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視劇《我的阿勒泰》堅持溫暖現實主義的創作底色,以李娟散文化的原著《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為底本進行詩性的創造,以豐富多元的景觀色彩與現實主義主題的生動詮釋,在展現青年人追求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的同時,關注當代青年精神創傷與心靈的療愈,思考現代化背景下傳統與現代的辯證關系,詮釋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從而實現主流電視劇的創新與突破。
關鍵詞:風景;療愈;《我的阿勒泰》;性別;現代化
文學的書寫,是現實主義題材影視劇創作的重要來源,文學為影視劇創作提供了更多的靈感和更深的思想,許多影視劇作品的成功是從文學作品開始的。近年來播出的《人世間》《三體》《人生之路》《繁花》等優秀電視劇,都是立足在優秀文學作品的基礎上進行的文藝創作。《我的阿勒泰》改編自作家李娟2010年出版的同名散文集,以生長在新疆阿勒泰地區的少女李文秀和開小賣部的母親張鳳俠的生活軌跡為主線,講述了她們與當地牧民在平凡快樂的生活中結下深厚情誼的平凡故事。該劇不但成功入圍釜山國際電影節2024亞洲內容大獎與全球流媒體大獎,并成功帶動了阿勒泰地區的旅游產業、文化產業的發展。
一、風景的療愈:多元景觀的心靈療愈
《我的阿勒泰》劇集伊始,鏡頭放在一位內心極度缺乏自信心但希望成為作家的漢族女孩李文秀身上,她在城市里屢屢碰壁受到排擠欺騙后,失望地回到母親張鳳俠以及年邁的奶奶身邊療傷。故事中,一家三口,三代人在阿勒泰地區共同生活,在跟隨阿勒泰牧民轉場至那仁夏牧場并短暫定居的過程中,李文秀在與巴太等青年人的交往過程中,開啟了探求精神原鄉的旅程,最終在豐富的生命體驗之后實現了自我的超越與心境的成長。
這部作品以對鄉土的眷戀作為現實的坐標系,通過表現令人心曠神怡的自然風光、質樸的民族情感,給人以心靈上的慰藉和精神上的滋養。在劇中,詩意的敘事風格與慢節奏的生活方式,實現了對觀眾疲憊生活的情感補闕,使觀眾在觀賞中獲得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宣泄和情感滿足,田園風景中的美景和真情治愈了人心。曾有網友評價這部劇:“精神內耗瞬間被治好。”作為眾多網友那未曾謀面的故鄉,阿勒泰仿佛天生是“愛與自由”的代名詞。“集體沐浴、河邊洗衣、草場小憩、采摘木耳”,主創人員通過這些看似細枝末節、卻又異常珍貴的生活片段,嘗試傳達出平凡生活中最有恒久意義與價值的生命體驗。
《我的阿勒泰》的寫作和拍攝,讓人們領略到位于邊疆的世外仙境——新疆阿勒泰。李娟曾描述阿勒泰為“大陸的腹心,是地球上離大海最遙遠的地方”。清新的空氣、巨大而清晰的云朵、隨風搖曳的白樺樹、天朗氣清、寧靜遼闊,牧民待人樸素真摯……整部電視劇真實可信,因在場而真實,因真實而親切,其中伴隨著創作者對現實的思考和對自我靈魂的叩問。這部劇沒有太多跌宕起伏的情節設置,有的只有對生活細微處最真摯的表現,這些生活中的微小片段“能在最平淡之處發現人最為耀眼的價值和生活最為善良的品質”[1]。這樣的效果和口碑都離不開作家與導演“在場者”的創作姿態,創作者在與牧民朝夕相伴的生活中探尋人生的本質,才能呈現出阿勒泰地區奇幻壯闊的自然美景。
劇集以漢族少女李文秀的生活為軸線,呈現了牧民間的真摯情感以及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這種多元化的影像景觀,通過對哈薩克游牧文化的生動詮釋,完成對時代議題的現實映射和與觀眾的情感共振,實現了優秀電視劇作的文化導向功能,帶給觀眾樸實而不庸俗、深遠卻不晦澀的審美體驗。
在劇中,音樂充分發揮了敘事的作用,使阿勒泰地區的人事和景觀變得與眾不同,容易被識別和記住。李文秀隨母親和奶奶在洗浴過程中聽到了阿勒泰當地的民謠:“我的阿勒泰,生生不息的故土;我的阿勒泰,亙古不變的太陽;金色的阿勒泰,山水之靈,綠草如茵。”在哈薩克族新人的婚禮上,巴太和庫蘭一起在月光下唱歌:“月光搖曳在地面上,周圍開始泛起模糊的光;原野沐浴在月光下,無法自拔,迷戀在月光中;月光啊,照在大地,更加柔軟。”這段歌詞,繪就了一幅阿勒泰山美水美的月夜風景圖,不但表現了阿勒泰地區美麗的自然風光,同時也表現了真摯細膩的情感世界。
阿勒泰的世界意味著一種空間結構,這種歌唱的聲音世界應該是一種由音符空間擴散的世界,而不只是一種音符以偶然連續的方式或者初步混合的方式出現的世界。聲音可以更直接地喚起人們對一個地方的感官記憶,從而成為與可視化的物理景觀和人文景觀有著同等價值的文化景觀要素。這些聲音所形塑的世界似乎也是空間結構化的,極大地豐富了觀眾對阿勒泰的空間感受,能夠喚起人們對這片邊疆之地的空間想象,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對阿勒泰空間書寫的潤飾。
從劇版《我的阿勒泰》,觀眾可以看出主創團隊對邊地阿勒泰底層世界的現實關切。在游牧民族中,人們對于土地的深切情感還沒有消失,他們對哺育自身的故土擁有最強烈的情感,對于他們而言,這片草原維持所有生命的成長,生活在這里所有的動植物都依靠這片草原生長和生活,所有在這里生活的生命都離不開這片神圣的草原。因此作為某種意義上的“生產者”,阿勒泰的這片草原具有極大的生產力,對該地區的人事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對于從小生活在阿勒泰的李文秀而言,家人在哪里,故鄉就在哪里,阿勒泰的故鄉有她開雜貨鋪的媽媽和年邁的奶奶,因此她與這里的情感紐帶十分緊密。故鄉有它自己的坐標,這些坐標可能是具有公共意義的吸引物,如古爾邦節等儀式活動的存在,這些可知可感的標志物可以體現一個民族的文化,在增強當地人對家鄉的熱愛的同時,也可以增加他們的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當地人極度熱愛他們的故鄉,相較于在烏魯木齊時的緊張和壓力,在回到阿勒泰之后,李文秀是極度松弛的,因為這里有熟悉的家人,有熟悉的記憶。李文秀潛意識里對故鄉深沉的依戀是因為對這里的熱愛,不管走多遠,這里都有自己熟悉的人和自己所熟悉的文化在陪伴自己,這些文化可以使惶恐不安的內心變得平和。主人公對故鄉的熱愛和在阿勒泰草原文化中感到的松弛,是因為對這片土地聲音和味道的記憶,也是因為對長久以來的公共活動和家庭歡樂的記憶。
雖然曾經的文化記憶還在,可在現實層面上,工業文明的軌道延伸至這片人間凈土,美好的阿勒泰也受到侵擾。越來越多的人到這里采玉、偷挖蟲草,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草原生態惡化的現實,對于游牧民族而言,牛羊就是牧民的一切,水草就是牛羊的一切,他們很愛惜這片草地。在哈薩克人的信仰中,人類與自然的生命屬于同一的生命體,即生活在這片草原上居民的生產生活離不開草原資源的幫助,這些牧民也對草原懷著深切的熱愛,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與草原之間有著親密的聯系。劇中,駱駝、羊群、雞等動物自由地生活在這片充滿靈性的土地上,宛如一幅人與動物和平共處的生活畫,哈薩克族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的生活方式,給李文秀帶來了深深的觸動。在阿勒泰地區,這里奉行的游牧文化和特殊的地形特征,決定了馬是一種十分重要的交通工具,他們對馬的情感也十分深厚。對這些牧民而言,馬不只是一種交通工具,更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分子。馬兒是哈薩克族人最好的朋友,當馬兒去世后,牧民會將它們的頭吊在樹上,這樣,他們每一次經過都可以看到馬兒的身影,這一行為不是什么巫術,而是牧民表達對馬兒深沉的懷念。
劇中倡導“以和為貴、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價值觀念,通過李娟散文化的文本和導演滕叢叢詩意的鏡頭,塑造了烏托邦式的繪圖空間,展現了浪漫的田園風情和溫暖恬淡的鄉村生活。同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牽掛,消解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差異和身份隔閡。哈薩克有一個傳統民俗:自家放養的牛、羊、馬和駝等都只是作為供自己、朋友和客人享用的食物而存在,不可以作為商品而出售,哈薩克族的財產,有一半是留給客人的。到如今,這種禮俗在大時代的沖擊下,所剩無幾,但是那種隱忍、節制自己欲望的古老精神,仍然不著痕跡地深埋在人們心中。
《我的阿勒泰》從哈薩克族的草原游牧生活入手,從人物的個性書寫社會風俗形態,全方位地闡釋哈薩克族的文化、民族與生活。在擁抱哈薩克游牧文化的那段時間,李文秀一直在踐行著自己曾寫下的那句話,“去愛、去生活、去受傷”。劇集以李文秀“小視野大內涵”的敘述視角展開敘事,李文秀在剛回到阿勒泰時,就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遠離城市的邊地,以前那種城市里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方式,在這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在幫母親討債的過程中,李文秀逐漸認識到這深山里的社會,看似遠離現代文明的秩序,實則有著自己習慣的行為模式,這是一套不同于外界社會為人處世的行為準則。比如要賬的方式,不是要賬的人占據主動權,而是債主占據主動權,用張鳳俠對阿要的話來說就是:“你是債主,你說了算嘛。”這里的人永遠是將友善待人的處世原則牢記心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和諧共處的,他們不愿為了某些微小利益而影響彼此之間的友善關系。而李文秀也曾試著以現代化的交往方式介入,可是最終導致了一系列誤會的發生。張鳳俠告訴李文秀:“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跟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你可以不贊同他們,但是你不可以居高臨下地改變他們。”
朝戈的奶奶說:“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地過啊。”也就是說人的一生可能會遇到許多的坎坷和挫折,但是我們不要被這些挫折打敗,應該以一種積極向上的態度對待每一天的生活。張鳳俠對李文秀說:“啥叫有用?生你下來不是為了讓你服務別人的。你看看草原上的樹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沒有人用,它就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嘛,自由自在的。”每個人生來都有自己的價值和位置,不要因為一時的困頓就否定自己的價值。在這部劇中,類似的哲理式的人生感悟還有很多,這些不是虛假的心靈雞湯,而是泥土里生長的生命哲學,是人與人之間最質樸的情感流動,是觀眾能夠與故事共情的核心所在。人與人之間看似閑聊的話語,卻是不斷開解李文秀內心困局的一劑良藥,這些來自平凡生活的人生哲理能夠深化讀者對日常生活的感悟以及對阿勒泰地區的心靈認知。
文學是對現實生活的虛構和升華,在觀看這部劇的時候,我們時常能從女主角李文秀的身上看到作者李娟的身影。李娟曾說:“到目前為止,我的寫作只與我的個人生活有關。”[2]李娟自小就對哈薩克民族充滿好奇與想象,加上家里開著裁縫鋪和雜貨鋪,使她有更多的機會與牧民們打交道;她在阿勒泰地委宣傳部工作期間長期接觸與牧民轉場相關的文獻和新聞,所以對阿勒泰始終飽含深切的感情,一直都有深入牧場創作的想法。劇集中,有關阿勒泰地區的人物形象的設置與故事情節的發展跟李娟早年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李娟的童年經歷過許多的磨難,她被父母寄養在外婆家,從小受盡冷眼和欺辱,種種遭遇給她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創傷記憶,所以,李娟的寫作也是一種自我療愈,通過對幼年記憶的梳理和書寫,“推動記憶之鏈得到強化,痛定思痛,凈化心靈”[3]。李文秀的形象從某種程度上說可以看作是李娟個人經歷在文學層面的一種投射,因為在阿勒泰生活,她每天的內心是放心的、安心的,這里有家人的愛,以及哈薩克族老鄉那善意溫情的幫助,甚至在阿勒泰的疲憊,帶給李文秀的是身心的愉悅。在劇集結尾,在新年來臨之際,李文秀站在家門口燃放煙花,這一行為不僅是對過去回憶的寄托,也是對未來生活的一種殷切期盼,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如同李文秀的夢想在心中燃燒,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夠如煙花一般絢爛多彩。
二、詩性的隱喻:散文化敘事與田園想象的審美再現
《我的阿勒泰》以浪漫隱喻和敘事寫意,詩化地表現了很多終極的哲理思考和人生主題。意象主義詩人龐德曾說“意象”不是一種圖像式的重現,而是“一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經驗”,是一種“各自根本不同的觀察的聯合”。[4]導演對不同意象和人物的鋪設,能夠在推動劇集情節發展、啟發觀眾頓悟方面,發揮不同的作用和功效。象征和隱喻手法的使用,使得文學的表達相對更加自由,觀眾看劇獲得的療愈空間相對擴大。以隱喻的方式敘述,“可以使文本的容納空間擴容為具有廣闊性的詩性空間,這種擴容也使得文本的意義空間變得更加開闊,意義層面的‘隱喻真實’變得更為豐富”[5]。
人物的隱喻體現了這部電視劇的詩性。李文秀是作為外來者,如山間溫暖的風,推動牧民社會一些守舊觀念的改革。李文秀是哈薩克族人口中的“口里人”(即漢族人),在城市生活里處處碰壁不順,在劇集伊始,熱愛寫作且身在烏魯木齊生活的李文秀參加了一次與知名作家、編輯劉主編對話的活動,在活動中她詢問:“作家應該怎樣進行創作?”劉主編告訴她:“先要學會去愛、去生活、去受傷。”后來,李文秀選擇辭掉城市的工作,回到阿勒泰的草原,為了尋找創作的靈感,也為了進行心靈的療愈,她選擇投靠生活在牧區開小賣部的母親和奶奶。就這樣,懵懂的19歲少女作為一個“闖入者”來到了這片邊地牧民的家園,這個風景秀美、民風淳樸的世外桃源,在這個與外界交流幾乎斷絕的村落里,一切秩序全靠心靈的自我約束。她與庫蘭、托肯、巴太等哈薩克牧民之間發生了許多的故事,這些故事也教會了她生活的本質和生命的意義。從20世紀80年代的《黃土地》中的顧青,到《去有風的地方》中的許紅豆,設計“闖入者”的角色,是很多小說與影視劇作品獲得陌生化敘事的慣用技巧,通過李文秀從“闖入”至“融入”的全過程,這個封閉世界現代化的進程被催化了,也讓觀眾感受世外之境的風物人情及精神內涵。
于適飾演的男主角巴太,融合了游牧文明和現代文明的兩種文化,作為成長于新時代的游牧民族的后代,他對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巴太是草原文化的新生代表,愛馬、懂馬,并且堅韌、果敢,有孝心,因為價值觀契合,與李文秀相互吸引。于適身上所具有的野性,是一種未被城市文明規訓過的,很天然、復雜且迷人的氣質。在劇中,男主角與村子的其他人之間建立種種聯系和交集,從而形成整個故事的關系網。
操著一口粵語的高曉亮,從一開始就被塑造成一個與李文秀對位的外來闖入者,這位來自廣東的“口里人”,與成功融入阿勒泰地區的李文秀一家相比,簡直是一個外來的侵略者,是貫穿全劇的一個反派,是作為人之惡的欲望貪念的化身。也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反面人物的存在,這部電視劇才靈動鮮活。導演滕叢叢有意通過塑造這樣一個人物,表達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應秉持的價值觀和立場。在這部劇中,幾乎每個人物都有一種難以名狀或者難以說出的隱含寓意,在短短8集的篇幅里構成一個隱喻系統,令觀眾被這種富有韻味的詩性吸引。
《我的阿勒泰》可謂是如今浮躁喧鬧的國產劇市場上的一縷清風,凝神降噪,它重筑了人與自我、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親密關系,在日常生活中詢喚生存的意義。在與哈薩克族牧民來往的過程中,李文秀一次次被那些真摯的人事所打動,繼而獲得了歷久彌新的生命體驗。李文秀的人生軌跡其實就是在告訴我們:一個人在看過繁華喧囂的世界之后,如何開始追尋內心自我的安寧和滿足。李文秀的寫作是一種自己跟自己溝通的方式,每次拿起筆就覺得自己有能力書寫遼闊的世界,她自己有兩個世界,除了現實生活的世界,還有寫作中的精神世界。
落后地區的人們,暫時擺脫不了現實物質的貧困,可是他們卻擁有足夠富足的精神礦藏,以自我的方式進行精神自娛。古爾邦節上,一臺攝影機,幾幅名勝古跡的背景圖,大家樂此不疲地在這里拍照留念……就像朝戈奶奶說的一樣,“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地過啊。”盡管生活貧困,但是他們有自己的方式建設自己的烏托邦想象,比如,奶奶的電視機壞了,媽媽用石塊和磚塊給她壘了一臺欣賞大自然美景的人工電視。電視劇中,李文秀和奶奶一起躺在床上,看著掉皮的天花板,想象著掉皮的那塊天花板的樣子像是老家門口的小河溝。所以,這里的人們雖然生活很貧苦,但是對眼下的生活卻抱有一種美好的想象,以獲得一種心靈的愉悅。文秀的奶奶雖然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但是不論何時,仍然心心念念曾經的故土,因為鄉愁是一種很偉大的力量,對故鄉的依戀是人類的一種共通情感,歲月并沒有磨滅奶奶的記憶,反而突顯了故鄉,奶奶對生活永遠抱有美好的幻想。
在《我的阿勒泰》中,牛奶濺到墻上,墻上印的是劉德華代言的廣告,隱喻的是城市文明在前現代游牧文化環境下被阻隔,甚至游離在阿勒泰文化環境之外。李文秀在回家前幾次給家里的電話都未撥通,這種鏈接現代與傳統、都市與村落的媒介,并未真正侵擾到阿勒泰人的生活節奏,舒適、恬淡的生活節奏,使他們不用被碎片化時間、紛至沓來的消息所捆綁,他們可以在這片世外桃源享受自由且悠然的寧靜。
草原、牛羊、牧場,這些意象所獨有的深刻性和隱喻性,使其成為李娟書寫游牧文化時所表現和謳歌的對象,其實每種文化都有它自身的象征物,這些象征物得到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鄉民的廣泛認同。劇中巴太的坐騎踏雪本是一匹賽馬,因在之前比賽的過程中的經歷,使得它的精神和身體都受到不小的創傷,于是巴太選擇將其帶回阿勒泰草原進行療傷。在一場哈薩克牧民的婚禮中,李文秀騎著踏雪與欺騙她母親金錢和感情的高曉亮發生沖突,踏雪在這場沖突中受驚狂奔,此時李文秀被奔跑的踏雪一路拖拽著,面臨著生命危險,對巴太而言,在心愛的女孩與心愛的馬兒之間,他不得已選擇李文秀,他只能通過射殺踏雪的這種方式,讓它停下,在殺馬的那一瞬間,巴太的內心很痛苦,劇集中,整個鏡頭都變成了紅色……在劇集的最后一節,巴太抱著踏雪嚎哭,他無法原諒自己,這種嚎哭的方式是一種情感的呼喚和內心的釋放。在紅色的夕陽下,他射殺踏雪的這一行為,也導致了巴太自己的心靈創傷。最后,他選擇離開阿勒泰草原進行療傷,這段人與馬的牽絆將劇集的主題提升了一個維度,情感不僅產生在人與人之間,更在于不同物種之間的尊重和互助。
《我的阿勒泰》是一部優秀的少數民族題材作品,有著豐富的隱喻,構成一個完整的隱喻體系。韋勒克、沃倫也曾說:“意象可以作為一種‘描寫’存在,或者也可以作為一種隱喻存在。”[6]這部劇由浪漫隱喻和敘事寫意共同構成一個世界。劇中哈薩克民族的人們說話愛打比方,朝戈的奶奶說:“家里練不出千里馬,花盆里栽不出萬年松。”這句話告訴觀眾,人的一生在于經歷,一個人只有走出去,去經歷,去感受,才能更好地成長和發展。所以,構筑《我的阿勒泰》的并不是一個個具體的故事,而是一個個具體的視角,這些視角源自一個個普通人,源自他們的真實境遇和煙火生活。
三、覺醒的力量:傳統與現代的辯證法
傳統與現代的關系,是當代文藝創作中屢見不鮮的現實議題。從爆火的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到《我的阿勒泰》,都將邊地的風土人情編入深沉的歷史記憶中,表達著游牧民族在現代文明大背景下的身份焦慮,以及人們之間彼此的文化認同。《我的阿勒泰》里的故鄉風景,并非烏托邦式的“世外桃源”,而是一幅最天然的生活畫卷,該劇在描寫生命的浪漫與明亮的同時,也直面人生的苦痛。
在現代化文明的進程中,社會的流動性打破了傳統社會的穩定,每個人都對自我身份的建構與認同產生了迷茫。蘇力坦作為老一輩哈薩克牧民,堅守著先輩的傳統和信念,他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處世哲學都深深地植根于傳統的土壤之中。而巴太等新一代青年人,他們接受了現代教育,有著更加開闊的視野和更豐富的知識,他們的選擇和觀念渴望得到長輩的理解和尊重,然而由于兩代人的成長背景、生活經歷等方面的差異,他們之間產生沖突是必然的,這種矛盾在巴太選擇離開游牧生活、追求自己夢想的時候達到了高潮,他們的沖突體現了順應時代變化與保留特定文化傳統之間的碰撞。
《我的阿勒泰》體現出多元包容的立場。剛開始,蘇力坦想要巴太回到草原,繼續放牧,想要繼續過著那種傳統游牧狩獵的生活,也同樣不同意兒媳改嫁。面對蘇力坦固守傳統,拒絕變革的做法時,作為客居者,李文秀顯示出現代青年人對于傳統的審視與追問,她說:“傳統不是一直都是那樣的,非要固守傳統,……,所有的傳統和文明都是世界變革過程中,人類一點點地摸索出來的,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只有一直變化才是不變的,適應新的時代,調整生活才是正經,固守舊的傳統不見得都是對的。”兒媳托肯質問蘇力坦:“你覺得你為大家好?可是你問過大家嗎?”蘇力坦拒絕進入現代生活軌道,不愿改變自己的生活節奏,對現代生活的方式表達出強烈的拒斥態度。
作品在展示小人物命運的同時,反映大時代的生活。蘇力坦的獵槍貫穿全劇始終,獵槍在這里作為一個意象,象征著傳統的游牧方式與現代生存方式之間的辯證關系。對于驕傲的蘇力坦而言,他曾是草原上最好的獵人,可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進步,他也無力阻擋時代的洪流,只能順應時代的潮流,只能盡可能地維持著自己記憶中的那種傳統的生活節奏。最終蘇力坦只能上交伴其一生的獵槍,尊重兒子的追求,同意兒媳改嫁,賣掉自己一半的羊和馬,獨自轉場到了深山里生活,他其實心里很難受,他喜歡的生活,一樣一樣地消失了,鷹不能養了,獵不能打了,槍也要沒收了,大家轉場,也不再走仙女灣小道,都開著車走公路,他們不想放牧,這個世界一定要這樣發展嗎?他想不通。 蘇力坦最后選擇上交獵槍的過程,其實也就是作為傳統代表的他,對現實生活妥協的過程。
哈薩克族大概是世界上最后一支純正的游牧民族了,游牧生活很有可能在下一代就消失了。對于老一輩牧民而言,游牧抑或在城里定居,到底哪一個更幸福?劇集借由蘇力坦的講述,表現出少數民族地區在面向現代化變革中,古老的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相碰撞的社會現實,導演滕叢叢在表達自己現代性立場的同時,以一種詩性的方式在為逐漸式微的游牧文化唱起挽歌。劇版《我的阿勒泰》立足真實的社會現實,直面生命的各種挑戰和困苦,在立意上結合鮮明的時代議題和人生話題,釋放中國式的人生思考和生活智慧。
主創團隊的女性視角讓該劇對于女性處境也尤為關注。劇作塑造了張鳳俠、托肯以及李文秀等敢于突破傳統,具有現代超越意識,富有超越精神的現代女性。張鳳俠,一個很有俠氣的女子,李娟原作中張鳳俠的“俠”是霞光的“霞”,馬伊琍在拍攝過程中將“霞”改成了“俠”,她是曠野里的“女俠”,為人處事很有武俠劇中俠女的樣子,豪情壯志、疾惡如仇。她喝酒的時候坐在板凳上,一條腿支起來,一條腿從板凳上垂下去,帶有一種俠之大者的豪情。去縣城里進貨時,所有人都會叫她“張大俠”,高曉亮替她賣貨,在提了她的名字之后,原本難賣的山貨很快被賣空,她時刻踐行為人處事要講信用、重情義的人生信條。在得知高曉亮可能騙錢離開的時候,她也并未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堅強豁達地說道:“一個男人跑了就跑了,我們外地人離了婚也不丟人,男人沒了再找一個。”甚至連村主任都說:“對于全世界的女人,最不需要擔心的就是她了。”如俠女般游走在草原的張鳳俠,在劇中是現代女性獨立精神的代名詞,堅韌豁達,尊重女兒的人生選擇,不會因為沉溺于過去的感情而舍棄新的人生體驗。馬伊琍的演技成為張鳳俠這個角色的加分項,馬伊琍其實不算是一個高產的演員,但不論是《繁花》還是《我的阿勒泰》,她的每一次出場都會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很難想象她在拍攝《我的阿勒泰》期間,《繁花》還沒有殺青,她游刃有余地在這兩種表演狀態之間切換,從上海的精致老板娘玲子到西北“糙漢子”張鳳俠,她的表演生動立體,給予每個角色充沛的生命力,在不斷追尋中,實現對自我的超越。
巴太的嫂子托肯,也是一位十分具有現代突圍精神的女性。整個家庭的日常生活依靠她操持,托肯象征著眾多為家庭犧牲奉獻的普通女性,她獨自承擔著撫育孩子的重擔,最大的心愿,是想要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搓衣板,以減輕洗衣之苦累,然而念叨一年,也沒人滿足她的心愿,她是一個夜以繼日干家務的“透明人”,通過一塊搓衣板,劇集體現出傳統婦女嚴重的婚姻內耗。最終,自私冷漠的丈夫因酗酒被凍死在寒夜里,然而被哈薩克族傳統文化層層束縛的托肯,并未完全放棄對自我人生幸福的追尋,她在眾人的反對聲中堅持帶著孩子改嫁,最終沖破了世俗的藩籬和傳統的桎梏,獲得了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動權。托肯改嫁的這個故事貫穿了全劇始終,展現出了女性那用力掙脫現實困境的努力。她們始終堅守個人信念與人生追求,倔強地尋找著“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
劇集開篇,李文秀被辭退,準備決定投身寫作時,與城市告別的她在樓梯拐角處踮起腳扶正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畫像,看似無意的行為,滿含著象征意味,展現了兩位女性超越時空的心靈對話,也是創作者對李文秀敢于追求自我,敢于做出個人選擇的肯定。與李文秀形成對照的是該劇伊始,那位極具寫作天賦、文字清新質樸的家庭主婦,因為自己的孩子,只好答應丈夫放棄寫作。這位家庭主婦為了家庭放棄自己的愛好和工作,而李文秀最終在歷經生活的風雨之后依舊堅持寫作,她們都是文學的愛好者,都有寫作的天賦,她們的兩種人生選擇,其實暗含著作家以及導演的一種思考。劇中,曾與李文秀進行對話的劉主編以弗吉尼亞·伍爾夫說過的話——“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勸諫那位家庭主婦,可最后談話以女人要接孩子放學為由倉促結束,她日常寫作的文字原本給她提供了“擁有自己房間”的可能性,可她最后選擇了家庭,選擇放棄文學創作的機會。她的故事與李文秀堅持文學創作的選擇形成對照,主創團隊這樣的情節設置,也留給觀眾一個思考的空間。
結 語
自西部文學這一命名誕生之日起,西部文學留給人的印象無不是大氣磅礴、深沉厚重。在人們的印象中,“中國當代西部小說是以鮮明的鄉土特征和本土情懷進入人們視野中的”[7],但是近年來李娟筆下的西部開始呈現出一種新的審美傾向,“那就是傳統地域風格的弱化,呈現出與‘南方文學’交融的態勢”[8]。她的作品立足西部,書寫西部,同時又帶有南方文學所具有的細膩、柔美的特色,著力于內在世界與外在風景的精雕細琢。導演滕叢叢在采訪過程中曾評價李娟的作品給人以一種三毛作品的感覺,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去異國他鄉,她的世界是無盡的、廣袤的,在未知的開闊空間中流浪。李娟的作品呈現了拋棄物欲的愛,這種松弛有度的愛,徹底治愈了無數人的精神內耗。李娟以旁觀者的視角敘述她們所了解的哈薩克游牧民族和他們的生活日常,再加以導演滕叢叢的靈動敘事,最終讓觀眾發現了文學地理上的這塊圣地——新疆阿勒泰。
基金項目:西安外國語大學2024年度研究生科研“新世紀陜西文學中的西安城市景觀書寫”(2024SS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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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安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