不受待見,皆是她嫁給爺十年還不開懷的緣故。
不涼,不涼,熱乎著哩!爺憨笑著,一邊把手從奶冰涼的手心抽了回來。藥煎好了,我喂你喝吧,今兒的藥喝下去,你的病呀就該好了。爺受了奶的褒獎,塵封已久的話匣子一瞬時就彈開了,爺還有一山堆的話,要等著奶好起來后說給奶聽。奶終究沒喝下那碗冒著騰騰熱氣的湯藥。爺顫顫巍巍站在床邊,雙手捧著碗,像個做了錯事乞求得到父母原諒的孩子。爺一遍一遍喃喃自語著:老婆子,聽話,喝吧,今兒的藥喝下去呀,你的病就該好了……奶蜷縮著睡著了,雙眼緊閉,一縷淺笑漾在嘴角,卻從此再沒搭理爺一聲。
直到盛著奶的那口杉木棺材被一眾村人嗨喲嗨喲抬上山,爺才驟然驚覺,七十年前奶滿面嬌羞帶來的全套嫁妝,此時唯剩個烏青斑駁的洗臉架。奶走得匆忙,爺有太多的話沒來得及說給奶聽,爺為此懊悔得整夜睡不踏實,爺把奶留下的洗臉架搬到床頭,將滿肚子話說給洗臉架聽,爺說:都是命哪,我早曉得老婆子到了三十歲才開懷,頭十年我怎么著也不會那樣對她呀!爺說:可惜呀,那么些個扎實的櫥柜桌椅,硬叫我摔摔打打,盡打爛了。爺說:我砸一回,老婆子就哭一回,老婆子硬是哭傷了,我那時么事就那樣混哩?爺一夜一夜地說,哪個晚上沒說就翻來覆去睡不著。爺邊說邊嘆,夜深了,星星都乏得直眨眼睛,爺的嘆息聲還像夜風一樣縈繞在窗口。
4
第二年的夏夜,燈還亮著,蟲兒們躲在窗腳長一聲短一聲地啁啾,爺的房里靜靜的,靜得像沒有一絲風的湖面。父起夜,詫異地進房看時,爺的身子彎得像張弓,面朝相伴一生的洗臉架側臥著,雙目微閉,半張著嘴,早沒了氣息。直到臨終,爺還沒將那滿肚子的悔恨傾訴完么?
天終于黑透了,伸手不見了五指,爺和奶的影子也隨著黑消失在不盡的夜空。我扔下斧子,輕手輕腳將爺奶留下的洗臉架搬進屋里,熾亮的燈火下,拂去塵埃的洗臉架越過光陰的驛站,一點點露出當年的烏青顏色。
程建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慶日報》副刊編輯。小說、散文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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