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雪紛飛,瞧不到停的日子。
山啊,路啊,哪哪都給你埋上了。灰蒙蒙一片,好像天塌下來了。
李小火點了根煙,放在開著的窗子旁。今天沒什么風,雪似乎也小了些。落了些灰白的煙灰,那一點點火就被風捻滅了。一輛救護車大聲嘶鳴著努力地在濕滑的地上爬著,后面跟著無數輛歪七扭八讓道的小車。一輛不要命的電瓶車狠狠滑向了電線桿,滾下三個呻吟的工人,后邊小車跟得很緊,差點沒碾到他們身上去——這一瞧,這路估摸著又得被封上個大半天來處理這三個傷員。這可怎么辦好?有些車子已經擱這兒停了一個多小時了,歪歪扭扭的隊伍全是奔著返鄉去的——再待幾個小時,好嘛,油費花了,車被擦了,家是回不去了。于是就摁喇叭唄,死命地摁喇叭,像是在水泥地上抽搐的蚯蚓。
“北城迎來歷年最大風雪,通往其他區域的高速公路全線封鎖……”
沒被雪凍掉的信號帶著“刺啦”吵的廣播很快被一只掐著煙的手給關了,“哎呦哎呦,這我可怎么回家呀,飛回去啊?話說我還從來沒坐過飛機呢”。車窗外霧蒙蒙一片,車里邊也沒好到哪里去,這車就像個抽油煙機,煙臭味絕對可以把老煙鬼都熏吐。明明是剛買不久的新車呢,還是白色的,車門上已經有許多劃痕了,不過車主人也不在意不是?她倒是吞云吐霧:為啥,還不是某個道士說的他兒子命里缺火,煙火煙火,抽煙不也算上火了?這一堆車規規整整堵著,她呢,坐在一輛看著破爛的新車里,像串在堵車長龍里的珠子——不著頭,不著尾。她等啊等的,等啊等的,開著車門撐著半個身子往前看——多壯觀啊,幾乎人人都下了車在往前看,都叫她忘了接個電話了。
“警方已經抓到嫌疑人王某民及其弟弟王某雄,開著一輛有許多刮擦痕跡的白色轎車停在加油站,據警方和加油站報警人員調查,這輛車是歪歪扭扭沖進加油站的,下來兩個人面色鐵青,嘔吐不止,加油站執勤員工認出他們是此前山城偷盜案的逃犯,立馬報警……以下是犯人王某民之語:‘我們真的是太他媽倒霉了,逃的摩托車沒油了,搶的媽的這個車跟扔地上被尿澆過的煙頭一樣臭,最倒霉的是被警察盯上了……’”播報快結束了,他嘴巴抽動著還想再說點什么,再尋思著噴出點臟字兒,于是李小火看著——王某民跟青蟲似的在警察懷里扭著,掙扎著扯著嗓子大喊——去你的李麗華,他媽抽煙比男的還猛。
再次聽著母親的名字時,已經不再是屏幕傳來的聲音。一只厚重且潮濕的手掌靜靜放在李小火的肩頭,帽檐下藏著灰黑色的同情與無奈。李小火記得那天是他的生日,一個人像雕塑般被擺在一堆警察中間,他嗅著淡淡的煙味與汗味,看著浮在一片藍色海洋里的水果蛋糕:燃著一支蠟燭,后邊是被影子吞了一半的十八歲立牌。
他那天十八歲,人生頭一遭在警察局里吃飯,人生頭一遭坐著警車回家,人生頭一遭抱著一個骨灰盒。
“聽犯人說,你媽媽最后的愿望是坐飛機,嘶,正好,這個距離也遠,就正好了。”那雙棕色的眼睛在帽檐下緊張地轉動,說這話,他就不自覺咬緊了牙關繃著拳頭——他當警察也有三十幾年了,這種失去親人后失控開始攻擊別人甚至輕生的年輕人他見了太多,他害怕眼前的這個小子也是那種孬種,不,不是孬種,只是他不想這個小子就這么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了還認不清現實。李小火要是還有什么親戚,那他鬧鬧也不是大事兒,關鍵他什么親人都沒了,雖然心中過剩的同情與憐憫可以在干涸的土地下一場小雨,但終究浸潤不了他那被榨干血水的心。他往后一個人了,只能一個人往前走了,沒人幫扶得了。更何況,殺死他母親的,正是他母親在山城幫扶過的流浪漢。這之于社會之險的黑暗會無限放大,在暗紅的心底積壓,恨,會有如抱柱而上的爬山虎般層層疊疊,直至徹底成為邪惡的肥料——只是腦子里冒了些念頭,他眼睛都快紅了,四十多歲了,正是最放不下孩子的年齡,不論什么職業,在死亡面前,人都只是赤裸著身子握著心臟在喘息。
又一輛打滑的車子直直撞上了電線桿子,抖落一排雪在馬路邊上。李小火沒出聲,靜靜地抱著骨灰盒,就這么跟木頭似的站著,不過是根滿肩雪花、潮濕的新木,他紅著眼睛,也沒什么可想的,眼淚就是止不住。“你是男子漢哩,小火,加油吧。”那只溫熱的手再次覆上李小火的肩膀,一張憂愁的國字臉放在太陽底下,李小火面前——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開上警車離開,甚至沒有跟趕來協助交通的同事點下頭。他們都沉湎在陰郁的死亡下,李小火的反應讓他想起了自己在母親過世時的反應——他四十二歲,一樣緘默著,淚流不止,只是這命運太殘酷了,隨手一剪,把那個男孩十幾甚至二十年與母親的未來都剪碎了。
李小火記得他那一晚上眼睛很痛,眼淚根本流不完,他捻了無數次鼻子,鼻頭紅得跟圣誕老人一般。那是他第一次哭,似乎也是最后一次了,那一晚,眼淚都流完了。
“五年前山城高速劫車殺人案件終于落下帷幕,犯人王某民與王某雄因聯合殺人以及在獄中謀殺一名獄警,將在今日傍晚執行死刑……新的報告指出,他們殺死的竟是昔日救助過自己的恩人,這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敗壞,且看今晚六點十分的現場報告。”
一杯泡面靜靜地飄著白氣,李小火坐在樓梯上,眼皮抽了幾下,然后把窗子旁的煙蒂扔進雪里。他剛剛用滾燙熱水泡的面,調料包的辣味直沖上天,沒一會兒工夫就取代了本就淡薄的煙味兒。他抖著腿,看著卷曲的熱氣似棉花般與風直上,再在上層的氣流中被窗戶漏鉆進來的寒風拆解、分散,成為一小陣薄薄的白霧,輕輕隱沒,苦苦等待倒霉的蜘蛛和天花板翻飛的灰塵。看熱氣差不多散了,李小火撓撓頭發,端著面下到一樓鳥店——這是他媽媽曾經的店,他媽媽極其喜歡鳥,正是因為聽說山城有瀕危鳥種出現,特地興沖沖跑去,高興得連出發那天的早飯都顧不上吃了,甚至把餅干扔垃圾桶里,嘴里嚼著塑料紙就咋咋呼呼開車跑了——現下是他一個人的店了,七八個鳥籠臟兮兮地躺在地上,四個掛籠了無生氣地蜷縮在樓梯腳下,靠近收銀臺的幾團沾著臟污的絨羽跟狗皮膏藥似的跟地板倒是和和美美,怎么也鏟不掉了,貼在玻璃門口上了年紀的“福”字在時間里一邊褪色一邊破碎,總之是一片狼藉,上次被偷就沒剩幾只鳥了,一兩只瘦得不成樣,倦怠地啄著毛,對同伴的去留報以晦暗的無知神情——這回就全沒了,一只不剩了,時間把它們存在這里的最后一絲呼吸都吹散了,僅僅留下一些帶血的羽毛與結塊的鳥糞——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沒有的遺物。
“今天是行刑日,要不要給你買瓶啤酒慶祝下?”他一直不知道這位警察姓什么,他自己也沒有主動問過,這位警察跟他說,“我給你買了塊蛋糕,你今天生日嘛。”一輛白色的掉漆小車停在快散架的玻璃門前,國字臉警察站在雪里,像一棵冷松。
“沒關系的,我已經吃上了。”李小火舉了舉手里的泡面,又用叉子攪了攪,面已經極軟了,一條條斷開,在赤色面湯里沉浮,“您吃過了嗎?”
“生日還吃泡面啊?別吃了,我買了盒飯,兩葷一素,吃這個吧。”國字臉警察盯著李小火,這個瘦削的男孩上上下下冒著虛弱的冷氣——一條黑色的圍巾松松垮垮放在脖子上,外面敷衍地套了一件灰色的棉服——似是許久沒洗了,表面上還凝固著點點油漬與墨痕。光是瞧著他,哪怕是撇上一眼就覺得這家伙會馬上倒下,只是其內里,他的頭腦里似乎只有簡單到冷漠的基本訴求——他永遠平靜,永遠輕輕說話,灰褐色的瞳仁里滿是晦暗不明的陰影,這才叫人痛苦,叫人看到他就覺得痛苦,因為在他身上,無限的恨與痛在時間的奔跑下被輕易帶走,不著任何痕跡。
“別忘了蛋糕。”還是那只手,那只愈發粗糙的濕熱的右手,又輕輕放在李小火的右肩上。每一次他們話都不多,他總覺得這個男孩兒的命實在苦,他心中化不開的過剩的愛與期待選擇小小潤澤這個小子,在他眼里,在這個四十多歲已經沒有任何親人的警察眼里,他一輩子都將沉浸在喪親的悲痛里,陰郁會一點點將他的面容與生命啃食殆盡。在他眼里,自己是個弱者,是個極其悲慘者,是個需要被幫助或者拯救者,于是他永遠帶著《圣經》里上帝般的仁愛與悲憫。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永遠在李小火面前低垂著頭,帶著世界欠李小火的千分萬分,以他為媒介去回報這個人,或者這個悲苦的經歷——或者那段他永遠走不出的自己母親去世的經歷。他用自己作比,以自己的情感幻想著李小火的情感。
“知道了。”李小火總是鄭重地應著。他已經哭夠了,而方臉警察還站在淚海里,用那雙載滿悲哀的眼睛看著他,緊緊看著他,卻是透過他的骨肉魂靈,看著自己的陰影。
“就這樣了,就這樣了,我還得去處理案子,你曉得的,那,那我先走了。”他頭扭著,坐在駕駛位上,眼睛看著前面,靈魂卻在矯情地尖叫——他害怕,他期待,他將自己脆弱的靈魂的痛苦全部灌輸在李小火身上!但是他永遠不會曉得李小火已經走出來了,僅此而已。
橙紅的太陽最后一次撫摸青天的臉頰,沉入傍晚的霧靄,沒入山下,一點一點,蒙上靛藍的夜。
李小火在店里的媽媽照片前放上泡面香腸與蛋糕,雙手合十。約莫十分鐘,他吃起了泡面與蛋糕,陪著母親,靜靜地咀嚼著酸甜的食物。他隱約覺得,來年的冬天會是更冷的天,一天又一天,但他總會跟著時間跑下去的,一天又一天。
(作者單位:上海市浦東新區民辦宏文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