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州眉山是文豪蘇軾的故鄉,蘇軾在眉山有過美好的回憶,蜀文化與眉山也給蘇軾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v觀蘇軾,思鄉情緒伴隨著他的一生,蘇軾寫下了不少蜀文化印記鮮明的思鄉詩詞,他的思鄉詩詞創作不僅以蜀地的自然山水風物、民俗物產來表達自己的思念,還借蜀地的交游與精神文化來疏導自己的情緒。蜀文化不僅是蘇軾懷念故鄉的情感依托,更是蘇軾率真曠達、清明淳樸性格形成的重要原因,蜀文化造就了蘇軾風格的思鄉創作,成就了蘇軾動人心弦的思鄉之情。
蘇軾,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故鄉眉山作為蘇軾的人生起點,是蘇軾內心深處的溫暖港灣,是蘇軾一生的牽絆。少年時期,蘇軾在眉山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少年回憶,嘉祐元年,21歲的蘇軾出川進京,仕途的顛簸讓蘇軾遠離故土,除母逝奔喪和父卒歸葬外,他幾乎沒有回鄉的機會,從此故鄉眉山便成為了他可望不可即之處。中國古代文人都對故鄉有一種獨特的感情,蘇軾也不例外,對故鄉眉山難以割舍的留戀之情使他創作了數量龐大的思鄉詩詞,其中的眉山記憶和蜀文化顏色顯得尤為突出,飽含著蘇軾深沉濃厚的思鄉之情。
成都平原和岷江流域氣候宜人,水資源充足,物產豐富,故有“天府之國”的美譽,優越的自然條件為蜀地人們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生產環境,由此產生以成都平原、岷江流域為中心的內陸農業區域文化——蜀文化。蜀文化中的四個從屬內容:蜀地自然風物、民風物產、交游文化和精神文化,對蘇軾思鄉詩詞創作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
蘇軾思鄉詩詞中蜀地的自然風物
“一盆巴山蜀水,萬卷天府之國”,眉山市重巒疊嶂,丘陵起伏,四季如春,氣候宜人,江山秀氣,這樣的風景美不勝收,蘇軾便是在雙親的引領下,從小就有著各種機會去體驗自然山水,這樣的經歷不僅使蘇軾沾染了山川秀美,承襲了蜀風神韻,還激發了他的文學天賦。蘇軾的思鄉之情就如同蜀地之山起伏錯落,如同蜀地之水源遠流長,在他四十余年的仕途中,寄托著蘇軾思想感情的蜀地山水也一直存在于他的詩詞作品中。
北宋嘉祐六年至英宗治平元年,蘇軾26歲至29歲時曾任鳳翔府簽判,這是在他守完母親孝期后的第一段仕途,他心中總是牽掛著故鄉的山水。在《東湖》(《鳳翔》八觀詩之五)中,蘇軾寫道:“吾家蜀江上,江水綠如藍。……有山禿如赭,有水濁如泔。”青翠的蜀江,赤紅的蜀山,兩種顏色的對比碰撞讓蜀地風景躍然紙上,更是讓蘇軾對故鄉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不僅如此,蘇軾在面對五湖四海的山水美景時,也會聯想到故鄉的山水。王安石變法時期,朝野動蕩不安,熙寧四年,蘇軾也受到王安石的打壓自請出京任職,前往杭州。在工作之余,蘇軾便與好友流連于蘇杭山水之間,留下了許多千古名篇。蘇杭美景如畫,堪稱人間天堂,蘇軾在《法惠寺橫翠閣》中前四句寫道:“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從。吳山故多態,轉側為君容。”與蜀地不同,杭州的山水皆柔軟,美不勝收,可筆鋒一轉,蘇軾就懷念起蜀地的山水,“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嵋”,他鄉雖美,但蘇軾仍然懷念自己的故鄉。熙寧七年,39歲的蘇軾調任為密州知州,人至“不惑”,仕途卻仍顛簸坎坷。蘇軾在密州的日子忙碌且艱辛,多有隱退之念,這種隱退之念又演變出思鄉歸鄉之念,他寫下“滔滔滿四方,我行竟安之。何時劍關路,春山聞子規”與“聞道逢春思濯錦,更須到處覓菟裘”等,可見蘇軾的腦中繪制著屬于自己的蜀地山水風景,并借此表達自己的思鄉之情,成就了蘇軾風格的帶有蜀地山水痕跡的精神氣質和人格特征。
在烏臺詩案以后,蘇軾也仍是不得歸鄉、飄零流落,《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也借蜀地山水直抒胸臆,“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蘇軾觸景生情,心頭無限惆悵,以浩大磅礴的語言表達了自己細膩的思鄉之情。在不斷的貶謫途中,故鄉越來越遠,回歸故鄉的愿望變得日益渺茫,但蘇軾的心依舊扎根在蜀地山水之間。
從蘇軾的生平經歷來看,在離開蜀地之后,蘇軾的歸蜀之思從未消失,但由于各個時期遭遇、心境的略有不同,使得蘇軾的歸鄉情緒表達略有不同,但不論是貶謫或是升遷、困窘或是安逸,遙遠的故鄉都令他魂牽夢繞。
蘇軾思鄉詩詞中蜀地的民風物產
蜀文化有著長時間積累與沉淀,與環境相融合,為當地居民相吸收,區別于中原地區,蜀地民俗有著鮮明的獨立性與獨特性。在蘇軾的思鄉詩詞中,蜀地風俗就是一個顏色突出的蜀文化印記。土地的豐厚饋贈及環境造就的迷人風景,養成了當地人安居樂業的生活習慣和喜愛游玩的民間風俗。蘇軾便曾憶眉州人的踏青習慣,如作于元祐元年的《送賈訥倅眉二首》其一云:“鹿頭北望應逢雁,人日東郊尚有梅”中,這樣美好的家鄉風俗也是蘇軾思鄉思緒的心靈連接,源遠流長的家鄉習俗正是蘇軾推崇且懷念的,這不僅代表著他對故鄉的喜愛,還體現出蜀地文化風俗的親切與獨特。
在相對閉塞的蜀地,蜀地獨特的農業、手工業等生產方式與蜀地物產也獨具特色,因而家鄉豐饒的物產成為蘇軾詩詞中思鄉之情的寄托,家鄉的一滋一味是蘇軾思鄉詩詞中美好的回憶與無盡的思念的代名詞。
蜀地特有的“元修菜”曾是蘇軾少時偏愛的家鄉野菜,可流落在外的蘇軾卻沒有機會再品嘗到那種家鄉味道,他曾在日記中寫道:“元祐四年十月十八日夜,與王元直飲酒,掇薺菜食之,甚美。頗憶蜀中巢菜,悵然久之?!彼踔翆懴隆对薏恕芬辉姡湫蛑杏醒裕骸安酥勒?,有吾鄉之巢?!倍痪洹按宋铼殝趁?,終年系余胸”更是直白了當地表達了自己對元修菜的喜愛之情與思念之情,十五年來對元修菜的“思而不可得”的深層感情便是對蜀地的“思而不可得”。
在他鄉有幸見到蜀地特產枇杷,也自然而然勾起了蘇軾的鄉思?!墩嬗X院有洛花,花時不暇往,四月十八日,與劉景文同往賞枇杷》一詩作于蘇軾在杭州與友人同賞枇杷途中,他鄉偶遇盧橘仿佛遇見故知,一句“魏花非老伴,盧橘似鄉人”讓詩人孤獨的心境與相思之情顯露無遺。蜀地物產豐富,蘇軾曾在朝廷的宴會上見到家鄉特產,他在《皇太后閣》中寫道:“上林珍木暗池臺,蜀產吳包萬里來?!钡靡砸姷锰K軾對盧橘和蜀地的思念。
王勃稱贊蜀地為“宇宙之絕觀,云游之天府”,蘇軾浸染著蜀地的民俗之風,品嘗著蜀地的物產之味,吸收著蜀地的天地靈氣,蜀地的自然與物產文化成為了他或激昂或低沉的思想感情的源泉之一,為他的思鄉詩詞創作中打下了蜀文化印記。
蘇軾思鄉詩詞中蜀地交游文化
在蜀地當地經濟、民風等的影響下,蜀地文人交游少有政治上的避忌,交往親切自然,蘇軾十分贊許蜀地民淳俗厚的民風與文人交游氛圍:“蓋有三代、漢、唐之遺風,而他郡之所莫及也?!痹谔K軾遭受政治打擊時,蜀地文人那種淳樸真切、公平公正的交游文化也是他的思鄉詩詞中所懷念的對象。黃庭堅曾被貶謫荒遠落后的戎州,但他在蜀地并未受到非人的待遇,戎州官吏對黃庭堅極為友善親厚,可見蜀地文人交游的和諧氛圍。蘇軾與蜀士的交往以地域為紐帶、以鄉情為根基,與蜀地士子的交游以故鄉眉山為中心逐漸向外輻射,交往對象從眉山里人拓展到蜀籍士人,并逐步形成了以蘇軾為中心的蜀士群體。
蘇軾母族眉山青神程氏與蘇軾姻親眉山青神王氏便是以眉山里人為中心的蜀士交往對象。其中,蘇軾與程氏兄弟交往的詩文共103篇,也反映了他渴望返蜀歸隱的急切心情。《次京師韻送表弟程懿叔赴夔州運判》不僅寫出了蘇軾的人生態度:“惟將老不死,一笑榮枯間。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边€以“歲晚家鄉路,莫遣生榛菅”一句表明自己渴望返鄉的思鄉之情。蘇軾與王氏家族成員也有密切交往,據統計,蘇軾詩文中涉及青神王氏家族成員的作品有33篇。蘇軾出蜀后,均與王氏家族成員保持著聯系,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慶源宣義王丈以累舉得官為洪雅主簿雅州戶掾》等。蘇軾的兩位夫人與他同甘共苦,王慶源、王箴等王氏成員也為蘇軾帶來了些許慰藉。程氏、王氏家族與蘇軾的交往為蘇軾送去了親朋故友的慰藉,勾起了蘇軾對故鄉蜀士、對故鄉士人交游氛圍的思念。
在蘇軾離蜀之后,他與蜀士的交往范圍由眉山里人擴展到蜀籍士人。華陽范氏的范鎮便是蘇軾交往密切的蜀籍士人群體之一,范鎮正直耿介、勇敢清明,飽受贊嘆,蘇軾在徐州時他慷慨地施以援手,蘇軾在其詩文中表達出了自己對于范鎮的欽佩與感激,《送范景仁游洛中》中“小人真闇事,閑退豈公難?!ツ晷腥f里,蜀路走千盤。”《次韻景仁留別》一首則更能看出友人間相見時的喜悅與分別時的遺憾,“公老我亦衰,相見恨不數。臨行一杯酒,此意重山岳?!彼麄冎g既有良師益友之間的互敬互愛,又有君子之交清明正直的原則,這正是蘇軾所懷念的蜀地文人的交游文化與交往氛圍。楊繪也是與蘇軾交往的重要蜀籍士人之一,《宋史·楊繪傳》中記載“楊繪,字元素,綿竹人”“以母老,請知眉州”,可大致推測出楊繪與蘇軾為同鄉,且在他請知眉州之時可能正與蘇軾有些許交往?!蹲砺淦恰は铣试亍分袑懙馈胺謹y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離索?!魍脶?,長羨歸飛鶴?!边@首詞更是展現出同鄉之間的思鄉之情在此刻相互連接,高度共鳴,達到了情感表達的巔峰。由此可見,離蜀后的蘇軾與蜀籍士人的交往以鄉情為紐帶相互串聯,扶持著蘇軾的仕途,連接著蘇軾的故鄉之思。
蘇軾思鄉詩詞中蜀地精神文化
四川的地域特征及周邊群山阻隔,形成了相對封閉的文化面貌,“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在交通不斷發展的情況下,文化交流成為發展大趨勢,蜀文化與楚文化、秦隴文化、藏彝文化進行交流和溝通,文化的融合趨向使得蜀地精神文化表現出了兼容性、開放性等顯著特征。在蘇軾身上,這種文化融合便體現在蘇軾思想中儒、佛、道兼容的傾向,因而蘇軾思鄉感情也受儒佛道文化合流背景的影響。
“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成為一個氣節高潔、敢于擔當的儒者是蘇軾的追求,但蘇軾多次受到的政治悲劇,無一不源于封建專制統治的打擊,這種打擊對于傳統儒士而言是難以接受的,那么蘇軾如何去化解這種苦悶的心理呢?在蜀地交融發展的佛道思想便是蘇軾化解心結的契機,其中重要的有莊子“萬物齊一”無差別觀念、《周易》“何思何慮”的政治哲學、佛禪“萬物皆幻”的觀世態度。蘇軾先貶黃州,再遷惠州,又遷嶺南,復遷海南,后遷瓊州,在此期間,他先后經歷了三個階段。蘇軾在事業上的挫折和人生的坎坷,使得他的心境也隨之改變,從最初積極入世的儒學,到了超脫世事的佛學,來排遣憂郁,尋求心靈上的慰藉和解脫。他提出“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鋅試館職策問札子》),這就和道家的無為而治,無為而無不為有相通之處?!冻共≈匈浂瓮吞铩分芯蛯懙溃骸按松嗡?,暗盡灰中炭。歸田計已決,此邦聊假館。”蘇軾在詩中安慰自己,何不就把密州當做人生中一個驛站,回鄉歸隱才是自己唯一的愿望!由此可見,佛道兩家的隨遇而安、知足常樂的思想,在蘇軾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但是,蘇軾并不是隨波逐流之人,從根本上看,他以儒學為基礎的務實為主,以佛家的慵懶與老莊的逍遙為輔。雖然他一生在政治上雖屢受挫折,飽受思鄉之苦,但他又借助佛道思想、文學創作排解憂愁,以他鄉為故鄉,形成一種帶有積極精神的寄生故鄉觀。
在蘇軾眼中,天地一片遼闊,自見雖狹窄,只有不執己念,空想無想,方能明天地,才能超脫自我?!暗忠蓺w夢西南去,翠竹江村繞白沙”,蘇軾所尋找真我,是一種執著的執著,一種隨心所欲的精神,一種與天地融為一體的感覺,一種完整的、獨立的、真實的世界,故鄉便是這種解脫和勇氣的源頭。“膠西高處望西川,應在孤云落照邊”,人生的真我不在于凡界的俗物,逍遙放曠才能達到“憂喜心忘便是禪”的超然意境,追尋蜀地的美好,才是人生的真境,無論走多遠,心都不會離開自己的本真的家園?!半S緣”“適意”,足之所履,心之所安處概為“家”,這也是蘇軾寄生故鄉觀的一個具體表現,“家”已成為一種觀念,一種曠達的生活理念,解除其與“異鄉”相對立的態度立場,實現故鄉的異鄉化甚至是異鄉的故鄉化的轉變最終突破了異鄉與故鄉的界限,抱著一種“四海皆有吾鄉,四海皆有家”的態度,去面對每一次貶謫帶來的痛苦。正是基于蘇東坡“向內超脫”的生命哲學,才有了這種獨特的“異鄉”觀。
在蘇軾兒時,蜀文化便融入他的骨血中,成為了刻在他心中一生難以磨滅的印記。遍觀蘇軾一生的思鄉詩詞創作,蜀文化是不可忽視的關鍵因素,蜀文化中的自然風物、民風物產、交游文化與精神文化對其創作的影響尤為鮮明。從表面上看蜀文化似乎只是蘇軾借以表達鄉思的依托,從本質上講蜀文化是對蘇軾為人率真豪爽的塑造、對蘇軾清明敦厚的交往方式的鋪墊和對蘇軾樂觀曠達精神的助力,這也是讓蘇軾區別于其他文人、讓蘇軾的思鄉創作產生更多觸動的重要原因。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