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在文學領域有著經久不衰的影響力,從根本上沖擊著傳統關于人性、道德等的觀點。文中應用這一理論,分析次仁羅布長篇小說《祭語風中》中僧人晉美旺扎在重大歷史事件的浮沉變遷下,自身三重人格結構的壓抑和抗爭,由此解讀僧人首先是作為“人”的本能。
《祭語風中》通過晉美旺扎對往事的追憶,勾畫了西藏從舊社會到百萬農奴解放、實現民主改革、建設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主義新西藏,再到改革開放這一橫跨數十年的歷史圖景。這部具有史詩性質的長篇小說呈現了社會變革時期包含僧人、商人、平民、流亡者在內的眾多小人物命運的起伏,以歷史的真實和情感的真切,載之以文字傳達了藏傳佛教信仰中的生死觀和人生觀,表現了強烈的生命意識、自我救贖和對苦難的理解和超越。此外,小說以米拉日巴大師的一生重大的跌宕起伏為輔線,作者巧妙采用雙線敘事結構,既展現了晉美旺扎在其一生的修行中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也厚重了作品的內涵。
晉美旺扎自幼進入寺廟,以皈依佛門,學法修行,跟隨希惟仁波齊為窮極一生的追求。而一名僧人,首先是作為“人”,青年時離開寺廟后經歷的種種磨難、變故、誘惑,使得他不論再怎樣通過意念抵擋來自外界的侵襲,都首先難以和自己的生理本能做對抗。
“本我”“自我”“超我”的矛盾與平衡
弗洛伊德是奧地利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他發展了系統的人格結構理論,即將完整的人格分為三部分:本我、自我和超我。弗洛伊德認為,“本我”包含著人的原始沖動和低層欲望,受性本能的驅使,按照“快樂原則”行事;“自我”調節“本我”與“超我”的矛盾沖突,使人的活動受制于外部環境,按照“現實原則”行事;“超我”是人格中的最高層次,人能夠壓抑本能沖動,并有著趨近完美的道德準則和社會價值,按照“至善原則”行事。
1959年3月,色拉寺籠罩在前所未有的緊張恐懼氛圍下,活佛希惟仁波齊帶領三個弟子出逃色拉寺去往印度是情急之下的無奈選擇。離開寺院,接觸俗世,少不經事的晉美旺扎命運已然發生巨大轉折。晉美旺扎的性格既不像師兄羅扎諾桑那樣冷靜沉著,也沒有師弟多吉堅參的天真活潑,他遇事寡言少語,內心活動卻豐富充實。這樣一個普通平凡的年輕僧人,在他青年時期的成長歷程中屢經世事更迭遭際變幻,此中他的處理方式和人生態度時時體現著“本我”“自我”“超我”間的矛盾平衡。
希惟仁波齊一行在出逃路上風餐露宿,危機四伏。途經谿卡,瑟宕二少爺土登年扎邀請他們來到瑟宕府,并提供了優渥的住宿環境和美味的餐食。土登年扎勸慰希惟仁波齊和弟子們留在瑟宕谿卡,等形勢明朗了再回到色拉寺,這時的晉美旺扎是有些動搖的,相比在未知的前路繼續受苦,他的“本我”層面更愿留在物質條件相對較好的瑟宕谿卡,這也是“本我”所體現的“追求個人舒適”的欲望驅使。接受了土登年扎的熱情款待,希惟仁波齊卻沒有選擇留在這里,他仍然意念堅定,堅持遵循護法神的指示帶領弟子們繼續出逃。追隨希惟仁波齊的精神境界,刻苦修行領悟佛法是晉美旺扎“超我”層面的追求,最終物質欲望和精神追求二者在調和中達到平衡。晉美旺扎繼續前行,人生路遠,他多次審視并提醒自己不為物質世界左右。
此外,晉美旺扎三重人格的矛盾沖突還有多次顯現。再如他作為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的僧人,頭腦發熱想要發泄仇恨殺掉害死師弟多吉堅參的人;在自衛反擊戰的行軍路上,不受控制地喜歡上麻子的女兒尼瑪拉姆;冷落妻子且遭遇背叛后,一時沖動打了她來發泄不滿……這些作為人最基本的想要發泄的欲望始終埋藏于晉美旺扎心底,并或隱或顯地通過原始沖動表現出來。而晉美旺扎沒有在世俗生活中僅做欲望的奴隸,藏民族的文化精神和身為僧人的價值追求使得晉美旺扎在前路未知中依然謹記希惟仁波齊的教誨,以米拉日巴大師面對苦難的超然態度勉勵自己;在看破紅塵后選擇放下仇恨,為眾生祈禱,救贖迷茫的靈魂,慰藉世人的苦痛。
“色戒”與性本能間博弈對抗
弗洛伊德認為,人類的性本能是一種生物本能,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自然本能之一。性本能具有強烈的驅動力,可以促使人類進行繁殖和保持種族的延續,也促使著人類獲得快樂和滿足感,是人在成長過程中一種重要的欲望和沖動。
如果說晉美旺扎在寺廟中還能保守住戒律,對女色沒有認知且不抱幻想是因為佛門凈地不允、外物誘惑不夠,那走出寺院進入俗世,便是他認知世界、認識自我的新的開始。晉美旺扎在寺院中的生活是集體生活,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處于條條框框的規矩約束下,一名僧人不能為所欲為,佛法的教誨是至高的價值選擇。自他師徒四人一起出逃,到身邊人接續離開,他便成了孑然一身,踽踽獨行。除去內心的自我約束,晉美旺扎的想法、行為不必再受他人指使,而完全可以遵循自我意愿和沖動做選擇。這眾多選擇中的其中之一,便是他身為僧人的色戒和人的性本能間的博弈與對抗。
晉美旺扎離開寺院進入俗世后,與女性接觸的機會開始增多,而這個年輕的僧人在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聽到他人調侃的戲謔之語時就已露出窘態。理發師格龍和麻子與晉美旺扎閑談,兩人一個說“你應該還俗,世間有很多美妙的東西,你都沒有嘗試過呢”,一個講“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把小女兒嫁給你,她十六歲了”。晉美旺扎的慌亂是這樣表現的:“作為僧人,聽到這樣的話,我的臉一陣發燙,臊得徑直跑出了理發館”。這并不像心如止水的僧人聽到世間美妙的男女之事時的反應,倒像是情竇初開的年輕小伙偶遇俊俏佳人時難掩激動和羞澀。之后晉美旺扎回到家再想起格龍的話,他于四下無人時的反應就更值得玩味了,他在自敘中這樣說道:“我的耳根處開始發燙,心難受得癢癢。從我胸口脫去韁繩的心,逃出了它靜謐的房舍,狂奔在喧囂的人世間。這可萬萬使不得,我要把心重新禁錮,讓它不要起一絲波瀾。作為一名僧人,我絕不能讓心牽引著肉體,往世俗的浮華里奔涌。”可見,他不是沒有凡塵俗世間的情和欲,甚至此刻這種情欲已經需要靠內心更強大的力量來壓制,“萬萬使不得”“我絕不能……”則更是一時不能自控,事后陷入尷尬境地而來的自欺欺人、欲蓋彌彰的辯白。
倘若聽幾句別人的閑言碎語就已經在晉美旺扎的心口泛起了漣漪,那與女性的直接接觸更使得他內心澎湃,性欲沖動洶涌而來。晉美旺扎盡管離開寺廟入了俗世,他仍沒能在心理上接受還俗,并且認為那是“不能操守戒律”“含有貶義”的。俗世中他接觸的第一個女人是南城區區長,區長還并沒有做出帶有性意味的舉動,晉美旺扎已是自己先亂了陣腳。他先是被區長的外形吸引了,“身后站立的區長今天變得很美麗,一頭濃密的黑發梳成了兩根辮子,圓月般皎潔的臉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在眨動。原來她不戴帽子,會是這般的楚楚動人。”男性在視覺上都喜歡欣賞有性吸引力的美女,顯然他已情不自禁地被勾了去。后面區長和他對話,他刻意“拘謹地回答”,這是已經顯現出對自我本能反應的逃避。而當他聞到她的發香,當她的身體向他靠近,晉美旺扎更是慌亂不已,“接著區長身體的熱氣又襲擾過來,她跟我挨得太近了。我的呼吸不暢,心怦怦地狂跳,臉漲得通紅”“區長的手搭到我的肩頭,那細嫩的手里有股磁力,讓我的身體震顫,腦袋一下空白掉”,由這些神態描寫可以看出,晉美旺扎體內的“力比多”在劇烈地積聚,造成他的行為異常興奮緊張,這也就是說“色戒”只能在人頭腦清醒時對還沒有發生的事起到一定心理約束作用,而并不能為人當下真正身臨其境時如何瞬間做出理智的舉措指明方向。
而尼瑪拉姆的出現更將晉美旺扎男性的生理本能激發了出來,小說中有大篇幅的心理、語言、神態描寫可以體現。初見尼瑪拉姆,晉美旺扎便墜入了暗戀的河。他形容他的感受時是這樣的,“麻子領著兒子和女兒從我面前走過去。麻子的女兒笑瞇瞇地盯了我一眼,她臉上的酒窩像漩渦一般,把我的心卷進這迷人的波浪里,讓我呼吸不暢。我周圍的嘈雜聲靜止了,面前鬧騰騰的人群瞬間消失,腦袋里有股氣流徐徐升騰。等我又復歸到常態時,她那黝黑的面龐和小巧的嘴唇、傳神的眼睛從我腦子里揮之不去了。”從這之后,晉美旺扎不論是在行軍路上,還是中途休息,都按捺不住想要尋找尼瑪拉姆的急切的心。未還俗的僧人怎得對這樣一個凡間女子念念不忘!如果不是真的動了心,他又怎會用經文和祈禱來洗刷罪惡感和羞恥感。可見晉美旺扎在僧人的身份框定自己之前,首先產生的是作為人的生理本能。晉美旺扎對于尼瑪拉姆已經產生了生理快感和由此衍生的心理快感,這種追求行為和情感活動是性本能壓倒躊躇之心的必然結果。雖然這場暗戀最終以遺憾收場,但也是晉美旺扎僧人到俗人身份轉變的一個重要歷程,世間的情愛本就是甜蜜苦澀參半,美好純真的情感才是人性的光輝所在。
戰勝恐懼的力量:“生的本能”與“死的本能”
弗洛伊德后期提出了有關生與死的本能的學說。他將維系種族延續的本能與維系個體生命的本能合并為生的本能,這種生的本能導致的是繁殖、新生命的誕生和需求生命的延續,它使人抗拒著死亡。而人還同時具有一種返回無機狀態的、回復到初始的本能,這是死的本能。“生的本能”與“死的本能”共同構成了人的本我結構層次,從個體生命誕生伊始,這兩種本能就同時存在,并且二者的關系表現為相互沖撞、互相抗拒。
晉美旺扎經歷了重大變化這一過程。從神諭的指示下逃亡開始,他的肉身便不再受寺院內活佛法師的直接庇護,迷茫的前路上其實死亡在時時向他逼近,他能切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肉體的疲憊、精神的苦痛、境遇的糟糕,再夾雜死亡的侵擾,當這些力量積壓在一個個體身上時,他更需要以一種強大的信念支撐自己生存下去。于是在軍隊把晉美旺扎送回寺院,他又主動離開寺院后,他選擇去做了修水渠、做登記、修繕寺廟、做商店伙計等基本供給生活保障的工作,此后,他還加入部隊“保家衛國”,可以想見這些順應時代和變革需求的具體行動都是晉美旺扎作為自我生存本能的驅使。
此外,生的本能還包含了維系種族延續的本能。晉美旺扎得知妻子美朵央宗有了身孕后,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我有自己的骨肉了!這個念頭一閃現,心里暖烘烘的”。可不久后發生變故,還未出世的幼小生命隕落,喪子之痛帶給他的致命打擊巨大而沉重,妻子也陷入低落的情緒不能自拔。可是生活還要繼續,人不能長久地活在仇恨中,晉美旺扎只得強迫自己先從精神上站起來,通過努力挽回妻子的愛,為后續小生命的到來創造新的希望。在遭遇妻子的背叛后他選擇放下仇恨,妻子在生產中死亡,然后晉美旺扎陷入曾經怨恨冷落妻子的深深自責和悲苦中。晉美旺扎接受了妻子和別的男人生的兒子、女兒,并視如己出撫養大,這正是他尋求生命延續的本能欲望的體現。
人生無常,出現在晉美旺扎生命中重要的人在接續離去。母親去世,龍扎老僧自殺,多吉堅參死亡,希惟仁波齊圓寂,然后是卓嘎大姐、努白蘇老太太、父親、妻子、哥哥、羅扎諾桑相繼離世,晉美旺扎從開始對死亡的抗拒,到逐漸的坦然、直面死亡,再到他為別人施以重要的天葬儀式,他喟嘆“我們都會死去,誰都無法預測自己的死亡,生命本來就是與生死共舞。死就是輪回的開始,生就是死亡的起始”。這種生者在生命消逝時生發的生與死的本能,已成為戰勝恐懼的巨大力量。
重復出現的夢境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現實的鏡子,夢中的幸福、歡喜、焦慮、恐懼是潛意識的投射。夢是無意識心理活動的表現,是潛意識中現實生活里未解決的問題和欲望的表現。這些欲望和沖突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會受到各種限制和壓抑,無法得到充分的表達和滿足,而在夢中,這些欲望和沖突則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安全釋放和表達。通過梳理,可以發現晉美旺扎重復夢見的對象都是希惟仁波齊,并且這些夢境的內容都極為相似:希惟仁波齊端坐在法座上,慈祥地凝視著他,或是在誦經,指導他皈依佛法。
以晉美旺扎兩次夢到希惟仁波齊的場景為例。一次是晉美旺扎在支前的馬車隊上,他為一直尋找不到麻子女兒尼瑪拉姆的行為感到痛苦又羞愧,同伴索朗和他閑聊,他們都不知此去戰場是死還是活。吃完飯后,晉美旺扎“把頭縮進被窩里,虔誠地祈禱我們這次支援前線能夠順順利利,黎明時夢到了希惟仁波齊”。這正說明晉美旺扎對自身危險的處境感到威脅和害怕,在他的潛意識里,希惟仁波齊帶給他的感受是平靜、安寧、有依靠,他在此刻思念希惟仁波齊,也懷念在寺廟生活的一切,他渴望此次希惟仁波齊能為他指點迷津。另一次晉美旺扎夢到希惟仁波齊,是晉美旺扎的暗戀宣告失敗,他看到尼瑪拉姆和洛桑幸福地依偎在一起,受到刺激的他當場暈厥了過去。希惟仁波齊再次出現在了晉美旺扎的夢里,“我從來沒有這樣傷透過心,它讓我像是大病了一場,身體虛弱不說,整天感到恍恍惚惚的。我的精神即將要垮掉的時候,黎明的夢境里出現了希惟仁波齊,他撥動念珠慈祥地注視著我,張嘴對我講述著什么”。此處,晉美旺扎夢見希惟仁波齊,是他對于自身欲望和情感二者沖突的表現。他知道自己不能為一個女子這樣矜持不住,他的夢境里出現希惟仁波齊是一種隱喻、象征,象征著像希惟仁波齊一樣的僧人不會為凡間的感情所困,而他沒有達到那樣至高的境界,也象征晉美旺扎已經開始在俗世里尋找自我,他再愧對于希惟仁波齊,也無法壓抑自身與生俱來的人性本能。或許,晉美旺扎在支前路上多次夢見希惟仁波齊,也是為希惟仁波齊即將圓寂埋下伏筆,渲染了師徒只在夢里想念,卻最終沒能見面的悲劇色彩。
晉美旺扎是時代變革的洪流中普通人的縮影,作為一個經歷過還俗的僧人,他在宗教教義的追尋和人的本能欲望間掙扎、浮沉。藏傳佛教折射了藏民族優秀的精神品質,那便是慈悲的情懷和寬容的心,并且能在世間的修煉道場中,面對苦難能夠坦然接受,不會沮喪和灰心。次仁羅布以晉美旺扎這一鮮明立體的形象映照出西藏從舊社會到新時代的偉大變革,同時也揭示了人本身的世俗意義與精神實質。
作者簡介:
閆文靜,1999年生,女,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文學與口承民俗。作者單位:西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