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黑暗的地下升起,進入陽光的世界,在田野開花?!薄浴栋<巴鲮`書》
——題記
一
我是從方賓艷口中得知的,她已經走了。節日的路口,紛擾的人群中,方賓艷鄙夷憤恨的眼神閃過十字街頭。
世間已無周志英,這一切,竟然是我造成的,是我一個以善良自詡的男人造成的。
甚至,她沒有一塊墓碑,沒有。
我寫下我們的故事,為她,為我,為我們,做一個共同的墓碑。
死亡不是禁忌,我坐在墓旁。況且這是紙質的墓地,安全,牢固,并無靈幡。
所有的靈幡,只在我心里飄動。
曾經,以為韶華逝去,滄海桑田,年逾不惑的自己,經歷過一城風雨,半地灰燼,即使算不上堅強,也絕不會是脆弱??墒?,事實證明自己判斷有誤。一座亮閃閃的沙丘之上的城堡,轟然倒塌,只留下永遠不會復原的碎片。本以為沉默可以止住那些紛紛擾擾,本以為純凈的友誼可以笑傲那些“道德主教”,可是,城堡提前坍塌,就像是毫無抗震能力的劣質建筑。
可是就在幾天前,世界還窗明幾凈,鳥語花香,文字馥郁,生活充實。
日子還要繼續,不愿忘記的人終究還是會忘記,這不是我應該怎么做的問題,而是關于我們的風云,終究變成落寞,在各自生活的城市,為生存而征戰,也許只有在偃旗息鼓的時刻,月華在天的訴說,凝視心靈深處那個不曾為任何人染指的角落,那里有你的祝福,深藏著。
還是席慕蓉說得真切:原來這時光,只合虛度。
只是怎能忘,怎能忘昨夜微霜初渡河。
我們的故事,是從十年前的那一季春天開始的。路的兩邊,連綿不絕的油菜花閃過車窗,開得驚心動魄。
這是一座遠離鬧市的小鎮,街道上,我停留在鐫刻著二十四孝之一《王祥臥冰》的圖案前,欣賞著這幅水粉畫,這街頭文化墻的一段。這幅畫的畫面很逼真,王祥臥在冬日刺骨般寒冷的厚厚冰層上,用體溫融化冰塊,為生病的后母求取魚吃……我仿佛可以感受得到他已經冷得連牙齒都在打顫。
她當時也在看那段文化墻,片刻后偏過頭來說道:“唉,可惜像這樣的孝子太少了。特別是在農村,老人很可憐的,他們沒有收入,老了就全靠子女了。有些子女把老人當做累贅,推來推去沒人管。要是老人身體再不好,那就更慘了……”我正詫異,初次見面,或者說還不認識,她怎么就對我說起這些。可是,我是站得離她最近的一個人,只有傾聽。
正說著,她突然抬起頭看到了我——對她來說當然也是一個陌生人在旁邊。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抿著嘴笑了笑說:“我小時候在農村,這種現象見得多了。我們鄰村有一個老太太,八十多歲了,兩個兒子都不愿意養她,她就一個人過著,在家里死了好多天才被鄰居發現?!彼nD了一下,繼續說道:“發現的時候兩只眼睛都被老鼠吃掉了。”
旁邊站著的古力達老師過來了,看見我們倆在說話,笑著說:“家明,你還不認識她吧,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文友,周志英,寫散文的?!?/p>
“你好?!彼蛭倚α艘幌?,但并沒有伸出手。
“這是黨家明。”古力達老師又介紹我。
“啊,太高興了,我讀過你的詩,很喜歡呀。”她說。
“謝謝,”這兩個字是客套,我繼續說,“認識你很高興?!焙竺娴脑捠钦娴?。
鴻斌酒家算是這個村子里最大的一家飯館了,但其實總共也只有四個包間。桌子上油膩膩黑乎乎的,村委會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家笑笑,說道:“村子里就這個條件,大家將就些吧。”
我和周志英恰好被分配到了一張酒桌上,另一張酒桌上也是搞寫作的人,而且都是有職位的。大家很自覺地按自己的“地位”坐在自己該坐的位置上。我們這桌都是平民百姓的“草根文人”,集中到了靠近門邊的位置。一般情況下都是這樣的,越是重要的東西越要放在里面不容易讓人看到的地方,人也一樣。當然,為了昭示公平,兩桌的菜肴是一樣的。況且這樣的小村子,也做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來。不過照此想來,周志英也當屬草根階層了。
席間,我問起她最近的創作情況,她說現在工作一忙起來,往往就沒有時間了,偶爾抽空寫一些小東西,散文居多,有時也寫詩歌,都是拿不上臺面的。停頓了一下,她又說:“不知你有沒有感覺到,現在文壇有一種現象,好像只有寫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的人,才是大家,好像只有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才是大手筆,而寫些散文、詩歌什么的,在別人看來,總像是在小打小鬧,跟鬧著玩兒似的,就像狗肉提不上臺面一樣。以前寫詩的那些人,要么不寫了,要么接下來寫散文、短篇,或者長篇,一直堅持寫詩的人不太多了??偠灾孟裰挥袑懶≌f尤其是長篇小說,給人感覺才像是搞文學的?!?/p>
我想了想,還真挺有同感的。我當然知道如今這個時代已不是文學的最好時代了,尤其是喜歡讀詩的人不多了,我訂閱的《詩刊》每次去報亭問來了沒有,售報員就說:“你放心吧,訂這個的就你一份,放在這里幾天也不會有人拿起來看的。”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對詩歌的熱愛。從中學起我就愛上了詩歌,不管它如今處于一個什么樣的尷尬地位。
現在,我們從一首詩談起,談詩歌,談小說,很多的見解竟然驚人的一致,感覺倒像是熟知多年的老朋友,讓人從心底里覺得歡喜,我的話一下子比平時多了許多倍,就像一個生銹的水龍頭突然開了閘,關都關不住。我們不知道怎么就談到了艾米莉的《呼嘯山莊》,說起了希斯克利夫、凱瑟琳,說報復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有愛才能讓世界更豐盈。接著又說人性,說時代,多么熟稔的聲音,仿佛來自自己的心靈深處。我偷偷抬頭望了她一眼,發現她也正在看我。我笑了一下,趕緊低下頭,想著靈魂竟能這樣接近,默契是不期而至的。當我不由自主地說出“物以類聚”的時候,她自然如對歌般地接著說:“人以群分。”那時候,我突然覺得一切是那樣美好,就像初春冰雪消融,就像盛夏微雨的清涼。
飯局結束,坐在返程的車上時,我還記得:牛肉、啤酒、交談、她陽光般的笑容。
走在回家的路上,無端地,我的心里竟涌起了一絲傷感,歡樂的時光就像夢一樣飛逝,易醒。
我才想起來,竟沒有問她的電話,是否也就意味著再也無法與她聯絡,我所知道的只是她的名字——周志英。開了一上午的電視電話會,聽得人昏昏欲睡。周志英的面容在眼前一閃而過,我靈機一動:她不是古老師介紹的嗎,問一下古老師不就知道了嘛。
會一結束,我恨不得立即沖出去打電話??墒?,我只能謙恭有禮地賠著笑,讓領導在前面先走。
領導的背影剛剛轉過樓梯,我就飛速沖到衛生間,撥通了電話:“古老師,你好,你知道周志英的電話嗎?我寫了篇稿子,準備發去讓她看看。”
“哦,等一下,152****2366,你直接打就行了?!?/p>
原來想找一個人,也不是很難,就是一串數字而已。我用食指微顫著撥動那一串數字。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
電話撥過去,那頭的《藍蓮花》一直在唱著,可是沒有人接。我一遍又一遍撥著,還是許巍那滄桑的聲音:“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覺腳下的路……”
當蒼涼的“藍蓮花”唱到第三遍的時候,我合上了手機,洗了洗手走出了衛生間。
事不過三啊,這涉及一個男人可憐的尊嚴。想一想又覺得可笑:工作十幾年了,我依然是這個機關單位地位最低的一個男人,因為愛寫東西被領導視為不務正業,因為不喝酒不搓麻將被同事視為不合群,又有幾多尊嚴。
青城,這個城市,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因為產煤而出名,曾經形成了很多的采煤礦區,有些還有相當大的規模。隨之大量的外地工人涌入這里當礦工,尤其以河南人居多。這里以煤礦為中心,形成了陜西人、河南人的雜居地,走在街上,隨便聽聽口音,就能準確判斷出誰是陜西人或者河南人。曾經大量的煤礦造就了這里的空前繁榮,但同時,也造成了大量的污染。這座城市的上空總是烏蒙蒙灰沉沉的,曾經被稱為“衛星上看不到的城市”。進入20世紀90年代,這里的煤炭資源逐漸減少,有些礦區已開采得接近枯竭,據說,這座城市的地下已經被挖空了,城市也變成了一座空城。近些年,隨著城市環境治理的深入,很多小煤窯被整頓,尤其是臨近市區的小煤礦和煤臺逐漸被關閉,環境整治初見成效,一年中見到藍天白云的日子日益增多。但隨著一些煤礦的倒閉,下崗工人也一下子增多了。進入21世紀,煤炭價格一下子翻了幾番,人們又在努力尋找新的礦源,各個礦區只要能挖出煤來的,效益都十分可觀。而我就生活在這座城市。
我從延安一所普通大學的中文系畢業,幸而被分配到了這個旱澇保收的事業單位從事一份內刊的編輯工作。
手機突然響了,我的心猛地一震:會不會是她?
“喂,你好,剛才你打電話了呀,你是哪位?”
“我是——黨家明,我寫了一首詩,想讓你看一下,提提意見?!?/p>
“好啊。你發過來吧,剛才我出去吃飯了,手機在辦公室充電,不好意思,我的郵箱是……你發來我看看。沒別的事情了吧,我這會兒有點忙?!?/p>
我知道,“沒別的事情了吧”是客套話,翻譯過來就是“我想掛電話了”。
“好的,再見。”我說。
我看了一下,通話時間顯示2分11秒,之后,聲音消失,我返回了自己的世界。
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時間流逝,如日月交替,從不待人,冷酷而堅硬。
二
她是傳說中的尤物,我時常在城市的萬籟俱寂時分——多是城市的后半夜,想起她,想起她的黑亮眸子,她的魔鬼身材,她帶有磁性和魔幻色彩的聲音。
我依舊在孤單的軌道上運行,直到有一天,我到收發室取報紙,走到院子里香味濃烈的玉蘭樹下,才知道春天已經這么近,美麗的玉蘭花早已開在我身邊。
“你好,我是周志英。古老師說叫你中午一起吃飯,你有時間嗎?”
“我……”我想立即說“有,太有了,一直都有”,可是想想,我還是矜持了一下,得讓她覺得我其實并不是特別想去,以免她小瞧了我。所以停頓了一下,我問道:“古老師在嗎?”
“在呀。”聽上去她的語氣很輕快,我幾乎能想象得到她那陽光般的笑容。
“架子還挺大的呀,要我親自出馬請你,中午過來吃飯,你不請老師,老師請你?!彪娫捓飩鱽砉爬蠋煹穆曇簟?/p>
“那好,什么地方呀?”
“小成都飯莊。”四川的美食全國都很有名,陜西也不例外,這個小成都飯莊不知是否是成都人開的,卻以其味美價廉在這里人盡皆知,并且深受歡迎。
“好,我下班后馬上過去?!?/p>
位于長虹北路的“小成都飯莊”果然名不虛傳,前來吃飯的人絡繹不絕。雖然早已是春天,但這幾天寒流來了,天氣還挺冷,風很大,吹過來寒顫顫的,我裹緊了衣服還是感覺到冷,心里卻懷著莫名的興奮和些許不安。匆匆趕到的時候,包間里的人已呈月牙狀坐著,大家正在嘴巴翕動,大快朵頤。我一看,在座的有幾個認識的文友,還有一兩個不認識的,都是青城文學圈里的人。一見我來了,大家熱情地招呼我入座,一一做了介紹,沒見過的也都聽說過名字。我很快將自己填充到那個月牙狀的豁口上,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記憶中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和許多人,包括認識的不認識的在一起吃飯。嘈雜的寒暄和客套中,我邊吃邊用眼睛的余光找尋著周志英,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恰好又坐我旁邊的位置。她圍著一條暗紅色的長格子圍巾。我心想:這樣一個單位好收入不菲而又有才華的女子,一定會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吧;她的丈夫,應該是對她百般呵護,倍加疼愛吧。正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古老師的一句話更讓我對周志英心生欽佩:“周志英呀,你們不要小看了她,她的福氣大得很,跟場里的碌碡一樣?!?/p>
我不由得在心里“哎喲”了一聲,跟碌碡一樣,那該是多大的福氣呀!
但是又一想,這樣一個容貌好、工作好、才氣好的現代“三好”女性,擁有英俊灑脫的丈夫、令人艷羨的家庭,其實是一點也不應該令人感到意外的,我是不是應該為她感到高興?可是我的心里,為什么除了羨慕,還有輕輕地一聲嘆息?之后,我內心又有一個聲音在問自己:為什么嘆息?
我問起她我上次發給她看的詩歌,她說:“我早就看完了,也把自己的看法通過郵箱發送給你了,你難道沒有看見嗎?你看一下,如果沒看到,我再發給你?!?/p>
我這才想起來最近籌備了幾個會議,一忙起來就沒有登錄打開過郵箱。我說:“那好,回去了我馬上就看?!?/p>
她說:“沒關系,你先看一下收到沒有再說。”說著,她又熱情地給大家夾菜,包括坐得最遠的寫短篇小說的一個名叫陸遠的文友。其實我和他并不太熟,因為他是個官場文人,現在已是副縣級職務了,和我們這些草根自然有了一些距離。他不喝酒,但是看見誰的杯子空了都要站起來給大家倒酒。他旁邊的王存麗大姐說最近吃藥不喝酒,他又招呼服務員倒了杯白開水過來。王大姐今年才出了一部三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在圈內有一定影響。她的小說我看過,文字功底一般但故事性很強,主人公命運坎坷卻很堅強,有一種引導人們向上的力量。她身體一直不太好,前幾年又下了崗,老公內退了現在外面打工,經濟上十分拮據,聽說這部書她前前后后連寫帶改用了近十年時間,出書又耗盡了他們全部的積蓄,一部分印刷費至今還未結清。她看上去臉色烏青,身體應該是還沒恢復好。她一直都在興高采烈地和大家攀談著,她說最近準備再寫一部長篇小說,但又覺得沒有那么多時間了,既要供孩子上大學,又得注意調養自己的身體,只能邊打工邊寫了。
“不過現在我也不急了,有那本書墊著,這本書就是寫不完我也沒有什么遺憾了。”王大姐笑著說。
“你別這么說,我想你一定能寫出來的,我們都還等著看呢?!敝苤居⒄f。
“就是,你有空就寫,我們都等著拜讀呢?!蔽翼樦苤居⒄f,邊說邊朝她擠了擠眼睛。
周志英看了看我,笑了,正準備說什么,古老師看大家已經酒足飯飽了,就說:“今天就吃到這兒吧。”
周志英聽了,飛快地往前走,下了樓就向吧臺走去。我說:“還是我來吧?!彼軋詻Q地說:“不,今天說好我請大家的,你就下次吧?!?/p>
說完她很快拿出錢包結了賬。
走出飯店,依然很冷,風很大,我打了一個寒顫,趕緊裹緊了衣服,像寒號鳥一樣蜷縮著身體。她看了看我的樣子,說:“要不你戴上我的圍巾吧?!?/p>
我忙說:“不用,不用了。”
在周志英的辦公室,我接過一個筆記本,是一個精致的粉紅色緞面筆記本,我坐在她的座位上,呷一口沁人心脾的玫瑰花茶,輕輕地打開了這緞面筆記本。
幾片已經泛黃的銀杏葉片,失去了水分,脈絡卻異常清晰地夾在筆記本里面。
輕輕挪開銀杏葉片,我看到了著名詩人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p>
雖然這首詩只有兩行,卻曾給了無數中國人以心靈的震撼,讓許多人尋找到了他們需要的光明。
從這頁開始,我欣喜地翻閱著,從這些詩歌出發,我的手仿佛觸摸到了一個相似的靈魂。
這里有英國詩人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影》、拜倫的《我看過你哭》、雪萊的《溫柔的歌聲已消逝》、德國詩人歌德的《格言詩》、哲學家尼采的《箴言詩》……太多了,我看得入了迷,忘記了時間已然在悄悄地流逝。
還有,我非常喜歡的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情詩,也出現在潔白的紙頁上:
如果你一心要愛我,那就別為了什么,
只是為了愛才愛我。別這么講:
“我愛她為了她的一笑,她的模樣,
她柔語的聲氣;為了她那感觸
有時正合我的心意,那天里的確
給我帶來滿懷的喜悅和舒暢?!?/p>
親愛的,這些好處都不能持常,
會因你而變,而這樣唱出的愛曲
也將這樣啞寂。也別愛我因為你
又憐又惜地為我揩干了淚眼,
一個會忘記了哭泣,當她久愛你
溫柔地慰安——卻因此失去了你的愛。
愛我,請只為了那愛的意念,
那你就能繼續愛,愛我到無限。
這仿佛是手抄本的詩歌精華版。我抬起頭將視線從筆記本上挪開,問周志英:“這些詩實在是太好了,我看不完,能拿回去看嗎?看完后一定奉還?!?/p>
她正手捧著一杯白開水,低了下頭,似乎在考慮。短暫地猶疑之后,她說:“那好吧!”
我那顆微顫著的心,流動著暖暖的欣喜的光芒。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今天是多么特殊的一天??葱侣劜胖溃裉煜挛鐑牲c多鐘,就在我回辦公室途中,中國發生了讓人震驚的“5·12”大地震。震中在四川省,震級達8.0級,汶川、北川等許多縣城樓房坍塌,許多人因此永遠地失去了生命,離開了三千繁華世界。
當時我正坐在回單位的朋友的順路車上,只感覺車在左右搖擺著,我還以為司機的方向盤出問題了,趕緊用手扶好座位。好在短暫的搖擺后,車又恢復了原狀繼續行駛著。等我下了車,一進辦公大院,才發現院子里已是一片混亂,工作人員都驚慌地站在樓前的草坪上,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院子里幾乎每個人都在舉著手機打電話問候親人。這種生死關頭能想得起來的,一定都是自己最關心的人吧。我一手拿著周志英的緞面筆記本,一手拿起手機,一遍又一遍地撥打著周志英的電話,可電話那頭一直都是“網絡繁忙,無法接通”。
我無力地垂下手臂,片刻后,手機鈴聲卻奇跡般地響了起來,是周志英的電話號碼。
“喂,家明,你到單位了嗎?你別進大樓,趕快到平地上,現在隨時都可能有余震發生,你要小心啊……”
她告訴我,她一直在給我打電話卻打不通,打了無數遍好不容易才通了。我這才知道,幾乎在我聯系周志英的同一時間,她也在撥打著我的電話,一樣“網絡繁忙,無法接通”。
一股暖流淌過心田,對于成長中缺愛的男子,這樣的關懷如萬千微塵紛墜心田。
一整天我都沉浸在地震后的恐慌之中,一直沒有打開郵箱,第二天才想起來,一打開郵箱,就看到了周志英發來的郵件。
我一看日期,是我發去的當天就回了過來的,她在信中很中肯地對我的詩歌整體給予了肯定,并列舉了我的兩首詩,提出了一些意見。她說諸如“柳葉、花鳥,還有春水、清泉”之類的詞語,古人已用得太多,中國詩歌從《詩經》開始,唐詩宋詞基本上已經達到中國詩詞史上的一個頂峰,這類東西不是說不能寫,而是要寫就要寫出新意來,但是要寫出新意來又談何容易,所以就需要我們不斷地發掘新的意象。她說她比較喜歡的是我的這一首詩:
生命短如小令
用一個整夜的時間
懷想春天般的女人
就像懷想半個浮生
如果這個時節處處喧嘩
那么我此時的沉默
也成為另一種訴說
幸福像是來到了夜的另一半
就像注滿了清水的玻璃酒杯
充實,透明
頎長的酒杯無法不感到從容,寧靜
就像你靜湖般的心
被愛的澄澈包圍
經歷季節變換
人事變遷
忘卻人間煙花
云端漫步
不知這樣的懷想
要經歷幾多華年
那一天蒞臨人間
我想我會去看你
生命短如小令
適合做一件精致的事情
生命美如夏花
豈能讓流光碎影去清洗
在信的結尾,她這樣寫道:“這首詩,《生命短如小令》最喜歡,‘生命短如小令/適合做一件精致的事情/生命美如夏花/豈能讓流光碎影去清洗’,這幾句寫得太好了,讀起來瑯瑯上口,意境特別美,讓人一下子感覺到生命雖然短暫,卻又如此美妙。”
我看了,不得不佩服她對詩的欣賞能力,要知道我這兩首詩,許多人認為太過朦朧而不懂,甚至有人曾給我下了個“鐘情朦朧不知所云”的結論。其實,只要有心,我的詩并不是讓人看不明白的。
這段時間以來,上班的時候我把手機裝在褲兜里,上廁所的時候我把手機拿在手里,開會的時候單位規定不能打電話,我就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在沙發扶手上,這樣有電話或短信來了,即使沒有聲音,也能從手機顯示屏上看到閃過的微光,而不會耽誤了對方的信息。我編輯文字并快速發送出去,也使我從小學時就學得還可以的拼音更加熟練起來,發短信的速度不亞于一個熟練的打字員用五筆打字。事實上周志英的電話非常少,除非是通知我參加筆會之類的活動,或者哪里又有征稿的消息。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讓她在想找我的第一時間就可以找到我。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也會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在枕邊,這樣如果有電話,妻子的睡眠就不會被打擾。我一改舊習,整夜開機,仿佛就是在等待著周志英的信息。但是事實上,她晚上從沒給我打過電話或是發過短信。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但我知道,它很純潔,很純粹,卻過于親昵。
下午快下班時,我接到了一個長長的電話,那個電話的確是太長了,打了近一個小時。當時辦公室對桌那位同事有事不在,我正茫然地坐在辦公室望著窗外厚重的云層和陰沉的天空發呆。電話突然響起,倒把我嚇了一跳。我一看,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但還是習慣性地按了接聽鍵:
“你好,是黨家明嗎?”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聽上去還挺有禮貌。
“是的,你是哪位?”
“我是王煒,周志英的朋友,我們在一個單位。我讀過你寫的很多詩歌,在周志英那里看到的,你的文采可真是太好了,我也經常去你的博客讀你的大作。我得提高一下我的水平?!?/p>
“哪里呀,你太客氣了,那不過是小兒科,業余愛好而已。”我故作謙虛地說。
“你忙嗎,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王煒說。
“你說吧,我這會兒不忙。”我在心里猜他想說什么,猜不出來。
“你認識周志英有多長時間了?”王煒問。
“差不多兩個月吧?!蔽蚁肓艘幌抡f。
“哦,我和她認識有十幾年了,從參加工作開始我們就認識,這些年來我很喜歡她,我像一個大哥那樣照顧她,她也很喜歡我。我們經常一起吃飯,打牌,旅行,雖然也都是和單位人一起,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們在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事都互相出主意,想辦法解決。我的生活中需要這種溫暖?!?/p>
“那你給我打電話,到底想說什么?”
“我覺得自從認識你以后,周志英對我的態度就開始慢慢變了,她給我的電話、短信少了,好像一下子把我疏遠了。她把時間天天都用在與你通話、去你的博客里給你評論和留言上面去了……”王煒憤怒地說。
“你和周志英認識十幾年了,聽上去以前關系挺好,現在不好的原因在我,那么你們十幾年的友好關系難道還不夠鐵嗎?”
“我們的關系當然很好,可是一個人的時間、精力和心思都是有限的,她每天關注著你當然就把我拋在一邊了。我知道你很優秀,可是我也很需要周志英這個朋友?!?/p>
“哦,難道是我讓你們的關系疏遠了嗎,我想我們都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做,這樣吧,你就直說想讓我怎么做吧!”
“離周志英遠點,越遠越好。我知道這樣說讓你有些為難,看得出周志英很關心你,可能還帶著一定程度的崇拜。我想求你以后不要再給她打電話發短信了,我希望她還能像以前那樣關心我……”
“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答應你遠離她,行了吧?!?/p>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p>
我掛斷了電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盡的千百種滋味,天空依舊陰云重重。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習慣性地拿起電話準備打給周志英,這才想起來已經答應王煒不再給她打電話發短信,不再和她有任何形式的往來。
那個百合花一樣的女人,那個剛剛出現在我生命中不久的女人,那個單純、善良、富有才情的女人,那個和我一起討論詩歌、探討文學的女人,就這樣飄遠了嗎?
可是,君子不能奪人所愛。況且,我已經答應人家王煒了。
我把電話又裝回褲兜里,想了又想,終于還是撥出了那串熟悉的號碼。我想,就算是告別,也應該給她說一聲吧。
“喂,家明,你好。喂,你怎么不說話?”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怎么說,尤其是聽著周志英似乎一無所知的純真聲音。
“周志英,我們以后不要再來往了,不再打電話發短信,也不要再見面了。”
“什么,你怎么啦?”聽不見我回答,停頓了一會兒,她又說,“為什么,能告訴我原因嗎?”
我沉默。
我答應過王煒不再來往,還答應人家不告訴周志英不再來往的原因。
電話那頭再沒有了聲音,許久,傳來低沉的三個字:“那好吧?!?/p>
“那好吧。”我把她這三個字牢牢記在心里,我想這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我聽到她的最后的聲音。
這注定是一個輾轉難眠的夜。周志英的好,點點滴滴浮現在我眼前,可是一下子又都碎了。被誰的手打碎了?是被命運打碎了,還是被我自己打碎了?我也說不清楚。
我打開電腦,登錄博客,寫道:
青瓷,碎了
青中泛黃的青瓷
以驚人的速度,撲向大地
碎了,一地的驚懼
眼淚溢出
伸出手掌
卻像狂奔在異度空間,我紅紅的手掌
仍舊無法阻止
青中泛黃的瓷片
碎了,驚恐的眼睛
難道真的是陰陽相隔
我紅紅的手掌,伸出
卻無法承接一絲物質
青瓷穿過這肉質的存在
碎了,這驚魂奪魄的墜落
經由發燒滾燙衍生的,夢里
青中泛黃的青瓷碎了,任由
碎片飛舞,夢里
幻成紅紅的眼睛
幻成低低的哭聲
用盡了一生的氣力
青瓷,碎了
歷盡了一個夏季的
望眼,欲穿
青瓷,碎了
那些被迫撕裂的紋路
還有咯出的凝結血斑
終于握住了,不是完美
是碎裂一地,青中泛黃的碎片
鮮血緩緩滲出,食指與中指的間隙
我卻不能故作輕松地說聲:嗨
我卻不能于沉默的血海里埋怨
埋怨流年
一切又回到從前,上班,下班,晚上偶爾看看電視,讀我喜歡的席慕蓉、波德萊爾詩集。孤單運行的鏈條又開始了制式的運轉。白天,照常地上下班;晚上,有時也和妻子聊一聊,卻總是沒說兩句就聊不到一塊了。她對我這些詩歌、小說之類的話題全無興趣,只要我每月把該交的工資按時交給她就萬事大吉了。當然,那些錢一旦到了她手里,就像放進丟失了密碼的保險箱,我是休想再要出來了。當然我能夠理解她,她從小生活在一個貧困的家庭,父親只是一個普通工人,母親沒有工作,父親微薄的工資養育著他們一家五口,雖然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成家了,但他們過得都不是太好。也許是從小苦日子過慣了,她把錢看得特別重,平時一點一滴都要算計著花。她常說,手中有糧,心里才能不慌。
可是孩子一天天長大,上學、吃飯、穿衣什么的都需要錢,我們就只能節約了再節約,得存下足夠的教育費供孩子將來上大學。我們的感情一向還好,還算穩定。因為看過周圍太多人不幸的婚姻,看過太多湊合著過日子的夫妻,我一直對婚姻不抱太大的希望。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有太多的失望。
作為一個小職員,能夠有和大家差不多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能夠在工作之余,在屬于自己的時間里讀書寫作,我就很滿足了。
繼續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軌道??墒沁@一次,不知為什么我覺得生活一下子成了一杯隔夜的茶水,淡而且無味;又像復印機復制出的日子,單調且乏味。就連書也難以吸引我的注意力了,我無論做什么都心里惶惶的。
長虹南路的這家菜館布置得秀麗,有小小的拱橋、玲瓏的假山、一排竹子,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都市心情。
她終于來了。
一落座我就說:“始亂終棄?我沒有始亂,也沒有終棄,這是多么大的一個黑鍋呀!”
“就是一個成語,值得你這么大動干戈嗎?”
在裊裊上升的茶水的熱汽里,周志英的臉雖然模糊卻傳遞著無限的哀傷。
“王煒說你們已經認識十幾年了?!蔽铱粗难劬φf。
“是的,我們認識十幾年了?!彼琅f低著頭,不看我。
“他說你們十幾年來一直很要好,現在因為我,你和他疏遠了?!蔽疫€在盯著她的眼睛。
“是的,我們在一個單位,這些年來他對我挺照顧的,最近我是和他走得遠了些,可是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她終于抬起頭來,看著我。
“可是,他把原因都歸結到我身上,說是因為我你才疏遠了他,讓我離你遠點,最好是徹底離開。”我說。
“如果是因為他,我會和他解釋清楚的,但是,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你知道嗎,這么多年,我一個人寫東西,一個人欣賞,也有別人會讀我的東西,可是,他們只是泛泛地評論,沒有人像你那樣認真地告訴我哪些句子或者段落比較好,沒有人真正關心我寫了些什么,寫得如何。我就像一個戰士,孤軍奮戰在一個別人并不看重的戰場上。這還是好的,還有很多的人,見了面就說你是文人,是才女,三分的夸獎,七分的嘲諷。也有部分人是真心地夸獎或者欣賞,但也有一些人是出于嫉妒,或者認為文人和別人不一樣,仿佛頭上長角,背上生翅似的。真的,這真不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的好時代,人們好像只注重物質文明,追求吃穿往行用的高檔化才是這個社會的主流。而我們這些搞文學的人,好像一個個脫離了這個社會,成了怪物似的。其實,我從來不需要別人的欣賞,只是希望大家能夠正??创?。我很普通,很平凡,我只是一個需要朋友需要關心的平凡的人。認識你以后,我就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個同類,一個有共同愛好,可以肆無忌憚地站在同樣立場上,指出彼此缺點和不足的同類?!?/p>
她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繼續說:“我想起來,你應該見過王煒的,那天你去我們單位,他來找我,一看人多就走了。”
我在記憶里搜尋著,想起來了,那天是有一個高個頭、身材魁梧的男子來找過周志英,想必那就是王煒了,我沉思著。
“其實他這個人并不壞,這些年我們在一個單位,一直也挺相互照應的,你不用介意他,我知道該怎么做?!蓖nD了一下,她說,“只是有一點,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做最好的朋友,好嗎?至于我和他的關系,我們在一個單位,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會處理好的。不會讓他再來找你?!?/p>
我沒吭聲,她也不語,我們都陷入深深的沉默。這沉默使得空氣似乎也凝重起來了。
終于我打破了沉默:“我讀過一本武俠小說,里面有一個女人叫林詩音,李尋歡和林詩音相愛并且訂了婚,李尋歡的朋友龍嘯天也愛上了林詩音,李尋歡為了成全朋友,主動退出了。那部小說叫做《多情劍客無情劍》,我就是那樣一個人,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從不喜歡跟別人搶,凡是別人跟我搶的東西,我都會讓出。我非常不喜歡那種感覺,凡是別人跟我搶的東西,別說只是一個像你一樣的普通朋友,就是比你優秀十倍的人,我也會轉身離去?!?/p>
“我也讀過那本小說,可是我認為李尋歡把相愛的女人當作禮物送給龍嘯天是丑行,后來李尋歡自己也目睹了自己用‘自我犧牲’精神所造成的活生生的悲劇,他為自己當年的行為內疚,喝了很多酒,咯了很多血……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自以為高尚但實際上十分自私的人,他為了成全自己所謂“禮讓”的美德而導致了他們三個人的悲劇。他憑什么認為愛著他的林詩音會因為與自己不愛的龍嘯天結合而得到幸福,又憑什么認為龍嘯天因為獲得被他拱手相讓但并不愛自己的林詩音會獲得幸福?是的,李尋歡的身上有許多光明和溫暖的東西,他愛所有人,并且愿意‘犧牲’。但是在李尋歡的眼里,龍嘯天和林詩音其實都是沒有尊嚴的,他們只是為了成全李尋歡在別人眼里那種自以為是的‘自我犧牲’的道德而已。李尋歡絲毫沒有想到應該去尊重他們。我讀過雨果的《海上勞工》,吉利亞特為了成全自己心愛的婦人戴呂施特和埃伯納茲爾的愛情與婚姻,主動出局,自我毀滅,但那是因為自己的心上人愛的不是自己,是埃伯納茲爾。自己的存在只能破壞心愛的女人的幸福,于是吉利亞特主動消失了,他的行為才是真正的犧牲。而李尋歡的主動出局,實在不怎么高尚,或者說是他自以為是的高尚吧。結果林詩音郁郁而終,龍嘯天也隨之而去。只留下李尋歡一個人在悲痛中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李尋歡的出局是一種犯罪,他代替龍嘯天和林詩音判斷他們對幸福的取向和感覺,結果三個人都沒有得到幸福。其實李尋歡的身上有明顯的病態的道德優越感、病態的精神自虐,他明明知道林詩音喜歡的是自己?!?/p>
我懂得周志英對李尋歡這個人物的分析,也明白其中蘊含的意義,可心里的陰影仍揮之不去,心亂如秋風中的落葉,上下飛舞,起起落落。
推開了“城市心情”木質的門扉,外面已是日影西移,我踩著落葉朝長虹北路走去,心中一片茫然。其實,我也不想這么快就失去和周志英的這段友誼,但又不知怎樣來面對王煒。真的是心亂如麻,正好又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我站住,想著,人生有時候就像這一個個不斷出現的十字路口,不知道前面的路該如何走了。我走著,卻感到迷惘。
正想著,熟悉的鈴聲響起“我要送你日不落的想念,寄出代表愛的明信片”,我不由得心里一熱,想起這個手機鈴聲還是周志英幫我選的,她說要讓我聽到的所有音樂都充滿陽光和愛。
我拿起手機一看,是周志英打來的,正準備接,她卻掛斷了。我本能地一回頭,看見她從后面走來。
我心里一陣激動,希望的火焰在眼里跳躍,卻故作鎮定地等著她走過來,問道:“你打電話了?”
“是,家明,你的杯子忘拿了?!闭f著,她把杯子遞給我,轉身走了。
我眼里的火苗熄滅了。我用同樣冷漠的口吻說:“謝謝。”像對著一個陌生人說話一般??墒牵挥形抑?,她曾經是我多么要好的朋友,我引以為知己的朋友。
她的背影越來越遠,漸漸地消失了。她說她要和王煒一起出遠門去參加一個會議。我開始痛恨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我本來可以喊住她,本來可以告訴她,我可以不在乎別人怎么說,我還是想和她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無法挽回。
是誰把溫暖的友情阻隔在了背后?
萬籟俱寂的深夜,我看書看到很晚還是無法入睡,干脆不再尋找睡眠的感覺了,打開電腦,習慣性地去看周志英的博客,果然她又更新了一篇《最后的園丁》:
正午的時候,園丁悄悄地走到園子東南角。那里有一簇被園丁稱之為“煙花”的花。那花是園丁最近才發現的。金色的花朵煜煜閃爍,嬌嫩的花蕊帶著露珠,奪目的光芒令整個花園呈現出灼灼光彩。
園丁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幾十年了,那是園丁見到的最美的花。園丁給它取名為“煙花”,因為只有漫天飛舞的“煙花”才有過那樣的華麗,那樣的唯美和純粹。園丁常常靜靜地望著它,遠遠地嗅著它的花香,看著它妖嬈的花枝上托出的一朵朵美輪美奐的花。用只有自己和“煙花”聽得懂的語言彼此交流著花的世界。“煙花”告訴園丁它志比凌云的追求,它所經歷的無水無光的坎坷歲月,它所向往的生活在有如瓊漿般的水、燦爛陽光的潔凈美好的花園。園丁默默地聽著“煙花”的述說,將每一件花語心愿都牢牢記在了心里。和“煙花”在一起的日子,園丁感覺自己的生命充滿了從沒有過的色彩和光華。
園丁從未和“煙花”走得太近,也從沒有伸出手去撫摸一下它柔柔的花瓣,雖然園丁也曾想過那樣做,但那樣的念頭只是一閃即過。那是園丁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花,園丁怎能用自己布滿塵埃的手去觸摸它,用自己在塵囂中布滿污垢的心去玷污它。美的東西總是讓人敬畏的。園丁覺得每走近一步都是對花的褻瀆,對花的傷害。園丁想,真心的喜愛、真正的心有靈犀都只是存在于心靈最深處的。
“煙花”的旁邊是牽牛花。那些枝枝蔓蔓纏繞的開著紫色、粉色的花,最喜歡伸出高高的頭,用濃濃的香來博得園丁的厚愛。可是這次,園丁甚至沒有來得及多看一眼它剛開出的鮮嫩的花枝。園丁一直在想著那簇美麗的“煙花”,在為“煙花”尋找它理想中的花園。園丁辛勤地翻過幾座山,尋找了許多清泉,終于為“煙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安置它的地方。一個有著清新的空氣、澄澈的泉水,被陽光普照的幽靜的山谷中的花園。
終于,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正午,園丁和自己最心愛的“煙花”告別了。園丁強忍著內心的悲傷和沉甸甸的痛,想給最后的時光留更多美好的記憶。一路上園丁都在沉默。正午的陽光也沒能讓園丁感覺到絲毫溫暖。傍晚時分,園丁終于把那簇美麗的“煙花”移植到它理想中仿若夢中幽谷般的美麗花園中。
那一刻,園丁的臉上露出了恬淡的笑容,深深感覺到了生命美如夏花,自己倒是做了一件精致的事。其實,一個人的一生,能夠做一件令自己感覺美好的事情已經足夠。想起牽牛花遙遙的呼喚,園丁認為到了該向自己的花園告別的時候了,今生的園丁生涯以最好的方式結束,也算是生命達到它美的極致吧。
她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向我告別嗎?我有她說得那么好嗎?我有那么奪目的光芒,有那樣的唯美和純粹嗎?我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花嗎?原來在她的心中,我是那樣的完美,可是,那是我嗎?
其實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一個自尊得甚至有些自卑的男人。說是追求完美,骨子里只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不想給自己招惹更多的麻煩而已。其實說到底我并不明白周志英和王煒之間是怎么樣的一種關系,我只是下意識地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罷了,這是人的一種本能。
掛了電話,我坐在椅子上,雜亂無章地想著一些事情,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幕場景,一部香港電影中的畫面:
男人是一名警官,開著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報考維也納愛樂樂團的事情有消息嗎?”他問她。他的女朋友是個學藝術的,主攻小提琴。
“哎,沒考上,等以后有機會再說吧,我要是考上的話要去奧地利國家音樂學院受訓兩年?!?/p>
聽了她的話,男警官雙手緊握方向盤,頭很用力地轉動著,看著女友的側影,眼神游移著緊張。
女人似乎嘆了口氣,從西裝內側衣袋里掏出一張紙:“哎,沒考上,才夠上中級水平,沒有被錄取?!彼贿呡p描淡寫地說著,一邊“嚓嚓”地撕著紙片,扔出窗外。
其實她扔掉的,正是維也納愛樂樂團寄給她的錄取通知書。
“為什么撕掉呢,留下做個紀念也好,證明你曾經努力過。”這個公務繁忙的警隊精英維持著社會公平正義,其實并不知道這個從小喜歡音樂酷愛小提琴的女人,對他用情有多深。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年齡都不小了,生個孩子吧?!彼呐讶f千深情地看著他說。
我想起了這個片段,更是生氣。這才是真正的感情,真正的愛??墒?,周志英明知道我不愿意她去參加那個會議,卻非去不可,看來,她并沒有怎么把我這個朋友放在心上。這樣想著,我的心里更有了得不到朋友尊重的憤懣。
下午下了班,想起這事,我的心里還是很不爽,干脆拿起洗浴用品準備去洗個澡,這幾天上班活兒很多,常常累得一身臭汗,正好去沖個澡,輕松一下。
在路上給周志英打了個電話,響了幾聲后被她掛斷了,再打,再被掛。我一生氣又打了一個,她還是掛了。
佇立在馬路邊的臺階上,我心里又生氣又悲傷。她怎么可以這樣,不就是開個會嗎,至于連電話都不接?
我想起這幾個月來我們互相交換著看的那些書,編輯了一條短信:有時間列一個單子,把你的東西都還給你。
看著這條短信,我的心像冰一樣寒冷。難道我們的友情就這樣到頭了?
很快收到她的回復:你的東西我會列單奉還,放心。
真是針尖對麥芒。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想起不久前我們還約定做最好的朋友,早上打電話她還給我說還是想和我做朋友。想起她那關懷的目光、鼓勵我寫作的話語,還有她分析評論我文章的每一個細節,我不禁感慨:我們之間的友情難道就這樣灰飛煙滅了嗎?
我又打電話過去,她終于接了,背景很吵。
“喂,我在這兒吃飯。”她說。
“和誰吃飯呀?”我問。
“就和這些人嘛,一起開會的。”
“哼,你倒很自在,也不問問我吃了沒有,你和他們一起開個會還不夠,還非要一起吃飯,你明知道我不想讓你去,你是非要氣我是不是?”我趕緊掛了電話,怕自己說出更難聽的話。
已是深夜了,我還是睡不著。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其實仔細想想也沒什么,她不過就是參加一個會議,吃了頓飯而已??墒?,我為什么會這么生氣?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場莫名其妙的爭吵?要知道我早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毛頭小伙子了。這么多年以來,來自同事的譏諷,來自家人的冷漠,來自他人的流言,在我心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們傷不到我一根毫毛。可是,誰又能忍受來自自己認為最好的朋友的冷漠和爭執?
再想一想,其實傷害就是來自于真正的朋友,來自于你所看重的人,而且這種傷害很傷人的。最讓人難過的是,傷害會在你不可預料不知如何應對的時候到來。
可是我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在意周志英做什么?我一直想不大明白,是因為自己太在意她了嗎?茫茫人海中我把她認為是自己的一個同類,一個和自己有著相似心靈和靈魂的同類,也正因為如此,我更看重我們之間的默契。就像小時候在學校,和我要好的同學如果同時與我看不慣的同學交往,我就會生氣,就會向他指出我看不慣的那個同學的種種缺點,然后阻止他們交往,直到他只和我以及我覺得好的同學交往為止,否則我寧肯不再和他要好。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難道我的思維還停留在小學生時代?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把周志英當作我最好的朋友。也許,作為朋友我就應該包容她的全部,不應該阻止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我做不到。我一想到她和別人去開會,而那個會上沒有我,也許她還會遇到高大英俊的帥哥,也許那帥哥還會向她示好。那時,她的眼里還會有我嗎?我是否連做她朋友的可能都沒有了?何況我不讓她去,她說什么都要去,說明她壓根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三
法國女作家納塔麗·薩洛特曾說:“今天的讀者已經進入‘懷疑時代’,由于他們的生活經驗和知識比19世紀的讀者豐富得多,他們不再信任過去小說中虛構的人物和‘語言的世界’,因此首先應該徹底改革傳統小說的內容和形式。新小說的目的在于探索前人所未發現的新的心理領域,透過日常生活的表面活動,發掘意識下的‘潛在的真實’,描寫正在形成的心理活動和‘靈魂的顫抖’。”
讀著這段《對話與潛對話》,我睡意沉沉,在朦朦朧朧中,坐上了一輛飛速行駛的出租車。
這不是夢境,因為街道邊的法國梧桐行道樹,高聳的商廈,還有擁擠的人流,是多么熟悉的場景,在21世紀,作為20世紀七〇后的我們承受著浮躁的浮世氛圍,迷惘著且恍惚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力讓人感到分外的殘酷。
我說:“就是呀,我記得我上中學那會兒同學們對詩歌還挺感興趣,那時候汪國真可是在校園里火了好一陣,還有舒婷、北島、顧城什么的。那時候隨便找個人出來就會背那些詩歌名篇。汪國真的《熱愛生命》:‘我不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骀玫摹吨孪饦洹罚骸胰绻麗勰恪?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睄u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卞之琳的‘你站在窗前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徐志摩的‘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邊的云彩’。還有很多外國詩人的詩,像狄金森、普希金、裴多菲、海涅、泰戈爾等,那時候背誦熟練得就像自己寫的了?!?/p>
周志英說:“就是呀,那個時候詩歌還處于繁榮階段,我記得有一些校園詩歌特別流行,有幾句現在還記得,‘她離去的時候/送給我兩件贈品/一件是沉郁的眼波/一件是痛苦的微笑/我把這兩件贈品小心地收藏/哪知它們像春蠶/竟把我的心當作桑葉’,還有我特別喜歡的幾句‘關切是問/而有時/關切是不問/倘或一無消息/如沉船后靜靜的海面/其實也是靜靜地記得’。我還專門買了一盤磁帶,我們班同學都輪流著聽。可惜詩歌也就火了那么幾年,后來大家都忙著下海賺錢了,市場經濟了,人變得現實了,誰還有那時間那閑情再去關注詩歌呀。要有,恐怕也就和你當年一樣,得請人家喝飲料來聽你讀詩了?!?/p>
陳宏濤說:“你們說的還是好的,現在我們那里的人一提起寫詩的,都覺得可能是那人腦子出什么毛病了,應該送去醫院看看精神是不是有問題了?!?/p>
周志英說:“是呀,現在的詩歌真的是繁華不再,無可奈何花去也,天上人間。”
我說:“所以我們才要更加努力,構建自唐朝那個詩歌的黃金時代以來我們詩歌的白銀時代。其實國外也有類似的情況。俄羅斯詩歌經歷了長達幾十個年頭的相對沉寂,詩歌創作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再次興起。俄羅斯詩壇再一次涌現出一大群才華橫溢的杰出詩人:象征派的巴爾蒙特、勃留索夫、勃洛克,阿克梅派的古米廖夫、曼德爾什塔姆,未來派的謝維里亞寧、赫列勃尼科夫、馬雅可夫斯基,新農民詩派的克留耶夫、克雷奇科夫、葉賽寧,還有不屬于任何流派的布寧,以及早期的阿赫馬托娃、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霍達謝維奇——這些個性鮮明的詩人用其辛勤的耕耘,使俄羅斯抒情詩藝術再一次以‘群星璀璨’的形態展露其讓人嘆為觀止的神韻。在歷史轉折文化轉型的世紀之交,在社會動蕩精神危機的非常時期,這些詩人空前熱烈地沉吟生存窘困與性靈嬗變,空前熱忱地發揮詩人對生活感受的鮮明與深切,運用詩歌感覺的瞬間性、表現的敏捷性,去捕捉時代脈搏的律動,而成為時代情緒的喉舌。這些詩人普遍具備深厚的哲學素養、強烈的宗教迷戀與執著的心靈拷問的傾向。其中不少人都經歷了專門的哲學修煉,接受過一些哲學名家名說的熏陶。有些人還曾經是尼采、叔本華、柏格森以及尼·費奧多羅夫、弗·索洛維約夫的信徒。這種學養,自然滋育著那個時代的俄羅斯詩歌,使其普遍獲得形而上的精神文化內涵,普遍表現出相當高的哲理品位、相當濃的宗教意味、相當深的心理開掘。打開這個時代的詩篇,可以感受到那種一心要超越塵世而轉向彼岸之精神的漂游與求索,那種一心要擺脫塵世物象的纏繞而對存在本相之真諦的神往與尋覓;打開這個時代的詩篇,也可以領略到那種對神秘彼岸的疏離,對多彩人世的接納,對物象明晰之刻意的凸顯,對形象細節之精雕細鏤,對遙遠的過去時代文化余韻的深情回應;打開這個時代的詩篇,更可以觀照到那種狂放不羈的反叛姿態,那種俄羅斯式極端主義獨有的挑戰激情,那種欲掙脫傳統的束縛,欲把詞語從囚牢中解放出來的美學革命,那種欲以新詞新詩新文學的鑄造來創建全新的未來藝術的詩學實驗……正是那樣一番摧枯拉朽般的大破大立,正是那樣一番雄心勃勃的標新立異,營造出,繼普希金為代表的‘黃金時代’之后,俄羅斯詩歌天幕上星光燦爛的氣象,孕生出俄羅斯文學進程中又一個令世人矚目的‘詩歌季節’。”
周志英說:“那談何容易呀。唐詩基本上達到了詩歌史上的巔峰,什么題材、什么風格的詩都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別說超越,要發揚光大現代詩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p>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只是不像飯局,快成了詩歌座談會了。估摸著飯吃得差不多了,談話也暫時停下來的間隙,我正準備起身結賬,卻聽見周志英叫道:“老板,買單?!?/p>
我趕忙拿出錢包,說:“我來吧?!?/p>
周志英說:“我來吧,叫你們來給我幫忙,還好意思叫你請客呀?!?/p>
我說:“這次我來吧,下次你請?!?/p>
周志英說:“你就下次吧,這次一定得我來?!?/p>
我看她很堅決,也就作罷了,她很快買了單,說要趕回父母家處理點事情,就和我們告別了。
我和陳宏濤在大街上隨意走著,陳宏濤看著我,笑道:“家明,你這個朋友很有錢呀!”
我忍不住嘆息一聲,說:“你不知道呀,她幫她父母買房子,交的這個首付,只拿了父母多年積攢下來的十萬多元錢,剩下的大部分是她東湊西借的。她一共借了別人六萬多塊錢,現在每月要還兩千多塊的貸款,其實她也挺困難的?!?/p>
“是嗎?她有錢也只會給你說,不會讓我知道呀。你怕什么呀,我又不跟她借錢。我看得出來,你們只是一般朋友?!标惡隄f。
“你呀,就會把人往歪處想,我們本來就是普通朋友,當然,是那種有共同語言,很能談得來的朋友?!?/p>
陳宏濤說:“當然,我能看得出來,你知道為什么嗎?從你們吃完飯結賬的樣子就看出來了。一般來說,男女吃完飯搶著付賬的那是普通朋友;吃完飯男的付賬女的等著的那是男人正在追女的,一般情況下還沒追到手;吃完飯男的等著女的付賬,那女的已經成了男人的女朋友或者媳婦,掌管著男的財政大權了。我看你和周志英付賬的樣子就知道,你們只是普通朋友?!?/p>
“是嗎?看不出你研究得還挺透?!?/p>
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陳宏濤那句“你這個朋友倒很有錢呀”,我心里實在是別扭。莫非,在他眼里,我是因為錢才喜歡周志英,才和她做朋友嗎?不是的,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我們對文學的共同愛好,因為她的知性、善良,也因為她是真正把我這樣一個生活在單位和社會最底層、賺錢不多受氣不少的草根階層放在眼里的人。其實我知道,我們都一樣,都只是工薪階層,每天早出晚歸,八小時上著班,賺著那點可憐的辛苦錢。
但我知道,陳宏濤他不相信,說了他也不會相信,所以我壓根就不想多說了。
晚上,想起了今天我們在飯桌上討論的關于詩歌的話題,我寫下了一首詩:
經歷黑夜是偉大的
既然我們的追尋是日出
那么我們正在經歷的黑夜是偉大的
背影上斗篷般的夜色
成為療傷無以回避的路徑
經歷黑夜是偉大的
如果我們的理想是詩歌
構建起自己的圖騰:白銀時代
穿越猥瑣,混雜,空虛,焦躁
重新獲得漢語未經傷害的命名力量
經歷黑夜是偉大的
經歷黑夜,向死而生
我們是一隊崎嶇山路上遠征的士兵
就像我的愛人并不是為了謀生
卻離鄉背井
經歷黑夜是偉大的
經歷黑夜,是什么讓我們魂牽夢縈
當黑夜撕裂肉體的疼痛,骨頭沉默不語
關山萬重,我們的文字書寫一個時代的尊嚴
多汁的漢語言說信仰,使我們轉危為安
那么我們正在經歷的黑夜是偉大的
但愿,經歷黑夜,我們能贏來另一個黎明的誕生,迎來一個詩歌繁榮鼎盛的時代。
“等我有了錢,就建一個水立方,早上洗臉,晚上洗腳。等我有了錢,就自己辦一屆奧運會,只允許我和你參加。金、銀、銅牌全是咱倆的。等我有了錢,就帶你乘坐神舟八號到太陽系去旅游,順便到嫦娥家去坐坐,臨走了把玉兔抱回家當小寵物養。等我有了錢,逢年過節就給所有的朋友發祝福短信。但是我沒有錢,所以只能挑最好的朋友說一聲:天天快樂,祝福永遠!”雖然周志英也許是轉發別人的短信息,可是文字如泥土一樣地清香,在紛擾的世界上,在繁忙的工作中,散發出溫暖的光芒,放射出紅塵中直指人心的療傷的力量,讓我不再覺得工作枯燥乏味,不再覺得生活疲累難以應對。
我翻閱著手機屏幕上或幽默或真誠的文字信息,想到這普普通通也許已被轉發了無數遍的信息,這一刻是特意來為我獻上祝福的,就感到了一種溫暖,一種感動。有朋友如斯,真好!
吃完晚飯我正在臥室里看書,媳婦過來了,看了我一眼說:“就知道看書,書能看出金子來?你沒看樓上那個房地產老板又換車了,媳婦穿的全是專賣店里的高檔衣服。咱們呀,以后負擔重著呢,孩子要上大學,老人身體都不好,我那單位現在也快不行了,你再不想辦法掙錢回來,咱們以后就喝西北風吧。”我一聽,這話說得是句句在理啊。正在郁悶,聽見手機響,一看是同學吳東風打過來的。
“喂,干什么呢?沒事出來跳舞吧?!彪娫捓锫曇羿须s,聽得出他已經在舞廳里了。
“好的。在哪里,我馬上到?”我像遇到救星一般,立即答應了。
我很快到了“窮人樂”舞廳,這是一家大眾舞廳,被我們稱為“窮人樂”,主要是因為票價便宜。一張門票兩元錢,月票三十元。場子挺大,跳舞的人還不少。燈光有點暗,我稍微適應了一下,看見吳東風在那邊坐著,就迎著他走過去。
吳東風下崗后一直就沒有什么正經事干,靠媳婦的那點工資緊緊巴巴過了兩年,媳婦看日子是好不起來了,一氣之下抱著孩子回了娘家,提出要和吳東風離婚。吳東風閑來無事,干脆就買了月票每晚在這里泡著。
和吳東風寒暄了幾句后,吳東風說:“來了就別干坐著,我給你介紹個漂亮的舞伴跳一會兒。”
他把我領到一個女人跟前,對她說:“來,跟我這伙計跳一曲。”
我一看,這可真是個漂亮女人呀,長長的卷發披散著,皮膚白皙,身材高挑,一雙大眼睛仿佛會說話。我連忙上前,伸出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我們很快就舞在了一起,開始我擺好架勢,不時地走出幾個花樣來,想讓她見識一下我優美的舞姿和多變的步子,卻感覺她腳步越來越懶,后來干脆就地搓起二步來了。這種二步舞,也稱情侶步,其實就是兩個人跟著音樂晃著,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可言。跳著跳著,我感覺她靠得我越來越近,后來就把手摟在我的肩上。隔著薄薄的衣衫,能感覺到她豐滿的胸脯擠壓著我,我不由得一陣心神搖曳,把不知該往哪里放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更加靠近我了,把頭放在我的肩上。我往旁邊看了一看,有好幾對這樣跳著的,就心安理得地把她摟在懷里。
一曲停了,我們還抱在一起。我感覺身體有了某種變化,再這樣下去我會受不了的。我往后讓了讓,低下頭對她說:“這曲完了,要不先坐一會兒,下曲咱們再跳吧?!?/p>
她沒說話,也沒有動。我一看,她竟然滿臉淚痕。我不知所措了。停了一會兒,她說:“別走,咱們等下一曲吧。”
又一曲開始了,她抱得我稍微松了些,抬起頭在我耳邊和我說話:“你別擔心,我沒事。我就是傷心,我老公已經好多天沒回家了。當年他追我,我們全家人都不同意,可是他死纏爛打地窮追我。剛結婚也過了一年多好日子,后來我生孩子,他又找了一個女的。我知道他那方面欲望特別強,當時也給他說過,讓他不管去歌廳還是洗浴中心什么的找個女人消遣一下吧,我不會介意的。可誰知他竟找了個比他大十幾歲的中年大媽。兩個人整天無所事事,混在一起?,F在,他已經搬出去住了,說要和我離婚。我就是舍不得孩子,不想讓孩子沒有親爸爸。”
她幾乎說得一字一頓,隔著轟隆的音樂,我費力地聽著。她接著說:“我最近一直在這里泡著,孩子也放我媽那里了。我經常和你那伙計跳舞,挺熟的,你不太來這里,我一見你就覺得很親切,像個好男人?!?/p>
我聽不下去了,我看上去很親切嗎?把一個見面還不到一小時的女人摟著跳情人步胡思亂想的男人,是個好男人?面對她這樣一個漂亮又風情萬種的女人,我能告訴她我內心的實際想法嗎?
我還在想著,隨著音樂,她再一次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以前,我不是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在一些難以與書為伴的日子,在一些無法再在家里待下去的夜晚,我會到酒吧夜店消遣,尋求一點心靈上的安慰。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志英突然像一道亮光在我腦子里閃現。我在想:如果周志英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她會怎么看我?她還會覺得我是一個真正的文人嗎?還會認為我是一個好男人嗎?我可以不在乎眼前這個女人對我有什么看法,可是,我怎么能不在意周志英對我是什么樣的看法呢?
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呢?
國慶節放了七天假,第一天幾乎在家里待了一天,看書,發呆。
第二天一大早,吳東風打來電話,說他的母親凌晨時分病逝了。
放下電話,我就急忙趕到了吳東風家。想起上次到吳東風家,還是他結婚的日子,是鞭炮、美酒、迎親的隊伍、歡聲笑語裝點的紅事,那時候映入眼簾的是紅光滿面的人、紅色的對聯,新娘穿著紅色衣服,吳東風打著紅色的領帶。紅色的氣球在空中舞動,像是喜慶的燈籠。
而這一次來,是白事,我看到的是白布覆蓋的尸體、白色的孝服,是人們悲痛欲絕的哭泣。人倒還是那些人,吳東風的同學、親戚,還有原來單位的領導、同事。上一次大家來,是為了慶賀吳東風結婚,而這次還是這些人聚在一起,卻是在商量如何為一個已經離世的人辦理后事,商量著怎樣讓一位因為兒子的婚事而抑郁成疾,直至郁悶而死的母親亡靈得以安寧。
吳東風下崗了,他曾經的新娘也走了,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好幾年了,怎么叫也不再回來了,她嫌吳東風的家太窮了。吳東風那小小的屋子已盛不下她大大的野心。我想起她來,雖然只見過幾面,但印象中的她是一個看上去老實本分的女人??墒沁@樣的女人為什么要離開吳東風,要傷害一位善良的母親,讓她在苦悶悲傷中離開人世?我作為吳東風的高中同學,對吳東風的境遇感同身受,為他離開人世的母親傷心落淚。
三天時間,我忍住悲傷,安慰朋友,告慰亡靈;三天時間,始終有死亡的氣息彌散在我的身邊。
終于幫吳東風料理完他母親的后事,我在想:如果只有明天,我該怎樣度過?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起最近寫了那么多封信,郵寄了那么多詩稿,可是,能不能有結果還是未知,就算是能發表,但等待發表的過程也是漫長而寂寞的,我的心里充滿著不安和悲傷。
聽見電話響,我拿起來一看,是吳東風,他約我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媳婦見我又要出去,問我干什么去,我說出去走走。她說:“你是夜游神呀,就知道在外面瘋,早點回來呀?!?/p>
到了與吳東風約好的地方,他說:“咱們還是去跳舞吧?!蔽艺f不想跳,他說:“去聽聽歌散散心也行,你不知道,我媽這一走,我心里難受呀,她都是被我這事情給氣的。我爸年輕的時候在礦上上班,出大力氣了,年齡不大就落了一身病,我媽辛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我爸送走了,攢點錢給我成了家,孫子也抱上了。可是我媳婦抱著孩子走了,聽說最近又新找了一個男人,我媽一下子就氣病了,沒多久就走了。你說,我怎么對得起我媽呀?!?/p>
我說:“你就別難受了,回頭再去勸勸你媳婦,畢竟有孩子了。你再這么下去也不是個事,得找個工作或者自己干點啥都行,別老這么閑著,沒有收入是一個方面,人老閑著會閑出毛病來的。你日子過得好些,她會回心轉意的?!?/p>
吳東風說:“你以為我不想干點什么呀,可是我這年齡,要文憑沒文憑,又什么技術都不會,找工作誰要我呀。”
我說:“想辦法找找看嘛,總比老這么待著強。”
我們還是到了那家“窮人樂”舞廳。吳東風直接朝中間的座位走過去,那是他每次來這里愛去的地方,有幾個老舞伴挺熟的。
吳東風和我坐下沒一會兒,一首曲子完了,吳東風說:“下一曲我和那個穿紅衣服的去跳舞,你去和那個穿紫衣服的跳吧,你記起她了吧,上次你和她跳過。”
說完,吳東風向那個紅衣女子走去。他們看起來很熟悉,很快就舞在一起了,配合得很默契。我看了一眼紫衣女子,正是上次和我跳過的那個漂亮女人。想起她上次的神態,我想還是不去招惹她為好,就獨自坐著聽音樂吧。
我正在全神貫注地聽音樂,聽到有人對我說話,一看,正是那個紫衣女子,可是音樂聲太大了,聽不清她說什么。
我把耳朵湊上去,聽到她說:“咱們跳舞吧?!?/p>
她看我在猶豫,干脆拉了我一把,太用力了,我一下子一個踉蹌。
我急忙往后讓,她卻笑了,說:“我有那么可怕嗎!”
我勉強笑了一下,不想說什么。
她說:“好久沒見你了,還真有點想你呀,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喜歡你?!?/p>
我一愣,從沒聽到過這么直白的表白,而且,這只是我們第二次見面。
我無語,她繼續說:“真的,我真的喜歡你,看得出來,你是個好男人,很溫柔,很體貼,是個懂得女人心的男人?!?/p>
我終于說話了:“其實你不了解我?!?/p>
“不,”她說,“我能看得懂男人,我看過的男人太多了,一看到他們的眼睛,我就知道是什么樣的男人。”說著,她一把摟住了我的腰,雖然已是秋季,但她只穿著薄薄的紫裙,離得我很近,我感受到了她呼出的氣息。
我一驚,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把身子向后讓了讓,抬起頭來想看看吳東風在哪里,好讓他來給我解一下圍。
終于看到吳東風的時候,他已經在舞廳最里面光線暗淡的地方,和那個紅衣女子緊緊地纏在一起。
我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對紫衣女子說:“別這樣,我們并不太熟,并不太了解。你那么漂亮,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p>
“你放心,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很多男人向我求歡,但我看得上的并不多,我喜歡你,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你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正好一支曲子完畢了,我趕緊松開她,向座位走去。
我坐下來,心還在咚咚地跳。我向那邊看了看吳東風,吳東風正擁著紅衣女子向舞廳里面那排雅間走去。這個簡易舞廳的雅間,說是雅間,其實就是一個個小隔擋,中間用木板隔開,里面很小,兩邊各放一張沙發,中間有個小茶幾,外面用布簾子擋著,卻只擋住了上半部分。因為光線很暗,外面的人可以隱約看到里面有人影,但一般看不清臉。這種雅間的規矩,只要客人點了飲料或者啤酒,就可以坐下來享受了。
果然,吳東風進去后就有服務生端了啤酒和杯子送了進去,他和紅衣女子擁在一起喝了起來。
另一首曲子開始,紫衣女子又過來叫我,我說累了,不想跳了,想休息一會兒。
我坐在那里,繼續聽著音樂,想讓心緒寧靜下來。不一會兒,看見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紫衣女子抱著一個個頭不高的精瘦老頭正在放浪形骸,那老頭不時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摸摸索索。
我坐不住了,明擺著她想報復我。我想走,可是想起吳東風還在里面坐著,我往他坐的那個雅間看了一眼,隔著布簾和幽暗的燈光,仍然能夠看見他們鬼魅般的身影已全然擁在一起,續寫《聊齋》中的傳說了。
我又想起了周志英,我想留住她眼里我文靜、單純的形象,雖然以前也經常和吳東風來這里跳舞,可也只是跳跳舞而已,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況且吳東風也已經變得讓我快要不認識了。
我得離開這里了,我給吳東風發了個短信,說有事,我先走了。
早上吳東風打來電話,說他昨天心里不痛快,喝得太多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后來才看見我的短信,對我表達了歉意。我說:“沒什么,但你不能這樣整天泡在舞廳里,得趕緊找事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妻子跑了,母親走了,可是你還要繼續生活下去。吳東風,你不能就這樣自暴自棄?!?/p>
想起吳東風結婚的時候,他母親激動得逢人就說“我兒子要娶媳婦了”,他父親彎了多年的脊背也挺立了許多,吳東風更是充滿了對幸福生活的憧憬。為了吳東風的婚事辛苦操勞的姐夫,雖疲憊不堪卻也一臉微笑,作為朋友的我也是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幫著他搬運家具,收拾新房??珊髞恚蛛x、死亡,甚至騙婚,突然之間降臨的一些事情,似乎要將原本忠厚的吳東風擊倒,我想對他說:“我的朋友,縱然有一萬種不幸的遭遇,你也沒有理由一直沉淪下去!你的母親走了,你的自暴自棄只會讓你的親人更加難過,只會使親者痛,仇者快。站起來吧,吳東風,為了那些關心著你的親人和朋友。”
四
我正在收拾行李,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她讓我一會兒回家去,下午就在家里吃飯。我一邊答應一邊繼續整理衣服、洗漱用品什么的,也沒有多少東西,不一會兒就整理完了。
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母親非要給我帶些水果,說:“都是你爸的老同事探望病情的時候拿的,吃不了,再不拿走非要放壞不可。”母親給的東西真不少,我兩只手各拎著一大袋水果,感覺沉甸甸的。
接到單位讓我去北京參加培訓的通知,我很是興奮了一陣子。因為這種事情一般都是領導去的多,像我這樣的普通員工,通常是很難有機會的。這次好不容易領導開恩,讓我一個人去參加這次學習,真的很興奮。不過,我在心里把單位的人排了一下,除我之外大家都出去學習過了,而我這才是第一次,但我已經很滿足了。
正準備出門,又接到周志英電話,她說一會兒有事要找我。
我拿了一本《葉賽寧抒情詩選》匆匆出了門,快到時給她打電話,說在她單位門口等她。
聽得出她很高興,聲音里透著歡欣。她說:“好的,我馬上就出來。”
不一會兒,我就看見她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著,來到了我面前。
我說:“那么急干嗎?”
“沒事,我今天不太忙?!闭f著,她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個黃色信封,邊往我手里塞邊說,“你出門在外,也許需要錢,這點錢你拿著,等回頭有了再還我?!?/p>
“不用,我有錢,再說也不買什么,夠了?!蔽野研欧庥滞诉€給她,怕傷她自尊,我補充道:“我不夠了再找你。還有,這本書你先拿去看吧?!蔽野涯潜驹娂徒o她。
“那這樣吧,你先拿著,如果沒有用,回來后還給我就行了。給我帶兩本書,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和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好了,我還上班呢,先上樓去了。”她把信封又塞到我手里,急急地走了,我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看著手里的信封,打開看了一下,是五百元錢。心想:周志英真好??墒墙邮芤粋€女人的接濟,也實在是不光彩的事情。
到達的時候,正是北京的早晨,帶著些許寒意。我茫然地望著北京西站旗桿下面來來往往的人群,聽到了手機的聲音,一看是周志英發來的短信:“同樣是出國,領導叫考察,富人叫旅游,百姓叫偷渡。同樣是干活,領導叫帶頭,富人叫創業,百姓叫打工。同樣是工作場所,領導叫辦公室,富人叫寫字樓,百姓叫車間。同樣是下飯店,領導叫聚餐,富人叫請客,百姓叫解饞。同樣是開車,領導叫兜風,富人叫擺闊,百姓叫出租。祝你旅途愉快!”
我淡淡一笑,便繼續向前走著,開始一個人的旅行。
我行走在秋天首都的天橋上,慢慢地觀察著這個城市,心想,在這個人海茫茫的城市,一個人的身影顯得是多么的渺小??!
我終于站在了這個曾經多次出現在自己想象中的地方,這個我在夢里曾經游歷過無數遍而實際上仍十分陌生的城市里。繁華的街道兩旁,一座座高樓聳立著;街道上熙攘的人群、來往的車輛,都將我淹沒。我這個異鄉人百無聊賴地站在這里,站在這個城市的角落里,用一顆孤獨且敏感的心,仔細觀察著身邊的一切。
因為不熟悉線路,所以沒有坐公交車,我打了一輛車來到位于西單的北京圖書大廈。這里名副其實是書的海洋,種類齊全的書籍靜靜地躺在那里,等待著與自己的讀者相遇。
在琳瑯滿目的書海里,考慮到自己遠道而來,所帶的錢不多,我便決定多花些時間來挑選自己最喜歡的書。
《且聽風吟》,村上春樹的小說代表作。
《瓦爾登湖》,美國實驗主義作家梭羅的散文著作,我對這本書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詩人海子1989年在山海關臥軌之前,身上帶的三本書中,就有這本《瓦爾登湖》。
漓江版的《希臘詩選》也很不錯。
渡邊淳一的長篇小說《失樂園》也得買下。
亦舒的長篇小說《她比煙花寂寞》可以作為禮物送給周志英。第一次讀亦舒的小說是在我15歲,上初三的時候,一本雜志《臺港文學選刊》上刊載了她的小說,20多年時光奔流而去,那本小說的名字依然清晰如昔:《尋找家明》。也因此,我給自己改名為家明,意即能給家里帶來光明的人。我知道自己辜負了這個名字,我并沒有給家里帶來光明,反而因為我,我的父母到現在也只能住在連衛生間也沒有的低矮潮濕的兩間平房里。
美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這部鴻篇巨著,使她獲得了二○○七年諾貝爾文學獎。
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長篇小說《追風箏的人》,彩頁廣告上的文字吸引了我:“凡夫俗子在歷史狂濤里非比尋常的小說。”
站在一人多高十幾米長的書架前,我心想:凡夫俗子,我們誰又不是凡夫俗子?做一個凡夫俗子已經足夠,我們其實都只是草根階層。
最后,我想到了周志英要的那兩本書,找了一會兒,還好,都有。看來北京圖書大廈作為首都的圖書大廈,也算是名不虛傳了,想要的書都能找得到。
看了看每本書后面的價格,再想想自己身上帶的人民幣,我一一計算著,停止了繼續在書架前的流連,抱著已選好的書在人流擁擠中走向收銀臺。
雖然這里的人很多,交款都要排著長長的隊,但我心里很高興。要知道青城的書店總是冷冷清清的,我每次去看書,都只有少數的幾個人在懶散地翻著書頁,偶爾也會有幾個買書的人,原來的新華書店也已經被賣品牌衣服、鞋子、包什么的擠到大商場最偏僻的一角去了。不經常買書的人去那里買書,連地方都找不到,說明愛看書的人是不多的??墒沁@里,到底是首都,是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什么都是高度發達的,看書的人還真不少,排隊交款的人群也著實壯觀。
夜晚,躺在賓館舒適的房間里,我靠在被子上,伴著臺燈柔和的光芒,打開了一本詩集,看著葡萄牙卡蒙斯的詩歌:
我的心靈和我的一切
我都愿你拿去
只求你給我留下一雙眼睛
讓我能看到你
在我的身上
沒有不曾被你征服的東西
你奪去了它的生命
也就將它的死亡攜去
如果我還將失掉什么
但愿你將我帶去
只求你給我留下一雙眼睛
讓我能看到你
那么我的心靈和我的一切,我愿意讓誰拿去呢?其實說來也讓人失望,我年近40也還只是個單位最底層的普通員工,工資超不過青城這個小城市一平方米的樓盤價格,人長得稱不上帥哥,尤其是與年齡不符過早地謝頂,雖然很多人會說是“聰明絕頂”,但其實更多的是揶揄之意。我最喜歡的寫作至今也只是成績平平,毫無建樹。而我最好的光陰就這么在不知不覺中大半已逝。
平時我沒有時間想那么多,而此刻遠離家人,遠離同事,遠離家鄉,才有可能清楚地思索一下自己的人生。這么多年了,我那么苦苦地追索,沒有幾天時間是按我自己的意志生活著的,可是我又得到了什么?我不是在生活,而只是在生存。
正想著,聽到手機信息提示音,我打開一看,是周志英:“你在千里之外,有不好的消息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你,旅行中,不想打擾你輕松的心情,外出旅行原本就是為了離開人事紛飛的環境?!?/p>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不好的消息,按下快捷鍵開始編輯短信:“同甘共苦,甘苦與共?!?/p>
她很快回了過來,像是蓄謀已久:“他說協議離婚三個月內辦好給他一半積蓄,摔了門不知去向還說了很多難聽話說跟我過夠了。”
她的這條短信只有一個標點,可能是為了加快編輯速度。即使沒有標點我憑著感覺斷句,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磥?,她的婚姻亮起了紅燈。我該怎么辦,怎樣才能寬慰她?
我想了想,最重要的應該是她的態度,于是,發了四個字:“你怎么辦?”
沒多久,她又回了過來:“沒事,隨他吧,這些年我其實跟一個人生活也沒有什么區別,大不了我和瑞瑞一起生活,瑞瑞這孩子很懂事,這么多年我們母子相依為命……”
我看了,忽然想起第一次在一起吃飯時古老師說周志英“福氣大得跟場里的碌碡一樣”,原來那一切都只是表面,她用那陽光般的笑容遮蔽了所有的落寞、哀怨、憂傷。正如“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想了想,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發了條短信:“別難過,不管怎么樣,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p>
我等了等,再沒有見她的信息,看看時間已快夜里十二點了,也就想著該早點休息,明天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為了生命而戰斗,生存就是一項最艱苦卓絕的戰斗。我們為了明天會更好而努力地戰斗著,算計著每一點利益得失。可是最終,我們是否是卡夫卡筆下那個無法改變命運的小甲蟲?
這個夜晚,只能無眠。
很多畫面,在眼前飛竄。我來到冰冷的鍵盤面前,敲下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語言:
輾轉反側之時,還是覺得自己很像《圍城》中的方鴻漸,可是方鴻漸也告訴不了我的答案,他只是推開孫柔嘉,從家里奪門而去,并沒有告訴我,去找心儀的人。
遇見你,很多是負疚,是無法償還的債?!杜餐纳帧?,渡邊徹,你能告訴我嗎?可渡邊君自己都沒有答案,他只能在人間漂流。
自救嗎?剛才在夢里,媳婦又和我吵得天翻地覆,我只是捂著疼痛的胸口,在床上體會脆弱。
遇見你,兩個靈魂如此相似的自己,讓我感覺到塵世不多的溫暖中的一點燭光。
永尾完治的選擇也許是對的,因為他想給赤名莉香完美,卻只能在寒夜里在電話中,手握話筒,泣不成聲:“莉香,我是個廢物……”
當我從噩夢中驚醒,夢的輪廓已然模糊,只有自己悲慘的呼喊,停留在現實的耳邊: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一遍一遍,我呼喚著你,可是聽不到回答,可是這不能怪你。
手機沒有被掛斷,背景里甚至能聽到公雞啼鳴的聲音,可是聽不到回答,只有電流的嘶嘶聲。
你在哪里,你現在到底在哪里呀?在一個不知名的豪華大廈的廊柱下,我的哭聲和我一起下滑,蜷縮成微小的一團。
你在哪里?我在夢境里喊出了聲音,逼仄的空間,熟悉的窗簾,枕邊的詩集,急促的呼吸,回到了現實。
真好,現實。至少在這一刻,我不被噩夢驚醒,仍然可以無愧地說:“我們做最好的朋友。”
回溯夢境,一座霧氣迷蒙的小鎮,為了自我放逐,一路翻山越嶺,燈火闌珊時候,抵達。
一個妖艷無比的女人,一座高入云端的大廈,我跟在她的身后,一個寬廣無比的大廳。這場景本身就是一個夢,難道是傳說中的夢中夢?
在一扇紅色的雕花門前,妖艷的女人回頭,我還正在想為什么來到這里,這個不知名的所在,我可是不喜歡張揚的女人啊,我寧愿遠遠地凝視著我的愛人,隔著紅男綠女人群的叢林。
當妖艷的女人回頭,我看到了什么?一張美艷的臉,一只眼睛閉著。云霧慢慢散開,不是,不是,她右邊的眼睛根本就是無法睜開。
潮濕的驚悚彌漫全身,我一聲“媽呀”,用盡全身的力氣開始狂奔,兩邊模糊背景迅速落在身后,還有詭異的笑聲異樣清晰,是命運女神的嘲弄嗎?命運女神為什么是一只眼睛?
我全力奔跑,像極了14歲那一年奔跑在800米跑道上的那么純樸的喜歡詩歌的男孩。
那一次,現實中,有紅線已經拉起,等著沖刺的家明,有小小的日記本獎品,正安靜地躺在主席臺上。
這一次,噩夢中,身邊云霧彌漫,我被不知道的東西絆倒在不知名的地方,疼。我爬起。
我伸出右手,觸摸到廊柱,這時手機響起,我想一定是你,因為除了你,不會有誰想念家明冰冷的眼淚。
果然是你千山萬水之外的聲音,可是不再溫暖,也不冰冷,只是幽怨:“你為什么會來到這種地方?你為什么要來到這種地方?我知道很多男人會到這里來,我以為你肯定不會。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告訴我是去旅行,可是你為什么要來到這種地方?我以為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樣,你為什么要這樣放縱你自己?”
淚如雨下,像個飽受委屈的孩子,我對著手機哭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原諒我,我在你心里是那樣的完美。
沒有回答,只有電流的嘶嘶聲,只有自己悲慘的哭喊:“你在哪里?”一遍一遍。我不是要取得你的諒解,只是想知道你此刻在哪里?這紅塵中,我生命里,燭光一樣照亮我生命的朋友。
醒了,哭喊將我從夢境過渡到了現實。
起伏的呼吸,葉芝的詩集,小夜燈微弱的綠色光芒。
真好,現實,至少這一刻,這個寫詩的男子,這個把你當做最好的朋友的男子,這個習慣了沉默的男子,這個喜歡打乒乓球的男子,現實中,不要再受到驚嚇。
微微轉過頭,看向窗外,黑夜依然。
黑夜如此漫長,像是一個世紀的長夜。
恍惚之中,置身列車,開始又一次孤單的旅行。
離開飛馳的列車,獨自一人,踩著腳下泥濘不堪的道路,踽踽獨行,前方是一座荒涼的村莊。
村口,一棵銀杏樹枝葉繁盛,像路上的思念,像我手上裊裊上升的香煙,繚繞不絕。
獨自在路上已經很久了,像一次普通的旅行,攀登,下山,卻無心看風景,紙片飄零。
不知道,你現在過得好不好。
摸出了褲兜里的手機,看著色彩炫目的彩屏,終于又放下。只是,再點燃一支煙,這是夢,因為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吸煙的,你知道。
背起登山包,繼續行走,壯觀的山峰在召喚他的兒子去膜拜,圣湖瑪旁雍錯以北,神靈之山,岡仁波齊峰。
搭乘前往獅泉河的貨車,途中丟下了我,頃刻大雨瓢潑。
大地開始晃動,雨落如同江河,腳下的公路裂開,幽深,是要吞噬掉什么。
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嗎?巨大的恐懼將我的身體收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撥出了電話號碼,轟鳴的雨聲中,手機里聽不到你的聲音。一遍一遍,分不出是哭泣還是追問:“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你說話呀……”
沒有回答,世界沉默,像我原來就從屬于的那一個世界,不斷有石塊砸落身邊。我掉進了看不到底的洞里,熾熱的大霧從地底躥起,像箭一樣的風呼嘯在耳際。
手機里依舊沒有你的聲音,我把你弄丟了,對不起。世界正在崩潰,我不問這個世界,我只問你的消息……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諾基亞手機開始縮小,枯萎,變成碎片。這變化就在我的右手掌心里,我怎么能承受?夢里,終于喊出了聲音:“你在哪里呀……”
醒了,窗外霧靄沉沉,房間靜寂,自動播放機還在忠實地運轉,那是超載樂隊的聲音:“我的手在觸摸著,從高處墜落的感覺,在黑夜和黎明的分界,不要告別。”
我的朋友,不要把我丟掉,我不是那樣的,那不是真實的我。
東方終于出現了一抹光亮,在陽光每日毫不懈怠的眷顧下,拂曉漸漸來臨,我的心情卻是如此迷惘,如此紛亂,如此感傷,我似乎還未從可怕的夢境中蘇醒。突然,我想起了周志英昨天的短信,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
在夜里,在夢里,周志英翩然越過千山萬水,穿過空蒙的時光,來到了我的身后,一襲黑色緊身衣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一雙手臂從身后無聲地環繞過來,溫柔地擁住我并不寬厚的背脊,頭輕輕地在我的背上摩擦著。我好像全身的血液要噴出皮膚以外,又好像站在一片荒無人煙的沙灘上,遠遠望去,一排排浪花從天邊滾滾而來,浪花越來越近,一直奔涌到我身邊,一下子把我淹沒。我喘不過氣來,想叫喊可是發不出聲音。我拼命掙扎,身體卻直直地往水里沉落,最后,筋疲力盡,像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河水突然間變得滾燙,我順著河流往下漂流。我希望這河流無邊無際,可以這樣永遠漂流下去。
這是夢囈,是真實,還是幻影?
她眼里幾顆冰涼的淚珠落下,滴落在我的背上。她胸口不停地起伏,多少傷痛浮動在其中。我的雙手搭在周志英肩頭,低頭望著她,深深地嗅著她的發香。她那盛開在黑色衣裙里的身體微微扭動了一下,稍許,又輕輕地戰栗著。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用手替她抹去了腮邊一點淚漬。這淚漬映現的光澤,太華美,是幻景中的瓊漿,是瑤臺上的花朵,只開在知音者的心底。她如水的眼睛依舊定定地望著我,眼睫毛忽閃忽閃慢慢地低垂,閉上,讓人想到夜里看不到的蝴蝶的安靜??墒?,城市的夜空沒有可以讓蝴蝶憩息的花朵,沒有可以倚靠的欄桿。
可是我怎么感覺到了真實的冰涼?我睜開眼,看到自己正躺在賓館的床上,眼角是幾滴早已涼透的淚。
可是周志英呢?她只在我的睡夢中現身嗎?那已足夠。我是那么在意她,一個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是要永留在心底慢慢回味的。我在心里輕輕地叫了聲:“周志英?!?/p>
坐在半山腰一片寬闊平臺的石頭上,我采摘了一片紅葉,把它拿在手里慢慢把玩著。又遠遠地看著遠處那層層疊疊的美麗紅葉。完全成熟的葉子是暗紅色,不太熟的葉子顏色鮮紅,有的地方還裝點著一點嫩綠色??戳撕芫?,我又往前走著,邊走邊欣賞這大自然的美景。感到有些疲憊的時候,聽到手機的滴答聲,我一看,還是來自青城周志英發的信息:“我愿我的祝福是小溪,悄悄流淌在朋友的心里,綿綿不斷;我愿我的關懷是楓葉,輕輕地搖動著秋日的氣息,吹去我遙遙的問候!”
我不由得一陣激動。青城雖然不是我的故鄉,但我是在那里長大的。這條飛越千山萬水來自那個讓我感覺親切的地方的短信,不由得一下子拉近了我與青城的距離,讓遠在北京的我感覺特別幸福。我的疲累一下子減了不少,我站起來,繼續向前走,欣賞著香山的紅葉。
北京八達嶺長城上,坐纜車的人很多,幾乎是一個緊挨著一個,我對著眼前的從小只在教科書、電視上見過的萬里長城,興奮且激動得忍不住想大聲叫喊。導游小王指著高處的一棵不很高也不算低的樹對游客們說:“那棵樹所在的地方就是好漢坡。當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登的就是這段八達嶺長城,他說了咱們中國人熟知的俗語,不到長城非好漢?,F在那棵樹生長的地方就是這一段長城的最高點。你們只要竭盡全力,爬上好漢坡是沒有問題的,建議你們一會兒在那里留影,那是個值得紀念的地方?!?/p>
我一路跳躍著向上攀登,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當我淌著滿臉的汗珠在長城頂端的風聲里留下好漢坡前的蹤跡,我知道我這個已經到了長城的“好漢”其實僅具有象征的意義,象征著我這個男人對于自己擁有力量的期待。
望著這逶迤著遠去的萬里長城,我才發現長城不是連為一體的,中間有斷開的地方,是不是因為歲月的風雨侵蝕而城墻坍塌?我不得而知。好漢坡,這個位置是八達嶺長城的最高端,在這聞名世界的萬里長城上,在耳邊呼呼吹著的風聲中,我對著那萬里之外青城的方向,默默地想:不知道周志英正在做什么呢。想著,我的眼前就浮現出了她陽光般的笑臉,很真誠很純凈的笑臉。這凝聚著漢民族智慧與血汗的八達嶺長城,這歷經歷史烽煙依然堅固的磚石,見證了一位男子對一位女子深切的想念和眷顧。
北京的高速公路十分闊大,六輛汽車可以并排疾馳,立交橋更是一層又一層,分外壯觀。游客們沿途下車,有的去了機場,有的去了北京東站,而現在這龐大的旅游車廂里,同路人只剩下我和司機。我的目的地是北京西站,從那里坐火車到長安,再轉汽車回到青城。這時光的匆匆,讓我感覺像是美麗的夢境。我在心里念叨著:“別了天壇,別了頤和園,別了北京?!?/p>
天越走越暗下來,在北京的濃重夜色里,想到自己很快就將返回青城,不知怎么地我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那些瑣碎和艱辛,毫厘計較的草根氣息,利益至上的相處原則,甚至連至親也整日在算計著,日復一日的抱怨與不滿,與希望伴隨而來的失望,是我一個原本平凡的男人的現實感受,那里沒有我渴望的詩意,沒有我熱愛的文學,充斥著冰冷的柴米油鹽、朝九晚五,讓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幾乎無法伸直腰桿,無法呼吸到一口新鮮清新的空氣。
夜晚的高速公路上車流依舊洶涌,我在左思右想的沉默里看不到首都的繁華,對人頭攢動的王府井的燈光人影視而不見。
沒有什么可怕的,回到慣常的生活中去,不過就是一個平常人普普通通的日子。我自己安慰著自己。
在這個擁有十四多億人口的國度,在此刻我所處的北京這座擁有幾千萬人口作為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城市,看似生活在人群中,而內心寂寞的人,孤獨生活的人,又何止我一個?我應該把這看作命運的安排和恩賜。我暗暗給自己打氣。
車上,司機正打開音響,放著一首歌《如果還有明天》:
如果還有明天,
你該怎樣裝扮你的臉?
如果沒有明天,
該怎么說再見?
到底有多少事情還沒有做完,
如果,還有明天?
我聽著這質問心扉的歌聲,想到自己如果還有明天,如果明天回到那座百萬人口的青城,我會怎么樣?眼淚,不可控制地流下。
人生充滿了無數的變數,充滿了自己不可控的力量,就像我無法預知命運的秘密,又奢談什么如果還有明天。我也許是一個沒有明天的戰士,只能把今天生活中的感觸用文字寫下。
火車一路奔馳,向著我的家鄉,向著我生活的城市。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見到周志英了,我心里就有了莫名的歡喜,又有了微微的隱憂,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好不好。在飛馳的列車上,我在上鋪的狹窄空間里,用小手電照著記事本,寫下了一首詩:
浮萍清夢
倒影在水中的繁星睜開了流轉的眼睛
一葉浮萍
碎銀一樣的露珠
仿佛熟稔的手掌
掀動起伏的秋風
夕陽拉長的水湄之影
仿佛撩人的花期
拯救漂泊的靈魂,之后
于褪色的清夢里,沉睡
仿佛暮靄的孤獨,裊裊
也會奔向妙不可言的美境
那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緒
積成河畔厚厚的金色
徘徊在枝椏與泥土之間
穿越母性的水聲
打開收獲季節,僅有的顫栗
多少時光過去
因比柳葉還要鮮嫩的心事
生成的語言
花朵般馨香
多少年也會過去
相信,愛情不會溘然長逝
而那,橫渡凜冽夜空降臨的
輾轉紅塵降落我生命中的
怎能不去相信,那是神的旨意
多少代也會過去
人類的歌聲
也會冰涼于秋風
炙熱的星系
也終將冷卻
初相識的一幕
卻成為無法分享的秘密
成為文字與傳奇
一葉浮萍
恰似燃燒的晚星
忘卻了所有的傷痛
他的身體里隱匿著遙遙的旅程
生命之歌
就像深夜里的鐵軌
在大地深處
付出鏗鏘而持久的聲音
拔高到紅塵中最亮的音節
就像飛馳的夜行列車上
他寫下詩歌
就算家明消失
即使暗涌漫空
詩篇記載未老的容顏
朝向遙遠的空間
飛馳
仿佛沸騰的血脈
承受千山萬水的漂泊
光澤如瓷,眺望的目光
還有,還有
那些渺遠被秋風吹動的前塵舊事
那些馱不起歌聲,菊花簇擁的山岡
那些只生長在心靈上的花朵……
北京再見了,我又回到了生于斯長于斯的青城。一下車,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親切,那樣地讓人感覺到踏實、親切。這里是我熟悉的地方,好多年以來,我都在這里生活著,這里有我的親人,我的家。
五
回來后,我給古老師、周志英、王存麗大姐還有幾個文友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我回來了,還給他們帶了禮物,他們一聽都很高興。王存麗大姐非要請我中午吃飯,說是要給我接風。我忙說不必了,她說這只是一個借口,另外還有事情要和我說,讓我把大家都叫上。
我答應了,說就定在“家鄉煎餅”吧,我想那里既花費不多又能吃得飽。王大姐本來就生活得不寬裕,給她省點錢吧。
中午一見面,大家都很高興。和王存麗大姐一起來的,除了她老公,還有寫詩的原小菲、寫散文的周木子。以前在青城日報上常看到原小菲的詩,語言很清新、優美,她長著一副清秀的面龐,雙眼清澈,算起來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后來才聽別人說她生性怪僻,憑著秀麗的面孔、優越的工作、良好的身世,一向對誰都是冷冷的,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現在已經三十多了,還沒有成家呢。
我問起大家最近都在寫什么,古老師說他主要寫了一些古體詩和評論,也不多。他說他一直有一個愿望,希望青城文學圈子中的人能團結起來,多交流,多出精品,使青城文化能夠大發展。他說:“很長時間以來,搞寫作的好像是一個個的自由人,有時候甚至相互傾軋,賣白灰的見不得賣面的。其實寫作雖然是個人的事情,但也需要咱們這些人擰成一股繩,尤其在當前文學不景氣的時候,更應該相互鼓勵。”
“就是,就是的?!贝蠹乙恢沦澇晒帕_老師的意見。
王存麗大姐說她最近又在寫一個長篇,具體內容暫時保密,等寫好了初稿先給大家看,到時候大家可要多提意見。她又說:“你們不知道,我上次出那本書,是一個熟人介紹的一個印刷廠。當時想著是熟人,也沒好意思先說價錢,結果等書印好了,兩千冊就算了三萬多,我手里也沒多少錢,先給了一部分,現在還欠一萬多印刷費沒有還清呢。本來想著等把書賣了后還賬的,可是書也賣得不理想。給單位推銷了一部分,那段時間上街去簽名售書,也是買者寥寥。就那樣,城管還一直在攆著,不讓賣。孩子大學又該開學了,這兩天我們正給孩子籌備學費呢。”
王大姐說著,不禁有些心酸地看了她老公一眼,她老公也正在看著她,安慰似的笑著說:“不用擔心,我最近找的這個差事還不錯,工資還可以,工作也不累,先借點錢讓孩子上學,咱們省著點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放心,只要你喜歡做的事情,我一直都會支持你的。”
王大姐看著她老公,也欣慰地笑了。我看著他們,不禁有些羨慕了。
陸遠說:“現在的簽名售書,其實就是個樣子,現在看書的人本來就不多,媒體、網絡又這么發達,吸引了好多人的眼球,純文學的東西看的人并不是太多,況且還得自己花錢買書看。我上次簽名售書,一天最多也就售出了二十多本,少的時候就只有幾本。而且我看了,也不是咱們寫得不好,我估計就是知名大家來賣,也賣不了太多,更不用說咱們這些沒什么名氣的了。可是旁邊一個賣狗的,人家不到一個小時,四條小狗就全賣完了。我就想著,要這樣看,賣書還不如賣狗來錢快。不過還好,后來給單位推出去了不少,還算可以,沒有虧本?!?/p>
我看陸遠說到最后,不免有幾分得意的樣子。他利用自己當個小官的身份,到處推銷他的書,這會兒倒跑到我們大家面前顯擺開了,我便想打擊他一下,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凡是簽名售書時賣出去的書,買的人都是會認真去讀的。因為買書來看的人,都是愛看書的人,而且他們花錢買的書,不好好讀自己都覺得對不起花的那些錢。你不知道,上次別人給我同學他們單位推銷的書,人手一本還有余的,最后剩的沒人要,被他們當廢品賣給收破爛的了。我就想,作者要知道了一定很傷心呀。所以你們凡是能賣出去的書,就說明是有讀者的,不應該氣餒才是呀?!?/p>
周志英說:“就是,王大姐,你好好寫吧,只要有一個讀者看,你就要繼續寫下去。我們發動眾人想想辦法,幫你再推銷一些書?!?/p>
王存麗大姐說:“我當然還是要寫,不是為了別的,因為我這一生經歷得太多,感受得太多,我還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說。”
魚上來了,王大姐一邊說,一邊推著轉盤準備把魚轉過去先給年齡大的古老師吃,把陸遠夾了一半的魚肉給轉掉了。陸遠說:“王大姐,別看你年齡大,用正在流行的一句話來說,你這就是十大沒眼色之一了——領導夾菜你轉桌。不過,我也不是什么領導,但是你在別人面前可是要注意了?!?/p>
王大姐一看,忙說:“呀,不好意思,沒看見了,我真的是沒眼色,以后還真得注意了?!?/p>
我看飯吃得差不多了,就把給大家的禮物一一拿了出來。給古老師的是幾只書簽,給王大姐的是一瓶去皺面霜,剩下給原小菲、周木子和陸遠的都是指甲刀了。那盒指甲刀早已被我化整為零,裝在包里,見到本來沒在帶禮物計劃中的人就給一個。
原小菲接過指甲刀,看了看說:“這個圖案看上去還挺別致,看不出你還挺會買東西?!闭f著,她微微笑了一下,清秀的面龐一下子紅潤起來了,我不由得心動了一下。我想,她現在倒比過去待人熱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了挫折的緣故。
給周志英的禮物除了她托我帶的兩本書,另外還有一本《約翰·克利斯朵夫》。周志英曾給我說過,她雖然寫散文最多,但最喜歡看的是小說和詩歌。因為小說寫得好的人語言必定很美,一般小說作者都有寫散文的基礎。而詩歌,根本就是語言的精華。所以要寫好散文,多讀小說和詩歌就很有收益。
看到我帶的書,周志英很高興。她一笑起來,一雙眼睛也跟著更加活泛了。她說那兩本書以前借別人的看過,當時很喜歡,時間長了就有些忘了,就想買回來,有時間了多看看?!都s翰·克利斯朵夫》她看過內容介紹,也特別喜歡。
她邊說邊翻了起來,一桌子人還在喝著,說笑著,沒人在意她,我正好用眼角的余光去觀察她。她看了幾頁,放下了書,對我說,書真的很好,但是再看就沒有禮貌了,等她拿回去了慢慢看。我一看她那么喜歡,正好那本《**詩刊》也在包里,我還沒有看,就先讓她看吧。她把書裝進座位后面的塑料袋里,說讓我給看著點,說著拿著包出去了。
我們繼續閑聊著。我問原小菲一般下班了都干些什么。原小菲說她最近迷上網上種菜了,還有玩游戲什么的。
“你還上網呀,我看你就少上點網,有那些時間多認識些人多好,免得一直當‘剩女’。”周木子的幾句話,說得我一驚,這不是故意戳別人的痛處嗎?這個周木子,我沒見過她幾次,也不了解她,心想,她怎么能這樣說話呢?
我看了她一眼,周木子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看來她這樣說話習慣了,也不在意別人的感受。我很害怕原小菲生氣,果然,原小菲的臉紅了一下,說:“已經這么大年齡了,我還急什么呀。不過我現在不再寫詩了,省得別人說我是因為寫詩才寫成這樣,寫得有問題了,婚姻的事情一直解決不了?!?/p>
周志英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她說:“只是不要太挑剔,兩個人真正投緣的話,其他條件差不多就行了。這世界,到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人呀。有房有車相貌英俊感情專一的帥哥要么還沒有出生,要么就是有主了。這世界上的好東西誰不喜歡呀,估計被咱們這些近視眼發現的時候,他們早已經是別人的老公或者男朋友了?!?/p>
原小菲說:“其實現在還挑什么呀,可是到了這個年齡,適合的人真的快沒了。我倒也不急了?!?/p>
周志英說:“有空大家多聯系,一塊兒出去玩也行?!?/p>
走出飯店,我們還在熱烈交談著,原小菲說她要去下衛生間,我忙說:“那我給你拿著包吧。”我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來,準備從她手里拿過包。
周志英一看,在旁邊調侃道:“家明可會給女同志獻殷勤了?!?/p>
原小菲一聽,“呼”地一下把我已接過一半的包又給搶了回去。我正尷尬得不知如何才好,周志英一看,把她的包遞給我說:“麻煩給我拿下包,我也要去下衛生間?!闭f著不容我說話,把她的包塞給了我,和原小菲一起去衛生間了。
我看著她們的背影,正在愣神,王存麗大姐告訴我說她今天很高興,周志英剛才把自己剛發的五千元工資借給她,讓她先給孩子上學用,還說如果她還需要,還會幫她。王大姐又說:“你說我咋老遇見好人呢,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今天本來是我請客的,可是單還是讓周志英給買了?!?/p>
我想起了那會兒周志英讓我給她看著書,她拿著包出去了,當時我以為她是去衛生間了,現在想來她那會兒一定是去結賬了。
我對王大姐說:“就是,你遇見好人了,周志英是個好同志?!?/p>
原小菲和周志英回來了。周志英看上去還是一貫微笑的樣子,原小菲看見我,則顯得很不自然,把頭扭向一邊,可能還在為剛才的事情生氣。我裝著沒看見,和古老師聊了起來,心里卻在想:看來她還是那個秉性,沒有改,清高孤傲的樣子,一有男同志走近先提高警惕,這樣的女人真的不太可愛,也無怪乎沒人敢接近她了,盡管她有一副十分溫婉的外表。
不一會兒,周志英過來了,小聲對我說:“剛才,不好意思,我是開玩笑了,沒想到原小菲她認真了,讓你難堪了,真不好意思。其實,你給我獻殷勤我就高興?!闭f著,笑著走遠了。我看到她的臉紅了紅,我的心也跟著跳了跳。想起剛才王存麗大姐給我說的話,我忍不住提醒周志英,要知道這年頭借給人錢可是有很大風險的。一般來說,能張口借錢或者愿意借給人錢的,都是關系挺不錯的朋友。可是借得不好的話,不光錢難以收回,有時候連朋友也要失去了。我以前就曾借錢給別人,那是我高中時關系最好的一個同學,他談了一個女朋友,都準備結婚了。那女的跑來找我借兩千元錢,我看在同學的面子上,實在不好意思拒絕,想想她借的錢也不算多,就問我那同學要不要借給她。我同學說:“你看情況吧,她向你借,一定是遇到困難了。我現在正在籌備婚禮,也是十分緊張。如果你有的話,希望能借給她?!蔽衣犃怂脑捑徒杞o她了,誰知他們結婚前因為拍婚紗照的事情吵得一塌糊涂,連祖宗八輩都罵出來了,最后婚也結不成了,兩個人都快吵成仇人了。后來那女孩就不見了蹤影,我借出去的錢也不了了之。我那同學因為這件事情也不好意思再見我,許多年都不再聯系,最后連這個朋友也失去了。
周志英聽了,沉吟了一下,說:“這我知道,那些錢都是我每天起早貪黑上班掙來的,我當然也要珍惜??墒俏矣X得王存麗大姐現在真得很需要錢,我希望能幫她一點。我是覺得她生活上那么困難,還能一直堅持寫作,她筆下的人物更是和她一樣善良、堅強、笑著面對生活的人。我有時候覺得,我們為什么寫作,當然現實中的丑惡和不公平的一面需要揭露,但我想那只是一個方面,更多的時候,文學應該有另一種使命,那就是能夠讓人在逆境中看到希望,在黑暗中看到光明。王存麗大姐也許在物質上是貧乏的,但在精神上她是富有的。她雖然貧窮,但她不自怨自艾,更不沉淪于現實去隨波逐流,她用自己貧窮的物質生活支撐起了一個強大的精神世界。而現在好多人活著的信念,只是吃穿二字,只是為了追求更加豐富的物質占有。當然這也沒有錯,每個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力。但我總覺得,我們應該追求物質而又不能僅限于物質。要不我們就會成為物質的奴隸。就為了這一點,我就愿意借錢給她。即使她沒有錢還給我,也沒多大關系?!?/p>
回家的路上,我一下子想起了周志英,想起了她陽光般的笑臉,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了一盞燭光,在不算漆黑的夜里亮亮地閃爍著,一下子讓人覺出了塵世的暖。
于是,我寫下了這首詩《我能否將你比作冬夜的燭光》:
我能否將你比作冬夜的燭光
你與她一樣,明亮,金黃
酷寒的夜,狂暴的風
而唯美的燭花
花期太短
我能否將你比作冬夜的燭光
你與她一樣,搖曳,馨香
火苗簇新,燭淚流淌
而孱弱的背影
為誰燃燒
我能否將你比作冬夜的燭光
你唯美的燭花,不會化為虛無
她已經在另一顆心靈上永駐
而簇新的躍動的光芒
溫暖長夜
我能否將你比作冬夜的燭光
你永遠存在的芬芳
讓死神也不再吹噓:
我能將所有拿去
熱烈的燭光,逼退黯然的地獄……
第二天下班后,我想起在北京的時候,周志英說老公和她鬧的事情,今天飯桌上人太多了,沒有和她多說什么,也不知道她現在和老公關系怎么樣了。
我給周志英發了個信息:“方便電話嗎?”
很快,電話打了過來:“我正在陪孩子上書法課,有事嗎?”
“有事?!蔽艺f。
“好的,你等一下,我到外面給你打……好了,你說吧?!?/p>
“我一回來忙得都忘了,上次你說老公和你鬧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志英說:“唉!這個我實在沒有想到,以前我們的關系也還算差不多吧。那天他和我鬧,開始我想著他酒喝多了開玩笑,誰知道他是來真的,說我在外面行為不軌。我以為他找借口,雖然他一向應酬多,不太顧家,但我們這么些年了,我也習慣了,日子還算過得下去吧。直到那天又吵起來,他說我在外面給他戴綠帽子,是我們單位的人告訴他的,我才想到可能是王煒。我真的不能相信,以前一個心地善良、溫文爾雅的人,怎么能做出這么缺德的事情。還有,他居然跑到領導那里告狀,說我上班時間老是在忙一些與工作無關的事情,心思根本就沒有用到工作上,工作上經常出錯。也是運氣不好,那段時間我身體狀況不好,慢性胃炎老犯,兩個重要的材料都出了點問題,領導也就相信了他的話,把我叫到辦公室,委婉地說我不專心工作,現在競爭這么激烈,盯著我那個崗位的人多著呢。其實王煒這個人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一直就像個大哥哥一樣在工作中關照我,對同事也總是樂于幫忙,我真的不能相信,一個人會變成這樣?!?/p>
“我猜想他是不是因為妒忌我們接觸得比較多,才故意這樣做的?”
“唉,也許吧。開始我找他問的時候,他還不想承認。但是終于,他還是沒壓住怨氣,發了通火。他說:‘我說錯了嗎!自從你認識了黨家明,你就沒有時間理我了,你想過我的感受嗎?’我說:‘那你就可以造謠說我們有不正當關系嗎!你以為單位人都向著你,我的好姐妹都給我說了,可是我不愿意相信你是那種可以隨便往人身上潑污水的男人,我寧愿相信是她們在說謊,可是在同事間散布我和家明有曖昧關系的人竟然的確就是你,你真的讓我很失望!’王煒說:‘你還這樣稱呼他家明,叫得多親熱,那個寫詩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可吸引你的,不就是會寫幾首歪詩嗎?就把你迷成這樣?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把我王煒當成傻子了嗎?’我說:‘王煒,你這么多年對我很關照,我謝謝你。可是,我也一直對你很好呀,你不要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好像我傷害了你似的。至于我和黨家明的關系,我是成年人,輪不到你來教導我怎么做,我今后不會再和你做什么朋友,但是我要告訴你,你污蔑我可以,請你不要污蔑黨家明,他是一個單純的人,至少比你想象的要單純很多,他就像是一個孩子,請你不要再做出傷害他的事情,你好自為之。我真是看錯你了!’”
“我覺得王煒是不是因為太在意你,喜歡你,才會一時糊涂,做錯事情。”我問周志英,“一般來說,能夠深深在意的人,必定是自己喜歡的人?!?/p>
“家明啊,人家背后說你壞話,想讓你聲名掃地,你怎么還替他辯解呀!”
“不是替他辯解,我只是有那種感覺。”
“你呀,還是把感覺多用來關心自己吧。哦,對了,我還正要問你,你沒聽到你們單位有人議論你吧?我覺得他現在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她這么一說,我才驀然想起,從北京回來之后,單位里的同事有時用異樣的眼神看我,我以為是自己多心了,并沒有在意?,F在才明白,青城就這么大一個小地方,到處都是熟人,那應該是王煒從中作祟呀,我不由得心緒灰暗。
“周志英,你放心,沒有。你知道我一直與人為善,和領導同事們處得都挺愉快的。”
“那我就放心了,”周志英說,“唉,王煒他真的不應該這么做,既傷害了別人,也顯露了自己的齷齪?!?/p>
我說:“不管怎么樣,你要冷靜下來,一定要處理好這些關系,盡量緩和一下和他的關系。”
想到這么多事已經夠周志英心煩的了,我怎么可以再把我單位里那些人的眼神告訴她,加重她的煩惱和擔憂呢?
早上,周志英給我打電話,問我忙不忙,讓我幫忙校改個稿子,并說正好有個事情要等到下午告訴我。
我一聽,很好奇:“為什么要下午告訴我呀,現在不行嗎?什么事情呀?”
“那個,下午再說吧,我這個稿子比較急,先發給你幫我看一下?!敝苤居⒄f。
“好吧?!?/p>
下午下班后我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在她們單位門外那條路上等她。
周志英終于來了,她今天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職業套裝,頭發扎成一束,看上去神采奕奕。
她一見我就拿出一本書來,我一看,是我給她的那本《**詩刊》,她說:“你看看,這里面有一首詩,分明就是抄襲你的嘛!”說著,她把書翻到那一頁。我仔細看了一下,確實是我的詩,自己寫的東西我怎么會不記得,只是中間改了幾個詞,結尾又加了兩句而已。
周志英說:“你看,是你的詩吧,我一看見,本來以為是你的詩發表了,還很高興,結果一看作者名字不是你,我就很氣憤,一定要讓你看一下。你看他還很聰明,抄襲別人的作品還知道改幾句,可惜后面加的那些文字純屬虎頭蛇尾,但是基本上是你的詩句。你看要不咱們去告他吧,給編輯部打電話,說明一下情況?!?/p>
我想了一下,說:“算了吧,不了。我不想這樣,我看了,這個人也是個寫詩的,而且他在這里發表的又不只是這一首,有好幾首呢,有可能是篇幅不夠就又湊了一首。”
“可是他怎么湊也不能抄襲別人的嘛!”周志英生氣地噘起嘴來。
“算了,別告人家了,我看這人也是個寫詩的,我寫了這么多年詩,要知道,能堅持下來的人不容易。算了吧!”我說。
“那好吧,他是抄襲你的,你都這么說了,我還說什么呢!”周志英說。
“好啦,不生氣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不生氣了,我給你帶了本書看。”我拿出《波德萊爾詩選》給她,她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些勉強。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周志英其實是為了我,為了維護我的利益,她對我真的很好??墒?,這世界上的事情,只要不是不可調和的沖突,我一向都是與人為善的,更何況一個寫詩的人,能堅持寫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六
晚上吃完飯,女兒在寫作業,妻子在看電視,我照例坐在桌前,不過今天不是看書,而是把最近寫的一些詩歌整理一部分,一共八九首吧,準備投遞給一些合適的刊物。我寫了十幾個信封,準備一封封裝好,貼好郵票,明天就發出去。現在郵票也漲價了,一張平信一元二角,可是我試過了,這種打印紙最多可以寄三張,再多就超重了,又得另外多加郵票。為了節約郵票,我每次都是把字號放小,把版面排為兩排,這樣能節約紙張,當然也節約郵票了。可是這次這些詩大概是太長了,我排了好多遍還是得五張紙,算起來每封信就得貼兩張郵票,十幾封下來就用去了三十多塊錢的郵票,就這,還不知道有沒有能被編輯選上的。有時候,一投出去不久就有好消息,但更多的時候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了。媳婦有時候就說我:“看,一年光這些信封郵票就費了不少錢,還不知道能不能發表,就是能發,好多還沒有稿費,就是有稿費,那仨核桃倆棗的也沒多少?!币郧拔視λf,從喜歡上文學的那一刻起,我從來就沒想著要靠寫稿子賺錢,靠這賺錢,把人累死也發不了財。我寫作只是因為我愛好。媳婦就會說:“不靠那賺錢,還把大把的時間都用在那上面做什么?有那些時間搞個兼職,做什么都可以賺錢,都比寫東西強。愛好偶爾做一下就行了,就別對發表那么上心了,再說,發表了又能怎么樣,那一點稿費怕是還沒有你買郵票花的錢多呢?!钡胶髞恚铱凑f什么她也不會理解,不會贊成,便也就不再說了。她給我出了一個又一個可以賺錢的點子,我卻全然不理會,只是依舊看我的書,看到得意處還會大聲讀兩句。她會罵我:“神經病!”
可是今天,媳婦看了一會兒電視就過來了,給我端了一杯茶,我受寵若驚:她平時對我不大理睬,以往常的經驗,一旦她主動向我獻殷勤,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求于我。
媳婦笑起來,說:“你其實可以學著寫些小說,不一定非要寫詩歌。寫什么都是寫嘛?!?/p>
我聽了倒有點吃驚:她以前一直反對我搞文學,連我看書她都反感。她常常會說,看那個有什么用。今天她是怎么了?我輕輕笑了笑,說:“其實什么都不好寫,我寫了這么多年詩,還一直在那個水平上徘徊著上不去呢,現在轉寫小說,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寫成功的。”
“那不急呀,反正你一閑下來就是寫,寫什么都行呀。你一年寫兩部小說也就行了。你看賈平凹,寫著寫著不就得了個茅盾文學獎,獎金十萬塊。還有些額外的好處誰知道呢,估計也不會少。那些錢,夠你五六年的工資哩?!?/p>
可是寫作真的是一個苦差事,要把別人用來唱歌、跳舞、打麻將等的娛樂時間都一心一意地用在讀書和寫作上。盡管如此,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寫得好的,除了真心實意的愛好,還需要一點天賦、一點悟性,那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很有一些搞文學的人,寫著寫著就不寫的,奔生活去了。
可是這么多年了,我的讀書寫作占據了我大部分的業余時間,家務活大都是媳婦干的,孩子也是她一手帶大的,我有什么資格說不同意呢。想到這兒,我故作輕松地說:“好啊,我閑了就寫小說,先得讓我想一想寫些什么?!?/p>
她一聽很高興,笑著說:“咱不急,也別把你累著了,劃不著?!?/p>
可是生活不是詩歌,甚至不容你有寫作的時刻,很快生活就顯示了它嚴酷的面目。
沒想到清明節前,在我懷念外婆的日子里,母親病倒了,檢查,住院,最后轉到省城的唐都醫院。
粗大的針管扎進母親的身體里,母親說她不疼。
揪心的疼痛扎在兒子的心坎里。
母親被注射了麻醉藥,醫生說藥力期間不會感到疼痛。
脊髓穿刺——我分明感受到了母親單薄的身體在微微地顫動。
我眼含淚水,安慰母親:“媽媽,不疼。”
小時候自己被注射青霉素針劑,雖然疼得流淚,也會倔強地說:“媽媽,不疼?!币驗樾⌒〉奈抑?,要做一個男子漢。
隔了數十年的光陰,我又一次說出:“媽媽,不疼?!?/p>
母親和我互相換了位置,病床上躺著的不再是那個爬高跳下的頑皮男孩,而是我青絲變成白發的母親,她輕輕地對我說:“小明,我要喝水?!?/p>
“媽媽,不急,再等會兒,醫生說要過半個小時才能喝水,水都倒好了?!?/p>
我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卻像個不太聽話的孩子,只是重復著:“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我的眼淚再一次流出,卻像一個很有耐心的男人:“媽媽,不急,再等一小會兒……”
我將退燒藥放在勺子里,把母親輕輕扶起,心里又默默地說了一聲:“媽媽,不疼?!?/p>
生活是什么?我不由得問自己。
生活是風,生活是雨,風雨再猛烈,也要承受。
辦公室是什么?執行所謂的“狼性法則”嗎?辦公室,裝潢奢華,窗明幾凈;西裝領帶,油頭粉面;衣裝光鮮,中央空調;謙謙君子,淑女貴婦。果真如此嗎?這里只是一片都市叢林,棲息著狼、蟲、虎、豹、狗、狐等。
張開血盆大口,舌頭發出咝咝聲的叢林之蛇,威風凜凜的叢林之虎,在異度時空里狂吠,這就是現代職場,這就是現代辦公室叢林。在這種生態環境中,綿羊、黃牛都將不復生存,胡塞爾的“社會進化論”中早已指明,叢林里不復有它們的位置。
在這座鋼筋水泥構建的都市叢林里,要想理解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避免弱肉被強食的命運,就必須奮斗。只有奮斗,你才有可能站穩腳跟。
奮斗是什么?“奮斗指的是主觀而有目的活動”。《挪威的森林》里的永澤,是這樣告訴都市中的年輕人的。
善良的人們往往回避暴力,可是暴力卻一直實際存在于人類的日常生活中。
上周末,我去了讀者書屋、華原書城兩家書店,翻閱了紀伯倫的《先知》、屠格涅夫的《老年》、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后,因為心情灰暗,終究沒有掏錢買下一本詩集。
我在書店待了很久,看了很長時間卻沒有買下一本書,書店的售貨員看我走出去的時候帶著幾分不滿的神情,我裝作全然沒有看見,低著頭慢慢地往回走。經過市中心廣場時,看到一家電器公司正在搞促銷,三流男歌手在銷售商臨時搭建起來的簡陋舞臺上用力地演唱著《你怎么舍得我難過》:“對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卻沒有感動過。”我在心里想著:如果一個人付出,那么他一定是自愿付出的,因為對方值得他付出,那么他又為什么非要對方感動呢?
走過廣場,雙休日的大街上人來人往,一派熱鬧景象,身后男歌手的歌曲已經換成了蔡琴的名曲《你的眼神》。我想著,怎么唱的都是憂傷的歌曲,是真有所感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呢。旁邊的烤肉攤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得滿滿當當,一派人潮洶涌的景象。想起剛才在世紀書城,正是下午三點人們午休后上街的“旺季”,可是偌大的書店里顧客寥寥,買書的人少于那里的工作人員——兩名收銀員,一名男性保安,一名巡視人員。剛才就是那名巡視人員看我看了半天書卻沒有買一本,惡狠狠地盯視著我的。而顧客總人數就只有三名。
書店之冷清,讓人心生寒意。
這個時代不需要文學不需要書籍了嗎?
想起上學的時候教師說的,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那么,人類真的已經進步到不需要階梯的地步了嗎?
我在心里感慨著,走進了一條商業街——紅旗北街,可這里發生的事情,猶如噩夢,恐怖,血腥??杀氖牵皇菈簦膊皇窍愀酆趲碗娪爸械那榫?,而是光天化日下的真實,是燦爛陽光下的罪惡,是殘酷的現實。
我來這里是想買一箱方便面,孩子喜歡吃的油潑辣子的那一種。忽然馬路對面傳來咒罵聲:“打死你狗日的!”一個矮個子男人從一家電器商店里沖出來,用一根木棒往一個高個子男人身上揮去,木棒“當”的一聲砸到了隔壁一家商店的墻上,矮個子男人掉頭就跑,這時一輛一直停在路邊的昌河車“呼”地一下被拉開車門,六七個男人手持鐵棍,追打著矮個子男人,矮個子男人寡不敵眾,被按倒在地上。那群從車上下來的人圍成一圈用鐵棍打矮個子男人,只聽得一聲慘叫,鮮紅的血從他臉上淌下來,他一下子直挺挺地躺在了水泥地上。那群手持鐵棍的男人不顧矮個子男人母親的拉扯,看著打得差不多了,高個子男人把鐵棍往地上一扔,上了面包車。在矮個子男人母親的咒罵聲中,面包車揚長而去。
當著一個母親的面,用鐵棍毆打她的孩子,這樣的事情太無人性,血腥,殘忍。
這時的陽光很好,可在這么好的天氣里暴力依舊存在,并輕而易舉地粉碎了一個詩歌寫作者的“烏托邦”,什么博愛,什么友愛,都通通粉碎了。
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六,我看到的卻是磚頭、鐵棍、毆打、鮮血。
“哎,做個生意真不容易呀,是不是把誰得罪了,同行是冤家呀。”旁邊有群眾小聲議論。
看著店員將方便面的箱子用透明膠帶熟練地捆綁好,我付了錢,提起箱子快速往回走。
我需要一個空間,整理一下被血腥和暴力侵占的心靈。
七
青城市第六屆全民健身運動會正在進行中。我坐在鐵制的藍色連椅上,等待男子乒乓球比賽裁判點名。裁判點了三遍名,我的那個對手卻一直沒有出現。裁判又等了一會兒,看了看表,對我說:“簽字吧?!?/p>
旁邊的幾個人都說我很幸運,一上來就遇到對手棄權了,不用比直接進入下一輪了。我心里卻很不痛快,在一場沒有對手出現的比賽中,沒有任何較量,就在“勝”的一欄中簽字,讓我心里感到隱隱的失望。
正在惆悵之中,手機鈴聲響起,我知道應該是周志英的信息,昨天下午我告訴她我今天的比賽時間,希望能得到她的鼓勵。
我看了一下,果然是她發來的信息:“比賽已經開始了吧,祝愿你取得好成績?!?/p>
我的心緒一下子好起來了。
第二場比賽,我的對手人高馬大,一看就是常年鍛煉的那種人。
在練球的大約五分鐘的時間里,主要是推擋,我開始還暗自高興,碰到了一個比較弱的對手,可是練習結束,正式比賽一開始,情況卻急轉直下。
對方發球,旋轉力極強,碰到我的球拍“噌”的一聲就滑掉了,正手、反手抽殺,都頻頻得分。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嘆:看來對手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人,練習時只是陪我玩玩,這會兒才拿出了他的真功夫。看來實力相差懸殊,我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連戰三局,都輸了。我氣喘吁吁地在“負”的一欄里簽下自己的名字,零比三被對手淘汰出局,也有點太讓人泄氣了。
想想這只是健身運動會,不知為什么我還會這么在意比分。當對手微笑著走過來友好地和我握手的時候,我心里卻想著周志英還說我能打球,一向對我的球技很是贊嘆,她要是看見我大敗而下,一定會很失望吧。
其實我已經接近四十歲了,早已過了青春年少爭強好勝的年齡,但我為什么還這樣在意勝負?仔細一想,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這樣地在意周志英,在意她對我的欣賞,以至于比賽完了很久,我還在回想自己哪一處打得失誤,哪一個球該如何去應對,其實我如果發揮得好,還是有機會爭一爭高低的,起碼不會輸得這么慘,也會有一個稍微好一點的比分向周志英匯報,而現在,還是不給她說結果了吧。
魯迅說過:“無端地浪費別人的時間,無異于謀財害命?!笨墒窃谏钪校瑱C遇拜訪你一次,剩下的都是鄰居在拜訪你。一個人生命的長度,正是由時間這有時迅疾有時緩慢的材料構成的。所以要把屬于自己的時間安排好,這其實是一個時間分配問題,生命里有限的時間只能分配給值得分配的人和事。
可是總會有人拿著稿子來:“這是我最近完成的一部長篇,希望你能指導斧正,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把稿子留下,你有時間了慢慢看,這要占用你不少寶貴的時間?!?/p>
面對這種情況,我的心里雖然不樂意,但還得照顧來訪者的自尊心,便違心地說:“有興趣,有興趣,你把稿子留下,我有時間了會認真拜讀?!?/p>
“這是我最近寫的一組長詩,自己還比較滿意,覺得狀態很好,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好的寫作狀態了,老師您是這方面的專家,有了您的指點我才能更好地進步,您看完后要給我多提寶貴意見。我愛文學,想寫出好的作品,沒有您的幫助指導,那是不可能的。您的點撥,就是點石成金,您的修改意見,對我來說真是太寶貴了。”
我一邊翻著打印裝訂好的稿件,一邊在心里說:“‘寶貴’這個詞被你們這些冒昧的登門客從嘴里反復說出來,其實已經不寶貴了?!?/p>
鄰居有時也會像上級領導檢查工作那樣指不定什么時候進入客廳,不請自來地趿拉著拖鞋來到你還在寫作的陽臺:“家明,家明,跟你諞來了,怎么還架子大得不露面,早上剛從組織部部長家回來,部長說我的事情下星期就上辦公會,估計不會有問題,現在的世道嘛,只要把上面的領導對付好,下面的基層干部根本就不需要打點,他們執行上級領導的意圖,那可是乖得很哩,只要把上面對付好,一通百通……”
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看來我這里又成了醉鬼的宣泄地了。
看到我正在寫的稿子,他說:“哎,你又在這兒勤奮耕耘了!你看我這‘中華’煙,一盒六十塊,一個月光煙錢少說也得兩千塊錢。你忘了咱當初也是市作協會員,也曾經寫作,可我現在早就不務弄什么狗屁文學了。你說就你這么辛苦半天,費神寫作,這一篇美文你能掙多少稿費?你說你圖個什么呢?文學早已不神圣了,你沒看現在是個人都能寫詩,梨花體什么的,連那些八零后也都是一部長篇一部長篇地在圖書市場上攪和翻騰,張口閉口版稅、經紀人。現在還以為文學神圣的除了省作協的陳主席,也就是你們這些可憐的七零后追隨者了?!?/p>
“我這是文友送來的一篇稿件,讓幫忙修改?!?/p>
“哦,幾個月不見,你的精神境界可真是噌噌地往上漲啊,雷鋒,活雷鋒。你的潤筆費不知能買上一包‘中華’不?”
“都是寫作同行,怎么能張口要什么報酬呢?”
“市場經濟時代,你這樣,真是不好說。你忙你的文學吧,三點鐘組織部的科長約我喝酒,我可得忙我的仕途啦……”
鄰居又一陣風似的走了,留下一點“中華”香煙白灰色的煙灰,帶著尚未冷卻的溫度。
看著那個滿身酒氣的家伙離開,我心想,他為什么到我這里來,只怕是他自己也說不清吧,如果能說清楚一點緣由,恐怕還是那升級后的香煙品牌——軟中華香煙,代替他的酒意熏人說出了理由。
在我打球與思緒凌亂的那段時間里,又有不堪的事情在另外的空間發生。當然,那些互相刺傷的對話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八
闊大的圓形會議室里,我正在參加入黨積極分子培訓。
周志英打來電話,開玩笑說:“恭賀你了。”
我說:“恭賀什么?”
周志英不語。
“我都快四十歲了,你不覺得辛酸嗎?是好事情,可是從寫下入黨申請書到現在,已是十年的光陰流過?!?/p>
“雖然遲些,可畢竟來了,你應該高興呀……范進六十歲才中舉呢?!?/p>
“對,我應該高興,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但是,先別說什么祝賀,下個月發工資還早,參加培訓要交六百塊培訓費,你能借給我錢好讓我參加‘進步’嗎?”
“好,你在一樓大廳等我,剛好我要出去拿文件,一會兒就到。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了,王存麗大姐把錢還給我了,我說她急什么呀,我又不等著用,她說她借別人錢睡覺都不踏實,所以湊了錢就趕緊來還給我了。”
我心想:那我呢,上次拿她的錢還沒有還,現在又借,別人知道了會不會說我吃軟飯呢?
停了一下,我說:“你這些錢,我到年底單位發獎金了一塊還你。”
周志英說:“你急什么呀,我只是給你說王大姐把錢還了,讓你放下心罷了,沒有催你還錢的意思,別這么敏感好不好,你等著,我一會兒就來。”
周志英瘦小的身影小跑著向大廳過來,她的工作總是繁忙,走起路來風風火火。她把一個白色的信封送到我手里,道了一句“不著急,你什么時候有了還我就行了”,就匆匆回到等在那里的黑色本田車里。我順著她的背影看過去,司機的表情透著一臉的不愿意——畢竟,繞路來到這里,不屬于公事之列,是辦私事嘛。
回到了會議室,身邊還想著周志英的聲音,她說不著急,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心里有太大壓力,錢當然是要還的——否則我就不算個男人了。借朋友錢不還的人肯定有,但那絕不是我。
好在我只是賺錢不多的男人。
交了六百元的培訓費用后,很快培訓開始了,我認真聽講,想努力多學多記一點知識。入黨,畢竟是我多年以來的一大愿望。
“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有共產主義覺悟的先鋒戰士……”
“是人民的公仆……”
我在臺下聽著,記著。
是的,共產黨員是人民的公仆,比如孔繁森——真正的共產黨員。只是,相對于總數七千萬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這樣的黨員真的是有些少。相反,一些黨員領導干部的行為則相去甚遠,豪華轎車,頤指氣使,唯我獨尊,一擲千金,動輒一瓶白酒幾百元,一桌飯菜上千元,一月的消費頂得上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了。
輔導老師繼續講著:“張思德,實踐我黨我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宗旨的光輝典范。他是四川省儀隴縣六合場(今思德鄉)人,中央警備團戰士。1933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共產黨員,曾擔任過警衛班長和毛澤東主席的警衛班戰士,1944年9月5日,在陜北安塞縣山中執行任務時,因巖石崩塌不幸犧牲。9月8日,毛澤東主席在中央直屬機關為張思德同志舉行的追悼大會上,作了《為人民服務》的著名講演,號召全黨全軍同志向張思德學習?!?/p>
輔導老師旁征博引,夾敘夾議,侃侃而談,娓娓道來。
“號召全黨全軍同志向張思德學習?!笔前?,向誰學習,這是一個問題。
周志英曾對我說:“在經歷文革期間的痛苦后,有青年向《紅與黑》中的于連學習。我還知道在遙遠的山區,有一位從小懷揣文學夢的少年,為了離開貧瘠的土地,為了讓自己面朝黃土背向天的父母不再受苦受累,他迷上了一本文學名著《馬丁·伊登》,被馬丁·伊登艱苦卓絕的奮斗精神深深感動,馬丁·伊登從一名粗魯的水手成長為一名杰出的作家。這位外表孱弱的鄉村少年,在鄉下常年也找不到小說可以閱讀,從城里一位遠房親戚家的一本不見首尾、殘破不全的外國小說中的一位水手身上得到了力量,得到了類似榜樣的力量,多年以后,這名少年進入了中國最大的城市——上海,他在上海圖書館的外國文學圖書閱覽室里,再一次遇見了這本曾經鼓勵過千千萬萬青年人的長篇小說《馬丁·伊登》時,如遇親人般地感到親切——那是一本改變了一個人一生的書啊。他知道這本好書的作者——杰克·倫敦,比馬丁·伊登更上進,更真實,更艱苦卓絕,更打動人心,因為馬丁·伊登的不朽形象就是杰克·倫敦塑造出來的,這個面對生活的苦難永不低頭的強者形象——鼓舞了千千萬萬個青年人,努力奮斗?!?/p>
我又一次陷入內心的迷茫。
面對周志英的背影,面對別人無意間問到的周志英的家庭,還有周志英淺笑著介紹的聲音,我心中涌起的是莫名的嫉妒、傷感、悲哀。
周志英并沒有注意到,她只是在認真地回答文友的問話。
我不過只是她一位再普通不過的朋友,相貌平平,才華平平,連身高也是標準的大眾版——一米七而已。我念過最普通不過的大學,生長于普通的家庭,寫下普通的文章。我有什么特別讓自己感覺良好的呢?
而周志英,她的人緣為什么總是那么好?為什么老有那么多人爭先恐后地和她說話。
為什么我看見別的男人和她說話,即使只是普通的說話,或者有人在會議上給她拍照,我都會有隱隱的嫉妒?
難道是我喜歡她嗎?我不知道。
可是我們之間,不是純潔的友誼嗎?
是不是像網上流行的所謂“第三種感情”——比愛情少些,比友誼多些。
我不知道,我內心有少許紛擾。可是我更知道,在我心中,早已沒有比寫作更重要的事情,沒有比文學更神圣的東西。而周志英,把她當作知己,一個同樣熱愛文學照亮我前路的知己,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踏上旬邑縣,來到了唐家大院。這是市作協組織的一次采風活動,要求會員們都寫一篇采風稿件。
唐家大院是建于清代晚期的一處舊宅,所在地旬邑縣舊稱三水縣,地屬古幽國,是周王朝周人的故里。《詩經·豳風》中就編錄有這里的風俗詩篇。這里是位于旬邑縣縣城東北七公里處的唐家村,原名綠野村。
唐家大院的木雕、磚雕、石雕精美絕倫,號稱“三絕”。
獨自在村中游走,很多人家的院落里都散落著一些雕刻精美的建筑部件,如石礎基、門礅石、磚雕屋脊等。我正在看著,周志英從對面走過來,手里拿著相機在拍照。一看見我,她的眼睛亮起來了,問我:“你見到別的人了嗎?”
我說不知道,走著走著大家都走散了,不過不要緊,說好了半小時后在門口集合,別錯過時間就行了。她說:“好呀,我給你照相吧?!?/p>
我站在那些雕刻著或是奇花異草,或是珍禽瑞獸,或是山水漁樵的磚石木雕旁,擺出一個個造型,等著周志英拍照。周志英說:“笑一笑,笑是一種生活態度,我們就是要歡笑著生活。”
我笑起來,但笑得自己都感覺不太自然。周志英一看,說:“西瓜甜不甜呀?”我說甜,說著不由自主地咧開了嘴,周志英就在那一刻按下了快門。
我說好了,不照了,照得夠多了。陽光適時地灑下來,金光燦燦,仿佛一下子照到人心里去了,把我的心也照得暖洋洋的。我笑著說:“過去人家說照一次相就會丟一次魂,那我照了這么多相,魂都丟給你了?!?/p>
說著我拉起了她的手,拉起了她小小的溫暖的手,向著那個二進式的院子里走去。
我不說話,只管拉著她的手,一點點看過去,三座毗連的院落,精雕細刻的深深庭院,可以想象,這里曾經有過怎樣一種細膩而精致的生活。
我的好夢只做了兩分鐘,周志英笑著松開了手,說:“你真想一直這么握著呀,時間快到了,一會兒大家都會碰上的?!?/p>
“還有,”她忽然嚴肅地對我說,“我覺得,我們都已是成年人了,做朋友,最好的朋友,我想,那樣會更長久?!蔽倚πΓc點頭。雙目對視的一剎那,我找到了久違的默契。我看看頭上藍藍的天,心想,這一刻,真好。我們一起繼續向前走,只是拉開了一段距離,我還在想象著這里昔日曾有的繁華,現在的空闊,猶如放開周志英手后我的心情。
只是不承想,那是我最后一次目睹她的背影。
九
有一段時間沒有去看周志英的博客了,前段時間單位因為要籌備一系列的國慶紀念展演活動,后來又不知道忙了些什么,一天天忙下來,時間過得飛快。昨天晚上,我又因為失眠難以入睡的時候,就去了她的博客。可是,沒有更新。我覺得有點疑問,周志英從心里熱愛文學,散文寫得那么好,詩歌和小說作品也都兼顧著寫得不少,怎么會一直不更新呢?中午我撥通她的電話,才知道果然是有原因的。
“家明,你不知道,真的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雖然都是利用業余時間寫作,可是在領導眼里,根本就是不務正業。原來我們單位對完成宣傳任務的員工還有獎勵,可是后來同事們幾乎沒有人寫,所以只有我一個人有獎勵。不管錢多少,當然大家就很嫉妒了。過去有句話說‘不患寡,患不均’,真是這樣的。在一個單位,你比別人多拿一點錢別人都會嫉妒,會在心里感覺不平衡的。而且,因為寫作占用了我太多的時間,在同事的眼里,我成了個異類,他們打麻將,打撲克牌,做美容,一起出去玩,我很少參加,后來也就沒有人再叫我了。無形中我成了一個不合群的人。而且,有人向領導反映,覺得這樣不合理。開了一次局長辦公會議,經大多數人表態,把獎勵制度正式取消了。就這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還有意見源源不斷地匯報到領導那里,說我的心思沒有用在工作上,上班時間看著是坐在辦公桌前,可實際上卻是在構思自己的文章。你說這些人可真夠厲害的啊,連我腦子里的事情都要管。我坐在那里有時是因為心情不好發呆,他們居然能看到我的思想里。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周志英悲傷又帶點憤怒地說。
“周志英,你不要生氣。首先,你并沒有做錯什么。你的工作成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干出來的事情那是實實在在的,不是哪個人信口雌黃就能夠抹煞的。獎金取消也罷,同事諷刺也罷,只要你自己沒有做錯什么,又為什么要因為流言而煩惱呢,這不正是他們想達到的目的嗎。身正不怕影子斜!周志英,我提醒你一下,在目前的這種環境里,你一定要萬分小心,工作上不能出差錯,不能對那些嫉妒你才華的人授以口實,不要讓他們找到攻擊你的借口?!蔽野参克f。
“最近先不想寫了,因為寫作,我成了別人眼中的‘怪物’,老有人陰陽怪氣地問我:‘才女,你文章寫得這么好,能不能告訴我,你的那篇《在路上》賺了多少銀子???你這么有才華,待在咱們這個小單位可實在是大大地屈才了呀,你為什么不能調到省作協,好讓我們這些姐妹到省城去的時候,還能沾個光,到你那里討上一杯茶喝呢。’領導以前對我很信任,什么重要的工作都交給我去做?,F在,也許是因為小人作祟,在一次季度工作安排會議上,局長竟然對我說:‘小周啊,你這個人還是很有工作能力的,但你能不能多寫一些宣傳咱們單位的文章啊,你把心思多放到工作上,一定會做得更好,要精益求精嘛!’更讓我難過的是,前段時間我們辦公室來了個新同事,重新分配工作,領導把好多以前不歸我管的事情全劃分給了我,就這樣,還阻止不了有人撇洋腔:‘就憑人家周志英的才華,這些工作,那還不是小菜一碟,看吧,周志英今后可是有好日子過了?!?/p>
“唉!”我嘆了一口氣,我還能再說什么呢,“那好吧,周志英,你最近不寫就不寫了吧,你現在的環境已經夠惡劣的了,不能繼續惡化了,你先調整一下心態吧??墒?,周志英,你應該明白,你沒有做錯什么。小人在哪個年代里都盛行,并且有時還挺吃香的,尤其是今天我們所處的這個正在經歷轉型期的商業環境里,小人有時更容易當道。但是不管怎樣,愛好文學沒有錯,喜歡寫作沒有錯,如果說肯定有錯的一方,那可以肯定絕不會是我們。在這么惡劣的環境里從事文學創作,繆斯女神也會感動的!周志英,你不要難過……”
我不知道周志英是不是還在聽,也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對著自己說話,最后,我終于無奈地掛斷了電話。
我們只要走進這密密的森林
便可見到一片理所當然的谷地
如果有什么懷疑
風也會把它吹散
我不由得就想起波蘭女詩人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烏托邦》中的詩句。
一個對什么都相信的時代,不是一個好的時代。一個對什么都懷疑的時代,同樣不是一個理想的時代。
十
兩天了,周志英沒有和我聯系,我打過去電話她關機了。發短信當然也沒有音訊。我有點著急,有點擔心,一天天都在惶惑不安中度過。
冬日的青城,寒冷異常。這一天偏偏陽光很好,天空蔚藍,但我心情憔悴。
打周志英手機,依然關機。
發生了那么多事情,爭吵,傷害,悲痛,怒吼,糾纏著我的神經。
向領導告了公休假,正好未到春節前人流高峰期,聯系旅行社,拿上換洗衣服、水杯、相機、鈔票,還有《挪威的森林》《里爾克詩選》,一個人上路。
咸陽機場,候機大廳的玻璃幕墻外,一架波音747飛機緩緩地在跑道上滑行。我坐在22B的座位上,剛好臨近舷窗,窗外已是濃濃夜色。有悅耳的女聲從音箱里傳來:“各位旅客,晚上好,我們正在等待塔臺的命令,請耐心等候?!?/p>
又一次的滑行,加速。瞬間騰空而起。我的身體緊緊地靠在椅背上,頭疼欲裂。
發生了那么多事情,即使時光真的是沙漏,也無法將心底的疼痛與嘆息全部過濾,即使機艙里回蕩著悠揚的樂曲。
從拿到登機牌的那一刻起,我就努力說服自己,暫時忘記周志英,忘記所有的過往和不快。
到達昆明,正是蒙蒙細雨。比起我們的小城,要暖和一些。
世博園真大,轉了一天,也就是走馬觀花,導游的聲音都嘶啞了。因為疲憊,悲傷的心情很快被襲來的睡眠占據。很多個國家的館,每個省都有館,我卻只記住了一種熱帶植物,名字叫旅人蕉。我在上萬種植物當中穿行,心想:是不是這樣的花,也和紅塵中有的人一樣,命運只能是在路上?
昆明到大理的火車,又是夜晚,我住在二號床位的上鋪。
列車飛馳,這是一趟專列,從昆明直達大理。列車員開始兜售《導游手冊》,買者寥寥。
逼仄的空間中,我打開《里爾克詩選》,隨意翻開一頁,開始閱讀《愛的歌曲》,試圖平復不安的心。
我怎能制止我的靈魂
讓它不向你的靈魂接觸
怎能讓它越過你向著其他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他安放
在陰暗的任何一個遺忘的地方
在一個生疏的寂靜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動,如果你的身心波動
可是那一切啊,凡是觸動你和我的
好像琴弓把我們拉在一起
從兩根弦里發出一個聲音
我們被拉在什么樣的樂器上
什么樣的琴手把我們放在手里?
我輕輕地合上了書本,看不下去了。
我翻出《挪威的森林》,隨意地閱讀,翻到第323頁:
在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我想起直子的種種音容笑貌,不容我不想起。因為我心里關于直子的記憶堆積如山,只要稍稍開啟一點縫隙,他們便爭先恐后,鼓涌而出,而我根本無法遏制其突發的攻勢……
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燈光,我又一次輕輕合上書本,捏住被子的一角,阻斷回憶。車廂音箱里傳來悅耳的女聲:“各位旅客,晚安,列車已轉入夜間運行?!?/p>
我突然想到,周志英這個時刻會在什么地方?發生那么多事情,命運的軌跡已經改變,深不可測,那么這個平凡的夜晚,當幸福的人們都已沉沉睡去,周志英,她在哪一座城市?生存的艱辛,生活的疼痛,她瘦小的背影,又該如何承受?
周志英臉色蒼白,愈發地清瘦了。她穿著一件水紅色的長大衣,一邊伸手拍打著衣服上薄薄的雪花,一邊對著我淡淡地笑著。但鮮艷的服飾和她臉上刻意擠出的笑容并不能掩飾她生命的悲涼。即使是在昏睡中,我也知道這僅僅是幻覺。
“明天,我要去看蝴蝶泉?!蔽夷钸吨?,不知什么時候進入了夢境。
大理古城,崇圣寺三塔,大理杜鵑號游船。
船票很貴,售價142元人民幣,擁擠的船艙里,洱海的大風中,我凝視著船票,在票價標識的下方豎排著兩列行楷:蒼山不墨千秋畫,洱海無弦萬古琴。
洱海的風很大,游客們在船舷邊合影,要把帽子摘下,緊緊地握在手中。
什么是千秋,什么是萬古?我只是過客??蓪τ谥苤居?,我多想是生命中一個永遠不可或缺的朋友。
周志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有人告訴我,她去了每個人都會去的地方,那里有高大的煙囪,僅僅幾分鐘時間,我的所愛就成了煙塵,沖出了長長的黑暗通道,沖向了容納無數靈魂的天空。
游船乘風破浪,洱海真大呀,雖然實際上是一個湖。
大約航行了兩個小時,船靠了岸,我走向蝴蝶泉公園,踏著石子鋪就的山路走向云弄峰。夾道的是鳳尾竹、黃連木,我終于看到了蝴蝶泉,比想象中的要小。
我又想到,如果周志英看到蝴蝶泉就是這么大一個水池,會不會失望?
游人很多,圍在池邊。我最先看見的是池邊一棵蒼勁的夜合歡古樹,枝葉婆娑,橫跨泉上。
莫名的我有些傷感,在這距離青城萬里之遙的云南大理,我看見了自己向往已久的蝴蝶泉,其實是很小的一個方形水池。
蝴蝶泉奔瀉而出的泉水旁邊,有很多游人在洗手。因為導游說,用蝴蝶泉水洗過手的人,會得到幸福。
本來陰沉的天空,又開始落下細雨。
游人們熱情高漲,一個人打傘,另一個人在傘下洗手。我看著一個個幸福的游人,想起周志英,落下兩行清淚。
世間已無周志英,我寫下我們的故事,為你,為我,為我們,做一個共同的墓碑。況且這是紙質的墓地,安全,牢固,并無靈幡。
所有的靈幡,只在我心里飄動。
作者簡介:
黨劍,陜西省富平縣人,1971年出生,畢業于延安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魯迅文學院陜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現居銅川。1993年開始發表作品,有詩歌散見于《詩選刊》《廈門文學》《北方作家》《北方文學》《天津文學》《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潮》《草原》《山東文學》《延安文學》《延河》《雪蓮》《綠風》等期刊。2013年9月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詩集《紙上的道路》。2014年10月,詩集《紙上的道路》獲得陜西省作家協會首屆年度(2013年度)文學獎。2017年6月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詩集《黨劍的詩》。2023年10月,由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長詩《黎明之路》。現系陜西省銅川市文聯《華原》文學期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