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梁馬
馬在遼西扮演的是忍辱負重的角色。雖長得英俊高大,能日行千里,鬃毛亮麗,步伐矯捷,馬兒依然只能駕轅拉車、上集趕店,屈辱于馬夫之手,胼死于槽櫪之間。
這次龍潭大峽谷一行,我們除了坐船,也坐了馬車——從山腰上到山頂,再從山頂下到山腳。這段距離不長,只是車夫將馬車裝飾得五彩華麗:車上是多彩的帳篷,馬脖子上搖晃著悅耳的鈴鐺,就連馬屁股上也蓋上了紅色的屁簾,以免有礙觀瞻。再加上六月末的烈陽,曬得水泥路面上直冒白火,讓你由不得想賴在馬車上游蕩山間,觀山望景,走馬觀花,也算是對車夫周到服務的一種成全。
我們坐上了一輛由一匹棗紅馬扛駕的馬車,一路上迎風嘮嗑,喜笑顏開。紅色帳篷輕搖著下擺送來徐徐微風,馬慢悠悠地走,車顫巍巍地行進,車夫間或甩響空中的鞭子,叫囂眼前的牲口加快腳步。馬車爬上高坡時,我們看見身邊有空著的馬車三三兩兩地從底下上來,馬呼嚕呼嚕地喘,它們忍受了四十度高溫的暴曬,也忍得主人編著花兒的教唆和訓斥……梁越來越陡,天越來越熱,我們這匹馬的喘息聲突然越來越粗,越來越急促起來了,霧一樣的熱氣從它粗大的鼻孔排出來,飄散在干燥的空氣中形成霜一樣的回流。它的步伐越來越慢,越來越亂,越來越前步不搭后蹄。我忍不住從馬車右前座跳了下來隨車步行,另一位老哥也這樣做了,他邊走邊說:“天這么熱,這馬太可憐了,你瞧它累得呼哧帶喘……”車老板不以為意,建議我們馬上上去,好像不上去就對不起我們給他的五元錢似的。他說他的牲口挺得住,呼喘是正常的。
下坡了,馬兒的步子明顯輕快了許多,它的頭昂得老高,和山下的松樹平行;它的尾翹得老俏,掀動火紅的屁簾。馬高興,我們也跟著高興,綠樹紅花,山風浩蕩,愛物及人,心事渺茫……
下車時,正好路過車夫的家,他一邊接過游客們遞過的一張一張五元鈔票,一邊說,一會兒要回家飲一飲辛苦的老馬,它受不住了,要加一加油,補充些能量。我們下山,無心回望山間的老馬。它們在朝暉夕陰中,在峰林與樹林間交卸著一天的工事,沒有怨言,只想饑渴時飽喝一頓,黑夜時望一眼露珠和黎明……
擺渡女
龍潭大峽谷,兩岸青山相對出,幾爿孤舟谷邊來。裝載著柴油發動機的小艇帶著我們穿行過幾座孤峰,拋錨上岸以后,導游說,下一站依然是坐船,只不過坐的是人劃的船,而不是機動的船。
船老大終于把船劃過來了,她們一位五六十歲,一位三四十歲,是一對婆媳。她們劃的船不是小說《邊城》里翠翠祖孫倆劃的輕快的木船,而是看上去龐大又堅固,用鋼鐵鑄成的小型游船。她們一會兒拽著湖心的航標繩,一會兒又用有力的手掌舞動雙槳,加快游船的行速,控制船只的平衡。老大娘皮膚黝黑,頭發更黑,那沉淀到毛孔里的黑色是被太陽炙烤過的堅毅和犀利。老大娘說,這幾年龍潭大峽谷火了,即便是淡季,游客也不少,靠著豐富的行船經驗,她們的生意即便在雨天,也是“船”庭若市。
她們是老船把式了,駛過的湖面風平浪靜,駛離的位置恰到好處,把最多的景點和最好的角度留給游客。彎腰時的杭育、抬頭時的喘息……無數的擺渡女們除了用山歌表情達愿,更靠內心的堅韌憧憬著終點。
野渡無人舟不橫,因為沒有春潮帶雨,沒有晚來湍急。擺渡女洗盡鉛華,她們還是本色的使者,捎來自然的芬芳,驚起岸邊的飛沙與空中的白鷺……
工棚
閑來無事,騎自行車瞎逛,路遇搭建在玉米地旁邊的幾個工棚。工棚是用帆布做的,屬臨時性質。這處工地的活兒干完了,帆布收起,繼續南北西東的“轉戰”。帆布搭的工棚大小不一,有幾人一間的,也有十幾人幾十人一間的。這兩年我所看到的多是小工棚,也就一間磚房大小,里面住三五個工人。工棚就是個存宿的地方,即便大敞著口、沒有門,住著也是燥熱無比的。工棚多搭在莊稼地邊,蚊子多是一定的,螞蚱會跳上棚頂,蛐蛐在夜里伴奏,半夜說不定還會有蛇溫柔地爬進來。
向晚的微風習習吹過時,我看見幾位工人弓著腰坐在棚口的塑料椅子上,抽著煙,聊著天。這是幾位老工人,穿著被汗漬得發黃的白背心,煙圈在玉米芒前蕩漾開去。玩笑開得肆意時,他們的笑聲就突然高亢爽朗起來,他們覺得出來干活是件很痛快的事情,老婆孩子管不著,老婆孩子在家他們也放心,他們只管使足力氣,賺錢供養一大家子。
年輕的工人光著膀子,幾個一群地先到小吃攤上喝酒劃拳吃炸串,然后肩并肩地走在油路上、土路上,吼著歌,嚷著口哨,風風火火而過。小伙子們個子高高的,身形瘦瘦的,脊背黑得粗糙,上面落滿了土,骨頭突兀得向外一縱一縱地支棱著。
工棚附近就是正在拔高的大樓。大樓的四周也是莊稼地,莊稼地前方是綿延的小山,后方是奔騰的河流。鋼筋水泥給山和水帶來了硬度與筆挺,莊稼地里的高樓葳蕤、雄壯,有水位,有風聲,有氣脈。
還有一種露天的工棚。說它露天,是因為一塊紗布被四根木桿使勁撐著,只有頂,沒有壁。木桿上拴著一盞電燈,閃著白亮的光,一群蠓蟲圍著它不知疲倦地旋轉。有個當地模樣的人抱來一團荊梢,點著它驅散蚊子,民間稱之為籠蚊子——把蚊子籠罩住,嗆死在火光之中,大抵如此解釋吧。我的車輪沒有停下,我想起童年時在房頂睡覺的情景,避暑納涼,遠蠅蚊,不勝美哉!
還有磚筑的工棚。老家的磚廠旁就有,是老板給來自敖漢旗的工人們蓋的。二十米一長溜,里面都是砂泥墻,灰咕隆冬,光線昏暗。窗戶沒釘玻璃,釘的是塑料,刮大風,下冰雹,塑料被刮開了,出了洞。工棚坐落在小山腳下,工人們收工后吃完大鍋飯菜,不是上山采蓮,而是匯聚到營子中的廣場上扭秧歌、瞄人影兒、看熱鬧。敖漢旗的工人很能干,也很守紀,他們的工棚開放著,裸露著,卻鮮有事故傳出。工人們多數是男的,白天在窯里燒磚拉著小車運磚,女工們給他們打下手。女工們的脖子上搭著汗巾,瞅著他們的毛愣和憨厚,笑得他們吐氣揚眉,把車把抬得很高很高。
幾年以后,磚砌的工棚荒廢了,里面土炕坍塌,棚頂蛛網暗結。磚廠夷為平地,變為養殖場。磚廠山后的布搭工棚漸漸多了起來,伴隨著機械的嘶鳴、大地的皴裂、烈日下的勞動號子以及安全帽檐下輕淌的汗珠、嘴角飛揚的熱血沸騰……
賈雄偉: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財經報》等多家報刊。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