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利奧塔在其代表作《后現代狀況》中對后現代社會中知識的概念和意義進行了批判。他指出,經典自然科學中各個學科領域的長足發展已經將知識等同于科學、理性,固化了知識的真理性標準,利奧塔認為這是對知識的一種狹隘理解和認知。隨著當代自然科學的發展及其對知識的真理性標準的瓦解和否定,利奧塔首先打破了知識與自然科學及其真理標準完全對等的平衡,將知識從自然科學的壟斷中解放出來,把一切話語傳遞或敘事都納入知識的范疇,考察了知識在后現代社會中的使用價值和實際效用,由此實現對知識概念和意義的消解和重構。
關鍵詞:利奧塔;《后現代狀況》;消解;重構
后現代主義哲學大師讓-弗朗索瓦·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通過對“后現代知識狀況”的描述表達了他的哲學觀點,其代表作《后現代狀況》的副標題名曰“關于知識的報告”,可見利奧塔尤其重視對知識概念的關注和思考。利奧塔選擇知識作為批判傳統哲學的切入點,通過對后現代社會中知識概念的分析,將知識從經典自然科學和工具理性范疇的禁錮中解放出來,將知識的范圍擴大至一切話語的傳遞或敘事,消解了知識作為認識和實踐的真理性標準意義,剖析了知識的使用價值和效用范疇,由此完成了對知識概念和意義的消解和重構。
一、知識被自然科學壟斷的發展歷程
16—18世紀的近代自然科學“啟蒙”為知識的科學性奠定了基礎。波蘭天文學家尼古拉·哥白尼(Nikolaus Kopernikus)提出日心說,意大利天文學家伽利略·伽利雷(Galileo Galilei)對自由落體的研究,德國天文學家約翰尼斯·開普勒(Johannes Kepler)發現天體運動三大規律,英國化學家羅伯特·波義耳(Robert Boyle)開創近代化學,艾薩克·牛頓(Isaac Newton)提出經典力學三大規律和萬有引力定律等。這些自然科學的偉大發現和成果,摧毀了近代以前經院哲學有關上帝和信仰的權威,發現了現實的人和理性的光芒,為哲學解釋和說明自然提供了思想的材料和內容。科學語言成為解釋和說明一切的中心話語,“科學是一種真正的知識,科學就是真理”[1]。近代哲學經驗論奠基人培根就是實踐這一思想的杰出代表。他以觀察和實驗為手段,試圖揭示自然的本來面目,推進知識的發展,實現自然科學的復興,他宣稱的“知識就是力量”使知識從此被潛意識地理解為科學和理性的代名詞。
理性派的思辨形而上學在黑格爾這里被完整化和體系化之后,哲學似乎走到了盡頭。之后的哲學家開始重新思考哲學的初衷、作用、研究對象、方法和現實意義,并紛紛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傳統形而上學。其中,沿襲近代經驗主義路線的實證主義、馬赫主義、邏輯經驗主義等各種實證哲學,更是深化了知識的確定性和科學性而被統攝在“科學主義”[2]的旗幟之下,成為現代西方哲學的三大思潮之一。19世紀,達爾文提出進化論,此時在法國興起的實證主義深受其影響,幾乎全盤接受了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把經驗當作一切哲學的基礎,拋棄了傳統形而上學對世界本原、基礎等本體論問題的研究,否認經驗以外有任何物質或精神實在,認為哲學就是以經驗為基礎的實證自然科學,應當成為改造自然和造福人類的知識力量。19世紀末出現的現代物理學革命成為自然科學發展中的又一次深刻變革。這些自然科學(尤其是物理學)的發現推動了哲學在認識論上的轉變,在秉承實證主義的基本原則之下,企圖徹底清除實證主義關于德國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自在之物”[3]不可認識的形而上學殘余,將哲學完全限定在科學和人類認識所及的經驗領域,再次加深了哲學范疇里知識概念的自然科學化。
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控制論、系統論、信息論、分子生物學、人工智能等各種新興科技的涌現,科學技術作為一種工具,科學理論和知識作為一種工具理性,大幅度提高了生產力,優化了生產關系,促進了經濟增長,人類社會從科技中受益良多。從而使知識在這樣一個高科技社會中更是被牢牢地貼上了“科學”的標簽,也使知識被淹沒在自然科學的旋渦之中,甚至宣稱“科學之外無知識”。
二、知識從自然科學向敘事的回歸
作為后現代主義哲學家,利奧塔的鋒芒自然指向以往的傳統哲學。他對傳統哲學的批判始于對知識概念的解構與重建。由于受到不同時代自然科學發展的影響,知識的豐富所指在思想史上已被囚禁在自然科學和工具理性的狹隘范疇并根深蒂固。然而,在利奧塔這里,知識作為一個能指符號,具有廣泛的內涵與外延。為此,他首先對傳統知識單一的科學性和真理性進行了批判。
在《后現代狀況》一書中,利奧塔明確指出,知識不能歸結為科學,更不能歸結為學問。科學知識只是知識的一部分或一種表現形式。除此之外,知識還有其他表現形式,“知識還包括了‘如何操作的技術’,‘如何生存’,‘如何理解’(法文savoir-raire,savoir-vivre,savoir-écouter)等觀念。因此知識是一種能力問題。這種能力的發揮,遠遠超過簡單‘真理標準’的認識和實踐,再進一步,擴延到效率(技術是否合格),公正和快樂(倫理智慧),聲音和色彩之美(聽覺與視覺的感知性)等標準的認定和應用”[4]。知識不僅僅是一個有關認識、實踐和真理的問題,還包括人們對美丑善惡等美學和道德的領域的評價和選擇。除了在認識論上給予人們做出判斷和推理的能力,知識還指導人們在美學和道德方面表達態度和采取行動。總而言之,知識涵蓋了人們在各個領域的多種能力。
通過對知識的概念作出廣泛解釋,利奧塔有力地反駁了后現代社會中流行的工具理性知識觀。利奧塔指出,在表達和傳遞知識的所有形式中,科學只是其中一種,還有其他非科學類的知識。因此,利奧塔使用“敘事”這一概念統攝科學知識和其他各種表現形式的知識。對于科學知識而言,敘事具有始源性的意義。“敘事”原指人類語言出現時的口頭表述。隨著文明的發展,它的外延也被擴大到圖畫、聲音、祭奠儀式、肢體動作、書寫文字、符號等各種可以表達意義的形式。利奧塔說道:“在表達傳統知識時,敘事形式是非常重要而突出的……從各個方面來看,敘事是傳統知識主張的典型。”[5]他將一切知識歸結為敘事,但鑒于科學知識在知識中的統治地位,后期又將一般敘事與科學知識相區分,后者一般不稱為敘事。關于敘事,利奧塔又將其區分為兩種:一是具有始源和首創意義的敘事,也被稱為“原始敘事”或“小敘事”;二是被合法化和理念化的敘事,又被稱為“元敘事”或“大敘事”。“原始敘事”是語言在習慣使用過程中的產物,是一個隨著時間而不斷變化的體系,構詞、語法和形式從不固定,沒有任何群體或個人可以賦予“原始敘事”合法性和權威地位。“元敘事”指具有最高意義的政治和哲學的敘事,具有同質性、普遍性、一致性、權威性、可通約性等特點,包括建立在傳統哲學的普遍理性、基礎主義、本質主義之上的自然科學、政治、法律以及與之相關的意識形態。
利奧塔將知識的范圍由科學擴大到敘事,實現了知識從科學向敘事的回歸。這一論述體現了他作為后現代哲學家對西方自近代以來以總體化的統一性為特征的主體性形而上學、認識論和歷史哲學的批判,并試圖以知識向敘事的回歸為切入點,建立多元性、差異性、不確定性、不可通約性的后現代哲學。
三、知識真理性意義的消解
自“啟蒙”運動以來,一方面,自然科學的發展促進了哲學的科學化;另一方面,科學化了的哲學(實證主義、馬赫主義、邏輯經驗主義等)也捍衛了自然科學的“證實”原則和真理性。然而,德國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量子假說和愛因斯坦相對論的提出,沖擊了牛頓經典力學作為科學典范的普遍性、正確性,由此引發了后來的哲學家“對理性的危機的診斷與感受”[6]。奧地利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基于人們不能達到真理,基于一切理論都是推測和假設,基于知識的不完全性,提出了“否證”概念,一反傳統的科學證實原則,認為科學知識的真理性在于存在被否證的可能性。美國科學哲學家托馬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提出了“范式”理論,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明科學范式不是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或對客觀規律的反映,而是在不同社會歷史條件下形成的科學共同體的集體性心理信念。由于范式并非關于客觀世界的知識,因此并無真假對錯之分,所謂的“真理”只是科學家集團使用的一種能夠有效解決科學研究中各種難題的工具。庫恩從實用主義的角度批判了“符合論”的真理觀,并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這樣寫道,“科學家并沒有發現自然的真理,也沒有愈來愈接近真理”,“任何愈來愈接近真理的觀點都是毫無根據的,必須放棄”。[7]奧地利科學哲學家費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反對用任何固定的觀念和普遍適用的原則來明確劃分科學與非科學之間的界限。科學如今作為一種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并非科學反映了客觀世界的普遍性和真理性,而是由于其作為一種工具,幫助實現了民族國家的統治,由此便與國家權力相結合而壟斷了幾乎一切領域,正如昔日的教廷與皇室相結合成為中世紀歐洲社會的兩大支柱一樣。科學在費耶阿本德這里跌下神壇,并被視為和宗教、神話并無二致的一種意識形態而已。
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以及波普爾、庫恩和費耶阿本德等人的科學哲學理論分別從科學內部和外部瓦解了科學所標榜的客觀基礎,顛覆了科學作為真理的權威。科學領域無法獲得統一的認識,科學知識的真理性缺少判斷標準,由此動搖了科學作為元敘事話語的普遍性、權威性、絕對性、真理性等特征。既然知識的真理性不復存在,知識不再能夠提供任何關于對客觀世界的正確認識,那么知識存在的意義,用利奧塔的話來說,即知識存在的合法性依據是什么?正是對于這個問題的思考,引發了利奧塔對人類整個知識領域的批判性反思,從而提出了重新建立科學及全部知識的合法性的學說。
四、知識效用合法性的重構
為解決知識的合法性問題,利奧塔首先借鑒了奧地利分析哲學創始人路德維希·約瑟夫·約翰·維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的“語言游戲說”來說明,作為知識載體的語言不是為了也不能夠達到一種形而上的終極確定性、普遍性和真理性。
維特根斯坦提出,人們對語言的使用不過是一種語言游戲。正如“游戲”沒有任何明確的定義一樣,也無法給出一個關于語言游戲的本質性和一般性的界定,人們只能感受到各種語言游戲之間的家族相似性。對于語言來說,也只存在著異于不同語言使用者之間的具體的、個別的語言,而沒有適用一切的普遍的、一般的語言。規則也是一樣。語言的使用者就如同游戲的參與者一樣,語言規則是參與者之間共同的約定。規則并不是先于游戲而存在,而是在使用語言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是使用者習慣的產物,沒有任何確立語言規則的標準,它隨著使用者之間共同約定的變化而不斷變化,規則也只能在語言使用者之間有效。由于“語言游戲說”否定了規則的普遍性和同一性,而強調了規則的特殊性和差異性,從而否定了與現代性相關的一切元語言、元敘事等形而上學。
利奧塔吸收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觀,重申了要在認識論上以多元性、差異性、特殊性取代以往的一元性、同一性和普遍性,這也是與他對后現代知識性質和作用的分析相一致的。
據利奧塔分析,最近幾十年以來,電子計算機和其他高科技的發展都與語言息息相關。計算機以及與之相關的信息化語言的出現和發展改變了整個科學和知識領域的性質和作用。尤其是知識的信息化和商品化。從信息化層面來說,一切知識領域的話語必須轉化為用計算機處理的信息語言。“只有將知識轉化成批量的資訊信息,才能通過各種新的媒體,使知識成為可操作和運用的資料……在知識構成體系內部,任何不能轉化輸送的事物,都將被淘汰。”[8]一個判斷能否被認定為是知識的判斷,關鍵在于它是否能夠被轉化成計算機語言。因此,無論知識的生產者還是知識的消費者,都需要掌握計算機的使用,將他們創造的或習得的東西轉換為計算機語言。從商品化層面來說,知識與認知者的關系如同商品與消費者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外在的關系,獲取知識的方式已不再以傳統的心靈培養和個人教化為主要模式,知識的傳播以信息處理機和聲像多媒體為媒介。知識供應者與知識使用者之間的關系類似于商品生產者與商品消費者之間的關系,知識變得可以被價格量化。生產知識以出售為目的,使用和消費知識是為了在新的生產中取得實際效用。因此,知識的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成了目的。
基于以上分析,利奧塔將關于知識的合法性基礎歸結為它們是否能夠帶來實際使用價值和效益。換句話說,即知識是否被接受和認可不再主要取決于知識是否能夠反映客觀實在或符合某種普遍理性的原則,而在于其能否轉化為具有使用價值的信息化商品。“知識以一種生產力不可缺少的信息商品的形式出現,這在世界范圍的力量競爭中已經是并將繼續是一個重要的、也許是惟一的賭注。可以設想,民族國家有一天將為控制信息而戰,正如過去它們為控制領土并隨之控制掠奪原材料和廉價勞動的途徑而戰一樣。”[9]
總而言之,知識信息化和商品化的劇變強烈沖擊了近代以來的知識觀和科學觀的“啟蒙”和理性基礎,尤其否定了所謂元語言(元敘事)的權威話語權,從而否定了知識和科學本身的合法性(實在性、真理性和確定性)。這一論述也威脅了一切具有現代性特征的哲學和文化的合法性,而把它們還原為敘事(語言游戲)。知識的意義已經不再以真理性為標準,而是以其實際效用作為衡量尺度。表達知識的語言之所以具有意義,不在于它表達了某種確定的東西,而在于它在具體使用過程中所產生的效果。這就是利奧塔有關知識的后現代狀況和合法性的闡述。
五、結語
作為后現代哲學的領軍人物,利奧塔從知識的概念出發,一方面,著重考察和分析了后現代社會中知識的歷史傳統和局限性,突破了知識隸屬于自然科學和理性這一狹隘的認知方式,將知識的范圍擴大到一切話語的描述,把知識納入“敘事”這一宏大的范疇內來思考;另一方面,在科學哲學否定和顛覆了科學知識真理性的基礎上,利奧塔對人類整體知識領域進行了批判性反思,從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中受到啟發,轉向了對語言的實際價值和效益的研究。由此,利奧塔完成了對傳統知識概念的使用范圍及其真理性的消解,將知識納入敘事的領域并重構了知識效用的合法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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