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跑東,有雨下一盅盅;云跑北,有雨下不得;云跑西,有雨下一滴滴;云跑南,有雨滾成團。”這是家鄉云南省昭通市夏家灣子的諺語,生動地描述了夏季降雨的情形。在我的記憶里,老家的夏天多雨,每次下雨幾乎都伴有閃電雷霆和大風,很多時候還有冰雹。那陣仗驚心動魄,甚是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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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這些諺語的影響,我們很小就學會了看云識天氣。如果烏云堆積在東、北、西三方,基本可以不用理會,它們就像幾個吝嗇鬼和守財奴,一般下不了多少雨。而從南邊來的雨則如一個仗義疏財的江湖漢子,十之八九不是傾盆大雨,就是暴風驟雨。起初,像有許多輛推土機推動著鉛灰色的云在天邊快速堆積,隨著烏云堆積面積的快速擴張,不可一世的太陽被擠出天空,像一個做了虧心事的人,溜得無影無蹤。烏云堆得越來越厚,越來越黑,如同一塊巨大的黑板壓在村莊頭頂,壓在群山之上,黃昏提前來臨。接著開始起風,隨著風力加大,天邊拉起了一幅幅連天接地的厚重的“黑簾子”,那是遠處在下雨了。火閃(閃電)猶如帶電的蛇信子,不,就像一位大神揮舞著電光閃閃的趕山鞭,驅趕黑沉沉的烏云、暴雨和大風,向我們的村莊碾壓而來。白亮亮的火閃還沒消失,一個又一個炸雷就滾滾而來,仿佛千萬枚炸彈同時在天空引爆。颶風仿佛無數把巨大的掃帚瘋狂揮舞,攪起漫天塵埃與樹葉、紙屑和塑料袋等,裹挾著指頭大的雨點子橫掃過來。村莊四周的玉米林發出海嘯一般的聲音,如百萬軍隊沖殺而來,愈發加劇了暴風雨前的恐怖氣氛。
驚惶間,一個明晃晃的火閃突然扯到門檻腳,屋頂仿佛被導彈擊中,轟的一聲巨響,大雨嘩的一聲潑了下來。風助紂為虐,將暴雨一次次推向高潮,雨水從門檻腳嘩嘩擠進屋。頃刻間,雷聲、風聲、雨聲和小孩的驚喊聲交織在一起,猶如世界末日降臨。
由于風雨實在太大,房頂的瓦溝水流急劇增大,無路可走的瓦溝水四處亂竄,于是乎屋外大下,屋內小下,到處都是水擊樓板的聲音。母親趕緊找來各種盆盆銻鍋水桶,凡是能接水的器具都一齊用上。一時間,整個家里響起了叮叮咚咚的交響曲。
正忙著接漏雨,突然房頂的瓦上發出尖銳的叮當聲,母親一聽,頓時臉色發白,說:“下白雨了!”拉開門一看,果然滿地白色的晶體亂跳,她惶急中趕緊抓起門后的掃把扔了出去,口中念念有詞:“老麼麼(老天爺),別下了嘛!老麼麼,別下了嘛!”
對于靠天吃飯的農民而言,一場冰雹足以讓一家人一年的辛勞付諸東流。冷酷無情的冰雹不是砸在地上,而是砸在農民的心上。但“老麼麼”才不管這些,火閃照樣扯,炸雷照樣打,暴雨照樣下,風照樣一陣緊似一陣,白雨照樣無情擊打著茫茫大地……母親眼里含著淚水,但始終沒有滾下來。也許是不想因為淚水的加入,導致暴風雨更加肆虐。
蹂躪了半個多小時后,雨腳開始變小,火閃和炸雷開始變稀,風的巨手終于放緩了搖晃白楊樹的力度。像一伙十惡不赦的劫匪,風雨在村莊和大地間又擄掠了二十分鐘,終于雨收云散,太陽靦腆地露出羞慚的面容,東邊的天空掛起了美麗的彩虹。
驚魂甫定的小伙伴指著彩虹說,看,掛杠了!(農村人都把彩虹叫“杠”)母親趕緊制止,說不能用手指,貫指甲膿(指甲發炎化膿乃至脫落)哦!
我們嚇得趕緊縮回手。多年以后,盡管我知道那是一種迷信心理,或者是農民對老天爺的敬畏或恐懼的一種外在表現,并不會真的“貫指甲膿”,但我至今仍然不敢用手指彩虹。這種對“老天爺”根深蒂固的恐懼感,恐怕要伴隨我的一生。
雨剛停,鄉親們就扛起鋤頭奔向田間,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痛不欲生。地埂垮了;稻秧被大水沖了;剛掛上玉米棒子的玉米林如同陣亡的士兵,橫七豎八地倒滿一地;烤煙被打成“樁樁”,完全絕收;蘋果則遍體傷痕,滿臉麻子,終身難愈,直接影響到今后的出售價格……
面對滿地狼藉,鄉親們就像面對擄掠而去的劫匪,既痛恨,又無可奈何,欲哭無淚。
2
我最怕的是刨洋芋時遇到暴風雨。
夏末秋初,洋芋基本成熟,需要用鋤頭一窩一窩地刨出來。刨洋芋是十足的體力活,又累又臟。洋芋地被玉米林圍得密不透風,酷熱難當。玉米葉上密密麻麻的細齒在手臂、脖頸上劃出條條血痕,汗水一浸,痛癢難耐。天氣的悶熱及體力的透支,讓人像被抽了筋骨一樣癱軟無力。但是再癱軟,再無力,也得把刨出來的洋芋挑出玉米林外運回家。
夏家灣子地處山腳下,土地多為丘陵山地。我家的田在離村子四五公里外的山彎子里。山地種的洋芋好吃,但運回家的難度也大。靠人搬運,累得腰酸背痛不說,每趟只能挑幾十斤,效率極其低下。牛車運送的話,一次可以運送一兩千斤,缺點是怕路滑。牛蹄寬大光滑,與地面摩擦力小,不把滑,濕滑的路面極易摔倒。此時最怕下雨!一旦下雨,牛車寸步難行,且有翻車導致人牛受傷的危險。
那條我們每年都要走無數趟的路,坡陡狹窄彎道大,上坡累死牛,下坡急死人。坡最陡、彎最急的路段要數李家碑坡腳下。之所以叫李家碑,是因為那一大片上百畝的土地,埋著李姓家族的上千座墳。一條路由西而東從墳山地中間曲曲彎彎蜿蜒、坎坎坷坷而下,行至東北角,有一條大破溝,下坡的路就從破溝右側呈三十度角直下,下到稍緩處又是一個八九十度的急彎。車到此處,趕車人需要“三好”:駕車技術好、心理素質好、穩功好,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父親雖然是個“半邊農民”,但經過長達半生的艱苦磨煉,各種農活都能駕輕就熟,包括趕車。每次車到李家碑,我們都嚴陣以待,父親在前,一手牽著牛鼻子,高高地將牛頭抬起,阻止牛失控狂奔,一手用勁扶著車轅,嘴里對牛喊著“穩的穩的穩的”。我們幾兄弟則在后面死死墜住車床,拼命往后拖住,以減輕牛的壓力。但沒有剎車的牛車,在慣性的推動下,勢不可擋地往前沖,到最后我們幾乎是被牛車拖著跑。隨著牛車狂奔而下,腳下黃灰滾滾,十分嚇人。好在父親的技術不錯,牛的定力也好,每次都是有驚無險,順利沖下急彎陡坡,從未出過事故。
這段路若是下過雨就絕不能走了,空車都難以順利下來。于是,每次上坡刨洋芋,只要天色有變,不管刨了多少洋芋,我們都急吼吼地催促父母趕緊跑,必須在暴風雨來臨前沖下李家碑。只要下了這處陡坡,雨下得再大,哪怕將我們都淋成落湯雞,我們心里也是舒坦的,甚至有一種勝利的感覺。
作為在土里刨食、靠天吃飯的農民,誰沒有經歷過暴風雨的侵襲?暴風雨讓莊稼遭災受損,但農民們來不及怨天尤人,而是忙著及時補種或改種其他作物,以降低和彌補損失。我們這些農村孩子,都是在風風雨雨的磨礪中長大的,經過暴風雨洗禮,心性和意志得到錘煉,就像在風雨中成長起來的樹木,堅韌、頑強、頂天立地,吃得了苦,受得了累,承受得住挫折,遇到困難和問題懂得想辦法解決,不會輕言放棄。
該來暴風雨的就來,該承受的挫折就坦然承受,如此,大地也許才會一如既往地草木繁盛,生機勃勃。
夏文成: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多家報刊發表詩文400余首(篇)。獲《人民文學》征文獎、孫犁散文獎等獎項。出版詩集《秋風不會將大地搬空》《我是我唯一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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