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我的故鄉無錫縣(后改為錫山市)前洲鎮,因鄉鎮工業經濟發展的卓越成就,獲得“全國最佳鄉鎮”等一系列殊榮,被譽為“中國第一鄉”,備受社會關注,參觀的人員絡繹不絕;而我恰逢其時,是家鄉建設發展的參與者、組織者乃至領導者之一,也是家鄉歷史變遷的見證者之一。在我曾經接待和交往過的作家當中,艾煊老人是接觸最少的一位,我僅與他見過三次面,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前洲初識
1996年4月16日,我接到了無錫市作協的電話,告訴我翌日下午省作協主席艾煊要到前洲看看,讓我接待一下。雖然我知道艾煊老人是一位1940年初參加新四軍的老革命,是馳騁沙場、穿越戰火硝煙的德高望重的文壇元宿,其《大江風雷》《風雨下鐘山》《鄉關何處》等一系列膾炙人口的作品名重天下,但由于我忙于俗務,又疏于讀書,卻從未認真讀過他的作品,對他僅停留在只聞其名不知其人的地步。
下午一點鐘,艾老到了鎮政府院內。陪同者有蘇州作家呂錦華等七人。我領著艾老一行到會客室坐下,向他詳細介紹了前洲的歷史演變,和經濟社會發展等情況。艾老話不多,更多是專注地聽,也提了一些他所關心的問題,我一一如實回答。趁著陪同者插話的當口,我不由打量起艾老,見他頭發花白,寬頭大額,儀表堂堂,身材魁梧,氣度不凡;腳穿一雙黑幫白底的老布鞋,一身樸素。他那樸實、慈善、文雅的氣質,一下子拉近了我與他的距離。
爾后,我陪著艾老一行參觀了謝村、西塘村、前洲村和幾家鎮辦企業,以及錦繡公園。艾老看了很高興,說:“沒想到鄉鎮企業的規模這么大,行業也不單一,機器設備和技術也相當先進,比一些國營企業還厲害,前洲發展到這種程度確實不容易,了不起!值得看,值得珍惜!”
當日的晚餐就安排在鎮機關食堂,大家都很高興,艾老很開心,話語也比先前多了起來。他說:“前洲是兩個文明一起抓,抓出了成效,錦繡公園也搞得這樣好,真是難得,你這個鎮長不容易。”
“這是歷屆黨委政府和全鎮人民共同努力的結果,我不過作為其中一員,盡了自己的本分而已。”我答道。
“國忠同志,總理、國家主席、政協主席和這么多中央領導都來過了,怎么沒見你與他們的合影?”艾老突然問道,神情有些詫異。
“是的,雖然每次接待時我都是主要參與人之一,但我當時還是副職,加上我的個性使然,合影時我便躲開了。”我坦率地答道。
見著氣氛熱烈,我提出晚飯結束后請艾老到我家里坐一會,他爽快地答應了。
我家坐落在鎮北錦繡四村內,是1993年購買的商品房。“不少農民都蓋了洋房,你怎么還住商品房?是公房嗎?”艾老問道。
“是我自己買的私房。”我平靜地答道。
“機關不都是分配公房的嗎?”艾老進一步問道。
“縣級機關是這樣,但鄉鎮機關基本沒實行。”我說。
“鄉鎮的同志工作很辛苦,這樣做不合理也不公平。”艾老說。
“也許是上面考慮財力的承受,也許是認為鄉鎮的同志收入比他們高的原因吧。”我答道。
“這似乎不應該成為理由,應該看到鄉鎮工業對農村發展作出的貢獻,對財稅和社會的貢獻。”艾老說。
接下來,艾老談到了對經濟過熱的看法,談到了可持續發展,還談到了對水資源和空氣污染的擔憂。我承認存在著水質和空氣環境被污染的問題,表示這一問題已引起各級黨委、政府的重視,并采取了相應措施,督促各印染企業加大污水處理和管控力度;鎮里獲得了世界銀行貸款,在建的第一期日處理污水能力1萬噸的前洲污水處理廠,遲至來年就能竣工運行,建鄉鎮污水處理廠這在全省又是首例,相信不僅會改善前洲鎮域內的水質,而且會對周邊地區加強治污產生促進意義。
艾老聽后點頭認同,心情似乎有所舒緩,轉變了話題:“國忠,你的書房不錯,書也不少,還寫文章,看來你是個讀書人,而且很有主見。”一旁的隨行者趁機介紹起我文學創作、作品發表、作品獲獎等情況。
我則去書房拿了出版的兩本小書,簽上名,呈給艾老,并說請他多指教。
夜里九點半左右,艾老一行起身告辭回無錫城里,臨別前,他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并表示以后還會來前洲看看。
這是我第一次認識艾煊老,他留給我的印象是:樸實,低調,沉穩,少言,無官家氣,敏銳,睿智,寬厚,大度,慈祥。一位可敬可親的長者。
意外之喜
由于工作忙碌,加上不忍隨便打擾艾老,我也就與他失去了聯系。不料,與第一次同艾老見面相隔五個月后,我在翻閱1996年第9期《散文》雜志時,竟發現了艾老的文章《杏花春雨江南》,其中開篇就寫了前洲園林,顯然是游歷過后的感觸之語。我讀后感到親切,于是給他打了電話,向他道謝;艾老也蠻高興,囑我忙中注意身體,并說如去南京可到他家坐坐。
光陰荏苒,轉眼到了1997年7月下旬。我在翻閱《散文》雜志(1997年第7期)時無意中讀到了艾老的文章,標題是《石與水》(外二篇),其中一篇“平庸中的睿智”的文章,竟是艾老讀我兩本小書后的書評。這讓我既吃驚又感動,我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認真地讀了我的書,還寫了書評。這番苦心和細心,足見艾老對后輩晚學真誠扶掖之摯懇,而且他做得是如此悄無聲息,不由令我肅然起敬。
其時我剛調任石塘灣鎮黨委書記,我懷著感恩之心,與艾老通了電話,告訴他工作調動之事,歡迎他抽空到新地方來走走。
艾老聽了很開心,說到新地方后擔子更重,更要注意身體,有些事急不得,先摸清實情、理清思路理順關系后才能放開手腳干,并表示有機會一定到石塘灣來看我。
擱下電話,我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一面默默祝福艾老康吉筆健,一面有股期待晤面之情在油然升騰。
葑溪再識
1997年對蘇南鄉鎮工業是一個考驗,銀根緊縮,市場滑坡,經濟回落。我所司職的鄉鎮的幾家骨干大企業已停產,負債累累,全鎮的經濟千瘡百孔,十分蕭條,社會矛盾突出。我接任這樣一個攤子,沒有任何退路,只能是能力不夠精力湊,水平不高時間湊,全力以赴投入工作,當年內就基本完成了轄區內的產權改制工作,忙得焦頭爛額。正因如此,便疏了與艾煊老的聯系。
直到1998年秋季,艾老終于來到了石塘灣。那天是上午近十點鐘,艾老仍由蘇州和無錫兩地作協的同志陪同。先是參觀了幾家企業,然后我又陪他看了鎮上的公園“葑溪園”。中午就在鎮政府食堂用餐。時隔兩年多,艾老絲毫不見老,仍很健碩,一派長者之風,講起話來更熱絡隨意,亦倍加親切。
艾老問到石塘灣地名與“葑溪園”的聯系,并說這個公園雖然建得也不錯,但比前洲“錦繡園”的檔次低了很多,而企業規模、經濟規模、整體環境都遠遠不如前洲。
我笑著回答說:“我是大家閨秀,嫁了個窮癟三。”
“因為過慣了好日子,才叫你嘗嘗苦滋味,也督促你再創造出好日子。”艾老也風趣地笑著說,“不過,辦公條件卻比前洲好得多啊!”
“是,前面傳下來的。不怕您見笑,這座建筑早已成了抵押物。”我坦率地說。
“看來,你職務是升了,但其實是受苦了,國忠,鎮村有集資嗎?”艾老關切地問。
“鎮村一些企業有集資,額度不小,棘手,只能逐步消化。”
“各地都有經濟數據虛假的情況,你對此是怎么看又怎么做的呢?”艾老問道。
“經濟數據虛假已是一個廣為人知的通病和事實,我秉持的原則是:虛報是不實,瞞報也是不實;如實上報才是真實。所以,我堅持如實上報各類數據。”
“這樣一來名次不就掉下來了,上面會不會對你不滿意而影響到你的前途?”艾老說。
“是的,我由于不虛報,一下子壓縮了水分,產值、銷售、利潤都掉了下來,排名也在全市淪為中下了,上面雖然心里明白我是務實,但由于影響了塊面的指標,領導便急了,常打電話、派人來要我慢慢消化水分。”
“那你執行了嗎?”
“沒有,因為我必須為一方負責,為一方負責是最好的對上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我絕不會為了自己的所謂前途而去做‘吹牛皮繳稅’的事!我服從了自己的良心!因為就縣市來說,財富和效益主要是靠鄉鎮創造的,既然已做不到‘放水養魚’,起碼不能再‘竭澤而漁’,我要的是健康發展、良性發展、持續發展。”我有些激動地說。
“國忠,剛才你說得很好,精神難能可貴,你身上有文人的風骨,只是這樣下去肯定會影響你的仕途,盡管我已了解你對此比較淡泊。”艾老不無認真地說。
“只要在任一天,就會擔當一天,至于其他,我不去考慮。”
“好!國忠,蘇南模式似乎走到了盡頭,你這里已完成改制,改制后的企業情況如何,爆發力怎樣?”艾老又問道。
“蘇南模式創造了領跑全國的輝煌歷史,但目前產權制度改革既是重新洗牌,也是根本性的轉折,當然也是利益格局的重大調整。由集體企業轉為民營、私營企業后,起碼業主對企業的歸屬感與原先不一樣了,謀求發展的動力明顯增強了,從這里改制后的企業運行看,情況還是健康而樂觀的。相信只要思路、項目、產品、技術、資金等條件成熟,有些企業今后會有相當的爆發力,少數企業甚至不排除有裂變式發展的可能。”
“一些虧損企業改制遺留下來的債務又怎么處理?”
“這個問題很頭痛,鎮和一些村的企業改制時,都承接了數額不等的債務,尤其是鎮政府背負了數量驚人的債務,為這事我花了大量精力,三天兩頭與銀行、法院、工商、稅務等單位進行協調磋商,都是求人家,但總算將大頭給妥善處理掉了,剩下的爭取用三年時間消化掉。”
“以前是集體經濟,搞共同富裕,現在改制成私人企業了,群眾(職工)的收入是減少還是增加,貧富差異是縮小還是擴大?”艾老關切地問道。
“改制的時間還不長,改制時企業將職工全部接收,這是前提,因此目前職工隊伍是穩定的,收入也不會降,業主也不敢降,相信在相當一段時期內這種狀況會相對穩定,但今后究竟怎樣誰也說不準。至于貧富差異,我的判斷不樂觀:今后不會縮小只會擴大。”
“講得有道理,尤其是貧富差異這個問題,應該引起各級的警惕和重視!還有教育、文化建設、提高干部群眾素質等方面,都不能掉以輕心。”艾老語重心長地說。
下午三點許,望著遠去的汽車,我不由喃喃自語:好一個仁慈的老人,今日說再見,可何日才能再相逢呢?
南京探望
自石塘灣與艾老第二次晤面后,我與艾老始終未曾再見面。直到2000年夏季的一天,我從友人處獲悉,艾老在美國探親期間,他久等不至的小兒子不幸車禍罹難,而艾老自己也被查出患了胃癌。艾老歸國后即動了手術。得到這個消息后,我的心情很沉重,為艾老遭受的重大變故而難過。翌日吃過早飯,我便直奔南京,按照地址尋到了中山東路46號艾老的家,其時已臨近中午。
開門后的艾老一臉驚愕,握著我的手說:“國忠,你怎么來了,怎么沒打電話?這么熱的天。”艾老讓我在客廳坐下后,給我沏了杯綠茶,又洗了個西瓜,切開后置入盤中端放在臺上,一面催著我吃,一面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盡管艾老仍是那么儒雅、斯文,但臉色明顯憔悴,人也消瘦了,我的心里陣陣發酸!我既不愿提他小兒子的事惹他傷心,也不想提他的病致他傷感,竟想不出用合適的話來安慰他,一時陷入了沉默。
倒是艾老先開了口:“沒想到你能來看我。”
“應該的,您曾到無錫看過我兩次,還為我寫了書評,而我卻遲遲未能來看您,我感到慚愧和內疚!”
“不能這樣說,你是因為太忙。國忠,這世上像你這樣好的人,有,但已經很少了。”艾老真誠地說。
“忙是事實,但不是理由,還是我自己不懂道理,請您原諒!所以我當不起您剛才的話。”
“國忠,你完全當得起。我已這把年紀,也可算閱人無數了,而且身體到了這種份上,是不會說什么不真實的話的。”艾老認真地說。
“您可千萬要保重身體,有些事過了就過了;不要老待在家里,出去散散心,或到太湖邊療養療養,我來安排。”我委婉而懇切地說。
“謝謝你的好意!我這身體恐怕是不便了。國忠,你那鎮里還好吧?”艾老轉移了話題。
我就這個話題跟艾老作了簡單的匯報,我說:“我只要在崗,就會繼續盡好本分。”
“這我完全相信。國忠,聽說去年高曉聲在無錫搶救,是你在忙前忙后協調幫忙,是這回事嗎?”
于是我把高曉聲在無錫發病、搶救等情況向他作了大致描述。
艾老聽后沉默了一會,繼而動情地說:“前后這么長時間,高曉聲能交上你這樣一個好朋友是他的福氣,也值了。”
我連忙說:“這是應該的,何況在后期,我忙于抗洪,無法脫身再去照顧他,老是感到內疚和遺憾。”
“你已經做得夠多夠好,千萬不要再這樣想了。國忠,去年梅季發大水,聽說你那里很厲害,是這樣嗎?”
“是的,去年大水的水位超過了1991年的水位,鎮南側京杭大運河、東側錫澄運河、北側萬壽河,全線23.5公里的圩堤因歷史欠賬太多,圩堤單薄,非常吃緊,共有35處出險,特別是錫澄運河白蕩圩段河寬浪急,出現了一處重大險情,整整搶堵了12個小時才避免了決堤;那個時期,石塘灣是無錫地區水情最嚴重最危險的鄉鎮,武警官兵和省、市、縣領導都先后趕到搶險現場,最終無一處決堤。汛期歷時一個月,我吃住在單位,有時就在小汽艇上辦公,身體受損,過后掛了一個星期的鹽水。”
“那你受苦了,真不容易。汛期過后怎么辦?水利可是大事啊!”
“痛下決心,大搞水利建設,在重點地段搞了‘土砼布’駁岸,市里也給予了不少支持,現在全線的圩堤堅固多了,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這就好!”艾老聽后微微地笑了:“國忠,就在我家吃中飯吧。”
“不用了,謝謝!能看看您已很開心了,我還要趕回去,途中到高速公路服務區吃快餐很方便。”
艾老堅持要送我下樓,我則堅持不讓。
當我下樓后,不禁回首望了一眼二樓艾老家的窗口,眼眶有些濕潤,莫名的憂傷隨之涌上心頭。
獲悉艾老離世的消息,是在2001年8月13日傍晚,但由于我與其他部門已落實了翌日一早赴浙江紹興、蕭山等地對口考察的行程,故缺席了8月14日上午9時在南京舉行的“艾煊同志送別會”,這是我難以言說的遺憾,也令我每每想起時感到愧疚。
周國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副會長,無錫市作家協會原副主席。著有作品《青城詩抄》《夕陽風笛》《無題》《笨拙境界》《閑思雜集》《四俊散記》《弟弟最后的日子》等。先后獲第二屆中國地域詩歌獎大獎、江蘇省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太湖文學獎等28個文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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