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里克·比拉-馬塔斯《垂直之旅》中的多重空間書寫

[摘" 要] 《垂直之旅》是西班牙作家恩里克·比拉-馬塔斯的經典之作，小說借助空間場所的頻繁轉換，講述了年逾七旬的馬約爾被妻子逐出家門后進行的一場南下之旅。本文依托空間敘事理論，從地志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三方面，分析《垂直之旅》的空間敘事特征及其在人物塑造和主題闡釋方面的意義。作品以記敘主人公在地志空間中的旅程為基礎，融合回憶與夢境構建心理空間，勾勒社會空間的底色，展現了戰后的一代人在面對衰老、孤獨、失敗等永恒課題時的自救之路。

[關鍵詞] 恩里克·比拉-馬塔斯" 《垂直之旅》" 空間書寫" 地志空間" 心理空間" 社會空間

恩里克·比拉-馬塔斯（Enrique Vila-Matas，1948—）是西班牙當代著名作家，其自成名作《便攜式文學簡史》問世以來受到西語文壇廣泛關注，被譽為“最偉大和最具原創性的西班牙作家之一”[5]。2001年，小說《垂直之旅》曾榮獲拉丁美洲最負盛名的文學獎項之一“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小說獎”。小說講述了年逾七十的主人公——費德里哥·馬約爾被趕出家門后借助旅行重新找回自我價值，獨自進行的一場不回歸的“奧德賽之旅”。小說情節的展開極具空間性，主人公從故鄉巴塞羅那啟程，一路南行，途徑波爾圖和里斯本，最終到達位于大西洋的馬德拉群島。

20世紀后期，批評理論的“空間轉向”使得敘事中的空間問題受到廣泛重視，敘事空間理論取得了充分的發展。繼約瑟夫·弗蘭克開創性地指出現代文學作品中敘事結構向空間化組織的轉變之后，加布里爾·佐倫的《走向敘事空間理論》建構了可能是迄今為止最具有實用價值和理論高度的空間理論模型。[1]列斐伏爾提出了空間實踐、空間的再現和再現的空間的三元結構。[2]索亞在列斐伏爾的分類基礎上做出了進一步的定義：第一空間，強調物質維度；第二空間，強調精神維度；第三空間，是對前兩種空間的解構與重構[3]。本文主要基于佐倫、索亞和列斐伏爾等人的觀點，參考加斯東·巴什拉的空間詩學理論，從地志、心理、社會三個維度分析《垂直之旅》中的多重空間，探究空間建構對小說敘事的作用。

一、地志空間：記錄生活之真

佐倫對文本空間結構做出了地志學層次、時空體層次和文本層次三元解讀。他將地志學層次定義為獨立存在的“最高層次”，可以獨立于時間結構和文本順序之外，他認為“文本能通過直接描寫的方式來表達地志的結構，如巴爾扎克作品著名的開場，但是事實上，文本的每一個單元，無論是敘述的、對話的，或者是論述的，都可以有助于重構地志的結構”[4]。小說《垂直之旅》中，作者通過對地志空間的書寫，勾勒出巴塞羅那、波爾圖、里斯本、馬德拉等風格迥異的城市空間，串聯起馬約爾的旅行軌跡，并在地志空間的轉換中展現人物在不同環境中的變化。這樣的空間敘述對于情節推動、人物刻畫和主題闡釋都起到了一定作用。小說主線依托地志空間展開：巴塞羅那———波爾圖———里斯本———馬德拉這一清晰的旅行軌跡，為馬約爾提供了一系列的行動空間，也為其通過旅行完成精神蛻變提供了物質基礎，從而揭示出作品的主題。

在故鄉巴塞羅那，妻子因追尋自我將馬約爾掃地出門。當他求助兒女為他挽回局面時，卻發現子女的生活也是一團亂麻：他最為得意的大兒子對馬約爾辛苦創辦的家族生意表現得頗為厭倦；嫁給銀行家的女兒對婚姻不忠；自詡藝術家的小兒子更是出言不遜，直言馬約爾沒有多少文化。婚姻、家庭、事業的重重打擊使得馬約爾一時間無所適從，陷入深深的思想危機。無奈之下，馬約爾決定逃離巴塞羅那“井井有條卻暗淡無比的生活”，前往異國他鄉“重新來過”。到達波爾圖之后，盡管欣賞到了堪比小說的景色，但也因無人交流而倍感孤獨，于是他決心要做“告別使者”，“告別波爾圖到另外一座城市去，然后再告別那座城市到別的地方去告別……以此類推，直到永遠”[5]。主人公消極、孤獨的狀態，在到達里斯本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里斯本是一座蜿蜒連綿的“蛇形城市”，作者通過描寫馬約爾對里斯本的感受，傳遞出這座城市輪回、蛻變、死亡和新生的“蛇性”圖騰特質。在《神曲》中，但丁在維吉爾的引領下游歷了地獄和煉獄，最終在貝阿特里奇的引領下游歷天堂，達到了至善的境界；而在里斯本，馬約爾則是在和自己遭遇類似的出租車司機卡爾多索的引領下游覽了“地獄之門”。卡爾多索是小說中唯一一位有明確姓名的出租車司機。他和馬約爾一樣沒什么文化，妻女離世后被自己的親兄弟掃地出門。這位帶著失敗標簽的老者，似乎演繹著馬約爾暮年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深陷生活的囹圄并坐以待斃。里斯本的這次偶遇，使得馬約爾決心“要盡一切努力，決不能讓自己像那個出租車司機一樣”。一定要像那些狂放的年輕人一樣，充滿幻想和新奇感度過自己的余生。要逃離失敗的感覺，要和那個頭上刻著失敗標簽的出租車司機分道揚鑣。如果說里斯本是馬約爾精神蛻變的起點，那么馬德拉便是其完成精神重生的見證地。在這里，原本困擾著馬約爾的孤獨、死亡、無文化的境況都在馬德拉被逐一化解。馬約爾和作家成為好友，還參加了大學的講座和咖啡館的文學聚會。同在巴塞羅那的經歷相比，來到馬德拉后，馬約爾的精神狀態和行為方式完全判若兩人。在康帕納里奧咖啡館的文學聚會上，馬約爾被迫當眾承認沒有受過教育的事實。與巴塞羅那那次被小兒子指出沒文化的經歷相比，這次被當眾戳穿謊言和斥責沒文化的情況無疑更加令人難堪。然而，面對這又一次打擊，馬約爾卻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堅決態度，義無反顧地捍衛自己向文化靠近的夢想，“他突然感到內心深處有一種力量，于是覺得自己不應該為所發生的一切而一蹶不振”。

可以說，地志空間勾勒了主人公的旅行軌跡，推動了情節的發展。依托地志空間，作者不僅敘述了馬約爾的現實旅行，還刻畫了其精神之旅，并向讀者展示了人類面對孤獨、衰老和死亡等永恒課題時的一種可能，即“任何人，在任何年齡，都可以重新審視自我，開始一段尋找真我的旅行，并從中獲得新生”[5]，深化了小說主題。

二、心理空間：追溯記憶之源

索亞認為人類本質上是空間的存在者，人類主體自身就是一種獨特的空間單元。因此，空間理論不僅重視物質層面的考量，同時也關注精神和意識維度。心理空間是一個內部的、主觀的空間，是人的情感和意識對外部世界染色、過濾、變形、編輯后所建構的空間，也是人的內心對外部世界的投射[6]。在文學敘事中，人物的心理空間尤其值得關注。

俄羅斯社會心理學家諾塔瓦-波查瓦認為心理空間是“物理、社會和心理現象的綜合體……物理和心理的方式決定了心理空間的邊界”[7]。從巴塞羅那到波爾圖，再到里斯本和馬德拉島，四座城市不僅是馬約爾旅行的物理空間，更是展示其精神蛻變的心理空間，映射著馬約爾從封閉孤獨、失敗、迷茫到開放、積極、尋回自我的轉變。此外，《垂直之旅》中心理空間的構建，還體現在對夢境和記憶的描繪中。比拉-馬塔斯采用全知的敘述方式，將夢境、回憶、幻想等意識活動和主人公南下之旅的感受聯系起來，建構人物的心理空間。小說中多次出現“他夢見”“他想起”“他覺得”等內心獨白，使讀者深入人物、窺見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對于童年的最后一個暑假，馬約爾是這樣回憶的：“在那些奇特而又緩慢的日子里，他是那么喜歡安靜，喜歡栗樹的樹蔭，喜歡清風吹拂窗簾的感覺，還有避暑小屋的百葉窗……那個寧靜的小院子啊，那是父母賜予他生命的第一座天堂……”然而十四歲那年，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他甚至特別清楚地記得自己最后一天上學的情景。那是六月的一天，內戰爆發（七月十八日）在即”。戰后，隨著父親的破產，馬約爾不得不輟學開始艱難的奮斗。對于戰后艱辛，小說沒有直接敘述，而是通過夢境揭示出更多細節。小說中多次提到關于一家酒店的夢——“他又一次夢見了他從一家偷住了許多年的酒店里逃出來”，“他從夢中驚醒了，因為在夢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從一家似曾相識的酒店里倉皇出逃，只因為自己欠下了為數不小的房費”。根據回憶和夢境我們不難得知，戰爭使馬約爾變得無家可歸，“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酒店的334房間代替小院成了馬約爾的臨時庇護所，卻始終無法代替最初的家宅給予堅固的庇佑，因此關于酒店的夢境總伴隨著恐懼與不安。正如巴什拉所言：“想象力用無形的陰影建造起‘墻壁’，用受保護的幻覺來自我安慰，或者相反，在厚厚的墻壁背后顫抖，不信賴最堅固的壁壘。”[8]

通過對心理空間的追溯，透過回憶和夢境，我們窺見馬約爾隱藏在困境之后的傷痛——西班牙內戰。戰爭永遠地中斷了他的學業，使他的人生變得殘缺不全。馬約爾對文化表現出的極度的反感，也不過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

三、社會空間：探求身份之變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提出了“社會空間”的概念，將空間區分為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又將社會空間區分為“空間表征”“空間實踐”“表征空間”三個時刻。簡要來說，空間表征是構想的空間，是由規劃師、建筑師和政府官員構想出來的，它直接涉及和干預空間的生產；空間實踐是觀察到的空間，指人們在社會空間中的日常活動；表征空間是生活的空間，是象征和意象的空間，常常與藝術家和作家的創作相關。

透過全知視角，主人公的生活被全景式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在故鄉巴塞羅那，隨著妻子的驅逐，馬約爾的人生突然陷入失敗。當他不再是成功的商人、德高望重的政客、幸福婚姻中的丈夫、兒女景仰的父親，馬約爾突然失去了在社會空間中長期自洽的身份，丟失了對自我價值的判定，陷入了對“我是誰”的追問和深深不安之中。好友的相繼離世使得主人公面臨情緒無可排遣的孤獨，而衰老、病痛的身體又時刻提醒著死亡的逼近。當我們跟隨主人公的記憶回溯，卻發現正是西班牙內戰造成了馬約爾這一代人文化的缺失和人生的裂痕。作者通過描繪馬約爾的“空間表征”，揭示了西班牙內戰這一造成其永恒傷痛的根源，表現了對西班牙內戰的深刻反思。

《垂直之旅》的序言中曾將馬約爾的垂直之旅同《奧德賽》相提：“往返之旅是存在的，《奧德賽》就講述了返回家鄉的旅程。但存在去而不返的旅程，這是一種垂直的長途旅行，……無論是從地理層面還是生命層面來說，小說的主人公馬約爾——一位七旬老人、商人、撲克愛好者和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者，開啟了一段垂直之旅。金婚紀念日的第二天，妻子突然荒謬地強迫他離開家庭，且永遠不能回來。”不同于奧德修斯的回歸之旅，馬約爾的旅行是單向的，呈現出一種“遠離家園感”。這使得《垂直之旅》中的旅程呈現出非典型的地理學結構，也使得馬約爾的“空間實踐”既不同于故鄉的安度晚年的同齡人，也區別于普通的旅行者。

西班牙學者何塞·恩里克·納瓦羅-塞拉諾對比拉-馬塔斯作品中旅行和旅行者的象征意義有過探究：“比拉-馬塔斯筆下的旅行者既不回家也不想回家，拒絕回家使其成為了無國籍者，成為了一個來源模糊的人。”[9]在馬塔斯的作品中，跨國旅行者的身份十分常見，旅行也被賦予了“喪失國籍”的意味。很大程度上，國籍決定了一個人的出生地，是個人身份的基本特征之一。而跨國旅行則使旅行者脫離原有身份成為“外國人”。隨著地志空間的變換，遠離故鄉的主人公逐漸拋棄了其原有的身份和記憶，失去了其在原社會空間中的屬性。更重要的是，通過融入他人的寫作，馬約爾成了小說的主人公，實現了從真實到虛構、從生活到文學的跨越。這種物理邊界的跨越和主人公的身份跨越是比拉-馬塔斯作品中重要的表征空間。在比拉-馬塔斯的作品中，自殺和旅行是克服當下的束縛和改變現狀的兩種重要方式。因此，馬約爾墜入深淵的夢幻結局，正是對作者營造的空間表征的一種呼應。主人公完成了精神新生和身份的跨越，正是其擺脫身份的枷鎖重歸自由和恢復尊嚴的表現。

四、結語

比拉-馬塔斯的作品深刻反映了空間在文學敘事中的重要性。在當代文學的“空間轉型”語境下，空間的作用不再局限于僅作為故事背景，而是作為一種獨特的敘事工具，成為促進情節發展和人物塑造的關鍵要素。依托地志空間揭示人物的心理空間，并通過主人公在空間中的游走展現出社會空間的圖景，在揭示小說主題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比拉-馬塔斯通過講述七旬老者通過旅行和教育對抗孤獨與死亡的故事，深刻闡釋了戰爭對社會和人的破壞，探討個人面對衰老、死亡、孤獨等永恒命題時的自救之路。

參考文獻

[1] 龍迪勇.空間敘事學：敘事學研究的新領域[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6）.

[2] 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M].劉懷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3] 蘇賈.第三空間[M].陸楊，劉佳林，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4] 佐倫.走向敘事空間理論[J].今日詩學，1984（2）.

[5] 維拉-馬塔斯.垂直之旅[M].楊玲，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6] 方英.文學敘事中的空間[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6（4）.

[7] Nartova-Bochaver S K .The Concept 'Psychological Space of the Personality' and Its Heuristic Potential[J].Journal of Russian amp; East European Psychology， 2006（5）.

[8] 巴什拉.空間的詩學[M].張逸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9] Navarro Serrano， Jose? Enrique.Editoriales globales， bibliodiversidad y escritura transnacional ： un análisis de la narrativa de Enrique Vila-Matas y Roberto Bolao[J]. 2013.

（特約編輯 范" 聰）

作者簡介：白琦琦，海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文學地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