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金鎖記》用柔軟又深刻的筆觸,講述了曹七巧從屈從、壓抑、桎梏到崩潰的心理過程,展現了她復雜的心理層次,勾畫了她痛苦、扭曲、空虛的生存狀態。本文主要運用弗洛伊德關于人格結構的理論,以曹七巧的生存環境為依托,解讀七巧在本我欲望、自我調適、超我道德的人格建構過程中表現出的異化畸變的缺陷人格狀態,以期更深入、全面地解讀曹七巧的形象。
[關鍵詞] 人格結構理論 "畸變 "異化 "缺陷人格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7-0035-04
張愛玲的《金鎖記》,以幽微細膩的筆觸,雕刻了一幅橫跨女兒、妻子、母親的女性人生史。它以封建文化為背景,以封建與現代的交叉為坐標,刻畫了一個在掙扎中被塑造,在塑造中被定型,在定型中解體消散的女性形象。小說用柔軟又深刻的筆觸,緩緩講述了曹七巧從屈從、壓抑、桎梏到崩潰的心理過程,展現了她復雜的心理層次,勾畫了她痛苦、扭曲、空虛的生存狀態,營造了郁悶、壓抑、殘酷又荒誕的敘事氛圍。本文主要通過弗洛伊德關于人格結構的理論解讀七巧的復雜又多樣的心理變化。
弗洛伊德認為人格分為三個部分: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本我是與生俱來的人格,是人格結構的基礎,追求生物性需求的滿足,極力避免痛苦和不愉快,是欲望與沖動的源泉;自我位于本我的欲望與超我的道德之間,是生物性欲望與外部環境的調節器,試圖平衡本我與超我的沖突;超我則是道德和社會規范的內化,是人格結構中的管制者,追求完美,對本我進行約束與監督。
為了更細微而透徹地分析和理解曹七巧形象的復雜性,本文將運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分析曹七巧坎坷的際遇中所折射出的本我的欲望、自我的掙扎與超我的道德沖突,揭示她悲涼而又荒誕的一生所經受的矛盾與痛苦,勾畫她蜿蜒又清晰的心理變化軌跡,全面理解張愛玲如何站在新舊文化疊加的高隴上,冷酷又悲憫地審視女性在虛化了的社會、高光了的家庭和幽暗里的自身等各個層面的生存困境。
一、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下的七巧人格概述
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人格是主導人的外部行為的一種來自內在的深厚的精神力量,它決定著人在所依托的環境中的行為特征。人格結構包含三個部分: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在德文原文中,這三部分也被直譯為“它”“我”“超越我”。
1.本我(Id)
所謂本我,居于無意識的層位。它就像宇宙之初的混沌、模糊、迷亂,充滿著本能性的生理欲望,這種生理欲望蘊含著和人類文明行為規范相違背的可能性,遵循快樂和滿足原則,不考慮價值、道德、善惡是非等社會文明的標簽。本我游弋于無意識的領域里,但它有表達的本能,大部分以沖動性的行為表現出來。它被稱為人的生命活動的源泉。《金鎖記》中曹七巧顯露出對物欲艮久深邃的執著和依賴,是她一生去竭力拼殺、竭力保有的生命的根本。對曹七巧來說,它甚至超越了生命本身。曹七巧的語言行為大都和金銀、物什、錢財有關。小說也給予曹七巧各種靜態、動態的本我物欲的呈現:“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1]
2.自我(Ego)
自我居于本我和外部現實之間的層面,是本我在與外部現實的遭遇過程中形成的。負責調節本我沖動與外部現實之間的矛盾,并力求實現個體與外界現實的平衡。一方面,自我無法無視本我趨樂避苦的內在需求,迷戀本我需求滿足后本源性的愉悅;同時自我又不得不審視自身在群體或外部關系中的位置,遵循維持群體關系所不得不去遵循的規則。自我是人格結構中最為艱難的一部分。同時,它也是能為人感知的意識部分,表現于人的語言、行為等外化的言談舉止。它和本我處于流動的、變化的、膠著的復雜狀態。小說中曹七巧在原生家庭和婚后家庭中各種人際關系的處理,顯示了她在自我層面處理過程中的壓抑、掙扎、痛苦,以及在外界各種壓力、圍攻的生存困境中逐漸形成的扭曲異化的獨特人格。小說更以殘酷而悲愴的輪回模式,探索了扭曲異化人格的強大力量。
3.超我(Superego)
超我是人格結構中的頂端,是自我在調節本我欲望的過程中升華而成的以謹守社會文明規范的至善的部分。它要如同自我一樣防范本我不容于社會道德規范的那部分,同時要幫助自我建構合乎社會規范的能夠實現的目標,且要引導自我進入更高級別的理想的善的生存狀態。超我如同本我,是非現實的部分,但它是自我將要進入的領域,是自我的仰望,是“我”能夠俯視自我和外部環境的全局性的視角。超我雖是非現實的部分,但它也影響和引導著現實中人的行為語言等外化了的部分。曹七巧的超我部分,是她在人生各種際遇中形成的“齊了心想我的錢”的合乎她人生邏輯的至上的標準,并圍繞這個標準而輻射出以她為中心的言行的系統。這系統漸次從娘家兄長侄子、婆家親戚妯娌直至囊括了她親近的戀人、子女,而在最后層面上構建了她完整的人格結構。這種超我人格的錯位,讓曹七巧失去了言行得體的能力,失去了和社會規范的平衡,失去了社會、家庭正常關系的依存,從而流于憤怒、疏離與自閉,最終孤獨離世。
二、七巧的生存背景:人格演繹的舞臺
1.原生家庭——本我欲望的失落
小說饒有技巧地虛化處理了曹七巧的出身,但依然可以從埋線中勾勒出曹七巧的原生家庭。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里是開麻油店的。”把麻油店置于封建文化的起伏流動中,那就是一個在經濟層面衣食艱難,在精神層面粗糙卑下的世俗的場所。小說借助于丫鬟間的流言,毫不隱諱地點明了這種世俗以及與大戶人家不相容甚至對抗的處境。麻油店的出身、經濟的困頓讓曹七巧的家人親情流于寡淡。原生家庭用一樁買賣平衡并最大化了曹七巧的價值,用婚姻填平了家庭的虧空。曹七巧去世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自己青年時期的幻影,隱晦地表達出來她被“賣”去姜家的感受,對于本源中原始天然愛情失去的幽怨、不甘。這種幽怨不甘完成了她人生的閉環。小說如何去處理這種幽怨不甘就變成讀者極度期待的事情。
婚后的曹七巧,遭遇社會家庭關系中幾乎所有人的圍獵。“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搭理她……” 新嫁過來妯娌的態度幾乎絞殺了七巧最后自我調節的愿望。小說沒有直接描寫七巧此刻的心理活動,而是用接下來一個姑嫂對話的細節揭示了七巧對于原生家庭的奉獻和對于人生身不由己的苦楚的顯露。如果說原生家庭的買賣鋪就了曹七巧人格構建的舞臺,那么婚后姜家的家庭斬斷了本我合理化為自我的最后一根絲線,曹七巧由怨而恨,開始締結自我層面那黃金的枷。
2.婚后家庭——自我的異化與畸變
小說把婚后的姜家作為七巧人格建構的主戰場,細膩幽微、抽絲剝繭一樣雕刻著七巧異化畸變的人格。小說把原生家庭虛化處理,讓婚后的家庭顯得尤為醒目。曹七巧在姜家的生活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狀態:獨處時的苦痛與幽怨、群處時的憤怒與攻擊。
2.1本我欲望的直接投射
姜家人和七巧的人際關系是層次化展示的。曹七巧最親近的情感關系——她的丈夫是個殘疾。小說中多次通過曹七巧自己的嘴巴表達出她丈夫的狀況。“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 如果原生家庭的買賣從第一個層面典當掉了七巧自由選擇愛人的情感欲望,那么姜家二少爺從第二個層面斷絕了七巧愛情欲望的合理化實現的可能。按照人格結構理論,本我的欲望執著地追求快樂而避免痛苦,如果本我不能合理化在自我的層面實現,那么它會以任何可能的不合理的層面去實現。表現在曹七巧的精神世界中,她首先鎖定了姜家健康又有點人生趣味的三少爺季澤。季澤成了丈夫之外第二個層面上親近的人。“季澤是個結實小伙子……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七巧掀著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己地就走了過來……”“七巧低著頭……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 小說通過這些七巧和季澤相處的場面,細膩勾勒了七巧在本能欲望受挫后,難以去平衡的、即使與規范道德相沖撞也要去索要和努力獲取的難以抑制的意志。
小說更觸動人心的地方在于曹七巧在第二個層面上的原欲受挫后,在一段獨處的調適后,頑強地建構了第三個層面——她與兒子長白的關系。“她瞇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 小說通過這些細節,周備而妥帖地再現了七巧在本我原欲的缺失中層層深邃幽暗的精神歷程,展現了她行走在亂倫邊緣的險峭和丑惡。直至她人生的最后時刻,彌留在她腦際心間的是她年輕時健壯的肉體和回憶中可能滿足她的愛情欲望的那些健碩的年輕男性。曹七巧生動幽微地展現了生命本我欲望受挫后左沖右突的激進狀態。
2.2本我欲望的間接性指向
如果說七巧在最親密的關系中透出本我欲望的直接性投射,那么以七巧為中心在姜家次一級輻射的人物關系中,本我欲望以另一種象征物的方式投之于七巧的生活言行中——對金錢的畸形的看重和依賴。在她與季澤的再次會面中,她最看重的,也是最防范的便是自己的家財:“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讓她同樣防范的還有娘家的人:“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金錢成了七巧最實在的擁有物,絲毫不存在變心,或者背叛,或者對七巧的羞辱。七巧在對金錢的追逐中暫時找到了欲望的出口,形成了七巧在人際關系中畸形又具有創傷性的人格。這種人格因為偏離了本我和外部現實平衡合理的關系,讓七巧在替代性滿足欲望的同時,難以避免地產生反方向傷害,導致七巧在群體性關系構建中的失敗,并在失敗中嘗盡外在者的羞辱和冷眼,這又進一步促使她更堅定地走向對金錢的依賴,體驗到生命巨大的不公感和虛無感。“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本我欲望的替代性滿足不僅沒有真正意義上彌平七巧的本我欲望,反而畸變的人格讓她在自身與外部環境關系的構建中受阻,形成孤獨的沒有出口的閉環。閉環中七巧更加迷戀金錢帶來的實在的安全感,她甚至把它制造成武器,“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三、七巧的內化道德:超我過程中的壓抑與沖突
小說在精雕細刻七巧在群體關系構建過程左沖右突的憤怒與攻擊中,塑造出一個既同情偶爾得到點善意的同情,又把這善意的同情毫不留情耗盡,并在耗盡中走向閉環的形象。同時,小說中也若隱若現地運行著依傍于主線之外的一條副線。這條副線顯示了七巧在追求本我時與那內化于自身的社會規范的沖突。小說含糊處理了七巧被嫁于姜家的具體狀況,“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你也不顧我的死活’”“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侄女們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只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琺瑯金蟬打簧表……”這種含糊中也營造了七巧在自由愛情追求與家庭責任感之間的糾結矛盾的空間。
小說在七巧與丈夫關系的處理上,也同樣精巧地表達著七巧欲望與內化的社會規范的沖突。小說弱化了七巧的丈夫的具體形象。“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了’。”無論七巧多么的心有不甘,她有丈夫的事實始終是她心理難以逾越的界限;有丈夫卻又如同沒有丈夫,小說借助于模糊營造的空間,徐徐展示了七巧在欲與禮的沖突中的矛盾和掙扎。“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沖動的七巧認同了自己喜歡季澤的事實,擁抱這一瞬間季澤向她深情告白的愉悅,“她從前愛過他……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七巧在本我欲望的追求與婚后守禮的道德規范之間的沖突,撕裂著七巧那沒有出口的壓抑,把她一點一點推向絕望。
四、人格結構理論關照下七巧畸形人格的悄然形成和蛻變
人格結構理論視域中和諧自然人格的形成仰賴于源于本源沖動的本我在理想的超我層面的檢視和篩選下,依賴于自我的各種適宜的調節,而形成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之間的自洽。在三者流動的尋找自洽的過程中,本我的原發性沖動在超我的檢視層面如果無論如何都無法自洽性滿足,這種滿足缺失所溢出的強大的力量會讓自我的調節能力塌陷,這種塌陷最終導向缺陷人格。
《金鎖記》在勾勒七巧缺陷人格的過程中給予了足夠的張力,就好像一個黝黑的深潭,讀者很難清楚七巧缺陷人格的終點在哪里。對于物的癡迷彌漫于七巧所有或親近或疏遠的人際關系中,用她的話說,“這些錢是拿命換來的”。這些拿命換來的錢最終超越了生命本身,上升為她拿命去竭力守護的支柱。小說精巧之處在于錢的守護帶來的滿足并不能替代或者填平本能欲望壓抑后的缺陷,七巧要在欲望壓抑帶來的創傷性的路上走到更遠,雖然以含糊隱晦的方式,七巧還是游走在文化規范極度忌諱的亂倫之路上。雖然在和季澤的情感構織中小說賦予了七巧矛盾又痛苦的心理敘寫,多少帶有七巧左右游移不定的苦楚,但當這種感情移至于長白時,七巧已經老練了到毫無悔意并且刻意為之的狀態。身邊僅剩的兒子女兒,成了七巧最后的獵物。小說精巧地設置了長安蜿蜒的情愛經歷,這段經歷空間的黑影中的主角是七巧。雖然七巧在長安的愛情經歷中出場不多,但她對這段情感的控制游刃有余。長安像她把玩的獵物,可以隨時收網。七巧的缺陷人格的構建至此達到完美無缺的程度。伴隨著兒子女兒命運的收場,七巧也只能走入生命的終點,結束她悲苦又創傷性的一生。
參考文獻
[1] 張愛玲.張愛玲作品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