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刑事訴訟中品格證據規則的構建

摘要：品格證據本身具有與案件的關聯性，在訴訟中也有其獨特的價值，不僅僅能夠體現他人的評價，更能夠通過前科行為等來體現社會危害性。綜合其特性以及所能夠體現出來的價值，品格證據的提取、審查、認定等有必要納入理論與實踐研究的重點范疇。我國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對品格證據精神已有所體現，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也已經有了類似的經驗。我國應當在此基礎上吸收域外法精神，結合當下我國司法實際，對我國品格證據規則的構建提供合理的方向。將品格證據作為法定證據種類納入證據體系，引入“人身危險性”，明確品格證據排除規則的例外；建立系統的司法機制，明確調查主體，解決與審判模式的沖突，完善品格證據啟用機制。

關鍵詞：品格；人身危險性；證據規則

中圖分類號：D92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4-0094-04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haracter Evidence Rules in Criminal Procedure

Huang Di

（Law School，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Abstract： Character evidence itself has relevance to the case and unique value in litigation. It can not only reflect the evaluation of others， but also demonstrate social harm through previous criminal records. Taking into account its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value it can demonstrate， this paper finds it necessary to include the extraction， examination， and identification of character evidence in the key areas of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research. The spirit of character evidence has been reflected in criminal cases involving minors in China， and similar experiences have been gained in the leniency system for confession and punishment. China should， on this basis， absorb the spirit of foreign laws， combine it with the current judicial practice in China， and provide a reasonable direction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character evidence rules in China. In addition， China should incorporate character evidence as a statutory type of evidence into the evidence system， introduce the concept of “personal dangerousness”， clarify exceptions to the exclusionary rules for character evidence. It should also establish a systematic judicial mechanism， define the investigating entities， resolve conflicts with the trial model， and improve the mechanism for invoking character evidence.

Keywords： character; personal dangerousness; evidence rule

在我國的傳統觀念當中，“品格”一詞是對一個人通過言行表現出來的精神面貌的綜合評價，更多體現出來的是道德層面的含義，具有一定的主觀性。這種觀念認為，一個人的品格不能夠作為證據使用，否則將與證據客觀性原則相悖，影響裁判公正［1］。一個人的品行如何與定罪并不直接具有關聯性，法律需要避免一個無罪之人因品行不端而被判有罪的情況出現。而事實上，能夠進入到刑事訴訟領域的品格證據中的“品格”包含了新的解釋，可以指一個人以特定方式行為的習慣，可以通俗地體現為前科記錄。

我國雖然還沒有正式確立品格證據規則，但在司法實踐當中，被告人的“前科”“違法記錄”“行為習慣”等因素也經常會影響執法者的判斷，被告人的良好品行也常常會成為律師為其辯護時的一個因素。如果沒有構建一套完整的品格證據規則，有關被告人的品格也會在案件處理過程中潛移默化地產生影響，且這種影響由于脫離了法律的約束，會更容易使裁判者的偏見在案件處理結果中體現出來，產生更多負面影響。

在2021年12月發布的《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認罪認罰指導意見》）中嘗試邁出了品格證據規則構建的第一步。一般情況下，品格證據是不應當被采信的，而作為例外，與犯罪行為相關的個人品格情況可以作為酌定量刑的因素予以斟酌。第一，采納的品格證據要與犯罪行為相關，即滿足證據的關聯性特征；第二，采信的范圍限定于量刑情節，無法對定罪產生影響。

一、我國構建品格證據規則的理論基礎

（一）品格證據關聯性與可采性分析

在司法實踐當中，裁判者通常依靠邏輯自治和經驗法則來認定證據的關聯性，即采信能夠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以裁判者的經驗思維為橋梁，使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形成邏輯通道。然而，一個證據是否能夠得到采信不僅僅要考察其關聯性，還需要考慮其充分性。對于品格證據的采信，美國是通過判斷此證據是否容易造成不公平的偏見的事實來確定的［2］。即使證據能夠形成邏輯通道，但如果偏倚、誤導審判者的風險弊端大于證據的證明價值，也應將其排除在外。

品格證據的關聯性一般體現在對其性格傾向和行為模式的直接反映，并能夠在案件事實和犯罪行為中得以體現。品格證據與案件事實的關聯性是可采性的前提，但滿足關聯性不代表應直接采納［3］。當品格證據與案件密切相關且不容易引起不當偏見時，品格證據也可被接受；當相關證據可能產生的損害大于其證明價值的時候，該證據就不宜被采納。一般來說，刑事被告人的性格與被告人的犯罪事實之間沒有明顯的直接關系。因此，基于刑事被告人性格的證據相關性弱于其他證據，不能直接單獨定案，而只能經與其他證據相互補充之后作為間接證據使用。

（二）品格證據對量刑的影響

在評估被告人的人身危險性時，適當地采納品格證據，將有利于準確量刑，對符合條件的被告人酌定從輕減輕處罰。那么，刑罰就能夠體現出其教化作用，降低再犯可能性，而不僅僅是起到懲罰作用。由此可知，品格證據是一項對被告人是否減輕刑罰的重要依據，應當對被告人的量刑起到或多或少的影響。

《認罪認罰指導意見》中明確品格證據可以作為酌定量刑情節考慮。相較于法定情節而言，量刑時的酌定情節往往具有更多情形，其中包括犯罪行為人的行為習慣、犯罪后的態度等，更具有普遍性。其中，第八條第二款的規定只提出了被告人的品格證據作為酌定量刑情節的可能性，維護了刑罰適用的個別化原則，有利于定罪公正，避免量刑不當。

二、我國司法中品格證據具體運用情況

（一）對未成年人被告人量刑影響

未成年人犯罪一直是我國司法關注的焦點。未成年人缺乏社會實踐經驗，尚未完整形成自己的價值觀，因此模仿力強、思想和行動易受他人暗示，比成年人更具可塑性，需量刑謹慎，避免惡性循環。出于維護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我國一直采取特殊的審理程序，全面掌握未成年人犯罪的主客觀原因及其犯罪的影響因素，對預防未成年人再犯和有效改造具有重要的意義［4］。

從實踐角度來看，調取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品格證據已經成為一個必備環節，但也僅僅是浮于紙面之上，沒有充分發揮應有的價值。調取品格證據的初衷是查明未成年人的人身危險性，如果單憑未成年人的身份就認定其人身危險性小，品格證據調查報告不但毫無價值，甚至會浪費司法資源。而事實上，刑罰本身也是一種教育的方式，既有力又有效［5］。忽視未成年被告的不良品格證據而導致減輕刑罰，不僅不利于對他們進行教育和感化，而且容易導致他們產生僥幸心理，認為犯罪成本并不高，從而增加再犯可能性。

一方面，由于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年齡和社會經歷的差異，既要考察其犯罪行為本身，也要全面了解其情況，根據其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的大小合理量刑，使其更好地重新社會化，注重對其人格的塑造。另一方面，隨著信息網絡時代的發展，一些未成年人犯罪逐漸呈現出成人化趨勢，應當依照法律規定，對其進行適當的量刑，使未成年被告人能夠深刻地感受到犯罪成本高昂、法律尊嚴紅線不容侵犯，也能夠對其他有犯意的未成年人起到教育和警示的作用。

（二）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品格證據運用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計的初衷，是為了促進被告人認罪悔罪，具結悔過，盡快恢復因犯罪而擾亂的社會秩序。所以，首要目標是要使被告人真正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愧疚，并有盡力挽回的思想。然而在司法實踐當中出現了大量被告人為減輕法律的制裁而“假意”認罪，雖然在法律層面上接受了處罰，但是在道德層面上并沒有真正意識到錯誤。很多被告人主觀惡性較大、不具有自我整改能力，但為了減輕刑罰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假裝悔過，不代表其人身危害性小。此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反而成為罪犯逃避懲罰的跳板，違背制度初衷。

在調查被告人“社會危險性”的過程中，反映被告人品格的資料許多是通過書面材料獲得的。而且在我國，證人出庭率較低，法官只能以各方提供的書面資料作為品格證據，比如被告人的單位或社區出具的證明其一貫表現的材料。這樣的調查容易忽視與被告人品德相關的證據，造成大量技術性認罪案件。認罪認罰案件的品格證據調查應當貫穿于刑事訴訟全流程的各個階段，作為緩刑或管制的參考。

三、構建我國品格證據規則的設想

（一）立法構想

1.將品格證據作為法定證據種類納入證據體系

建議將品格證據作為新增分類，成為法定證據的一種，賦予品格證據在我國證據體系中的獨立地位，更能夠發揮其獨有的價值。目前我國有關于品格證據的內容只能在一些法律條文當中得以體現其精神，并沒有單獨成文，不利于系統化構建品格證據規則。將品格證據作為一種單獨的證據種類納入證據體系，可以使品格證據在定罪階段從紛繁復雜的其他證據中脫離出來，有助于形成一個整體和明確的邏輯體系，不僅有利于準確和全面地收集相關證據，而且便于法官審閱和采納證據。這樣容易引起法官對品格證據的重視，也可以避免法官在定罪階段提前產生主觀情緒。

2.在法律層面引入“人身危險性”

品格證據能夠直觀體現人身危險性，表現為一系列外在特征，反映了行為人危害社會的可能性，所以人身危險性可以成為刑事責任的依據。在這種情況下，一方面，對具有人身危險性的罪犯進行處罰也是合理的。另一方面，人身危險性評估是對實施同樣犯罪行為的不同罪犯實現不同懲罰的基礎。

在我國檢察系統中，審查逮捕階段已經將人身危險性作為一項重要的評判標準。如果不同的人身危險性決定了犯罪分子可能表現出不同的行為傾向，那么將人身危險性立法化的重要程度是不言而喻的，以便在量刑時可以考慮和區別適用刑罰。可以考慮在我國刑法的量刑部分納入“考慮罪犯的身份，包括其心理、生理特點和個人危險”等規定，通過立法規定確認個人危險性的地位和重要性，并為品格證據在量刑階段的適用創造良好環境。

3.明確品格證據排除規則的例外

結合《認罪認罰從寬指導意見》可知，品格證據的適用應以排除為原則。但由于實踐中的需要，應適當考慮品格證據采納的情形：第一，被告人的品格證據能夠與本案的其他證據相互印證，間接地證明案件事實；第二，當被告提出自己的良好品格證據時，允許檢方提供證據證明被告品行不端。被告提供的關于其性格的某一相關特征的證據，或公訴方提供的反駁證據，均有可能被采信，以維護控辯雙方權利平衡的原則。

（二）建立系統的司法機制

1.明確調查主體

我國允許不同主體在訴訟的各個環節分別收集證據，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全面了解案件事實，幫助法官進行證據整合分析，但是勢必會造成不同主體間證據重復收集，控辯雙方選擇性使用有利于或不利于被告人的品格證據，會出現大量關于被告人性格特征的相互矛盾的證據，造成舉證混亂，且不容易從這些相互矛盾的證據中選擇適合量刑的依據，會對法官審理案件造成一定的困難，不利于案件的審判。

對此，應當明確品格證據的調查主體，落實調查主體的責任，并確保其中立性。目前，我國的控辯雙方在庭上采取對抗自證模式，建議使用第三方調查模式代替這種雙方對抗模式，確保品格證據在調取和使用過程中的中立性。可以在符合我國當前立法的基礎上，結合域外國家較為完善的品格證據調取規則，在我國司法環境的背景下，選擇社區矯正機構中的基層司法工作人員來負責品格證據的調取。一方面，基層司法工作人員作為第三方區別于辯護人和檢方，通常與被告人的利益關聯不大，也并不完全了解案件事實和其他證據，能夠有效避免因知曉被告人的罪行而產生主觀情緒，從而在收集證據時有失偏頗的問題；另一方面，由單一確定的主體收集的證據通常較為完整且更具系統性，可以為梳理證據節省時間，有利于對法官整合分析證據提供清晰的脈絡。基層司法機關在罪犯緩刑、假釋期間就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須對其平時工作生活行為進行考察，而品格調查的內容也來源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工作生活的環境當中，二者天然具有一些相似之處，為調查人員提供經驗上的便利，也為調查工作提供良好的基礎條件。

2.解決與審判模式的沖突

我國刑事審判制度采取定罪量刑一體化的訴訟模式，這就使得本不應在定罪階段出現的品格證據更容易在法官視野中提前顯現，更容易在定罪過程中給法官帶來不必要的主觀思想，影響罪犯的定罪過程。換句話說，法官科學量刑所需的事實信息大多獨立于定罪程序，因此量刑程序不應依賴于定罪程序，而應成為獨立的司法程序［6］。

為了解決在審判過程中品格證據過早進入導致影響事實認定的問題，應當限制進行事實認定時品格證據出現在法官視野當中。強制使品格證據與事實認定階段分離，在這種情況下品格證據不會使主審法官對被告人的定罪有偏見。而且由于品格證據的性質要求對被告人所處環境中的名譽、行為傾向、前科和其他情況等個人情況進行全面調查，還反映了他的性格傾向和人身危險性，所以品格證據允許在量刑階段對被告人進行全面分析，從而作出合理判決，充分體現每個案件當中不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個體危險性差異，主審法官可通過這一途徑實現刑罰個別化。

在量刑階段，審判者應嚴格按照證據的三性來認定控方和辯方提供的證據，根據事實調查確定犯罪嫌疑人是否符合指控，以便將體現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的證據排除在事實認定過程之外，并在隨后的量刑階段充分發揮作為品格證據的補充作用。定罪和量刑階段實現程序獨立不僅能夠使品格證據充分發揮其對量刑幅度的控制作用，且不干涉案件事實調查，并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使刑事訴訟程序更加客觀和規范。

3.完善品格證據啟用機制

當檢察院認為指控犯罪的證據足以認定犯罪事實，就會將案件移交法院提起公訴。通常情況下，法官只能很容易地獲得控訴被告人的證據，除了被告人的現實表現和是否存在前科劣跡以外，甚少能夠接觸到有利于被告人的證據。一方面，缺乏證據的啟用機制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被告人的維護合法權利。另一方面，品格證據可能會涉及當事人先前的某些特定行為，在庭審中公開出示可能會導致當事人隱私受到侵犯，甚至可能再次對被害人造成傷害。

為解決上述問題，應當根據我國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善用刑事審判庭前會議制度。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二條及其司法解釋第一百八十三條規定了庭前會議制度的基本功能，但未規定對品格證據的相關審查制度。建議這一制度同時具有審查品格證據的功能，并避免因審查程度較低而使正式庭審拖沓，或是侵犯當事人的隱私。為了平衡控辯雙方的權利，根據庭前會議制度，決定是否應將品格證據提交審判，使當事各方有機會通過非公開程序陳述品格證據的效力與證明事項，以保護當事人的隱私。

四、結束語

自《認罪認罰指導意見》起，我國的品格證據制度開始逐步走上司法實踐的舞臺，作為一種全面了解當事人情況、保障公正審判的輔助制度，必將成為中國未來的刑事審判舞臺上的重要角色。可以說，品格證據規則的構建符合我國量刑規范化改革進程中的重要一環。

在量刑程序中，充分考慮被告人的品格因素，作為酌定情節參考，能夠達到懲罰犯罪和預防再犯的雙重效果，是維護社會秩序、建設法治社會的重要推力。《認罪認罰指導意見》明確了品格證據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的適用階段，但并沒有作出關于如何構建品格證據規則的進一步解釋，僅僅是為品格證據的適用提供了基本原則和大致方向，還需要在后續過程中不斷進行完善總結，并結合具體司法實踐最終找到符合我國司法現狀的品格證據規則發展道路。

參考文獻：

［1］易延友.證據法學：原則" 規則" 案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

［2］羅德納·J·艾倫.艾倫教授論證據法：上［M］.張保生，王進喜，汪諸豪，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124-127.

［3］崔起凡，姜劍濤.美國品格證據規則的解讀與借鑒：以公正審判權的保障為視角［J］.河北法學，2011（8）：189-193.

［4］劉立霞，路海霞，尹璐．品格證據在刑事案件中的運用［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8：252.

［5］梁丹，呂夢夢.品格證據在未成年被告人量刑中的運用［J］.西安石油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4）：51-54.

［6］陳瑞華.論相對獨立的量刑程序：中國量刑程序的理論解讀［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1（2）：3-14.

作者簡介：黃迪（2000—），女，漢族，黑龍江大慶人，單位為黑龍江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訴訟法學。

（責任編輯：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