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問陶詩中的馬意象

清代詩人張問陶撰有《船山詩草》，詩歌現存3500多首，其中描寫馬意象的約有330首。詩人從不同的角度對馬意象展開多元描繪，充分挖掘了馬意象的情感內涵。

一、馬意象的多元描述

張問陶在其詩歌中描寫馬意象的方法多樣，由于環境和心境的不同，詩人會運用不同的修飾詞來描寫馬意象，不同的描寫方法也影響著馬意象的表達效果。

（一）馬的體質類型

馬是一種在旅途中不可或缺的動物，主要分為兩種體質類型：一種是體質比較好的“駿馬”類型，另一種是體質差的“羸馬”類型。不同體質類型的馬在張問陶的詩中的出現也有些不同的表達效果。在常年漂泊的張問陶的詩中，羸馬型的馬意象出現次數約23次，“當騏驥固化為對人才的代稱時，暗示其內在價值失落的老馬、病馬、瘦馬形象不可避免就失去了其中所蘊含的剛健精神”（任衛潔《〈易經〉中的“馬”形象及其文化意蘊》），所以羸馬型意象主要展示著旅途中的羈旅愁思。其中，羸馬出現了9次，“草草輕裝不諱貧，敝車羸馬向風塵”（《出守萊州九月二十日出都留別舊雨》），此處的羸馬意象反襯出了張問陶在留別老友的時候，展現出的豁達。病馬出現了1次，“長征憂病馬，古縣愛仙鳧”（《葉縣》），張問陶在遠行中途經古邑葉縣，忽生感慨，“憂病馬”生動體現了他對旅途的擔憂。

駿馬型的馬意象出現了約35次。馬是六畜之首，“駿馬不僅在最初的戰爭交通過程當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其奔跑過程中的颯爽英姿還能在精神上激發人類征服自然的雄心壯志，給人以美的享受”（任衛潔《〈易經〉中的“馬”形象及其文化意蘊》）。在張問陶詩的駿馬型意象中，有以良馬喻人或自比，“中國文人自先秦時期起就以騏驥自許”（任衛潔《〈易經〉中的“馬”形象及其文化意蘊》），也有用其展示詩人的雄心壯志。其中，健馬出現了2次，“沙平征馬健，天敞雪風高”（《黃沙驛》），張問陶途經黃沙驛時，經歷了“游戲仙蹤幻”（《黃沙驛》），“征馬健”體現出了他的豪情。良馬出現了1次，“良馬期千里，不辨驥與驁”（《神駒篇》），張問陶以良馬比帝王，表現了對良馬的贊頌。駿馬出現了4次，“騰驤冀野多神駿，肯負孫陽相馬心”（《和聚奎堂壁間前明王衷白先生韻》），用“神駿”代指人才，又加之以孫陽相馬的典故，表現了張問陶的愛才之心。

（二）馬的種類、部位及其數量

馬根據用途可分為用于旅途行進的車馬和代表戰爭的戰馬。前者主要與其奔波的經歷相關，其中車馬出現了31次，“幾年花雪聚燕臺，車馬聲中酒一杯”（《乙卯春夏與谷人前輩飲酒詩》其二），張問陶與前輩皆為他鄉之客，惺惺相惜的二人相聚于燕臺飲酒，在車馬聲中，共訴欲攬鄉夢之情。北馬出現了11次，“離合關心動十年，遙遙北馬又南船”（《盧湘槎明府騎鶴清游圖》），展現了長年累月的奔波，“遙遙”又凸顯了奔波不止，人海浮沉。用于遠行的征馬出現了8次，“癡僮眠未穩，征馬夜難蘇”（《南星夜雪》），忽逢夜雪，遠行的馬兒在寒冷中難以恢復精力，可見旅途之艱辛。后者主要出現在描寫戰事的詩中，戰馬出現了5次，“石磴縈紆戰馬粗，入山符疊辟兵符”（《戊午二月九日出棧宿寶雞縣題壁十八首》其二），“《寶雞題壁》比較客觀真實地反映了白蓮教起義爆發后的社會現實”（成鏡深《船山詩草全注》），此句中的“戰馬粗”從側面寫出了地勢險峻和戰爭形勢的危急。

關于馬的部位的馬意象描寫約有37首詩。馬蹄是馬在行進途中最重要的部位，也最容易引起旅人的注意，路途就是在馬蹄聲中漸行漸遠，所以在張問陶的詩中關于馬的部位的描寫主要集中在馬蹄上。“又聽馬蹄聲歷落，一彎云棧下安村”（《三月四日發獲鹿將渡滹沱道中作》），這是張問陶在長途跋涉的道中所作，在清晰的馬蹄聲中，繼續他的旅程。馬頭出現了5次，“夔府遙遙控百蠻，馬頭先指劍門關”（《題秋林策蹇圖送言皋云出守夔州》），馬頭代表了前進的方向，指向劍門關，劍門關在四川東北部劍閣縣，是張問陶家鄉所在方向，“惱我鄉愁猶磊落”，表現了張問陶想要歸鄉的欲望。驥尾出現了1次，“驥尾身能附，蚊雷勢竟成”（《六月詠蠅》），“附驥尾，喻依人成名”（成鏡深《船山詩草全注》），張問陶用夏日蒼蠅和驥尾的關系暗諷了小人，別具深意，也從中可以看出他的獨特視角。

馬的數量也是影響含馬意象詩歌基調的重要因素，不同的數量詞的修飾會給人傳達出詩人不同的情感內蘊。在張問陶的詩中，冠之以數量詞的馬意象約35首。萬馬出現了12次，“蛇游漢沔千軍嚇，豕突均房萬馬喑”（《鄉愁五首戊午八月作》），此處“蛇”比喻貪暴的元兇首惡或貪殘害人之物，“豕突”比喻人橫沖直撞，流竄侵擾，萬馬數量的龐大更加體現出了罪魁禍首的貪婪殘暴。匹馬出現了3次，“十年忘盡中原路，吊古重來匹馬遲”（《開封旅館壁間韻》），匹馬常用來比喻孤身一人，張問陶重游古地，在吊古的同時又產生了悵然若失的孤寂之感。并馬出現了4次，“明年莫忘游山約，風雪還須并馬來”（《重宿南星舊館和亥白己酉題壁元韻》），張問陶和亥白兄的詩，并發出明年的邀約，足以看出二人兄弟情深。馬獨出現了1次，“我馬莫憐君馬獨，我僮莫向君僮哭”（《稚存聞余將乞假還山作兩生行贈別醉后倚歌而和之》），“馬獨”寫出了兄弟二人分別之后，人和馬都陷入了孤獨，道出了離別之際的酸楚，令人不忍卒讀。

（三）含馬的修辭

修辭手法是表現意象不可或缺的方法，在不同修辭手法的運用之下，馬意象呈現出不同的特色。

一是擬人的修辭手法。張問陶把自己的情緒傾注在馬身上，明面上寫馬的情緒，其實更是寫自己的情緒，約有10首。主要有“馬怯”，“眼遮秦嶺思家苦，馬怯風陵下阪遲”（《大風出潼關》），秦嶺被遮，思家更苦，馬兒在面對風陵坡道時也害怕遲疑，張問陶與馬的情感互通，體現了旅途中的艱難險阻。還有“馬歡”，“君不見店前驛騎飛如矢，疾雷一聲電光紫，人馬歡騰報天子”（《正月初六日邯鄲阻雨》），張問陶在詩中點出了雨對百姓的重要性，他為此地的百姓感到歡喜，馬兒也跟著歡騰，體現了張問陶心系國家百姓。再有“馬怒”，“馬怒猿猱避，溪寒竹箭流”（《四過柴關題連理亭》），憤怒的馬讓猿猱都為之避讓，張問陶四次經過此地，足以想見奔波的頻繁，何嘗不是暗含怒氣。

二是比喻的修辭手法，主要通過“如”和“若”等字眼體現出來。張問陶詩中有以馬喻人的，如用良馬來比喻朋友，也有詩人的自比，還有用其他事物來比喻馬的狀態，共約14首。例如，“才名三十年，矯矯云中驥”（《贈杜梅溪》），表達對友人的贊美；“得時驚驥足，振翼羨鳶肩”（《寄杜梅溪明府二十韻》），比喻友人升遷之快；“惜汝才如金絡馬，滿身云錦不飛騰”（《留贈司柬吏徐允恭》），表達對友人才華的欣賞。詩中也有用馬來比喻自己的，表達自己的懷才不遇，如“孫陽一過馬群空，虎脊龍文定不同”（《畫馬自題》），此詩中張問陶就是以名馬自比，詩中的“恨無奇筆畫英雄”充滿了懷才不遇之感。除此之外，詩中還有用馬和其他事物之間的相互比喻，表現張問陶對馬和其他事物的獨到理解，如“奔泉如渴驥”（《懷亥白兄壽門第二首》）、“戈馬如云救法王”（《西征曲》）等多種類型的比喻，反映了張問陶的奇思和鮮明的個性特征。

馬也留下了不少歷史典故，張問陶會根據不同的感情需要而選擇不同的典故，典故本身就具有原始意義，不同典故的運用會賦予馬意象不同的內涵，張問陶運用典故多正向化用以表達自己的感情，也有反向對比來突出自身境況和表達見解，約有20首。主要有驊騮，“亦作華騮，周穆王八駿之一，亦謂駿馬”“君騁驊騮真得路，我除貧賤更無奇”（成鏡深《船山詩草全注》），詩人與友人的處境形成了對比。躍馬之典，指公孫躍馬稱帝“燔臺渠自取，躍馬爾何人”（成鏡深《船山詩草全注》），表達了對歷史人物李業的敬仰；老馬識途之典，“敢云老馬竟知途，看盡尋常大小巫”（《題屠琴塢論詩圖》），張問陶在表達自己的詩學思想時，反向化用老馬識途的典故，展現出了他對經驗的質疑，也從中能看出他追求的新變。

二、馬意象的情感意蘊

馬意象承載著詩人多樣的感情，根據感情色彩的不同可分為旅途艱辛與離別愁情、閑適自得與相逢喜悅、豪情灑脫與吊古之情。

（一）旅途艱辛與離別愁情

張問陶一生南船北馬，漂泊無定的生活讓他的詩中充滿了旅途艱辛的惆悵，而馬作為一種交通工具，在他的旅途中，耳之所聞與目之所及都有馬的身影，詩人與馬之間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共鳴，如《羈旅行》：“男兒生不識鄉里，南船北馬伊胡底。長劍銷磨四海塵，萍蓬不得夸弧矢……龐眉書客在泥滓，一心欲逐枯蘭死。十載哦詩壯志消，中原對酒雄心起。”（張問陶《船山詩草》）“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十九歲，困居湖北漢陽……七月，生活艱難，在漢陽的舊居（寓廬）又為豪吏所奪，全家只好搬到客舍卜居，有……《羈旅行》……等篇。”（胡傳淮《張問陶年譜》）在艱難的生活環境下，南船北馬，不知道要流浪到何方，年僅十九歲的張問陶就寫下了如此悲涼的詩句，“詩人十九歲還沒有回過故鄉遂寧，故有此嘆”（成鏡深《船山詩草全注》），詩人在詩中把自己比作萍蓬，盡顯漂泊無依之感，“枯蘭死”“壯志消”更讓人領悟到張問陶在旅途中的艱辛。

馬也時常出現在送別的場景之中，詩人與親友的馬即將朝著不同的方向前進，即將天各一方，分別之際的馬籠罩上了一層離別的苦楚，也承載了送別之時詩人的不舍之情，如詩人離開家鄉之時所作的《己酉十一月七日遂寧西門橋下別家人》：“去年話別青春深，燕山落日多歸心。今年暫歸足高寄，車馬催人隨計吏。能分骨肉去浮名，似此毛錐真可棄。高堂雪鬢如垂絲，階前再拜將安之？附書他日空傷別，何以臨歧立少時？市橋水濁流偏駛，水清不照遠游子。關山遼闊客心長，萬里之行從此始。”乾隆五十四年（1789），“船山、亥白回川后，在成都、遂寧匆匆小住。臘月歲末，始知明年清高宗八旬萬壽時將舉行恩科會試，于是又風塵仆仆第三次上北京應試”（胡傳淮《張問陶年譜》）。張問陶在家鄉小住，備好的車馬催他踏上去參加考試的路途，短暫的小聚讓此次離別的不舍之情更加濃烈，“臨歧”“游子”“客心”都訴說著他的游子之思，發出了“能分骨肉去浮名，似此毛錐真可棄”的悲切感嘆。

（二）閑適自得與相逢喜悅

張問陶在漂泊羈旅中，除了旅途的奔波，也有過表現豁達之作，在旅途中體驗別樣的風光，享受大自然的景色，體現出了他的閑適心情，如《潼關》：“時平容易度雄關，拍馬河潼自往還。一曲纁黃花蔓水，數峰蒼翠華陰山。登陴筑版丁男壯，呼酒烹羊守吏閑。最是綠楊斜掩處，紅衫青笠畫圖間。”此詩是張問陶在經過潼關、華陰時所作，“容易”“拍馬”寫出了此地行進順利，而后描寫了潼關和華陰的自然風光和百姓生活，張問陶用“蒼翠”“綠楊”等顏色詞描繪出山水風光，詩中第三句又著筆于當地居民的生活細節，更顯張問陶的閑適心情。

與送別相對應，馬也會出現在相逢的場景之中，相逢之時的馬也感染了詩人相逢的喜悅與歸家的興奮，如《喜李半亭舅氏自滇南來漢上》：“萬嶺危南詔，千江隘益州……已過三年別，真從萬里歸。艱難見華發，辛苦問征衣。馬足風云壯，蠻江日月飛。更闌頻問訊，款款話庭闈。”“乾隆四十三年三月，張顧鑒由湖北荊門知州調任云南開化知府，李半亭隨行，于三年后回漢陽。”（成鏡深《船山詩草全注》）詩中先敘述了舅氏歸漢陽的經過，后又道出相逢后的場景，“華發”“征衣”體現了張問陶對舅氏的關心，三年之后的重逢，二人漫話家常，“馬足風云壯”，張問陶對形容詞的選取側面體現了與舅氏重逢時的心情，題目一個“喜”字更是奠定了全詩的基調。

（三）豪情灑脫與心系國家

張問陶是一個具有豪情的人，而“戈馬”“戰馬”這類豪放的馬則是他抒發壯志的載體，也用來描寫他在旅途中所見的壯闊風光。張問陶對國家戰事也頗為關心，“嘗作《寶雞題壁詩十八首》，指陳軍事，得老杜《諸將》之遺，一時傳送焉”（許雋超、胡傳淮《張問陶資料匯編》）。另外，有關張問陶的檔案資料記載：“臣竊見近來河道淤決，上廑睿慮，不惜帑金，多方修治。”足以見他關愛百姓、心系國家的形象。顯示張問陶豪情的如《武曲看褒水新漲》：“一水排山勇，雙崖束浪高。欲傾巴峽淚，如看廣陵濤。笮馬盤空瘦，神烏負日豪。云岰見孤艇，直想駕鯨鰲。”漲水的壯觀觸發了張問陶的詩情，“廣陵濤稱廣陵曲江潮，漢時其勢浩大，蔚為壯觀，為歷史上著名湧潮之一”（成鏡深《船山詩草全注》），張問陶取其浩大壯觀之意，“神烏負日”是古代傳說，太陽由烏鴉背著運行，故太陽有“金烏”之稱，張問陶取日之大，還加之以“豪”，詩的末句點出“直想駕鯨鰲”，“笮馬”取之能行山路用途。全詩擇物浩大壯闊，盡顯張問陶的豪情。還有表示張問陶對戰事的關心的詩，如《秋懷》：“故國猶戎馬，經時望捷書。土風增狡獪，金氣不消除。亂久恩威褻，兵荒戰守疏。秋高鉦鼓急，消息近何如？”詩中的“戎馬”指的是嘉慶元年（1796）的白蓮教農民大起義。張問陶關心著國家的戰事，盼望捷書，關愛百姓的他還注意到關心戰地民風的變化和戰爭持續之久，最后“消息近何如”更是直接抒發了他的心聲，展現了他心系國家和百姓的愛國之心。

張問陶一生南船北馬，他所作詩歌中的馬意象展示了他的漂泊之苦，映襯著他的送別愁情，也體現了他的壯志豪情，全方位地展現了他的詩歌的不同風貌，有著重要的文學價值。

本文系西華大學“西華杯”大學生創新創業項目“清代詩人張問陶的題壁詩研究”（項目編號：xhb202404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