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憶：一座屬于我的中國南方鄉(xiāng)土迷宮

黑陶：詩人、散文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泥與焰：南方筆記》《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百千萬億冊書》《燒制漢語》，以及詩集《寂火》《在閣樓獨聽萬物密語》等。曾獲首屆艾青詩歌獎，首屆楊升庵文學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大獎，第十一屆萬松浦文學獎，第十八屆十月文學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詩刊》年度作品獎等獎項。

我誕生于南方火焰灼燙的陰影里。我由母腹落地的具體地點，到燒制陶器的熊熊隧道窯焰，距離不足百米。因此，初涉人世的我，第一口呼吸到的，就是火焰的光影。

那是1968年的正月，正午12點左右。一個潘姓的接生女醫(yī)生，在父母租居的毛家披屋內，幫助我第一次看到了親人和世界。我上面有大姐和二姐，在大姐和二姐之間，還有一個生下即不幸夭亡的男嬰。我們租居的毛家披屋，坐落在殘存龍窯遺址的蜀山南麓，國營江蘇宜興合新陶瓷廠的廠區(qū)之內。作為外鄉(xiāng)人的父母，以每月兩元錢的代價向當時擁有此屋的毛家租居了它。

37歲的父親和29歲的母親有了兒子，為了表達這種歡喜，生活拮據的他們，向鄰里街坊、同事分送了整整500個紅雞蛋！那是1968年的500個紅雞蛋！父親在窯務車間的60位同事，每人除了兩個雞蛋外，還另有一碗蓋了一塊大肉的面條。

父親和母親

父親曹正洪，1932年出生于江蘇寶應農村。祖父祖母育有三子一女，父親排行老二。8歲時父親開始幫人家?guī)『ⅰ?2歲，到富農家做伙計，放鴨、放牛、養(yǎng)豬等。

1948年17歲時，父親到寶應縣城一戶人家學箍桶匠。后來這戶人家將父親賣了壯丁，賣給國民黨部隊挑炮彈。那是1948年9月，“國民黨部隊和我們挑炮彈人員全部被包圍、俘虜”。解放軍優(yōu)待挑炮彈壯丁，給父親他們發(fā)了干糧，讓他們各自返家。

1949年全國解放，父親18歲。父親幫人家割稻、割蘆柴，到酒廠做伙計，以此度日。1953年，父親經三叔曹萬壽介紹，來到鎮(zhèn)江地委辦公室工作。從1953年到1957年這四年中，父親分別任過公勤員、通訊員、油印員、機要員等職。這是父親一生中最感光榮，也是具有轉折意味的歲月，父親從一個農村文盲青年，經過刻苦自學，變成能夠寫信讀報的為國家做事的工作人員。影響延及一生，父親是那么熱衷于讀報紙看新聞聯播，那么熱衷于關心國家大事……1957年，鎮(zhèn)江地委機關精簡機構，父親申請到基層。同年10月，26歲的父親只身搭乘長途汽車來到了江蘇省最南端的丁蜀鎮(zhèn)。

一個貧家女孩，整天坐在濕漉漉的長木盆里，在鎮(zhèn)江金山寺的菱蕩里替寺里摘菱。這是我腦海中最鮮明的母親少女時代的形象。10歲喪母，13歲亡父，一生艱辛勞作的母親，幾乎是20世紀中國南方底層婦女的一個縮影。母親崔德華，1940年出生于鎮(zhèn)江金山寺畔一戶有二三畝地的農民家庭。生母親時，外祖父才19歲，外祖母20歲。父母雙亡后，母親在家里也挑起了勞作的重擔。每天天不亮到自家地里弄菜，然后挑著菜擔到鎮(zhèn)江城內小碼頭菜場出售。如此這般，一直到1958年2月，母親只身一人到宜興丁蜀鎮(zhèn)與父親會合成婚為止。那一年，母親19歲。

父母在宜興是白手起家。所有碗筷鍋灶都是臨時置辦起來的，第一個租居地是蠡河邊上的周家，他是父親的燒窯師傅。我還記得那間臨河小屋的樣子，陰暗、局促，透過一小塊窗戶，看見窗下白花花的蠡河。隨后，又在蜀山南街上住了三個地方。最后，父母為了告別長期以來寄人籬下的生涯，發(fā)狠于1977年建造了他們至今住于其中的、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家：丁蜀鎮(zhèn)東坡路186號的兩間白墻黑瓦的新房。造屋當時，父母親所有的積蓄只有60元錢，全靠親友借貸相幫而成。而今，老家的房子已深陷于雜亂的廠房、民宅、煙囪和布滿灰塵的道路之間，昔時蔥綠的田野已不復可見。

在宜興，瘦小的父親先后做過燒窯工、駁運工、發(fā)貨工等職，經受住了現實和生存兩種火焰的灼烤，最后完成了一個堅韌陶工的形象。1986年，從國營江蘇宜興合新陶瓷廠退休后，父親又分別被合新廠和陶瓷公司留用，直至1999年正式退休回家。母親曾在宜興紫砂工藝廠做過陶器，然后下放，在宜興周墅公社紅陽大隊蜀南生產隊務農，后又在務農之余，到一家粉塵彌漫的紅陽礦產品加工廠碾過石粉，直到1997年，才徹底告別勞作，回家息養(yǎng)。作為外鄉(xiāng)人的父母，在漫長的底層辛勞掙扎中，他們的口音已經變成了庶幾可以仿真的宜興方言，仔細辨聽，仍可察覺出他們語言中所殘帶的各自的鄉(xiāng)音。

難忘那些細節(jié)

在那種即使是孩子，也能真切感受到的底層家庭的單調貧寒歲月中，過年是我所渴盼和遭遇的甜蜜部分，由一樁樁具體、細微的事件逐步累積、釀濃。

牽磨。臘月二十左右，家里會借來石磨，為做團子而準備米粉。牽磨那天，凌晨三四點全家就全部起床，輪番上陣，說笑不斷。一副木制的長三角形推磨架，一頭連在磨柄上，一頭平吊在屋梁上，由我們推拉。磨扇歡快地旋動，晶瑩的米粒緩緩地被撣帚掃進磨眼，轉瞬變成了白雪似的米粉紛紛落進竹匾。牽磨那天的早飯，是用米粉搓的實心圓子，雪白的米粉圓子在湯碗里顯得晶瑩剔透，蘸上白糖咬在嘴里，甜透了！

殺豬。家里一直是養(yǎng)豬的。一年養(yǎng)兩頭，年中賣一頭，年終殺一頭。殺豬時我必是跟著父親完成全部過程的。當天的晚餐臺子上，一碗大蒜炒豬肝，一碗濃油赤醬的紅燒肉必定引得我們喜笑顏開！

撣塵刷墻。將雞毛帚或新笤帚綁在長竹竿上，把房屋四周高處的灰塵撣掃干凈；再將所有貼墻的物件搬至屋的中心，撣去蛛網，朝墻壁上刷石灰水。潮濕的墻壁等到午夜干透之后，燈光照耀下，滿屋一派亮堂、令人欣喜的潔白！家也好像大了許多！

做團子。非常大的竹匾平擺在兩張長凳上，母親、姐姐或者還有一兩位幫忙的女鄰居圍坐在匾的周圍，揉米粉，弄餡心，搓團子。灶間則柴火喧熾，水汽蒸騰，這是父親在忙著上蒸籠。我愛吃“甜油酥”的綠苣頭團子，綠綠的團子真香啊，這是混雜著流油的餡和野地植物的清香！黃昏之前，團子全部做好，桌子上、長臺上、大小竹匾里，擺滿了白白綠綠、頂端點了鮮艷洋紅的尚未冷透的團子，人需側身才能行于家中。

若干年貨的購買。年前幾天，父親每次回家總會帶回幾樣東西，有時是用舊報紙捆好的“索粉”（粉絲）和用一根麻線串起的幾塊金黃肉皮；有時是金針菜，供母親燒“花幾菜”用，那是春節(jié)期間的早飯菜，主要原料是鹽菜、百頁、金針菜、黃豆芽和少量的黑木耳……

買春聯、年畫和小鞭炮。我喜歡到丁山新華書店去買春聯，還記得有一年我買的年畫是一組四張的西湖四季風光圖，貼在家里的白壁上，非常漂亮。買鞭炮則到山腳下的蜀山明清老街，在老橋堍畔的南貨店里，即可買到我所渴望的長長一條紅色鞭炮。

大年夜。早上起來，已可聽到零星爆竹聲響。母親在炸爆魚，蜂窩煤球爐上用砂鍋所燉的母雞開始升騰香氣。中飯按風俗吃過餛飩不久，馬路上就變得空蕩起來，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天地間有一種甜蜜的、酒液一樣的安靜。我們開始用糨糊貼鮮紅春聯，貼簇新年畫。

暮色四合時，閉上門戶，像所有人家一樣，沉浸在一年一度百姓最為強烈的幸福之中！一年中最為豐盛的晚餐之后，兩個姐姐和我會換上新衣裳，去隔壁鄰居家展示一番（稍大就不肯去了）。然后，就等在灶間的鐵鍋邊上，看父母炒瓜子、炒花生，等待著剝吃香噴噴的葵瓜子、西瓜子、南瓜子和花生果……

少年時代的娛樂生活

那時候我的娛樂生活首先是聽廣播。在混雜著陶器工場與稻麥農村的老家，隨處可見的水泥或木頭電線桿上，常掛有一只只銀灰色的高音喇叭，喇叭傳出的聲音，強制覆蓋著每個人的耳朵。

某次年中賣豬之后，父母花15元買回了一臺收音機，我和姐姐們都高興極了。在這臺纖維板殼子的收音機旁，我聽過不計其數的廣播劇和電影錄音剪輯，極大地鍛煉了我由聲音而形象的想象能力；中午播出的劉蘭芳評書《岳飛傳》，更讓我聽得如癡如醉。

與聽廣播相比，我覺得最為幸福的娛樂是看電影。逢有放露天電影的日子就是我的節(jié)日。放學跑步回家，一口氣也不歇地掮起兩張長凳就去占位置，直到天黑家人來看電影時，給我?guī)б煌肫綍r也不易吃到的油汪汪的蛋炒飯。

我常去看電影的地方，是鎮(zhèn)街上的“戲館子”。在“戲館子”：父親讓我躲在大衣里面混過檢票人看過《生活的顫音》；有一年盛夏看《雁南飛》，我跑步半小時趕到，進場時滿頭大汗，渾身濕透，里面的人問我：外面是不是在下大雨了……

漸漸地，社會上有了電視，在合新廠的公家電視機上看過連續(xù)劇《敵營十八年》等；后來鄰居家也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我經常和其他人一起站在他們的窗前偷窺，有時鄰居家被人看煩了，偶爾也會拉起窗簾。鄰居家拉起窗簾的夜晚，就是我失望、沮喪的夜晚。

16歲考取師范離開家鄉(xiāng)之前，我在如下的宏觀地域環(huán)境中活動。

以家為中心，東面的地域元素是書院、廟宇殘跡、石礦、鄉(xiāng)村、太湖。書院即東坡書院，我的小學所在地，這座北宋蘇東坡曾在此買田講學，以南北中軸線為對稱的四進漸升式古老建筑房舍幽暗，木柱粗圓，有雕著獅頭的泮池小橋，無形中給了我最初的文化滋養(yǎng)。

南面，我置身其間的地域是谷場、碾砣廠、溪南河、造船廠、南山山脈。西面，是火焰熊熊的陶瓷工廠、蜀山老街、蠡河。窯內日夜熾烈的火焰，滑動的窯車，堆壘的露天陶器叢林，成排的釉缸，結構復雜的大小廠房以及地面中空的暖熱烘房，陶瓷工廠構成了我童年如此熱愛的一個王國，給了我最早的物理學、化學和幾何學的啟示。蠡河，父親和母親的日常勞動都和這條河流有關。每天黎明，父親要將剛剛出窯的陶器挑上或滾上巨大的木頭駁船，和工友們一道，搖船將窯貨送至陶瓷批發(fā)站；母親所在的碾砣廠也在河邊，不開碾砣的時候，看到河里的無錫班輪船來了，母親她們就知道該到回家燒飯的時候了。

家的北面，主要是蜀山和河汊縱橫的肥沃蘇南平原。只有百余米高的蜀山，南坡全為松林，北坡則遍植青竹。蜀山后面，就是浩浩蕩蕩金黃碧綠的蘇南平原了。

如上復雜元素，錯綜構成了一座屬于我的中國南方鄉(xiāng)土迷宮。在這樣的迷宮里，我獲得了自己某種宿命的成長。

16歲考取師范

1980年至1983年，我在蠡河邊上的丁蜀中學讀初中。至今記憶鮮明的，是初三畢業(yè)考中專知道分數后的激動心情，我拿著成績單，跑著穿越合新廠整個廠區(qū)，到住在蠡河邊的同學兼好友汪軍華家，和他對成績。他也考了一個和我相仿的好成績！后來，我們雙雙被江蘇省無錫師范學校錄取。

開學之前，8月底一個特別燠熱的傍晚，父母請了我初三所有的任課老師到家里來吃飯。我和姐姐從來都沒有看見過父母一次會燒這么多的好菜，那些大大小小方方圓圓的菜碗在借來的龐大圓盤上都要堆疊起來。因為天氣實在太熱，家里又沒有電風扇，父親還臨時到婦女隊長家，抱來了她家剛買的一臺會搖頭的臺扇。

到學校報名那天，我穿了新衣服，拎了箱子，父母陪著我坐長途汽車到無錫開學報名。過十八灣時，在高高的山間公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故鄉(xiāng)以外的美麗太湖；車進無錫城了，我新奇、興奮，看著車外的樓房、人流、公共汽車、鱗次櫛比的商店、擁擠的街道……我心里在想，大概直到3年后畢業(yè)，我都沒有辦法搞清這座城市。父母在我報完名后，和眾多外地送學的家長一起，在無錫師范的古老鐘樓上住了一宿。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個場景：第二天清晨，我們就要上課，父母也要回家。我趴在四樓教室的水泥扶欄上，向樓底下走向校門的父母的微小身影揮手；他們也向我揮手；然后，他們不回頭了，兩個撫養(yǎng)了我整整十六年的、如此熟悉此刻又奇異陌生的身影，漸漸消失于校門外異鄉(xiāng)嘈雜的人群中。我哭了，一個人趴在扶欄上，發(fā)燙的淚水滑過我的面頰。是的，我品嘗了這一全新滋味的液體！它預示著，一段屬于我的新人生，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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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