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患共存的精神家園

摘 要 20世紀90年代是賈平凹創作的高峰時期，在此期間，他迄今為止最為重要的作品《廢都》得以問世。與此同時，他在《美文》上首次系統性地提出自己的散文主張：“大散文”。對他這一時期之前的散文代表作《一棵小桃樹》進行文本細讀，以“桃樹”象征的人格化、家園構建的復雜性與憂患風雨的隱喻指向為切口，重新解讀《一棵小桃樹》的結局意象，探討貫穿賈平凹創作生涯的文學主題——精神家園的構建與探索。

關鍵詞 賈平凹 《一棵小桃樹》 大散文 精神家園

作為中國當代文壇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賈平凹對散文創作的關注是極為獨特的。1992年10月，他在自己創辦的散文月刊雜志《美文》的創刊詞中提出“大散文”的散文美學觀點。他指出，自20世紀30年代以后散文創作處于低潮，60年代的散文出現楊朔、秦牧、劉白羽等代表人物，之后每況愈下。散文往往成為一種配合、應景之作。而到了新時期，聲嘶力竭的詠物式散文遭人唾棄，卻又出現了無病呻吟的甜膩虛浮之作，專注于小感情、瑣碎事，缺乏深度。為此，他提出“大散文”的概念，鼓呼真正屬于我們時代的散文。結合作家多年來對“大散文”概念的反復論述，其內涵大致可歸為三方面：“題材大”——鼓勵散文的題材不限于個人生活的敘事詠物，更積極地去觸及社會歷史的方方面面；“情感大”——取材范圍的擴大化自然會要求散文作家的所思所感也應突破個人體會的狹隘區間；“形式大”——支持散文形式最大限度的自由化。

援引曾令存先生的論斷，20世紀90年代賈平凹的創作堪稱“世紀末的華麗”，《廢都》正是于這一時期所作。同時，他的散文創作也隨著“大散文”概念的提出步入成熟階段。本文試圖從時間脈絡出發，探究賈平凹創作成熟期的文學特征，并通過對他早期散文代表作《一棵小桃樹》的新讀，揭示其文學創作的共同母題——精神家園的構建與探索。

一、“桃樹”：殊途同歸的對位象征

《一棵小桃樹》入選統編義務教育教科書七年級下冊第五單元，該單元導語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本單元學習托物言志的手法……”《一棵小桃樹》是一篇極為典型的采用人格化手法摹物言志的詠物散文，但在這樣與“大散文”概念所倡導方向不甚吻合的小題材中，賈平凹依然才華橫溢，處處可見其深邃的敘事野心。

全文使用如“枝條已經慌亂”“長得很委屈”“千百次地俯下身去”等擬人的詞句為“桃樹”的人格化增色添彩，但這些描寫的精妙之處更在于其不動聲色地勾勒出了“桃樹”一生的軌跡：埋于角落——艱難萌芽——逐漸長高卻始終瘦弱不堪——開花零落——一朵花苞獨留枝頭。與之對照的是作家本人的命運：出身貧寒不知井外之天——背井離鄉始知天地之大——對城市復雜的人事感到困惑而厭倦——祖母離世連夜回鄉。“桃樹”與“我”并行的雙線命運在“我”離鄉讀書時分道揚鑣，又最終在“桃樹”開花的一夜間同歸一處——這并非筆者的過分解讀，而是可以從作家處處看似隨意的精心布局中體會到的深遠用意。

小桃樹剛剛冒芽時，“我”形容它“長得很委屈……似乎一碰，便立即會斷了去”，這時的“桃樹”隱喻所指的正是賈平凹自身。眾所周知，賈平凹常在散文、雜談中自謙外貌，甚至他的自傳體散文直接取名為《一個極丑的人》；“長得太不是地方，誰也不理會”，同樣符合賈平凹對自身性格的評述：“性格內向，敏感而膽怯，不善交際，為人處世一直低調謙遜。”小桃樹在“不是地方”的院子角落扎根生長，漸漸長高；而“我”走出了山，來到城里，學習奮斗，漸漸忘卻了桃樹。直到“我”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天真，閱讀至此的讀者難免困惑于“我”沒讀懂的人世大書的第一行文字，但作家卻未直接解答，轉而提起了祖母離世。親人的死亡促使“我”回到血緣與情感所牽系的家鄉——答案不言而喻，急于離開故土奔赴城市的“我”連自己的根都未明了，如何讀懂人世大書呢？此時，“桃樹”與“我”已佇立于選擇的對立兩端。

作者描寫“爺爺”侍弄的盆景與“桃樹”進行對比：爺爺喜歡侍弄花時，盆景中的花兒接連不斷地盛放，小桃樹則在角落默默生長；爺爺不再弄花后，空花盆一摞摞疊起，而桃樹依然存活。桃樹因長于院子的角落而被人忽視，又因深深根系于大地而存活。歲月流轉，人世變遷，唯有故土恒久地滋養著“我”的桃樹，直至“我”重新回到熟悉的老家與它重逢。因此，筆者以為《一棵小桃樹》中的“桃樹”并非“我”純然的物象化身，而是“我”現實選擇的背面投影與對位象征——在人生的某些時刻，“我”或許曾棄之不顧，但最初與最終，它都是“我”理想的寄托——這也是賈平凹的散文與小說中反復探討的主題，即他精神家園的構建。

二、“家園”：地域、情感與“桃源”想象的結合體

賈平凹曾在《六棵樹》中這樣寫道：“樹和人在一起時間長了，不是樹影響了人，就是人影響了樹。”從自然事理來看，樹木的生長是該地域光照、土壤與水文條件共同作用的結果；而從賈平凹的文學審美傾向出發，樹木則往往成為具體的人或宏大的人文概念的具象化映射，于是人世便通過與樹木的文學聯系與他們所棲息的土地緊密相連。

具體到《一棵小桃樹》而言，“桃樹”象征著賈平凹與故土之間深厚的情感紐帶。文中有一處看似不經意的描寫：“他們曾嫌它長得不是地方，又不好看，想砍掉它，奶奶卻不同意，常常護著給它澆水。”奶奶保留桃樹，寄托的是對“我”的深切惦念；“我”對桃樹的致歉，實質上指向的是“我”漂泊在外而錯失的與奶奶見最后一面的遺憾。古人云，故土難離，山高水長路遙千里的說法在現代語境中或許已不再適用，但人心所系、情思難斷的情感體驗，卻是古往今來所有離鄉游子共有的。地域的風土與人世的情感共同構成了賈平凹的“鄉土情結”，即使時光荏苒、物是人非，故土已離、故人難覓，“桃樹”——這一他與故鄉鏈接的具象化身，依舊歷久彌新地佇立在他的文學構建的家園之中。

然而，無論賈平凹如何懷念昔日的家鄉，當他提筆寫下《一棵小桃樹》時，他離鄉的時日已經遠超過他在鄉的十九年。他對城市的認知從“城里的好景這般多”的躊躇滿志逐漸冷卻，“心境似乎是垂垂暮老了”。但這時他才開始對城市人的困境有了深刻的理解。他在《老西安》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城市是什么，是一堆水泥和擁擠的人群。”城市成為現代性情緒滋長的溫床，匆匆的人群在水泥森林間擦肩而過，每分每秒我們都感到擁擠而孤獨、忙碌而空虛、存在渺小、自我龐大——唯有碎片化的斷裂才能稍稍消解這無解的矛盾。既然我們已無枝可依、無岸可靠、無路可走，那就只能擁抱瞬間的體驗。不過，賈平凹，以及以他、陳忠實為代表的陜西鄉土作家，他們在城市的荒原上流浪時，尚有來時的歸路可以抵御城市的虛無。倒不如說，他們越是在城市中體會到現代人的空虛與頹喪，越是愿意勾勒回憶中實在而和諧的故鄉。回憶的濾鏡與對“都市病”的反抗，加諸對故鄉的文學重構，使之成為賈平凹精神上的“桃源”——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幾分朦朧幾分真意，作家本人其實也心知肚明。

換而言之，盡管筆者對“精神家園”的寫實性抱有一定的疑慮，但它終究使賈平凹在現代性的漂流中緣木可依，不至于徹底倒向虛無。與西方近300年的都市文明進程不同，我國的城市化歷程不過短短40余年，尚不足一代人的時間，無法徹底阻隔人們對自身文明母體——鄉村的記憶。賈平凹在與城市接軌過程中的排斥性反應中對鄉村的景觀式臨摹，其實也是時代的共鳴之聲，筆者愿稱之為“中國式”撕裂的現代性。

三、憂患：游離的夾縫間

即使在構建“桃源”的想象中，賈平凹也無法回避對其結局悲劇性的預感。其一，如前文所述，“精神家園”的現實性與可實現性是有待商榷的，且作家本人對此也有一定的認知。在《定西筆記》中，他坦然承認：“幾十年來，每當看到那些粗笨的農具，那些怪脾氣的牲口……就產生出一種興奮來，以此來認同我的故鄉，希望著農村永遠是這樣子……但我也明白我所認同的這種狀態代表了落后和貧窮，只能改變它，甚至消亡它，才是中國農村走向富強的出路。”

《一棵小桃樹》中不曾停歇的風雨所隱喻的正是這“無可奈何花落去”：城市與鄉村的兩相較量中，城市的勝利是必然，甚至是正義的。城市化的進程無可逆轉，精神家園的物質形態注定被城市吞沒，那么賈平凹應再向何處皈依呢？滿地零落的花瓣，或許便是他捫心自問卻不得求解的思緒。

城市與鄉村或許從不存在直接的較量，真正的較量發生在農民賈平凹與作家賈平凹之間。農民的身份認識始終纏繞著作家賈平凹，在《一棵小桃樹》的開篇就已表現出兩者密不可分的關系：上一秒，高興地說“春雨貴如油”，他是以農民的功利心態迎接這場雨；下一秒，吟起“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他則是以作家的美學眼光打量這場雨。對此，賈平凹在《我是農民》中如是解釋：“我愛土地，愛土地上的每一株莊稼……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這樣受窮一輩子，只要有機會，一定要從這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倘若他能在解脫后輕易地拋卻家鄉與土地，他反倒不會為之痛苦了。正是因為深切地理解著農民的身份困境，他才會對自己的逃離由衷失望；而另一面，如愿走入海納百川的城市，卻看清了夢想的千瘡百孔——農民與作家的雙重身份帶來的并非雙重的歸屬感，而是雙重的身份認同危機，他也許能夠坦然地接受不可逆轉的城市化進程，卻無法停止自己在“農民”與“作家”的夾縫間游離。

四、和解：“桃樹”開花的意義指向

意圖解讀《一棵小桃樹》的結局，須回到文本的開頭處。奶奶告訴“我”：“含著桃核做一個夢，誰夢見桃花開了，就會幸福一生呢。”桃花的開放寓示著人幸福一生，這是賈平凹天人合一的哲學觀與文藝觀的集中體現。他將自然的意象視為神性的預言，既是知識分子對自然的理性關懷的夸張顯化，也是身為農民的敬畏之心的殘存延續。但“我”難以安睡，無法做夢，選擇埋下桃核，將夢“蓄”起來，使得幸福與否的抉擇權由不可知的神性力量轉移至桃樹本身，而由前文所述可知，“桃樹”是“我”現實選擇的對位象征——所以當“桃核之夢”轉為“桃樹開花”的自然意象時，“我”已經拒絕由神靈安排幸福，邁向了自己選擇的人生——誰能衡量“我”的幸福？唯有“我”本人。

因此，文本結尾處的邏輯順序并非“桃樹開花——因而幸福”，而是“承認幸福——桃樹開花”，作家未在桃樹于墻角孤獨地盛放時停筆，而選擇在大雨后的飄零的落花中收尾——千百次地俯身，千百次地掙扎，換來僅有的花苞獨立于風雨中，恰如無邊汪洋中閃爍著微光的導航燈。甜甜的美夢固然好，可那并非現實；一樹的花開也是極好的，可那是作家不能自認的，他所能承認的是他從未在憂患的風雨中止步不前，縱然掙扎，就讓他掙扎，即使矛盾，就由他矛盾——掙扎與矛盾的歷程本身就是意義。

即使理想中的家園在遙不可及的彼岸，微光一點，也足慰他漂泊一生。

[作者通聯：江蘇蘇州太湖國家旅游度假區

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