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萬安方言的“去哩”

摘 要：萬安縣位于江西省吉安市南部，境內有贛語和客家話兩種方言。“去哩”是由趨向動詞“去”和語氣助詞“哩”逐漸凝固發展出來的，在萬安方言中出現在句尾位置，表示“已經完成”和“將要開始”的語法意義。本文對萬安縣方言中“去哩”的句法分布情況進行了闡述，“去哩”的語法化反映了“去、來”這類趨向動詞語法化的路徑。

關鍵詞：萬安方言；“去哩”；語法化

萬安縣地處江西省中南部，吉安市南緣，與隸屬吉安市的泰和、遂川，隸屬贛州市的興國、贛縣四縣毗鄰。萬安縣境內方言主要為贛方言和客家話。贛方言屬于贛語吉茶片（也稱吉安片），境內有5種口音：①縣城芙蓉鎮話；②韶口話（包括高陂、潞田）；③桂江話（羅塘）；④棉津話（沙坪、柏巖、彈前、武術、澗田）；⑤百嘉話（包括窯頭、枧頭、麻源）。使用人口占本縣的70%。客家話屬于桂片，使用人口占本縣的30%，分布在本縣東南部及其他地方的山區。此外，河南、浙江、福建等地的移民在互相交談時用原籍家鄉話，對外交際則使用贛語或不太標準的普通話。

“去哩”在萬安縣贛方言中有很高的使用頻率，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去了”，除具有普通話中“去了”的句法功能外，萬安方言的“去哩”還具有體標記功能。本文所要討論的即是“去哩”的這一功能。

例1 涯去哩，渠唔能去（我去了，他沒有去）

例2 渠去哩上海（他去了上海）

例3 渠跳下去哩（他跳下去了）

例4 喫飯去哩（吃飯去了）

例5 今日會熱死去哩（今天會熱死了）

例1和例2中的“去”是實義動詞，例3中的“去”是趨向動詞，這三例中“去哩”的句法結構都是動詞“去”＋助詞“哩”。例4中的“去哩”有兩種理解，一是理解為趨向動詞＋語氣助詞，即陳述句“吃飯去了”，前面可以加上人稱代詞，作行為的發出者。二是表示“要吃飯了”，即“去哩”的語意發生了凝固，表示“將要開始”。例5是形容詞作謂語中心語的中補結構出現在“去哩”前面，這里的“去哩”就承擔了純粹的體標記功能，例5中的句子翻譯成普通話就是“今天會熱死了”，表示的語法意義是狀態的即將實現，同時有“主觀夸張”的意味。“去哩”可以丟掉“去”，說成“今天會熱死哩”，“哩”單獨作為完成體標記。

一、“去哩”的句法分布

“去哩”在萬安方言中只能出現在句末位置，其前面的成分可以是動詞、形容詞、動補短語等謂詞性成分，也可以是名詞和名詞短語等體詞，可以出現在否定句和疑問句中。“去哩”有“將要開始”和“已經發生”兩種語法意義，在表示“將要開始”的語法意義時，經常與表將來的副詞“快”“要”“會”等連用。“去哩”也有省略“去”的情況，在部分語境下直接說“哩”。

（一）VP＋去哩

例6 看起來會落雨去哩（看起來要下雨了）

例7 要過年去哩，爾要買哪仂東西？（要過年了，你要買什么東西？）

例8 唔記得交作業去哩（不記得交作業了）

例9 蠻久唔能落雪去哩（很久沒有下雪了）

“VP＋去哩”可以表示“將要開始”和“已經完成”兩種語法意義。“VP＋去哩”是最常用的，但并不是所有的VP都能進入這一結構。只有具有明確“起始點”或者“終止點”的事件才能進入，尤其是表示“將要開始”的語法意義時。一個事件只有具備明確的起始點或者明確的終止點，說話人才能有意識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做出判斷。

（二）AP＋去哩

例10 會熱死去哩（要熱死了）

例11 爾老弟介哪高去哩（你老弟這么高了）

可以搭配“去哩”的形容詞比較少，且不能單獨使用，需要搭配程度副詞或表示高程度意義的中補短語，才能進入這個結構，也就是說，進入這個組合的形容詞需要具有變化的語義特征。其表示的語法意義是高程度，有主觀夸張的意味。

（三）NP＋去哩

例12 十點鐘哩，要下課去哩（十點了，要下課了）

例13 十幾歲去哩，爾就讓一下渠（十幾歲了，你就讓一下他）

例14 一百斤去哩，夠得哩（一百斤了，夠了）

“NP＋去哩”表示處于或即將進入某個狀態的語法意義，語義上對NP有強調作用。與普通話“名詞＋了”格式中名詞的語義特征一樣，具有系列推移性語義特征的名詞一般都可以進入“NP＋去哩”構式，但不包括在序列上最開始的那個名詞。但在語言的自然性上，時間名詞要大于其他事物名詞，少部分地點名詞在序列環境中也可以進入“NP＋去哩”構式，前面一般需要附加“快”“要”“會”等副詞，如“快到萬安去哩”。“去哩”還可以搭配數量短語，前面不需要附加其他成分。“數量短語＋去哩”可以表示數量將近或者已經達到相應數量。如例（14）可能是“快一百斤了”，也可能是“已經一百斤了”，如果把數量短語后面的“去哩”中的“去”省略，則只能表示“已經一百斤了”的意義。

（四）去＋VP／NP＋去哩

例15 去讀書去哩（去上學了）

例16 去旅游去哩（去旅游了）

例17 去買菜去哩（去買菜了）

例18 渠去哪當去哩（他去哪里了）

例19 去北京去哩（去北京了）

例20 去學堂去哩（去學校了）

以上句式是“去＋NP＋VP＋哩”和“NP＋VP＋去哩”糅合形成的，由于受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制約，這種句式的使用頻率并不高。“去＋VP＋去哩”的前一個“去”可以省略，可以說成“讀書去哩”“旅游去哩”“買菜去哩”。陸儉明認為前一個“去”有主觀上表目的作用^［1］，而后一個“去”是表示客觀趨向的動詞。丟掉前一個“去”后，“去哩”不再凝固，變成“VP＋去＋哩”的結構，可以轉換成“去＋VP＋哩”，但“去＋NP＋去哩”的前一個“去”則不能省略。無論是“去＋VP＋去哩”還是“去＋NP＋去哩”都可以省略后一個“去”，“哩”充當語氣助詞。“去＋VP／NP＋去哩”還可以組合成“去＋VP＋NP＋去哩”。“去＋NP＋VP＋去哩”中的前一個“去”也可以省略，但語感上不如加上“去”自然。如：

例21 去北京考試去哩（去北京考試了）

例22 去南京旅游去哩（去南京旅游了）

例23 去學校讀書去哩（去學校讀書了）

（五）VP＋哩＋去哩

例24 來哩去哩，再等一下（馬上來了，再等一下）

例25 到哩去哩（快到了）

例26 飯熟哩去哩（飯快熟了）

例27 菜好哩去哩（菜快好了）

“VP＋哩＋去哩”只能表示“將要完成”的語法意義，不能表示“已經完成”，因此“去”不能省略。具有程度變化語義特征的單音節形容詞可以出現在這一句式中，但可以進入“VP＋哩＋去哩”句式的動詞比較少，只有“來”“到”這類趨向動詞才可以出現在該句法環境中。單音節形容詞和動詞構成的中補短語也可以進入這個句式，補語由一般由“呱哩”充當。如：

例28 跑呱哩去哩（快跑完了）

例29 做呱哩去哩（快寫完了）

例30 樹要倒呱哩去哩（樹要倒了）

例31 渠在車上都要歇著哩去哩（他在車上都要睡著了）

“呱哩”是萬安方言的一個準完成體標記，由動相補語“呱”＋助詞“哩”凝固而成。

“VP＋哩＋去哩”可以和否定詞“冇”連用，萬安方言用“冇哩去哩”表示“快沒了”的意思。但不能出現在否定句和疑問句中。

二、“去哩”的語法化過程

例1到例5展示了“去哩”在萬安方言中的演變過程。實義動詞“去”先是在句中作謂語，之后又發展成趨向動詞。隨著使用頻率的提高，“去”又進一步虛化為趨向補語，出現在動補結構之中，且經常出現句子末尾，緊靠語氣助詞“哩”，“去哩”開始由趨向動詞“去”＋語氣助詞“哩”逐漸凝固，虛化為一個具有“將要開始”和“已經完成”語法意義的體標記。

（一）由趨向動詞到事態助詞

例32 渠去打球哩（他去打球了）

例33 爾提得介箱牛奶去（你提得這箱牛奶去）

例34 快做得作業去（快寫得作業去）

例35 喫得飯去，唔要話事哩（吃得飯去，不要說話了）

例36 拿得去（拿得去）

例37 喫呱介個西瓜去（吃完這個西瓜去）

例38 打死渠去（打死他去）

例32、例33中的“去”是趨向動詞，有清晰的移動路徑，表示從某一地點轉移到另外一個地點。“哩”作為語氣助詞，附著在整個句子上。例34到例36的位移特征更加抽象，“去”都出現在“V得C”結構中并開始虛化，由趨向動詞演變為趨向補語。但還有趨向動詞用在動詞后面表示“動作繼續”的語法意義。例37、例38中的“去”已經虛化為語氣助詞，去掉也不影響句子完整性，可以說成“喫呱介個西瓜”“打死渠”，但加上“去”表示了說話人的一種主觀態度。根據已有的研究成果，可以把“去”的語法化路徑概括為：去（位移動詞，離開）＞去（位移動詞，往）＞去（趨向動詞）＞去（趨向補語）＞去（體標記）。可以看到，“去”的虛化程度越高，表示的主觀性也越強。“去”由表示客觀的位移發展成具有主觀性、表示心理位移的趨向義，最后由空間映射到時間，衍生出表示“將要開始”的語法意義，其空間上的趨向義完全消失。

“去”用作事態助詞表示“將要開始”或“已經開始”的語義早已有之。如曹廣順梳理了近代漢語有關“去”的用法，指出唐宋時期助詞“去”既可以表示完成時態，也可以表示將來時態，并且“去”可以和句末助詞“也”“在”等連用。^［2］

例39 如何得成佛去？^［3］（《祖堂集》卷三·慧忠國師）

例40 大師云：“這阿師！他后打破泥龕塑像去。”^［4］（《祖堂集》卷四·丹霞和尚）

例41 苦哉！苦哉！石頭一枝埋沒去也。^［5］（《祖堂集》卷七·夾山和尚）

到了元代，“去”表示“已經開始”的意義逐漸消失，只保留了用于表示將來的用法，并且有更加嚴格的句法條件限制。王華對晚唐五代至明初漢語的事態助詞做了一個抽樣調查，發現事態助詞“了”“來”“去”在晚唐五代的《祖堂集》中都是比較常用的。^［6］但“了”從宋代開始成為使用頻率最高的，“來”的使用則保持穩定態勢，“去”則從《祖堂集》以后不斷衰落，到明初的《老乞大諺解》徹底消失。在現代漢語中，“了”取代“去”成為最主要的事態助詞。

（二）由事態助詞到體標記

“去”為古見組、溪母魚韻、合口三等字。因此，我們認為萬安方言中的“去”保留了近代漢語事態助詞的用法。這種現象在贛方言以及客家話中非常常見，如劉澤民^［7］、李桂蘭與吳福祥^［8］等提到，在贛州瑞金、吉安吉水等地，“去”表示“已然”或“將要開始”的用法。不同于近代漢語的“去”具有足句的作用，萬安方言的“去”無法單獨出現在句尾，沒有普通話中“吃飯去”“打球去”這樣的表達，需要語氣助詞“哩”出現在“去”的后面才能成句。

“哩”是萬安縣方言中虛化程度最高的一個完成體標記，接近于普通話中的“了”，可以出現在詞尾和句尾兩個位置中。出現在句尾的時候，相當于語氣助詞，附著在整個句子上。

例42 渠早就來哩（他早就來了）

例43 西瓜熟哩（西瓜熟了）

例44 天光去北京哩（明天去北京了）

劉丹青提到，東南部方言中客家話、粵語等表達去某地時用“V＋LP”句式^［9］，萬安方言中也是如此，但前面我們也提到萬安方言也可以用“去＋VP／NP＋去哩”的句式，并且這種句式的“去哩”成熟度并不高。本文認為這是兩種句式糅合的結果，在這種句法結構中，“去＋VP／NP＋去＋哩”被重新分析為“去＋VP／NP＋去哩”。隨著“去”的虛化程度的加深，其在句中的位置也不斷后移，這為其與語氣助詞“哩”的結合奠定了位置基礎。當“去”出現在句尾表示“將要開始”和“已經開始”的語法意義被高頻使用時，它與同樣處于句尾具有同樣語法意義的“哩”出現了重合，“去哩”便逐漸凝固在一起。

例45 a渠吃飯去哩（他吃飯去了） b十二點鐘哩，吃飯去哩（十二點鐘了，快吃飯了）

例46 a渠歇覺去哩（他睡覺去了） b歇覺去哩，關呱電視（快睡覺了，關了電視）

a句表示的是“已經完成”的語法意義，“VP去”是一個連動結構，反應的是客觀位移，“哩”作為一個體標記，附著在整個句子上。b句中“去哩”已經凝固，成為一個新的體標記，表示“將要開始”的語法意義，并且可以出現在名詞性成分之后。如前所述，“去”在萬安方言中保留了“將要開始”的語法意義，“去”和“哩”凝固之后，“將要開始”的語法意義成為主要的構式義。陳澤平提到，表“完成”或“實現”義的“去”是從作補語的趨向動詞虛化而來的，主要用在不及物動詞（包括性質形容詞）之后，構成“動（形）＋去”的格式^［10］，但萬安方言中“去”進一步語法化，體詞性成分也可以出現在“去哩”前面。

（三）“去哩”與“哩”

如前所述，“哩”是萬安方言中一個重要的虛詞，類似于普通話的“了”，用在句尾可以做語氣助詞，在部分語境下也表示新情況的出現。“去哩”和“哩”既有相同點，也有各自的特色。

例47 a喫呱哩（吃完了） b喫呱去哩（快吃完了）

例48 a作業做呱哩（作業做完了） b作業快做呱去哩（作業快做完了）

例49 a會熱死哩（會熱死了） b會熱死去哩（會熱死了）

例50 a唔記得交作業哩（不記得交作業了） b唔記得交作業去哩（不記得交作業了）

“哩”用于句尾，只能客觀地敘述事件，而“去哩”則帶有更強的主觀性，具有突出歷時比較的語法含義。二者在表示“已經完成”的語法意義時可以互換。當“哩”前面出現“快”“要”等副詞時，也可以互換，表示“將要實現”的語法意義。李訥、石毓智將一個語法成分能否出現在“動＋X＋賓”格式中的“X”的位置上作為判斷體標記的一個重要標志^［11］，“去哩”雖然可以表示“已經完成”或“將要完成”的語法意義，但還不能出現在“動＋X＋賓”格式中，因此“去哩”還應該是一個表示“已經實現”或“將要開始”的事態助詞，“哩”在萬安方言中是最成熟的完成體標記。

三、結語

本文考察了萬安方言中“去哩”的句法分布情況。“去哩”可以出現在謂詞性短語和體詞性短語之后，還有特殊的“VP＋哩＋去哩”結構。“去哩”有表示“將要開始”和“已經發生”的語法意義。“去哩”的產生是語法化的結果，由趨向動詞“去”＋語氣助詞“哩”凝固而成，但尚未高度語法化。本文通過分析萬安方言中“去哩”的演變過程，為漢語中趨向動詞的語法化路徑提供了佐證，為進一步研究完成體和將來時提供了參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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