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降臨,天空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緩緩地涂抹,漸漸地暗沉了下來。寂靜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村莊,此時卻熱鬧起來。歸巢的鳥兒們嘰嘰喳喳,扇動著翅膀紛紛投入林中;老牛發出低沉而悠長的哞哞聲,似乎在訴說著一天的疲憊;此起彼伏的雞鳴與狗吠之聲,相互交織,宛如一首獨特而充滿煙火氣的鄉村樂章。在生產隊辛苦出工了一整天的村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深一腳淺一腳,陸陸續續踏上歸家之路。
在一間狹窄的土屋里,一盞昏暗的油燈在輕輕搖曳著。師爺爺捋著他那雪白的山羊胡須,將用土紙包好的兩包東西緩緩地遞給了父親,看了一眼無精打采地伏在板凳上的小女孩,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這已經是我為這丫頭配的第十九個方子了,我實在是再也沒有別的法子了,只能看這丫頭自己的造化了。”
師爺爺不僅是父親年輕時學習造紙的師父,也是父親學習草藥的師父。師爺爺今年81歲高齡,滿頭銀絲,但精神矍鑠。
父親接過藥,輕輕地放在桌上,長嘆一口氣,說:“是啊!這丫頭能熬到今天,多虧了師父您,只怪這丫頭得了這種奇怪的病。哎!一切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父親瞟了一眼正在灶前生火燒水的母親,點燃了含在嘴里的那桿旱煙,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說道:“吃過夜飯后,就把藥熬了吧。”
母親聽到這話,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鼻涕稀里嘩啦地流了滿臉。她哽咽著說道:“你說這不是命苦又能是什么?我先前還生過兩個丫頭,一個叫云兒,一個叫雨兒,云兒在滿周歲時出水痘走了,雨兒在三歲時發高燒也走了。”
母親的聲音顫抖著,淚水不斷地從她紅腫的眼睛里涌出,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腳下的土地上。她的肩膀不停地抽動著,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痛苦都隨著哭聲宣泄出來。
母親今天若不說起,我根本不知道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因為我從未見過她們的身影。
眼前這個患病的女孩,是我唯一見過面的姐姐,名叫水兒,今年7歲,比我大兩歲。母親說,水兒姐姐一生下來就仿佛沒有骨頭一般,所以母親和村子里的人都叫她“軟女”。
的確,從我記事起,就從未見水兒姐姐站立過,也沒見她邁出過一步。她整日坐在一張矮凳子上,前面放一張大板凳,整個身子就伏在那張大板凳上。幾年過去,那張大板凳也被磨得光滑發亮,在燈光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澤。
姐姐生得極為好看,瓜子般的臉蛋猶如羊脂玉般溫潤細膩,高挺的鼻梁宛如一座秀麗的山峰,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眼睛四周的睫毛又粗又長,像是兩把濃密的小刷子。臉頰上還生就一對深深的酒窩,笑起來時,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燦爛得如同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姐姐還會吟唱母親教給她的兒歌,那歌聲輕柔婉轉,如同樹上清脆悅耳的鳥叫聲。每一個音符都仿佛是春天里綻放的花朵,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自從我學會走路以后,父母因要去生產隊出工,就把我留在家里陪伴姐姐。我陪姐姐說話,和她一起看小人書,聽她唱歌,陪她玩耍,就這樣陪著她一同成長。
父親陪師爺爺一起喝了一會兒酒,他們每人喝了一小碗母親釀制的玉米酒。那酒液金黃透亮,散發著醇厚的香氣。
吃過晚飯,父親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包,用手輕輕地扒開每一樣草藥,并如數家珍般地說出每一樣草藥的名字:順筋草、吊馬樁、野葡萄根、鱗甲殼、崩大碗、蚯蚓干、螞蟥干、箭豬毛、野獐角……突然,父親一聲驚叫:“咦,怎么還有虎骨?”
“師父,師父,怎么還有虎骨?師父,師父,怎么還有虎骨?”父親拿著一小塊骨頭走到師爺爺跟前。此刻,師爺爺正在瞇著眼睛,用他那三尺長的煙桿“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盡情享受著飯后一袋煙的愜意。那煙桿上鑲嵌著的玉石煙嘴,在燈光下閃爍著溫潤的光芒。聽到父親的驚呼,他回過神來,捋了捋山羊胡須,笑著說:“是啊,是這丫頭的造化。前天夜里,我們那個村子里來了一只老虎,把一戶人家剛買回來的豬崽咬死背走了。根據現場的情況推測,這是一只幼年老虎。昨天早上,我們村的幾個年輕獵戶便沿著腳印去尋找這只老虎,在一個山洞里用獵槍把老虎打死了。之后我就向獵戶討了一小塊腳踝骨,并把骨頭鋸成兩塊,每一服藥放了一塊。這不,我怕耽擱這丫頭的病,今天清早就趕過來了。”
聽父親說,師爺爺家住在我們村子后面的大山里,那里常有虎豹出沒,老虎進村咬死豬崽的事情時有發生。師爺爺家離我們村子將近三十公里,如果不從清早就開始趕路,傍晚時分還不一定能夠趕到呢。
見母親收拾停當,父親吩咐道:“孩子他娘,快點用火屎把那個爐灶引著,并把藥罐清洗一下,馬上把藥熬了。”
夜色深沉,小村莊沉浸在一片寧靜與祥和之中。月光如銀,靜靜地灑落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仿佛為這個寧靜的村莊披上了一層神秘而朦朧的面紗。在村莊的一角,一座土坯房里,灶膛里的火屎還未完全冷卻,散發著微弱的光芒。那火屎的余燼閃爍著暗紅色的光,仿佛是大地跳動的心臟。
父親所說的火屎,是做飯時灶膛里的柴火燃燒后形成的余燼。在尚未完全冷卻成灰燼之前,將其鉗在密封的瓦埕里,冷卻后就成了一種密度較低的木炭。
爐灶也是用“面食泥”(一種白色黏土,可以用來制作瓦、陶瓷;在鄉下極度饑餓時,曾有人用它充饑)制成的土爐灶。父親頓了頓,接著又說道:“至少要熬上兩個鐘頭,到時候半夜也沒得睡了。”
“記得要多放水,不要熬干了。另外,爐灶引著了之后要多加一點木炭,光火屎不經燒。”父親又啰唆地補充道。
再也沒有人理會父親,仿佛他是在喃喃自語。母親一邊用衣袖揩著她那似乎永遠也流不盡的淚水,一邊引著爐火,洗凈藥罐。她的動作略顯慌亂,衣袖在臉上擦過,留下一道道淚痕和污漬。母親輕輕地把藥放進藥罐之后,并用瓢勺從水缸里舀上半瓢水倒在藥罐里。
爐火“呼呼”作響,藥材在藥罐里“咕嚕咕嚕”地翻滾著,藥罐的蓋子“噼里啪啦”地跳躍著。剎那間,如黑霧一般的蒸汽便在狹窄的屋子里彌漫開來,狹窄的土屋里氤氳著嗆鼻的藥味。
父親和師爺爺一邊悠然地抽著煙,一邊聊著那些陳年舊事。父親的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仿佛那些往事在他的心頭掀起了層層波瀾。師爺爺則瞇著眼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母親拿了一張矮凳子坐在火爐旁,靜靜地凝視著藥罐出神。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和擔憂,那跳動的火苗映在她的臉上,照出了她滿臉的憔悴。
水兒姐姐依然伏在那張大板凳上,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我瞟了姐姐一眼,對母親說:“娘,姐姐今晚為什么還沒有打瞌睡?”
母親輕聲說道:“可能她知道今晚要喝藥吧。”
的確,水兒姐姐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后,都要伏在大板凳上瞌睡一會兒。母親忙完之后,才幫她洗臉洗腳,然后抱她上床睡覺。
水兒雖然是個軟女,吃飯倒是很乖巧。只需要母親把飯菜裝好在她那特制的木頭碗里,她就可以用她那一把特制的木制調羹一口一口地把飯菜舀進嘴里吃飽。
整整熬了兩個鐘頭,從半瓢水熬到只剩半小碗藥湯了。
當母親小心翼翼地把藥湯倒在她那特制的木頭碗里的時候,水兒姐姐突然連哭帶喊:“我不要喝藥,我不要喝藥!”
水兒姐姐每次喝藥前都是這般反應。
父親不冷不熱地說道:“就像往常一樣,掐著鼻子灌下去。”
母親端著湯藥不停地吹起風來,并不時地用嘴唇接近湯藥,試探湯藥的溫度。她的嘴唇輕輕觸碰著湯藥,被燙得微微顫抖。
大約吹了五分鐘之后,母親說道:“剛剛好,不燙了,可以喝了。”
母親輕輕地把水兒姐姐抱起,讓她側臥在自己的腿上。她的動作輕柔而熟練,一看便知已經做過無數次。父親見狀,馬上過來掐著姐姐的鼻子,母親趁機把一小半湯藥灌進了姐姐的口中,父親把手一松,只聽“呼嚕嚕”一陣聲響,湯藥便一下子通過姐姐的喉嚨進到了她的肚子里。
小半碗湯藥就這樣分三次給姐姐灌了下去。
見姐姐把藥湯喝下去了,一家人這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洗面、洗腳之后,開始安排歇息了。
我家的住房僅有一間20平方米的土坯房,房子用木板隔成兩間。進門這一間用作了灶間和吃飯的地方,左邊是燒柴火的灶臺,放著一個鐵鍋、兩個鑄鐵打造的湯瓶。那鐵鍋的鍋底被煙火熏得漆黑,兩個湯瓶的表面也布滿了斑駁的銹跡。鐵鍋用來炒菜、熬粥、燒水、煮飯,兩個湯瓶一個用來煮豬潲,一個用來蒸飯和存水;右邊放著一張小小的四方桌,桌子邊上擺著幾張小板凳。那張桌子的漆面已經磨損,露出了木頭的紋理。桌子上方緊挨著木板隔墻的是一個老式櫥柜,放著幾副碗筷和幾個到地里送飯用的盆子。那櫥柜的門有些變形,開關時會發出“吱呀”的聲音。推開那扇木門,便是我們一家的臥室,左邊一鋪床,右邊一鋪床,木板隔墻后面還有一個老式木頭衣柜。那衣柜的柜門雕花已經模糊,銅質的拉手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澤。
按照老規矩,父親、母親、姐姐和我,四個人睡左邊這鋪床,我跟父親睡一頭,母親和姐姐睡一頭。右邊那鋪床是兩個哥哥睡的,他們兩個都去鎮里讀高小了,要星期六才回家。
至于師爺爺,當然是跟左鄰右舍借宿了。每次家里來了客人,都要向左鄰右舍借宿,在吃晚飯之前,父親會去跟借宿的人家說好。
山村夏日的清晨,寧靜而又神秘。山巒被一層薄薄的霧氣所籠罩,宛如一位含羞帶怯的少女,若隱若現。那霧氣輕盈地飄蕩著,時而濃密,時而稀薄,仿佛是仙女舞動的裙擺。村子后邊山頂上那顆啟明星格外明亮,仿佛是村莊忠誠的守護者。在山巒的懷抱中,煙嵐和山霧交織成一襲薄薄的輕紗,為小小山村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天剛蒙蒙亮,整座村莊便熱鬧起來。公雞的打鳴聲清脆悅耳,回蕩在山間,仿佛是在喚醒沉睡的大地。那打鳴聲此起彼伏,有的高昂,有的低沉,交織成一首獨特的晨曲。炊煙裊裊升起,給村莊增添了幾分生氣和溫暖。那淡淡的青煙,如同一條柔軟的絲帶,裊裊上升,消失在晨曦之中。男人挑著水桶走在青石板巷道中,發出悠長的“踢踏”聲,那聲音清脆而有節奏,仿佛是一首美妙的音樂。水桶中的水隨著步伐輕輕晃動,濺出一些水滴,在石板上留下點點痕跡。女人在灶臺洗滌鍋碗瓢盆的“叮當”聲,小孩尿尿時的哭鬧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山村生活交響曲的第一樂章。
今天,父親、母親起得比往日要早許多,早上五點鐘就起床了,也許是因為他們怕師爺爺比他們起得早進不了屋,另外是想早一點吃早餐,好讓師爺爺早點趕路回去。自然而然,我也跟著起了一次特別早的床。當聽到母親拿竹漏撈飯到木甄的時候,我一骨碌就爬了起來。因為是夏天,起床根本不用母親幫我穿衣服,睡覺的時候穿什么衣服,起床之后還是穿著這身衣服。
撈飯的時候,母親會留一些飯粒在鍋里,和著半鍋米湯一起再熬上一陣子,便成了香噴噴的白米粥。我家一年難得吃上幾回白米粥,何況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平常吃的都是雜糧粥,比如紅薯粥、紅薯干粥、紅薯葉粥、玉米粥、馬鈴薯粥、豆角粥、甜菜粥、青菜粥等。
今天特殊,因為家里來了客人,而且來的是我師爺爺,還是來為我姐姐治病的,正如父親常說的“主人搭幫客”。當我端起那碗母親為我舀好的白米粥時,突然想到了水兒姐姐還沒有起來呢。我即刻把碗放在桌子上,對母親說:“我去叫姐姐起床。”母親微笑著說:“你去吧,叫醒了告訴娘,好把她抱下來。”接著又說:“還是滿崽疼他姐。”
走進里屋,正想到她床前吵醒她,卻看到她站在床邊向著我笑。我一下子驚呆了,迫不及待地喊道:“師爺爺,爹,娘,你們快來看呀,姐姐站起來了。”師爺爺、父親、母親,急忙走了進來,眼前一亮,幾乎是異口同聲:“這丫頭有救了!”母親號啕大哭。父親呵斥母親:“這是好事,是祖宗積德,有什么好哭的!”母親回答:“我是高興,忍不住。”父親接著說:“還是我師父的藥好,是我師父救了這丫頭。”師爺爺點點頭:“是你們的祖宗積德,也是這丫頭的造化。”父親說:“我相信,再服一劑師父的藥草她就可以痊愈。”
“當然。好了,我馬上回去,再配一劑藥草,后天再過來。”師爺爺一邊喝粥一邊說。師爺爺走后,父母急急忙忙趕著去田里出工。父母出門之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姐姐,姐姐剛剛站起來,不要帶著她到處走,一定要待在家里。
父母親出工之后,水兒姐姐用細如蚊吟的聲音對我說:“我想到外面去走走。”
“姐姐,你可以走嗎?那我們去村子前面的柿子樹下乘涼吧。”
“可以,好吧。”水兒姐姐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水兒姐姐輕手輕腳地走著,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一樣輕盈。她那纖細的雙腿微微顫抖著,仿佛隨時都會失去支撐的力量。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好奇和緊張,仿佛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充滿了期待和不安。她小心翼翼地走著,似乎生怕驚擾了這個寧靜祥和的世界。她的衣角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斑駁地灑在水兒姐姐的臉上。那金色的光斑跳躍著,如同調皮的小精靈。她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像是對這個新奇世界充滿了向往。微風輕輕拂過,吹起了她的頭發,也吹起了她心中的希望。她周圍的環境安靜而美好,鳥兒在樹枝上歡快地歌唱,那歌聲清脆悅耳,仿佛在為姐姐的新生而歡呼。花兒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陣陣芬芳,那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讓人陶醉。
于是,我拉著姐姐的手,慢慢跨過二十厘米高的石頭門檻,一步一步地走向柿子樹下。由于姐姐是出生以來第一次走路,雖然還有我拉著她的手,但走起路來還是戰戰兢兢。雖然我家到柿子樹下僅僅隔了兩棟房子,但是三十米左右的路程,卻走了將近十分鐘時間。
村子前方,有一條清澈得如同水晶般透明的小溪潺潺流淌。在小溪之畔,屹立著一棵古老得仿佛見證了歲月滄桑變遷的柿子樹。那樹干粗壯得好似我們打禾用的“桶王”,即那種特大的木桶,其粗度令人驚嘆。那棵樹足有幾十米之高,筆直地伸向白云繚繞的藍天,仿佛要刺破蒼穹。繁茂的樹枝向四周伸展,形成一片廣闊的綠蔭,遮天蔽日達數十米之遙。微風輕柔地拂過,送來的是陣陣沁人心脾的清涼,仿佛能驅散夏日里所有的燥熱。
更為神奇的是,在這巨大的樹干邊上,竟有一個洞口,大到足以容納十歲以下的小孩自由地進出。當鉆進這個樹洞時,里面的空間豁然開朗,猶如一間小巧而溫馨的房子。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們常常在這里玩“地道戰”“貓抓老鼠”等充滿歡樂的游戲。
抬頭仰望,在柿子樹茂密的枝葉之間,綴滿了一顆顆墨綠色的果子,那是尚未成熟的柿子。再過一段時間,我們村子那個叫“猴子”的大男孩,便會爬上樹去,摘下一些青澀的柿子,然后取出里面的嫩籽,在清澈的水里仔細地漂洗一番后,賞給我們這些小男孩一同分享。那些青柿子里面的一粒粒晶瑩透明的白色嫩籽,呈扁扁的橢圓形,大小恰似蠶豆,放入口中,滑溜溜的,輕輕咬上一口,“嘎嘣”脆響。
柿子樹的下方,許多樹根毫無規律地裸露在地面上,自然而然地排列著。在樹根的空隙之間,不規則地擺放著一些如同磨盤般大小的石頭。這些樹根和石頭,在歲月的長河中歷經風雨的洗禮和時光的打磨,變得油光發亮。樹根與石頭相互交錯,宛如一件古老而珍貴的藝術品,散發著滄桑之感。
雖說此時正值乘涼的最佳時節,然而在上午時分,前來此處乘涼的人卻寥寥無幾。只因為此刻大人們都在田里勞動,留在家里的多是老人和小孩。老人們在家中一邊照看著小孩,一邊做家務事。這里最為熱鬧的時刻,當屬中午和晚上。
坐在樹根之上向前眺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面積為五十畝左右的稻田。當下正好是早稻揚花的時節,一株株稻穗從稻稈中間擠了出來,一粒粒剛剛成形的稻谷咧開了小嘴,綻放出點點白花。微風輕拂,散發一陣陣令人陶醉的稻香。
在稻田的盡頭,有一座小小的山丘。山上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松樹和低矮的灌木。在寧靜的清晨或者傍晚時分,偶爾能夠聽到從山上傳來的聲聲清脆鳥鳴。
姐姐第一次坐在屋外,內心的喜悅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同時也充滿了好奇,總是指著看到的東西不停地問這問那,問得我都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什么?”姐姐用她那干瘦而修長的手指指著天空中的云朵問道。
“那是云,白色的叫白云,黑色的叫烏云。”我有些似懂非懂地回答著。
姐姐笑了笑,馬上輕輕地哼起了兒歌:“白云朵朵天上飄,飄到河邊不見了,悄悄落到河面上,好像白鵝來洗澡。烏云娃娃,碰在一起就打架。轟隆隆,嘩啦啦,打得眼淚落嘩嘩。”
“那是什么?”姐姐又指著屋子對面那座小山丘問道。
“山。”我不經意地回答道。姐姐又笑著哼起了兒歌:“山上一棵樹,有只小鷓鴣。飛到東,咕咕咕,飛到西,咕咕咕,叫來小樹無數株,排著隊伍上山住。”
“山上是不是有很多小鳥和小樹?”姐姐好奇地問道。
“好像是吧。等姐姐好了之后,我們一起去看小樹排隊,聽小鳥唱歌。”其實,我從來沒有到過對面那個小山丘里,只是偶爾從父母親的談話中知曉那里有很多小樹和小鳥。
姐姐高興地笑出了聲。是啊,她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夠快點好起來,能夠走到村子對面那座小山丘上,去看看小樹排隊,聽聽小鳥唱歌。
倘若姐姐不是天生的“軟女”,不是我陪著姐姐待在家里玩耍,而是姐姐帶著我到處行走,那么對面那座小小的山丘,她不知已經去過了多少次,甚至還會帶著我一起去玩呢。
突然,從門前的田野里飛來了一只紅色的蜻蜓,穩穩地停在了我們面前。
為了讓姐姐開心,我毫不猶豫地說道:“姐姐,那是紅蜻蜓,我把它抓來給你玩。”
姐姐的臉上瞬間顯露出一絲惱怒的神情,緊接著馬上制止我,說道:“不要抓。娘曾經說過,蜻蜓是我們的好朋友。”
過了一小會兒,她又唱起了一首兒歌:“頭上兩只大眼睛,身體細長輕又輕,張著翅膀空中飛,專捉害蟲有本領。”
在不知不覺當中,我和姐姐共同度過了一個愉悅歡快的上午。一直等到父母從田間勞作收工回來的時候,我和姐姐還坐在那樹根之上。
這是姐姐有生以來最為快樂的一個上午。
母親看到此情此景,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趕忙抱起姐姐,拉起我,說道:“丫頭,滿崽,咱們回去做飯啦。”
夏日的天氣就如同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吃完飯的時候,一陣狂風猛地席卷而來,卷起了漫天的烏云,天空突然之間就暗了下來,緊接著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本以為吃過午飯后,雨很快就會停歇,然而天不遂人愿,當父親正準備出工的時候,雨卻越下越大。盡管天空中大雨傾盆,盡管姐姐的病情剛剛有所好轉,需要有人悉心照料,但是父母咬了咬牙,還是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匆匆忙忙地向門外走去,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原野那如幕的雨簾之中。
雨一直在不停地下著,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屋檐的水滴不停地落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滴答作響,那聲音就如同老式掛鐘上的秒針行走的聲音,緩緩地消耗著這令人郁悶的時間;又如同古箏發出的樂音,恰是那纏纏綿綿的催眠曲,使人昏昏欲睡;而地面濺起的那一朵朵水花,晶瑩剔透,宛如一朵朵圣潔美麗的水蓮花。
父母出去之后,姐姐突然對我說:“我想睡一會兒。”說完,便像往常一樣,坐上她那一張專用的矮凳子,雙手平行地放在大板凳上,把頭和臉伏在手臂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姐姐睡覺之后,我就只能一個人玩耍了。
傍晚時分,天空突然放晴。夕陽西下,給大地涂抹上了一層如血般的色彩,給村莊也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我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此刻的村莊出奇的安靜。雖然村子里的大人都出工去了,但是今天村里所有的小孩子都顯得格外乖巧,漫長的下午,根本沒有聽到一個小孩的哭鬧聲;不僅如此,就連雞鴨鵝、豬狗貓也都停止了喧鬧。
夕陽的美麗簡直無法用言語來描述,此刻我只想叫醒姐姐一起去欣賞夕陽。
“姐姐,姐姐。快點醒來,我們一起去看夕陽。”我對著正在酣睡的姐姐大聲呼喊著。
連續喊了好幾次,都不見姐姐醒來。我推了姐姐一把,她依然軟綿綿地伏在板凳上。
咦!姐姐今天怎么如此貪睡,是不是上午玩耍累壞了,需要多休息一會兒?是呀,姐姐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在屋子外邊玩了整整一個上午,肯定是特別累,那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等母親回來做好晚飯,吃飯的時候再叫醒她。
父母回來之后,看到姐姐伏在大板凳上睡著了。母親用手探了探姐姐的鼻孔,又摸了摸姐姐的小手,臉色馬上變得黯淡下來,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跟父親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后,默默地開始做起了晚飯。
吃飯的時候,沒有叫醒姐姐。我問母親:“娘,為什么不叫姐姐吃飯?”
母親輕聲說道:“姐姐累了,今天就不吃晚飯了。”
剛吃完晚飯,我就感覺上下眼皮開始打架,開始不停地打瞌睡。平常都是要等母親為我洗澡后才上床睡覺,誰料母親卻一反常態地說:“今天你不用洗澡,直接上床睡吧。”母親抱著我放在鋪著草席的床上之后,用蒲扇扇了幾下蚊子,順手放下了蚊帳。迷迷糊糊中,我仿佛聽到了母親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午夜時分,在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聲、一陣“吱吱扭扭”的開門聲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第二天清早起來,沒有看到姐姐,我急忙問母親:“娘,姐姐呢?”
母親回答我:“姐姐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接著又問:“姐姐去了哪里?”
母親說:“去了天上。”
我知道,姐姐已經離開了我們。于是我嚎啕大哭,不停地喊著:“我要姐姐!我要姐姐!”一直哭到聲音嘶啞,暈倒過去,之后我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場。
后來才知曉,那天半夜,父親趁著黑夜的寂靜,趁著我在睡夢中,用衣裳把水兒包裹得嚴嚴實實,放在了一個墊滿稻草的糞箕里,扛到了糞箕垅(地名,一個專門埋葬小孩的地方),用鋤頭挖了一個坑把她埋了。
病愈之后,在每一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門前那塊大石頭上,遙望天上的星星。其中有一顆特別明亮的星星總是對著我眨著迷人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姐姐在看我。
作者簡介:
朱爽生,湖南省郴州市汝城縣盧陽鎮磨刀村農民,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湖南文學》《文學天地》等純文學刊物發表過作品,創作出版文學作品十部,詩集《從泥土里蹦出來的歌》入選全國“百位農民作家、百部農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