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小說《宰赫拉的故事》敘事學解讀

[摘" 要] 黎巴嫩女作家哈娜·謝赫的小說《宰赫拉的故事》創作于1980年，是阿拉伯作家協會評選為20世紀105部最佳阿拉伯中長篇小說十篇中的一篇。本文試圖從敘事學的角度來探討女主人宰赫拉對獲得自由、打破沉默的向往，對戰爭的憎惡，以及對阿拉伯父權制的批判，從而反映黎巴嫩社會所面臨的現實情況。

[關鍵詞] 黎巴嫩小說" 宰赫拉的故事" 敘事學

黎巴嫩女作家哈娜·謝赫于1980年創作了小說《宰赫拉的故事》，這部作品被阿拉伯作家協會評為20世紀105部最佳阿拉伯中長篇小說之一。小說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和平的傷疤》分為五個章節，包括“宰赫拉的記憶”“宰赫拉在非洲”“舅舅”“丈夫”“婚內的宰赫拉”。故事聚焦于黎巴嫩南部一個什葉派小鎮的女孩宰赫拉，她童年時目睹母親與情人私會，因而遭到父親毒打，這段創傷性記憶在她心中揮之不去。青年時期，宰赫拉背負著曾被一名已婚男子誘奸并多次墮胎的秘密，前往非洲投奔因政治原因逃亡的舅舅，后嫁給了舅舅的朋友，但婚姻最終破裂。第二部分《戰爭的激流》描述了宰赫拉離婚后重返黎巴嫩，深陷戰爭的漩渦。她渴望和平，甚至為此以自己的身體阻止狙擊手的殺戮。盡管恐怖與暴力充斥周圍，宰赫拉依然幻想著戰后能夠過上正常的生活。然而，她最終死于狙擊手的槍下，未能實現她的和平夢想。本文試圖從敘事學的角度來探討女主人宰赫拉對獲得自由、打破沉默的向往，對戰爭的憎惡，以及對阿拉伯父權制的批判，從而反映黎巴嫩社會所面臨的現實情況。

一、從內心到外在的瘋狂

小說開頭明確表示心理狀態問題是關鍵焦點，心理障礙的描述是直接通過扎赫拉的敘述來完成的。哈娜·謝赫使用了熱內特定義的內部聚焦。這種敘事技巧，不僅展示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的事情，還包括角色的思想和感情，因為敘述是通過他/她的意識過濾產生的。[4]扎赫拉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見想要表達，但由于缺乏健康的溝通方式，她變得瘋狂，她的敘述聲音幾乎完全由內心獨白組成，讓讀者從她的角度看待事物。

然而，對于讀者來說，宰赫拉敘述的碎片化順序喚起了混亂和不一致的感覺。有時敘述如此令人困惑，以至于宰赫拉變得不可靠。一個敘述者，其規范和行為與隱含作者的規范不符。[5]例如，宰赫拉記得鄰居們在她流產后來拜訪她的母親：我記得鄰居們涌入臥室向我母親問好，然后凝視著湯碗，那里的小胚胎在游動。[6]這是宰赫拉與母親關系的核心記憶，也是她遺棄感的來源，這可能是宰赫拉心理創傷的大部分原因。然而，宰赫拉還表示，流產發生在她出生之前，她的哥哥艾哈邁德比她大七歲。“在我們之間，有過一對雙胞胎，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我母親流產后，我們短暫地生活在一個瓷器湯碗里。”[6]第一人稱敘述被認為具有真實性，但宰赫拉的不可靠性打破了這種信任，加劇了她表現混亂和分裂身份的感覺。她的記憶無論是不可靠的、表演性的還是復雜矛盾的，都引發了關于單一準確“真實”話語的可行性的問題。[7]

宰赫拉對過去和現在創傷的反應和應對方式進一步讓讀者質疑她的心理狀態。隨著小說第一部分的敘述展開，很明顯宰赫拉確實生病了，受到了干擾，但小說也強烈暗示，擾亂她的不僅僅是大腦內的化學過程。[2]宰赫拉的敘述直接將她的電擊治療與馬萊克的性虐待聯系起來。她在非洲接受治療的第二次是在馬杰德發現她不是處女之后。馬杰德對她的福祉或感情毫不關心，也不在乎真正的愛和溫柔的交流，這本可以拯救她免于瘋狂，這是她對世界瘋狂的唯一保護。她在不舒服的虐待情況下退縮，每次她發現自己處于這種境地時，她的行為就會變得異常。宰赫拉最初通過把自己鎖在浴室里來撤退——這是她自童年以來的永恒避難所。在很小的時候，宰赫拉就從母親那里學會了通過把自己鎖在浴室里來逃避虐待。[6]正是在浴室這個小空間里，他們的身體沒有受到侵犯。同時，浴室既是宰赫拉和她母親的避難所，也是他們的監獄，因為他們無法對抗家中的男性權威。然而，浴室也是一個凈化的地方，讓她能平靜地整理自己。這種沉默和撤退的時期被視為瘋狂，因為它們是別人無法理解的行為形式。[3]在非洲，當她的叔叔激怒她時，她喊道：“請讓我去浴室！”[6]當她與丈夫馬杰德發生沖突時，她只想獨自待在那個地方，它讓她在時間和空間中消失；它切斷了她與所有人的關系。[6]一旦進入浴室，她開始對她的卡麗娜產生幻覺，“這是我祖父所說的親屬精神，一個占據人身體的精靈，直到一個人即將入睡時才出現，尤其是在白天，開始掙扎并引發噩夢。”[6]這種逃避到浴室的行為是父權秩序的象征性后果，它不僅剝奪了女性身體上的自由，還有心理上的自由。[9]阿卡德認為，當情況變得太痛苦時，宰赫拉將所有恐懼投射到卡麗娜的精神上，這是許多其他阿拉伯女性小說中出現的絕望呼聲。女性主人公渴望有人或某物來拯救她們，但最終，她們成為隱藏虛偽的社會的受害者，這個社會通過壓迫女性來解決沖突。[1]

小說的第二部分由宰赫拉獨自敘述，將讀者置于暴力沖突和完全破碎的社會中。宰赫拉對戰爭的第一反應是睡覺、吃飯，拒絕說話或社交。“正是因為食物，我才能繼續生活，忍受炸彈和子彈的聲音，它們穿透了一切。”起初，宰赫拉和她的家人對戰爭持否認態度，“白天，生活照常進行，因為我們不敢去想或相信戰斗意味著戰爭，但‘前線’‘停火’‘和平’和‘戰斗’這些詞都意味著同樣的事情——戰爭。” 起初，戰爭給宰赫拉帶來了一種解脫和平靜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槍炮的火焰吹散了日常瑣事，比如吃什么、何時打掃以及某種洗滌劑是否能讓床單更干凈或更白。[6]戰爭的恐怖迫使每個人躲在家里，不允許擔心瑣碎的事情，甚至那些曾經約束宰赫拉的事情。雖然小說的第一部分是對沉默和順從的敘述，但第二部分描繪了一個充滿噪音的環境：所有惡魔都被釋放了，由此產生的混亂是無法逃避的。[2]

宰赫拉對這一形象的生動描述說明了社會的本質已經被摧毀。隨著日常生活與戰爭的相融合，荒謬和不合邏輯成了新的常態。此外，黎巴嫩社會的瓦解不僅通過暴力、戰爭和破壞，還通過戰爭帶來的武器、毒品和道德的松懈，特別是在性方面。例如，宰赫拉震驚地目睹了她的哥哥在她面前自慰。她被他的大膽所震撼，想知道戰爭如何改變了事物，“以至于艾哈邁德可以坐在隔壁房間，撫摸自己的生殖器，而不考慮我的存在。”[6]以及艾哈邁德麻木地解釋說加入一個團體使得自己成為戰爭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殺人犯，同時忘記自己是一個個體。“沒有什么是控制不了的。我們是力量，是權力，是一切！”[6]很明顯，吸引艾哈邁德和他的同志們的不是參與一個有價值的事業，而是權力的感覺。力量、統治、征服城市讓年輕人興奮。正如阿卡德所強調的，這里的問題是反抗權威并沒有帶來真正的變革。這些男人用他們試圖擺脫的價值觀——男性氣概和統治——來對抗壓迫性。[1]這使得讀者質疑到底是誰瘋了或受到了干擾。從宰赫拉的角度來看，正是父權觀念驅使她走向瘋狂，同樣的觀念后來驅使整個社會走向瘋狂，凸顯外部干擾在文本中起到的批判性作用。

二、戰爭期間對自由的幻覺

當戰斗升級時，宰赫拉的父母逃離了城市。獨自留在貝魯特，宰赫拉注意到她的個性發生了變化。戰時意味著傳統的缺失，這些傳統曾經限制了她的聲音、行為和空間。戰爭的爆發賦予了她新發現的自由。宰赫拉開始關注戰爭的消息，在報紙的字里行間緊張而熱切地尋找真相。起初，她完全不相信，自問：“所有列出死亡人數的數字，它們可能是真的嗎？這一切真的發生在我們的墻外嗎？”。[6]但她逐漸變得不再漠不關心和被動。她開始考慮他人，并尋找發揮作用的方法。在找到應對沖突的方法時，她重新定義了個人空間的界限，戰前僅限于私人領域，現在包括了公共領域。她試圖通過與兩名守衛談判，懇求他們釋放被鎖在街道上的一棟建筑地下室里的綁架者。她在醫院做志愿者，但由于無法忍受血腥味和糞便的混合氣味，只堅持了三天。[6]她面對沖突現實的模式采取了一種嘗試在當地層面上中斷戰斗的形式，以嚴格的個人姿態進行，最終她決定做沒有人會想到的事情。她試圖通過與屋頂上的狙擊手互動來阻止街頭的暴力，分散他射擊過往行人的注意力。狙擊手認為狙擊手的功能是創造一個新的戰爭神話。在男性寫作中，狙擊手是戰爭的抽象象征，而在女性寫作中，狙擊手被人性化。狙擊手是一個可以與之理論并說服采取不同行動的同類。戰爭的非人性象征必須被解構，以便認識到人類，并使調解成為可能。[3]盡管同意阿卡德和庫克的觀點，我們可以斷言，宰赫拉在戰爭中新發現的性快感是由于缺乏曾經控制她的權威人物。在戰爭期間，宰赫拉的決定、行動和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屬于她自己。她的身體，被痛苦的過去摧毀，現在被用作防止暴力和死亡的工具。權威的缺失使她冒險，她主動與狙擊手建立性關系。這讓她興奮，給了她一種控制感。正是這種解放感和控制感讓她享受與狙擊手的性經歷。性成為她的一種藥物，就像暴力和大麻對她的兄弟一樣。

戰爭對女性的諷刺之一是，它放松了社會價值觀，讓她們發揮更大的作用，同時顛覆了所有文化秩序。[7]這場戰爭使美麗、金錢、恐怖和慣例都變得同樣無關緊要。宰赫拉開始意識到，戰爭及其所帶來痛苦和破壞性對她來說是必要的，以便使她開始恢復正常和人性。[6]然而，戰爭中新獲得的自由只是一種幻覺。這在小說的結局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盡管采取了避孕措施，宰赫拉還是懷了狙擊手的孩子，她意外懷孕的情況被多次比作癌癥。當她最終決定去看醫生并發現自己懷孕時，她感到震驚，也許也意識到她從未真正掌控過局勢，無論是局勢還是自己的身體。她懇求醫生給她墮胎，但由于懷孕四個月，沒有醫生愿意進行墮胎。她甚至要求醫生給她毒藥來毒死孩子，當這失敗時，她開始考慮自殺。[6]懷孕這件事使她將胎兒比作癌癥，她再次想起童年。[6]值得注意的是，宰赫拉拜訪的醫生是一位男性割禮專家。在這個黎巴嫩社會的敘述中，即使是這種最女性化的神秘事物也在男性的成年禮儀中暴露出來。[2]

正是她對狙擊手的癡迷阻止了她自殺，因為她開始想象戰后與他過上正常的生活。下次見到他時，她告訴狙擊手自己懷孕了。狙擊手的第一反應是計劃讓她墮胎，這讓宰赫拉恢復了舊有的行為，她退縮并再次考慮自殺。[6]狙擊手搖晃她，大喊大叫：“你怎么了？你完全聾了嗎？”當她哭泣時，她又想起了一個閃回，記得她的表弟伊克拉姆在被送往精神病院時哭泣。宰赫拉突然改變的行為嚇到了狙擊手，他同意與她結婚，以阻止她哭泣。這個希望讓宰赫拉相信戰爭已經結束，是時候建立一個新的未來了。多美妙啊，早上醒來聽到新聞說戰爭結束了，但她突然感到虛弱，無法直走，起初以為要流產，后來意識到自己被狙擊手射中了。正是狙擊手把這胎兒放在自己的肚子里，使他現在給自己帶來這種痛苦嗎？[6]在她的最后時刻，她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自由過。她始終是男性主導的主體，戰爭只是提供了一個短暫地逃離日常生活的休息時段，一種自由的幻覺。至于狙擊手，就像之前的男人一樣，他為了自己的快樂而虐待宰赫拉的身體。但當她懷孕時，恐懼迫使他殺了她。悲劇的結局揭示了戰爭摧毀了一切，因為它席卷了一切，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無論是美麗還是丑陋，它將一切揉合成一個共同的面團，[6]但它從未消除傳統的父權力量，這些力量壓制并在最后殺死了宰赫拉。

三、結語

《宰赫拉的故事》不僅是個人命運的書寫，更是對社會結構深層問題的剖析。小說中的社會是一個典型的父權制社會，戰爭的爆發并非偶然，而是多重社會矛盾的結果。在小說的虛構社會中，父權制不僅體現在男性對女性的控制與壓迫，更深深地植根于社會成員的意識中，成為一種無形的規范。女性不僅被物化為男性欲望的對象，還被剝奪了作為獨立個體的身份與選擇權。這種深度內化的父權制文化導致社會成員無法將女性視為具有在欲望與道德之間平衡能力的自主個體。宰赫拉的成長經歷便是鮮明的象征，從她的童年到成年，個人生活一直受到社會的制約與侵犯。這種個人創傷實際上是整個社會病態結構的縮影，父權制度下的女性在欲望與道德之間的掙扎既沒有出口，也無法找到平衡。小說中的戰爭情境，進一步打破了表面的秩序，暴露出父權和部落傳統秩序的脆弱性。戰爭不僅是外在的暴力沖突，更是社會內部權力關系的重新調整與釋放。宰赫拉的生命歷程中，充斥著自我犧牲與受虐傾向。她以自己的身體去阻止戰爭中的暴力行為，將自己置于極端的受害者地位，以此反抗父權的壓迫。然而，這種自我犧牲并沒有帶來真正的解放，反而進一步將她推向死亡的深淵。這種自我毀滅的方式揭示了在父權社會中，女性的反抗往往缺乏有效的渠道，最終陷入無力的境地。男性角色則選擇訴諸侵略和暴力，以維持其所習慣的權威秩序。在戰爭的背景下，男性的行為與其說是為了打破壓迫，不如說是為了在新的混亂中繼續維持舊有的權力結構。侵略與暴力并沒有帶來真正的解放，反而成了鞏固舊有秩序的新手段。

哈娜·謝赫通過《宰赫拉的故事》向讀者傳達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在父權制社會中，個體的命運無法與社會結構的變遷分離。女性的反抗與犧牲雖然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但最終卻未能逃脫權力的牢籠。小說揭示了暴力和壓迫的循環，提醒我們在追求社會變革時，必須警惕權力的轉化與再生。只有當社會從根本上改變對性別與權力的理解，才能打破這種循環，帶來真正的解放與和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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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范" 聰）

作者簡介：劉備增，西安外國語大學，研究方向為阿拉伯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