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鵝鵝鵝》是《中國奇譚》系列動畫短片中個體特色最突出的作品,它的故事取材于南朝梁代吳均所作的《陽羨書生》,而《鵝鵝鵝》的動畫改編使得這則極為詭譎奇幻的志怪故事在當代得到了新的表達建構。動畫根植于民族故事的作品內核進行創意改編,略帶療愈地詮釋了《陽羨先生》故事中的人心難測、幻中出幻;動畫敘述結構存在的內在對立邏輯關系,隱喻著當代人們現實生活中所面臨的人性考驗;動畫以現代性的手法融合了各種中國傳統元素,呈現出中國傳統志怪故事中的獨有審美。同時,《鵝鵝鵝》大獲成功使國產動漫再次鮮活,也表明了中國動畫在故事、傳統文化、情感、審美等方面的新邁進。
關鍵詞:《陽羨書生》;當代建構;審美呈現;《鵝鵝鵝》;動畫短片
吳均《續齊諧記》里的《陽羨書生》故事,由印度佛經中的梵志吐壺故事發展而來。據《舊雜譬喻經》記載:昔梵志作術,吐出一壺,壺中有一女人,梵志少息,女復作術,吐出一壺,壺中有一男子。梵志醒來,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1]作為魏晉南北朝文人故事中極為奇幻的一篇,《陽羨書生》充滿著詭奇的想象。相較于晉荀氏《靈鬼志》加以轉述、描繪而作的《外國道人》,《陽羨書生》隱去了印度佛教故事欲宣揚彰顯的神仙法術和道德教化傾向,更專注于鵝籠層層嵌套故事的塑造以探討人性。故事中許彥在綏安山所遇可謂“展轉奇絕”,給予人直擊心靈深處的獨特感受,動人心魄,這也為這則志怪故事增添了親切的民族氣派和神話色彩。

一、故事重構:民族故事的存補創編
《陽羨書生》敘事較為精巧,篇幅較短,但它的故事可謂復雜玄妙。明代王世貞《艷異編》將其歸入“幻術部”故事類別當中,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更是評價其曰:“陽羨鵝籠,幻中出幻。”在故事情緒的表達上,它呈現出人類自古有之的“互相隱瞞的不正常的男女關系”。“幻術”的簡單歸類顯得偏于一隅,而關涉故事情緒表達的論述又有些偏向情感化、道德化,似乎未能全盡這則故事的要義。《中國奇譚》中的動畫短片《鵝鵝鵝》對這則民族故事進行的求同存異的創意改編,則較為完整地保留小說原有的故事核心內涵,同時又獨具匠心地對諸多故事環節進行了加工,在平衡“奇幻”與“隱情”的同時,使其在現代煥發出了鮮活的生命力。
第一,動畫短片《鵝鵝鵝》對《陽羨書生》故事的重構主要表現在其對作品內核的留存以及對原有故事內容的創意改編上。一方面,兩則故事有諸多共同之處,《鵝鵝鵝》對《陽羨書生》的核心要素作出了許多保留之處。首先,《鵝鵝鵝》繼承了《陽羨書生》的吞吐方式,即保留依次吐出、次第吞入愛人的核心設定。吞吐之間,揭示的是人與人之間實懷外心。其次,《鵝鵝鵝》繼承了原著不可思議的想象。鵝籠納人,口中吐人,在一個時間段內連續的過程,卻宛如轉瞬之間,玄妙難言,神秘莫測。再次,《鵝鵝鵝》保留了原著中背鵝籠、兩只鵝、瘸腿書生、樹下飲酒、屏風等主要元素,然與原著稍有不同之處就是書生吃下了貨郎的兩只鵝。最后,《鵝鵝鵝》動畫同小說一樣,也在故事中保留了印證奇遇真實性的物件,小說中印證真實性的物件是銅盤,而動畫中則是鵝女所掉落在地上的耳墜。
另一方面,動畫短片《鵝鵝鵝》在《陽羨書生》故事基礎上進行了大量頗具匠心的創意改編。第一,動畫對故事人物形象的顛覆。《鵝鵝鵝》中的形象更新了觀眾對于原著故事人物形象的審美期待。在《陽羨書生》故事中,除所提鵝籠外,并未有其它動物,只是男子吐納女子、女子口吐男子而已。而《鵝鵝鵝》故事中對人的情感生活的某些方面觀察更細致入微,并對人物形象作出了奇幻巧妙的夸張。它隱去了原來故事中男子與女子的年齡,取代了原有故事中的男吞女、女吐男的吞吐模式,人物嬗變為狐貍、兔子、野豬、天鵝等動物形象。動物之間的吞納明顯更加貼近現實,同時這類形象也更適合以影視動畫的表達方式呈現,使作品表現出更鮮活生動的畫面。
第二,動畫對原故事人物關系的調整。《鵝鵝鵝》中的人物關系更容易引起觀眾共鳴。《陽羨書生》中的關系,主要是許彥和瘸腿書生之交,瘸腿書生離別時,贈以一個二尺廣的大銅盤與許彥,以表相憶。《鵝鵝鵝》則淡化了許彥和瘸腿書生之間的感情戲份,增加了許彥與鵝女的情感交流,煙消云散過后,地上留下的鵝女佩戴的耳環似乎印證著貨郎經歷的真實性。對此導演胡睿曾表示:最初對《陽羨書生》的改編設想是構造一個有更多外在動作的三幕式結構的故事,即故事中貨郎被妖怪控制,然后想盡各種辦法逃走,是個“越獄”式的故事。然而為了保留中國志怪故事的含蓄和意蘊,展現原著中精妙富于美感的部分,導演最終選擇放棄了這種方向的改編。而只在故事中作出細微的嘗試,也就是以“情關”難過對貨郎施以考驗。在這一點上,動畫給觀眾留下了更多思考的空間,貨郎對鵝女的欲望還可進一步泛化至現實中的各種關系。
第三,動畫短片強化了主人公的參與感。《鵝鵝鵝》中貨郎的選擇走向牽動著觀眾的心,引發了觀眾的深切感受。原著中,貨郎目睹人心層層套嵌的深不可測,但并未參與其中,他始終只是個旁觀者。而在《鵝鵝鵝》中,貨郎和鵝妖轉瞬間擦出的火花讓他面臨了一個小小的考驗,他由旁觀者成為玄幻故事的親歷者。鵝女要求貨郎帶她去山外,這是貨郎意料之外的。頃刻之間,他遇到一個人生層面的抉擇,他陷入猶豫、思慮、躊躇。等他患得患失過后下定決心,狐貍書生也醒了。一切都在瞬息之間煙消云散,有如鏡花水月。原本貨郎平靜如水的內心,也因此刻短暫的擁有、又轉瞬的失去而激起波濤駭浪。
最后,動畫短片《鵝鵝鵝》對故事世界觀進行了再造。動畫世界觀的含義是對于角色所處的世界整體環境的設置,為了確保故事劇情合理推進,《鵝鵝鵝》架空了故事原有的世界觀。由于《陽羨書生》的世界觀建立在一個具體可知的歷史時空,如書生給許彥留下的銅盤上刻有“永平三年作”的字樣,其奇幻性反遭真實性而削減。《鵝鵝鵝》動畫則是虛構了貨郎與狐貍書生等形象,并刻意隱去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就連空間上也以“鵝山”替代了原著中所提到的綏安山。這種編輯處理使得故事情節更加符合邏輯,觀眾也對故事過程中角色的行為與產生的結果有更強烈的心理認同感。富于趣味又貴在真實,始終把觀眾期待放在心上正是《鵝鵝鵝》的創意改編獲得成功的至要關鍵。
二、結構分析:人性故事的隱喻表達
動畫短片《鵝鵝鵝》在故事結構上繼承了《陽羨書生》的嵌套模式,即眾人之間的吞吐情節猶如大小方盒,相互嵌套。就歷時性角度也就是故事劇情的演進來看,動畫在循環往復的嵌套情節中融入文字旁白,將故事空間與敘述空間割離開來,導致“第四堵墻”被打破,觀眾代入貨郎所見以類似解謎的游戲副本方式感知故事。其故事敘述結構與空間建構背后,蘊藏著人性故事的深層隱喻表達。
《陽羨書生》的“敘述視點”所采用的是次知視角,僅有開頭和結尾少量敘述人的言語講述,其余均可視作許彥對這則奇幻故事的窺視,許彥所見即觀眾所見,故事里的時空也由許彥的“窺視”而被無限拉長、延伸,直至書生夢醒。這一點上,《鵝鵝鵝》似乎省去了人物臺詞,而是由逐個鏡頭畫面來完成故事敘述的嵌套結構,故事中多個空間以時間為序可控地被打開、疊加,因此它提供的敘述空間是確定的、可視的。正如查特曼所言:“在文字敘事中,故事空間與讀者之間有雙重區隔,因為不存在銀幕上由拍攝形象所提供的肖像或相似物。實存及其空間,如果說完全‘看見了’,那也是在想象中看見——由語詞轉換為精神映射。不存在像在電影中那樣的實存之‘標準畫面’。”[2]動畫短片中的情節和敘述結構,整體亦呈現出嵌套式的套盒特征。
里卡爾杜給這種情節嵌套的模式指定了兩種用途:提示功能和爭議功能。提示功能,即它一方面折射出想象,又根據一種觀點來闡釋想象;爭議功能,因為它所包含的自我自反性運動使文本自我封閉,中斷了行為的推進,打破敘述的統一性,強調了文本的工作,即拘泥于字面意義[3]。狐貍書生—兔女—豬妖—鵝女—豬妖—兔女—狐貍書生的吞吐鏈,建構出整個故事敘述的嵌套結構,其結構層層推進,狐貍書生—兔女構成嵌套的第一層,兔女—豬妖成為第二層,豬妖—鵝女成為第三層,動畫再依次上演將其吞入的畫面,以上場景構成了吞吐吸納的嵌套結構。它將人們的注意力從細枝末節上移開,吸引到故事本身的運作上來[4],迫使文本也就是動畫畫面回到故事敘述本身,因此產生了一種敘述的停滯,甚至倒退。在此基礎上《鵝鵝鵝》動畫省去了抒情、沖突和對現實的經驗模仿,只留下純動作或者說純形式。可以說它的敘述重心始終關注著人情荒誕與世事奇幻[5]。
另外,由于小說中的空間概念在《鵝鵝鵝》里是以鏡頭畫面的方式呈現(它是一部默片)。在文字想象空間基礎上,《鵝鵝鵝》生成了新的影像空間與新的空間話語[6]。這種空間是借由動畫里的文字旁白來實現的,它成為《鵝鵝鵝》動畫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作為動畫敘述結構的重要形態,它填補了《鵝鵝鵝》影像中人物對話的空白。這里列出部分有重要敘述功能的文字旁白:你是個貨郎,今天要送兩只鵝到鄰村(02:02);這里是鵝山,是你失蹤的地方(02:14);你剛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你感到恐懼(03:19)。
這些旁白及時地交代了動畫人物身份、空間地點、故事前情,助推了整個故事情節。同時文字旁白中的“你”也在另一種程度上將觀眾帶入熒屏當中。動畫的“第四堵墻”被打破,身為觀眾的“你”參與到了一場解謎游戲當中。作為觀眾,我們在以第三人稱旁觀故事的同時,也因為文字旁白而不自覺融入貨郎視角,從第一人稱的角度沉浸式感受故事的走向。這類結構也類似于巴赫金所說的“時空體”,它其實是時空高度壓縮的夢的結構。
張檸分析這種嵌套式的敘述結構形態,認為“其價值內涵就包含在敘事過程反復吐納的形式中,時間被壓縮凝結為場景,空間被傳奇突變為情節”[7]。其中人物一系列的吞吐動作,將支離破碎的影視畫面變成完整的敘事整體。《鵝鵝鵝》嵌套敘述結構背后的首要邏輯是:吐與納(吞與吐),動畫蘊含的深層隱喻正潛藏于這一環緊扣一環的“吞吐”模式當中,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眾人之間的吐納所揭示的正是人與人之間實懷外心。在這一模式當中存在三組基本邏輯對立關系:一是性別之間的對立關系;二是愛與不愛的對立關系;三是合法性愛關系與禁忌私愛關系的對立關系。《鵝鵝鵝》這一看似荒誕奇幻的動畫故事,其中潛藏由上述基本邏輯對立關系牽扯而來的諸如性別、得失、夢與現實、正常與反常等“二元對立”的思維邏輯,飽含著深刻的人類學內涵。
首先《鵝鵝鵝》的最大隱喻便藏匿于“鵝”字上,它象征世上的“我”。將動畫敘述建構背后的邏輯關聯深層解碼,則揭示出《鵝鵝鵝》蘊含的深層意義,也就是動畫所隱喻、諷刺的人性特質。動物化的狐貍書生、兔女、豬妖、鵝女以及動畫中唯一的人類形象——貨郎,他雖然與其它形象構成了“常人”與“異人”的對立,但這并非動畫隱喻的主要方面,其表現的實質仍是男女之間的性別對立。它是嵌套敘述結構中一系列對立邏輯里最基本的對立,一切關系皆起于此。物種與性別的交叉性,成為我們理解故事隱喻的關鍵切入點。動畫改編過后的奇幻與不可思議之處在于這些妖怪形象(暫且把他們稱作妖怪)“非人的人性”,這體現在他們所具備的愛與追求自由的能力。如兔小姐、豬妖都清楚自身行為的不合法性,因此他們在請出自己心上人時都不約而同地“請你勿言”“求你勿言”。
從“自然性”講,男女兩性自愿相戀組成了性愛關系。男、女之間性的吸引是相互的,因此在追求性愛方面應當是權利均等的,但在動畫的故事設定里,狐貍書生卻能夠吐出酒具供其享受,在他酣睡將醒之際,兔女、豬妖、鵝女最終也是依次吞納回到他的口中,在這一過程中狐貍書生明顯占據著主導者、獨裁者的地位。兔女雖然也能吐出“屏風”,但其目的還是用以遮掩自己的禁忌私愛關系,它和豬妖、鵝女一樣,始終還是從屬地位。無論是兔女、豬妖還是鵝女,他們始終受控于自己的上一級,并以狐貍書生為至尊。性愛關系的不自由帶來了各自之間心靈的隔閡與欺騙。其次,在由狐貍書生統攝而非自由平等的合法性愛關系中,其實暗含著違背兔女意愿的方面,它是“不愛”的表征,這一點從兔女呆若木雞的服從并趁狐貍書生睡下請出豬妖與其相會便可看出。違背意愿的行為邏輯實質是對人自由本質的否定,正如動畫里貨郎面無表情所隱喻出的人的主體性的喪失,而禁忌私愛關系的確立是對心靈自我選擇的滿足,可以看作是對自由的肯定。在嵌套敘述結構中,諸妖怪之間“吞人”“吐人”的故事形態,事實上已成為占有與非占有、愛與非愛的性愛關系以及爭取權利、肯定自由的“隱喻”表達。
在《鵝鵝鵝》文字旁白的敘述空間建構里,二元對立的邏輯思維具體到人性更深層次所在,其最基本的對立關系變成了得與失的對立。動畫里幾處旁白給予了呼應,貨郎上山時旁白提示:你是個貨郎,今天要送兩只鵝到鄰村(02:02);鵝女有求于你時旁白提示:她求你帶她去山外,她要變成一只鵝,住在鵝籠中,你又有鵝了(12:01);故事結束時旁白提示:你是個貨郎,就在剛剛,你丟了三只鵝(13:52)。鵝籠兩只最初的鵝,象征著人們的初心與純粹,最后猶豫之際丟失的第三只鵝自然是最后出場的鵝女,她則是象征著龐大的欲望與貪戀,由此也構筑出這集動畫的片名——《鵝鵝鵝》。
在得與失的邏輯對立之下,牽扯出了貨郎親歷整個奇幻故事時的心路歷程,也構筑出一個環環相扣的“食物鏈”體系,它們共同遵循著“主與從”的順應關系。狐貍書生出場時,旁白提示:你剛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你感到恐懼(03:19)。在攀登欲望之巔的過程里,貨郎遭遇到了挑戰——“異人”的狐貍書生,在對異物的恐懼裹挾之下,他逃無可逃,只能背著狐貍前往山頂。在山頂上,狐貍書生為答謝貨郎,從口中吐出酒席。此時旁白提示:他要請你喝一杯薄酒,而你只想逃命(05:49)。可喪失主體性的貨郎,此時恐懼到麻木的地步只能無奈地順勢作陪。貨郎飲酒之后與山同高,竟可睥睨眾生,在外物加持之下他有了跨越階層的力量,可再睜眼貨郎卻又與酒前無異。隨后的故事便是前文提到的眾妖怪之間的互相吞吐。狐貍書生始終處于主者的位置,其他人物都處于妖怪階級序列中的從者地位,被主者地位始終壓迫著,并且懷著恐懼茫然地順從著;唯一能夠舒緩內心的機會,卻是成為更下一級里的主導者,去壓迫一個妖怪鏈里比自己更低一級的從者。在兔女為狐貍書生斟酒之際旁白提示:你也想有個心上人,可現在你連鵝都沒有了(8:11)。于是在看到了鵝女之后,貨郎被她所深深吸引。此時旁白提示:這晚霞,這時光,你覺得很美,你想讓它片刻停留(11:30)。你和她說了很多話,她給你講山里的故事,你給她講山外的故事(11:49)。她求你帶她去山外,她要變成一只鵝,住在鵝籠中,你又有鵝了(12:01)。倆人共立夕陽之下,相談甚歡。可當面對鵝女的請求時,貨郎轉頭看了一眼豬妖又開始躊躇不決。正如旁白所提示:可你又怕鵝再有鵝,你猶豫不決(12:21)。貨郎此時內心經過漫長的掙扎,此前妖怪之間的層層吞吐是主客體之間的不斷更迭,主者導之,客者從之,形成二元對立的統一,而當主客兩面轉變為貨郎內心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時,孰主孰從成為影響故事結局的走向,他最終陷入猶豫。這正是動畫短片所呈現出的戲劇性所在,他或許恐懼高出鵝女一個層級的豬妖,也恐懼處于主者地位的狐貍書生,但貨郎內心的欲望最終還是驅使他下定決心作出抉擇。此時權力者已經醒來,其它妖怪只能屈從一一被吞納回狐貍書生口中,狐貍書生對發生的一切似乎毫不知情,但與貨郎作別之際他卻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故事最后,鵝女耳墜消逝化作一排飛鳥,留下貨郎悵然若失,滿盤皆輸。相較于《陽羨書生》故事結尾:彥太元中為蘭臺令史。許彥得道高升,名利兼收。兩者之間的巨大落差引人深思。在《鵝鵝鵝》所有的文字旁白里,人稱指代始終以“你”貫穿。動畫中許彥的姓名被隱去,而賦予貨郎的身份。“你”不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而可能是任何一個人。《鵝鵝鵝》故事究竟是黃粱一夢,還是現實生活的一場奇遇并不重要,它已經完成了對熒屏前每一個觀眾在欲望之下能否保持本我的拷問,正如導演在采訪中所言:“山是不動的,人心是一直在動的。鵝山本身沒有危險,人心的起伏才有危險。”它呈現了將最為真實的人物置于人心變幻的考驗,瞻前顧后、畏首畏尾、拖泥帶水……最終時過境遷再追悔莫及。獵人一開始就告誡過我們,但我們都堅信自己能從誘惑的深淵全身而退,但事實是,在誘惑面前,我們的凡俗之心無所遁形。貨郎所遇的鵝籠境地實際上代表人之所欲無窮無盡的哲學暗示。他于欲望面前的反應投射出了現代人的情感經驗,這正是每個普通人在現實生活中所面臨困境時的自然本能。《鵝鵝鵝》短片的內核正在于此,它隱喻暗示出人類最真實善變的內心和現代人對愛情渴望又恐懼的心態。
三、元素糅合:志怪故事的審美呈現
導演在《鵝鵝鵝》動畫畫面的呈現上有著精細的考量,動畫展現了獨具東方魅力的中式美學,它雜糅中國水墨與西方素描的繪畫方式,取一點水墨暈染鋪開動畫熒屏,細節處以素描幀幀刻畫。同時它還結合中國傳統文化,充分融入酒具、屏風、搖扇、戲曲、民樂等國風元素,為觀眾帶來一場視覺盛宴,呈現出動畫審美表達上對于歷時性即古代與現代的融合,以及共時性即中式與西方審美的結合。
一方面,就共時性層面而言,《鵝鵝鵝》呈現出中式素描與西方繪畫的圓融。在畫面構圖上,《鵝鵝鵝》在中國水墨技法和西式素描畫法之間尋求著恰當的融合。導演陳廖宇表示:“它的技法是用了一種鉛筆素描的畫法,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它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但是它所畫的人物山水等造型和審美意蘊都是源自中國傳統文化。”[8]《鵝鵝鵝》展現的素描寫實的繪畫風格,整個畫面以黑、白、紅三色為主,其中以黑色、白色作為主色調,紅色輔以強調,明暗色彩相互協調,勾勒出一幅中國山水墨畫。“水墨”即“水暈墨章”之意,“乃欲將繪畫之色彩世界”還原于“光度世界”,使“色彩所含有之內面的意味更加深化也”[9]。《鵝鵝鵝》借助水墨技法的表達,這種畫面的簡潔不僅將故事發生的背景刻畫得更為純粹,還能舒緩畫面節奏,從而使得鏡頭切換與敘述進度達成一致,渲染出志怪故事的含蓄意蘊和詭奇美感,同時也凸顯了本集故事怪誕狡黠的風格。在后續分集導演的解析中,他們表明《鵝鵝鵝》繪畫方式借鑒了“宋四家”之一的米芾一脈米氏山水繪畫法,將中國傳統山水畫所彰顯的意象展現在熒屏上,如動畫中水墨南山的“披麻皴”刻畫,利用畫面、色彩等元素創造出具有中國韻味的獨特美學空間,從而間接地讓觀眾從個體感受經驗出發,完成對中式審美的整體感知。
在角色設計上,《鵝鵝鵝》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手繪素描的筆觸,同時導演團隊又融入哥特式的繪制表現手法,將人物神秘感在黑色、白色、紅色三主色的強烈對比中推向極致。動畫中各個角色的繪制皆具新意,體現出鮮明的時代感。如貨郎形象臉上的黑眼圈,這是美學上一個技術性的嫁接,它是哥特式美學典型的代表。貨郎身上陰郁的色彩,他的心事重重通過角色設計也更符合對原著人物的理解。另外如瘸腿狐貍形象,在他身上色彩明暗對比極為強烈,大面積白色和桃紅的胭脂凸顯了狐貍書生的偽善。他尖嘴獠牙,臉上別著一朵大紅花,角色設計和性格特征相呼應,使得作品不僅更加通俗易懂,也更好地彰顯了我國的傳統文化和故事的志怪特色。關于瘸腿狐貍這一形象,導演胡睿曾公開表示就是對標《天書奇譚》的“阿拐”,就此而言,《鵝鵝鵝》還可算作《天書奇譚》的同人作品。這種致敬經典的懷舊畫風,給予觀眾一記“回憶殺”,滿足了動畫受眾的審美需求。《鵝鵝鵝》對同屬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作品的《天書奇譚》的致敬,足以激起觀眾的情感共鳴,能夠獲得更大年齡層次的認同感,也使動畫增添了國人才懂的謙遜和浪漫。這也再一次證明了動畫創新結合時代審美進行重塑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就歷時性角度觀之,動畫短片《鵝鵝鵝》亦充分汲取著中國傳統文化的養分,并結合現代科技以實現博古通今的視聽美學。首先,動畫中的服裝造型充分地吸收了中國古代小說、戲曲中的形象,展現出濃厚的中國色彩。對此,胡睿也表示自己多次遇到艱難時刻:“古人的故事……需要增加的信息很多,要合理、恰當……《鵝鵝鵝》一共有208個鏡頭,每個鏡頭、每一幀至少要畫三到四個小時,有些甚至要畫七八個小時。”[10]動畫中既有背著鵝籠、頭系束帶、身著粗麻布衣的貨郎常人形象,也有如狐貍書生、兔女、豬妖、鵝女渾身散發詭異氣息的非人形象。尤其是狐妖服裝酷似古代書生形象,其面部造型又類似中國戲曲里的文小生角色。
其次,《鵝鵝鵝》以細膩、精致的意象元素展現了中國式的情景表達。遠處南山,貨郎與書生盤膝而坐,狐貍書生答謝貨郎送行之恩,設下酒宴,而貨郎神情麻木不仁,內心只想逃離這是非之地,遠離眼前這怖人的妖怪,實懷外心。夕陽西下,貨郎與鵝女共立樹下,倆人交換著山里和山外的世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們倆互生情愫,卻難免逃避終將分別的現實。貨郎糾結猶豫,眼前的一切瞬間便如過眼云煙消散而去,手中鵝女的耳墜也幻化為一排飛鳥離他而去。他本可有一只屬于自己的鵝,皆因自己的懦弱、顧慮,最終失無可失。
在細節的呈現上,各式各樣的道具元素的設計為整部作品增添了更為濃郁的中國特色。如酒具、搖扇、屏風、珍珠耳墜。原著中書生吐出的銅奩子,上面擺滿了美酒珍饈;動畫里狐貍書生只是吐出酒具,其中有酒舀、尊、罍、觴等,這些都是中國古代較為常見的酒器,后續如貨郎飲酒而出現幻覺,狐貍、兔女、豬妖幾人也有斟酒對飲的劇情,這也頗具志怪故事的奇幻色彩。還有兔女用以遮面的搖扇,后來兔女也是用這把搖扇為狐貍書生扇風,唯恐書生醒來發現她和豬妖的私情。另外就是屏風的設計,首先,導演特意在遮擋狐貍書生的屏風上畫上了梅花,這與兔女出場時所攀的梅枝、手里所持梅花圖案的搖扇等都有所呼應。其次,動畫中屏風的出現,是為了不讓狐貍書生發現豬妖,但這一設計也下意識地將兔女和狐貍書生隔斷在另一個空間內。屏風內故事因狐貍書生與兔女相眠而相對靜止,屏風外豬妖可以趁此吐出自己的心上人,吞吐故事的詭奇情節仍在繼續向前推進。
《鵝鵝鵝》的配樂吸取了古箏、笛、笙、簫等中國傳統民族樂器元素,使之組合形成旋律悠揚的樂曲,同時動畫有意強化了京劇中富有特色的板鼓、小鑼等打擊樂器的運用,輔以西洋打擊樂作為點綴。這也使得《鵝鵝鵝》整部作品在以民族曲風為基底的前提下,從聽覺上穿插了京劇中的“鑼鼓經”,以及架子鼓帶來的強烈節奏感。兩種元素從配置上看似沖突,但在聽覺上卻毫無違和感,相得益彰[11]。如動畫開始時,一陣鑼鼓聲配合引出《鵝鵝鵝》動畫封面。另外還有自然原聲如風聲、石頭掉落的聲、飛鳥和鵝的叫聲等。一系列配樂既暗合了中國傳統志怪故事的氛圍感,也突顯了主創團隊希望與現代藝術接軌的創作意圖。它努力將中國的民族音樂元素融合在故事情節當中,創造出了獨特而豐富的音樂氛圍,為故事烘托特定的藝術情境。同豐富多元的敘事手段與藝術表現手段一起,配樂的交替使用不僅為故事情節增色添彩,還讓觀眾享受到美妙的音樂體驗[12]。
《鵝鵝鵝》最終呈現出的志怪之美與故事之幻,歸功于整個創作集體和作品本身就具有的文化背景,但在某種程度上,《鵝鵝鵝》動畫的背后是對中國傳統故事的探索與傳承,它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深層解讀,并以當代藝術形式與表現手法,展現出了《陽羨書生》奇之又奇、常講常新的藝術表現力。
結 語
《陽羨書生》是一個民族的,有關人性的志怪故事。在當代,《鵝鵝鵝》的動畫改編繼承保留了它的作品內核,同時也賦予了它新的文化內涵和時代價值。對傳統文學作品的借用,既是承繼發揚又是守正創新,體現出中國傳統文藝寶藏性的存在。同時,《鵝鵝鵝》在熒屏上繼續散發著中國傳統動畫的美學魅力,以當代的立意和視角,詮釋傳統作品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它的積極探索、創新進取,也為其他國漫創作提供著更多思路與可能,一切創造性的藝術,皆有賴于這個模式,即立足當下,呼應傳統,從而達到著眼現實,面向未來,找準民族未來的方向。
基金資助: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青年項目“民間文學視野下湖南漁鼓民間敘事形態研究”(立項號:22B0477)的階段性成果;系“湖南省方言與科技文化融合研究基地”“中國古代文學與社會文化研究基地”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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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鮑遠福.《中國奇譚》:一次瑕不掩瑜的“國漫復蘇”探索實踐[Z].光明網,2023-02-27.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