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社會生產實踐導致了人的異化,阻礙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然而,數字勞動作為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新勞動范式,不僅不能使人擺脫異化,反而加深了人的異化的深度和廣度。其具體表現為數字勞動與勞動產品相異化、數字勞動與勞動過程相異化、數字勞動者與其類本質相異化,以及數字勞動者之間相異化四個維度。提出揚棄數字勞動異化的路徑:(一)喚醒人的自覺本性,重建數字勞動者的個體需求自覺;(二)轉變數字平臺形態,彰顯其自由開放內涵;(三)規范一般數據所有權,通過數據共享打破數字資本循環邏輯。
關鍵詞:數字勞動異化;馬克思自由觀;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中圖分類號:B51/56;A811;F01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4-0137-04
An Analysis of Digital Labor Alie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rx’s Philosophy of Freedom
Zhang Qianqian
(College of Marxism Education,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Abstract: Marx posited that the social production practice of capitalism led to the alienation of individuals and impeded their free and comprehensive development. However, digital labor, emerging as the new labor paradigm in the digital capitalist era, not only fails to free individuals from alienation, but also exacerbates its scope and intensity. The specific manifestations of this are reflected in four dimensions: the alienation of digital labor from the product of labor, the alienation from the labor process itself, the alienation of digital workers from their species-being, and the alienation among digital workers themselves. Accordingly, pathways to overcome digital labor alienation are put forward: (1) Stirring a sense of self-awareness to rekindle digital workers’ recognition of their personal needs; (2) Evolving the nature of digital platforms to showcase their commitment to freedom and openness; (3) Establishing norms for data ownership to break the cycle of digital capitalism through the sharing of data.
Keywords: digital labor alienation; Marx’s philosophy of freedom; free and comprehensive development of individual
何為自由,自由是人的本質性規定。自古希臘時代以來,哲學家們持續不斷地對自由進行深入地思索與闡釋,為其賦予了豐富多元的主旨與深層含義。出于對自由本質的追求,蘇格拉底運用“求知”思維,追求積極的精神自由。同時,他所追求的自由是法律范圍內的自由。康德認為擁有理性才能擁有自由,道德表現為外在的自由形態,而自由則源于內在的理性精神。黑格爾在繼承康德自由觀的基礎上進行了發展,他提出自由包含三個層次:首先是抽象自由,其次是反思意義上的自由,最后是社會自由。對于馬克思來說,真正的自由是人自主自覺地從事創造性活動的自由,是人意志自由和行為自由的統一。
馬克思通過觀察生活中人們是否自由這一現實,得出了異化的結論。馬克思將自由作為最高價值參照,比較了資本主義時代人的處境,指出并深刻批判了人被異化的現實。關于自由與異化的關系,馬克思指出,在理想狀態下人是自由的,然而在異化狀態下人卻失去了自由。為了實現自由,人們必須努力克服異化,這一過程是恢復人的自由的開始。如果說馬克思對當時西方資本主義異化的批判是對自由的原則性規定,那么在科學網絡技術如此發達的現代社會,勞動異化依然是衡量現實的人是否自由的重要尺度。作為數字技術和資本“合謀”下產生的新型勞動模式,數字勞動發展并創造出了巨大的生產力,互聯網、云計算等新興產業不斷涌現。但是,馬克思所說的資本主義剝削實質,并沒有因為數字技術的進步而有所改變。在數字資本邏輯的支配下,人們依然遭受著異化的困境,甚至更加徹底,數字勞動者受到的剝削也更為隱蔽和深刻,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自由危機。
一、數字勞動內涵及其異化的實質
(一)數字勞動的內涵
“數字勞動”由意大利蒂齊亞納·泰拉諾瓦首次提出,并將其定義為類似網民建立虛擬網絡空間、創建網站、收發電子郵件等無酬活動[1]。吳歡,盧黎歌指出:“數字勞動即無形資產,關鍵生產資料也是數字化信息,并以數字化技術為根基,包含各個方面,在一定網絡空間內消磨人們的時間進行的數據化勞動形式。”[2]藍江從數字拜物教和數字人的異化出發,著重指出,我們要以馬克思的政治經濟批判為基礎,來審視數字異化這一普遍現象[3]。英國學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認為數字勞動是一種物質性勞動,“在數字媒體技術和內容的生產過程中,資本積累所需要的所有勞動都屬于數字勞動。”[4]福克斯在其著作《數字勞動與卡爾·馬克思》中提出,數字勞動是基于勞動主體、勞動產品、勞動工具的異化基礎上的,并且這種異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會存在,在某種程度上,只有共產主義能夠徹底清除這種異化的根基。根據福克斯的研究,可以得出數字勞動是信息時代網絡用戶以大數據為生產資料,借助互聯網在網絡空間開展的生產性和非生產性活動,主要包括互聯網產業的專業勞動、無酬勞動、受眾玩樂勞動。目前,國內外學者在對數字勞動異化的問題上基本形成共識,主要是從唯物史觀出發,將異化作為一種歷史條件而非情感道德批判進行研究[5],但是除此之外,也應該從馬克思的自由原則出發來把握數字勞動異化的實質,從而真正把握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核心問題。
(二)數字勞動異化的實質
在數字勞動過程中,數字勞動者會創造出一種與自身相矛盾的力量,即數字勞動異化。隨著數字勞動的深入進行,勞動者的主體性地位正逐步被侵蝕,他們與資本之間的關系已從表面上的簡單從屬演變為深層次的實質性依附。雖然當今的數字技術革新帶來了與馬克思時代截然不同的經濟格局,但數字勞動異化的本質依然是資本家對工人的殘酷剝削。在數字化生產過程中,勞動者所產出的應用數據被平臺資本家無償地攫取,而這些資本家則通過出售這些數據來牟取暴利。這種剝削方式更為隱秘,導致勞動者創造的剩余價值在無形中被掠奪。因此,平臺與數字勞動者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對立關系,數字勞動者依然難以實現真正的勞動自由。
二、數字勞動的四重異化
異化概念在馬克思以前的思想家那里獲得了豐富的內容。馬克思批判地繼承了前人特別是黑格爾、費爾巴哈的異化思想。1844年,馬克思在《德法年鑒》的文章中提出了政治異化及人的自我異化的概念。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他集中地闡明了異化勞動的思想。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和《資本論》中,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主義,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作為研究對象,在對資本主義生產的分析中對工人的異化勞動進行了再次分析。在馬克思那里,異化主要是指社會實踐的主體與自己的勞動對象之間產生對立,人通過實踐活動產生客體,客體一旦產生,就獨立于主體而存在,進而成為奴役主體、超越主體和壓制主體的力量。在生產資料私有制的資本主義社會,勞動者只能將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進行售賣,才能獲取生活資料,但生產的產品,也就是客體的生產過程本該是勞動者自由自愿的,現在卻由于資產階級對勞動者所生產的剩余價值進行了無償的掠奪,從而使勞動者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變成了失去主體意志的被奴役的對象,他們對自己生產的產品不僅沒有所有權,甚至這些產品還成為獨立于他們的、壓迫他們的異己的力量,他們反而成為被剝削的對象。數字勞動是數字經濟時代一種新的勞動生產形式,它不僅意味著勞動層次有所躍升,而且也在勞資關系重構中使得勞動異化產生了新的形式。
(一)數字勞動與勞動產品相異化
數字商品的出現是數字勞動的結果,它們獨立于數字勞動者而存在,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反過來壓迫剝削數字勞動者,數字勞動者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抗的正是自己的勞動產品。在數字資本主義的條件下,生產的重點已從實物商品如陶罐、桌椅,轉向了數字空間中的代碼、流量和符號等非物質產品。對于被雇傭的專業數字勞動者來說,他們雖然付出了大量的努力和創造了顯著的數字剩余價值,但他們所獲得的勞動報酬與之相比卻顯得微不足道。這些勞動者在努力謀生的過程中,付出的辛勞越多,數字平臺資本家從中獲得的利潤就越高,同時,他們所創造的產品也越發顯得“外化”和“異己”,即這些產品越來越脫離他們自身的控制,成為一種外在的、異化的力量,越成為奴役壓榨數字勞動者的工具。而在非雇傭數字勞動中,網絡用戶與自己生產出來的數據也相互獨立。這些數據都是數字用戶自己生命活動的痕跡,然而卻被數據平臺公司堂而皇之地通過數字技術對其進行采集并最終形成大數據庫。數字平臺可以通過此數據庫對用戶進行有效的控制引導并從中獲利,用戶在這個過程中被表面的便捷和個性化服務所迷惑,并未意識到自己正在與自己生產的產品分離,這其實就是用戶在數字資本主義條件下與他們勞動產品相異化。
(二)數字勞動與勞動過程相異化
在馬克思的時代,勞動與閑暇的界限分明,工場內的勞動是人們的生活重心。然而,在數字社會中,勞動與消費融為一體,勞動過程在時空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展與強化。數字技術已經深度滲透到人們的生活和工作之中,細致入微地支配著主體的日常活動,導致人們難以從這個受到高度監控的環境中解脫出來。在現代網絡信息企業,數字腦力勞動者的過勞現象屢見不鮮。他們為提高待遇而努力工作,卻同時受制于企業內部的算法排名,導致身心俱疲。數字化勞動流程看似靈活,實則是資本家對勞動者的更嚴密控制。雖然數字勞動者表面能自由安排工作,但這與馬克思所描述的工廠勞動在本質上無異。此外,互聯網用戶的網絡活動,看似自由休閑,實際上在數字平臺算法的影響下,已變成維持社會交往的必要手段。真正的自由不僅在于選擇權,更在于選擇范圍。因此,這種扭曲的資本邏輯使得數字勞動者在時空和勞動強度上都陷入了被強迫的境地,數字勞動者喪失了對自身勞動的支配權,數字勞動者的勞動發生了異化。
(三)數字勞動者與其類本質相異化
人的最終本質就是自由,而勞動作為實踐的一種方式,也是人“自由自覺”活動的外在表現。在數字資本主義條件下,數字勞動帶給人們一種“自由和自覺”回歸的假象,然而這僅僅是資本對人的控制手段的一種變化,從對肉體的控制轉變為對腦力的控制,依然在剝奪人的“類本質”。在數字化勞動中,人們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屈服于數字技術,從事機械性的工作,從而淪為數字系統的附庸。同時,互聯網帶來的虛幻體驗也使人陷入精神麻痹。在數字資本的操縱下,勞動者逐漸失去思考能力,沉迷于短暫的快樂,對虛擬世界中的美好生活產生依賴,而對現實感到失落。這導致他們逐漸喪失自主性和反抗意識,迷失在虛擬世界中。雖然他們看似在遵循自己的自由意志,但實際上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接受資本主義數字邏輯的基礎上。隨著個體自由危機的到來,人們對數字化生產力的依賴和崇拜不斷加深,數字勞動者如同提線木偶般被自己生產的商品所操控。遺憾的是,數字技術的進步已達到馬克思難以想象的程度,個體的類本質似乎已由數字算法而非勞動本身所決定。
(四)數字勞動者之間相異化
馬克思指出:“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6]數字勞動者在創造勞動產品的同時,也加劇了社會的貧富差距。盡管全球經濟增長提升了人均收入,但勞動者總體上仍處于相對貧困的狀態。例如,普通勞動者和資本家可能共享相同的音樂和食物,但這并不能改變勞動者為了生存而必須繼續投入生產的現實,他們的貧困處境依然未變。此外,在數字資本對平臺的絕對控制下,用戶數據被強制占有并用于盈利,用戶在沒有得到授權的情況下無法正常使用平臺。這導致了數字勞動者不僅要為平臺提供服務,還要支付費用購買會員和服務。這種現象看似“用戶至上”,但實際上卻加劇了勞動者與資本家之間的不平等。這種以技術優勢為基礎的新型權力關系,一方面賦予了信息壟斷資本更大的權力,另一方面則在無形中剝奪了其他人的權利。這表面上弱化了雇傭勞動關系,實則強化了資本的權力,深化了數字勞動者與資產階級之間的剝削關系。同時,在勞動者內部也出現了等級劃分。那些對數字勞動有更深層次理解的數字工作者,會因其專業知識和技能而獲得更高的數字評級和社會地位,從而進一步提升他們的社會關注度、影響力和號召力。然而,這種看似積極的“內卷”型過度競爭,實則是資本邏輯所驅動的產物,它反映了資本市場對于效率和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同時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異化,使個人陷入更深的生存困境和自由危機。
三、數字勞動異化的積極揚棄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人都憎惡隸屬、奴役和異化等非人狀態,從這種狀態中解放出來、獲得自由是理想的人的狀態。在馬克思看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人類發展的最高目的,認為自由是人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意愿來發展,而馬克思所理解的解放就是消除導致異化、導致不自由的各種因素。不過,這從來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自由總是在對抗和反抗中產生。只有辯證地認識和揚棄數字勞動異化,處理好數字語境下的勞資矛盾,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數字網絡技術的優勢,從而實現真正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一)喚醒人的自覺本性,重建數字勞動者的個體需求自覺
作為具備自我意識的社會存在,人的本質豐富性僅在改變和塑造外部世界的過程中方能得到全面展現。換言之,人的自覺本性只有在數字勞動中才能真正覺醒。因此,消除數字勞動的異化,并不意味著要逃避數字勞動本身,反而應通過深刻揭露和批判其異化現象,重新點燃人們對自身需求的覺知,引導數字勞動者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和情感判斷,從而實現自我情感的解放。這樣,數字勞動者才能從盲目無意識的“被迫勞動”狀態中掙脫出來,真正實現主體性的覺醒和創造性的內在激發。
(二)轉變數字平臺形態,彰顯其自由開放內涵
一方面,可以構建以公有制主導的數字平臺。私有制下服務于資本增殖的數字平臺的主要特征是盲目逐利,而以公有制為主導的數字平臺可以消除大規模數字平臺間的壟斷性質,使數字勞動者從資本主義數字平臺的統治與支配中解放出來,從而使數字平臺運行具有可持續性。另一方面,可以構建非盈利性的數字平臺。只有將數字平臺置于資本掌控之外,將它變成人們真正表達自我個性、自主建構內容、自由自愿消費的場域,使人的主體性得到凸顯,才能實現數字勞動的“自由和自覺”的回歸。
(三)規范一般數據所有權,通過數據共享打破數字資本循環邏輯
一般數據是數字平臺收集并整合了數字勞動者的具體數據的結果,故數據所有權理應歸屬所有數字勞動者。因此,想要消除數字勞動異化,就要秉持按照生產要素的貢獻參與分配的原則,使數字勞動者得到相應的勞動報酬,避免因為數字權利的不平衡所造成的貧富差距擴大。同時,通過一般數據共享,可以將數字平臺打造成一個共享共建的平臺,打破數字資本循環的逐利邏輯,讓數字勞動者擺脫數字平臺資本的支配,從而讓數字勞動者的勞動成果真正造福于自身。
四、結束語
從辯證唯物主義角度來看,數字勞動的異化的確阻礙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但是假如能夠克服這種異化,那么就意味著對傳統勞動的超越和解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將會重新塑造數字經濟社會的生產方式。在以全球化、現代化為關鍵詞來解讀當代,人們對自由的不懈追求已是不爭的事實。因此,我們積極倡導數字勞動的解放,就是要以數字技術的高度發展為前提,將數字勞動從被資本束縛的異化中解脫出來,重新回歸到自由自覺的活動。正如馬克思所強調的,“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7],因此,必須推翻那些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既然自由是人之所是的標志,那么重新認識、重視并克服數字勞動異化便顯得十分重要,其可能是人類真正邁向自由的開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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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馬占平.數字資本主義下數字勞動異化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2022.
[6]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58.
[7]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96.
作者簡介:張倩倩(1995—),女,漢族,山西呂梁人,單位為首都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責任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