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深入剖析柯爾律治《古舟子詠》中的生態寓意,進而力圖透視詩人的生態理想。在作品中,以老水手為代表的人類的傲慢之舉最終招致自然的反噬;作品雖充滿神話色彩,實則為一部生態寓言,老水手肩負傳播“神諭”的使命,本質上也是在傳播自然的訓誡,反映了詩人強烈的生態愿望和崇高的生態理想。
[關鍵詞] 《古舟子詠》 "反噬 "使命 "生態理想
[中圖分類號] I2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7-0097-04
1798年,英國詩人柯爾律治與華茲華斯合著的《抒情歌謠集》面世,這部被譽為“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奠基之作”的作品的出版標志著英國文學浪漫主義時代的開啟。詩集開篇便是柯爾律治的長詩《古舟子詠》,講述的是一位老水手在航海途中的傳奇經歷。老水手的船只在航行中遭遇風暴,被推向南極。在困境中,一只信天翁出現,帶領船只駛出迷霧。然而,老水手卻失手射殺了信天翁,隨后招致禍患。其他船員痛苦地死去,只有老水手一人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下艱難求生。在歷經磨難后,老水手的生態意識覺醒,開始贊嘆自然之美,且最終肩負起傳播自然訓誡的使命。這首充滿神秘與奇幻色彩的詩歌,不僅在文學史上占據重要地位,更蘊含著深刻的生態思考。
20世紀后半葉,在全球范圍內,尤其是工業化國家的生態問題日益突顯,地球陷入環境危機的問題引發廣泛關注。在這種背景下,生態批評應運而生。1962年,美國作家蕾切爾·卡遜的作品《寂靜的春天》面世,在美國引發了聲勢浩大的環境保護運動[1],自此以后,生態批評快速發展,并在文學領域開花結果,生態文學逐漸建立了自己的理論體系。生態批評思想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影響國內學界。魯樞元于2000年出版《生態文藝學》,在該著作中明晰了生態批評的若干概念、理論和方法,并且創造性地用“三分法”將生態批評分為自然生態批評、社會生態批評和精神生態批評三個領域,厘清了各領域之間紛繁蕪雜的關系,且為生態批評開拓了新的研究領域。此外,由王諾領銜的廈門大學生態文學研究團隊于2008年出版了生態批評系列著作,如王諾主編的《歐美生態批評——生態學研究概論》、李美華主編的《英國生態文學》、夏光武主編的《美國生態文學》等。王諾進一步梳理了歐美生態批評理論,同時重點闡述了生態文學研究的哲學基礎和切入點,強調生態批評實踐中應具有的“生態整體主義”哲學觀照,提升了生態批評劍指社會問題的力度,為生態批評研究者提供了重要指引。李美華和夏光武從生態批評角度分別解讀了英國文學、美國文學的相關作品,是一次生態批評理論在英美文學作品中的全面實踐。
總體而言,國內外生態批評領域主要聚焦于生態批評理論的建構及文學作品的宏觀透視,對具體文學作品從生態角度的微觀分析略顯不足。對《古舟子詠》的生態批評研究較為有限,主要集中在其生態寓言的實質、象征等手法的運用、生態思想的演進等方面。如魯春芳認為,詩人運用隱喻、象征的藝術手法,帶領讀者經歷了從整一到分離、再回歸到整一的本體思維旅程,代表著“人類現代生態意識的最初萌動”[2]。劉國清則認為詩歌隱喻了人類從依附自然到與自然對立再到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歷程,因此是一部人類成長的生態史詩[3]。胡泓通過對比《古舟子詠》《白鯨》《老人與?!罚U釋了西方文學作品中呈現的生態倫理思想的演進[4]。然而,作品中老水手何以擔當使命及其與詩人生態理想的聯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和挖掘。因此,本文將詩歌重新置于生態批評語境中,發現老水手被賦予傳播“神諭”的使命,本質上是在傳播自然的訓誡,反映了詩人強烈的生態愿望和崇高的生態理想。
一、人類的傲慢與自然的反噬
人類在歷史長河中曾與其他生靈和諧地共處于地球之上,然而伴隨著人類文明的逐步演進,人類與孕育自身的自然卻漸行漸遠,人類以一種傲慢無禮的姿態高高凌駕于自然之上。
《古舟子詠》開篇即敘述了船員們的艱難遭遇。老水手的船只經行赤道后突遇風暴,如詩中所言,“海上的風暴呼呼刮起,來勢又猛又兇狂;它抖擻翅膀,橫沖直闖,把我們趕向南方”。面對自然的狂暴力量,船員們束手無策,只能任其擺布,“像被人追趕的逃犯,腳踩著追兵幽幽的黑影,低著頭拼命奔竄”[5]。船只最終被風暴推向南極,目光所及處皆是迷霧和冰山,隨時有沉沒之險,船員只能被動等待命運的裁決。此時,一只信天翁出現,帶領船只沖出迷霧,駛入安全水域,隨后在船頭棲息九天九夜,給船員帶來歡聲笑語。不料老水手卻意外地用弓箭射殺了信天翁,從而招致禍患:其他船員痛苦地死去,唯有老水手一人“生不如死”地活著。
老水手看似偶然射殺水鳥的舉動,卻暗藏著人類的高傲與不可一世。從遠古時代至今,人類對自然的認識曾經歷了從“天人合一”到“天人對立”,再到“天人對立與統一”的漫長演變過程[4]。在生產力極不發達的社會條件下,人類高度依賴并敬畏自然,與自然界中的其他生靈無異。然而,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人類漸漸具備了與自然抗衡甚至征服自然的能力,越發變得狂妄自大。至文藝復興時期,莎士比亞已在借哈姆雷特之口高呼“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助長了人類傲慢的氣焰,而啟蒙運動和隨后的工業革命繼而吹響了人類向自然全面進攻的號角。隨著人類征服自然力量的不斷增強,自然在人類心中曾經神秘與強大的形象逐漸淡去。其結果,便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精神紐帶斷裂了,人與自然徹底疏離了。不承認自然界是人類精神的導師,人類便不再敬畏自然界,自然隨之成了人類實現欲望任意掠奪的對象,人類的生存危機便接踵而至[3]。
老水手便是“天人對立”時代的縮影,其隨意射殺水鳥的舉動也象征著人類對自然的疏離、漠視和征服的欲望,其結果必然是招致自然的反噬。而其他船員對待老水手射殺水鳥這一行為的態度也同樣決定了他們最終的命運。原本“可意的南風”驟停,船停在赤道附近的海面上,接連數天紋絲不動,船員不得不忍受烈日的炙烤和口渴的煎熬,然而這只是懲罰的開始。隨后死神和她的同伴“死中之生”出現在船邊,對他們的命運做出最后的裁決:其他船員被判了死刑,老水手則將生不如死地活著。失去同伴的老水手只能獨自面對腐爛的大海以及海面上“成千上萬條黏滑的爬蟲”,縱使萬般絕望也無計可施。因老水手射殺水鳥而被懲罰死去的同伴也沒放過他,即便死去也仍然用一雙雙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老水手就這樣一連七天七夜飽受肉體和精神的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二、神話色彩與生態寓意
《古舟子詠》是一首充滿神話色彩的敘事詩,超自然的力量貫穿詩篇并左右著老水手及其同伴的命運。船只被突如其來的風暴一路向南帶到南極,在老水手及其同伴命懸一線之時,一只信天翁帶領船只駛出冰山和迷霧,為他們開辟生命的新通道。老水手射殺信天翁后,船只被一股神秘力量推離南極,船員們開始為他們愚蠢的行為付出慘痛的代價。當老水手開始對自然的生靈——水蛇發出由衷的贊美時,他胸前掛著的信天翁尸體便倏然滑落大海,他的命運也隨之出現轉機?!跋伸`”們附著在死去的水手身上揚帆起航,和船底的南極精怪合力使船只繞過合恩角,回到大西洋的赤道水域,最終在“仙靈”們的努力下,船只安全返回海港,老水手獲救。
腐爛的大海、猩紅滾燙的海水、海面上成千上萬條黏滑的爬蟲、五彩斑斕的水蛇、附體的仙靈,無一不為詩歌增添了可怖而神秘的氛圍。若以生態視角觀照整個故事,就會發現背后呈現這些神秘現象的超自然神力其實就是“滲透于物質世界中、不同物種間生命的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的自然之力”,整首詩歌就是一部生態寓言[4]。如果把信天翁看作自然的代表,那么老水手就是整個人類的象征,老水手對信天翁的無視與殺害寓意著人類對自然的傲慢和戕害,其結果必然是人類遭到自然的報復。老水手經歷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后,生態意識終于覺醒,開始由衷地贊嘆自然之美,此后自然“得饒人處且饒人”,與人類重歸于好。當然,詩歌呈現的故事未必只是一個寓言,在一定條件下或許會成為現實。一只小小的水鳥在人類看來或許無足輕重,但對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來說卻不可或缺。在南極的極寒環境下,那只“善解人意、樂于助人”的信天翁是相對脆弱的海洋生態系統鏈條的重要一環,射殺信天翁無疑會在一定程度上破壞生態,在某種機緣巧合下甚至會引發生態災難。
這種帶有神話色彩的敘事,在帶給讀者浪漫主義藝術盛宴的同時,也使讀者一如故事中那位參加婚宴的客人一樣飽受生態思想的洗禮。神話不僅是人類輝煌燦爛文明的起點,更是“天人合一”時代的藝術杰作,雖充斥著諸多神秘元素,卻無不體現著人類對其尚未充分認識的自然的尊重與敬畏,而這種敬畏在西方卻因啟蒙運動而逐漸終結消亡。西方的啟蒙運動開啟了“祛魅”的歷史進程,科學思想與方法大行其道,“神話,以及神話賴以產生的神話思維,都受到了科學思想的徹底清算”?!办铟取膘畛恕扒f年來沉積在人類心中的愚昧和迷信”,自然不再神秘莫測;同時,“祛魅”也祛除了“人性中長期守護的信仰與敬畏”,人類自此走上了征服自然、毀滅自然的不歸路[6]。在柯爾律治生活的年代,工業革命的大幕已經拉開,“神魅”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已無處遁形,而詩人此種“復魅”的嘗試正是其強烈生態愿望的體現。
三、老水手的使命與詩人的生態理想
相較于其他水手,“南極神怪”對老水手的懲罰無疑最為嚴厲與徹底,這也使他最終能夠大徹大悟,為自己犯下的罪行竭力懺悔,并決意用行動贖罪。而當從“西邊的海波”上飄過來的兩個神靈“死”和“死中之生”擲骰子決定船上所有人員的命運,老水手被判罰“生不如死”時,便已經注定要用其凡胎軀殼肩負起傳播“神諭”的使命。
詩中對“死中之生”形象的描繪雖僅寥寥數語,卻讓人不寒而栗:她“皮膚白慘慘,像害了麻風”,“能使人熱血凝動”[5]。對比前后文對老水手形象的刻畫,不難發現老水手與“死中之生”確有幾分相似。故事開頭對老水手外形進行直接描寫:“他手似枯藤,勾住那客人?!北M管遭到客人責備而未能奏效,但他轉而用目光施加控制——“他眼似幽魂,勾住那客人”,這時那客人便僵住不動,“乖乖地聽話,像三歲娃娃”[5]。不難看出老水手此時已然具有“死中之生”的形象和魔力。對老水手形象的間接描繪出現在故事的尾聲。老水手在經歷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后終于安全返回海港。在“領港人”劃來小船施救時,大船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響撞擊繼而沉沒,震天的響聲使他神志昏迷,“像淹了七天七夜的尸骸”,醒來后躺在領港人的小船里。然而,老水手剛一開口,領港人立刻嚇得尖叫一聲并昏倒在地,隨行的“隱士”也急忙禱告。老水手見狀準備親自劃槳靠岸,但剛拿起槳,領港人的徒弟卻被嚇得神經錯亂,一邊狂笑不止,一邊感嘆“鬼也會劃船”[5]。眾人何以如此驚駭?此前在赤道附近的海域,老水手就已經大徹大悟,此時又像是被“死中之生”附體,其外形、聲音、動作都不同于常人,如此老水手便能肩負起傳播“神諭”的使命,雖形象駭人,但其擁有的魔力足以“勾住”每個聽故事的人。
至此,老水手已然扮演起“神諭”傳播者的角色,“如同夜影,四處巡行”[5],把故事講給每一個其所“識別”的人。詩歌結尾,參加婚宴的客人聽完故事后也對俗事索然無趣,“默默離開,再也不去新郎的宅院”,并且第二天“性情大變——變得又嚴肅,又懂事”[5]。老水手類似“死中之生”附體的形象所擁有的魔力也足以使每個聽故事的人“性情大變”,接受靈魂的洗禮。
故事攝人心魄、振聾發聵,但很顯然詩人的意圖并不在于講述一個離奇的故事博人眼球,而在于其故事背后所蘊含的生態理想。詩歌創作于1797—1798年,彼時包括英國在內的西方已經步入工業革命時代,人們對自然的開發破壞與日俱增,對自然的敬畏心也日漸式微。作為英國“湖畔派”浪漫主義代表性詩人之一,柯爾律治曾長期寄情于英格蘭西北部湖區的青山綠水,對生態環境格外關注。詩人自然不愿看到可能出現的生態危機,用詩歌表達自己的生態愿景實屬應有之義。因此,詩人筆下的老水手傳播的并不只是“上帝”的福音,更是自然的訓誡。詩歌末尾發出的吶喊“對人類也愛,對鳥獸也愛,祈求才不是徒勞。對大小生靈愛得越真誠,祈求便越有成效……”也正是詩人樸素而熱切的生態訴求的完美體現[5]。
四、結語
作為一部生態寓言,《古舟子詠》折射的是整個人類和自然的關系,老水手對信天翁的輕蔑代表著人類對自然的漠視,老水手遭受的懲罰也代表著自然對人類的反噬。正如恩格斯所言,“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同時,老水手從射殺信天翁到遭受懲罰歷經磨難,再到深刻反省并自覺承擔起傳播自然訓誡的使命,體現了詩人崇高的生態理想。因此,該詩也是一部人類成長的生態史詩,隱喻著人類從敬畏、依附自然的原始蒙昧階段到人與自然對立沖突階段,再到反思生態危機,最后到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未來階段。《古舟子詠》以其深刻的生態寓意和強烈的生態訴求,為當今時代敲響了警鐘。全球如今面臨著嚴峻的生態危機,人類當以《古舟子詠》為鏡,反思自身行為,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尊重自然、敬畏自然,努力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參考文獻
[1] 胡志紅.西方生態批評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2] 魯春芳.從《古舟子詠》看柯勒律治的自然觀和生態意識[J].浙江學刊,2006(6).
[3] 劉國清.人類成長的寓言史詩——生態批評視域下的《古舟子詠》[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6).
[4] 胡泓.“老水手”的漫長旅程——從文學視窗中看人類生態意識的衍變[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12).
[5] 柯爾律治.柯爾律治詩選[M].楊德豫,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3.
[6] 魯樞元.生態文藝學[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特約編輯 范 "聰)
作者簡介:萬士周,南京理工大學紫金學院,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
馮馨怡,南京理工大學紫金學院,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
丁寒露,南京理工大學紫金學院,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
基金項目:南京理工大學紫金學院2022年度教育教學改革與研究課題《生態批評視野下的英國文學課程教學構建》(項目
編號:20220105005),南京理工大學紫金學院校級科研團隊“語言符號與跨文化研究團隊”課題(團隊備案號:
ZJSRT202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