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瑞朵·海瑞拉,本名穆克代斯·海拉,烏魯木齊人。系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成員,新疆作家協會會員,大慶兒童文學作家協會成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在格雷梅鎮遇見你》和青春文學類小說《傷界》;短篇小說《我叫帕皮托》《生命的碎片與玫瑰》。作品見《民族文學》《西部》《朔方》等刊。
海藜麥此刻正躲在衣柜邊上換衣服,她不喜歡這種突然造訪的客人。她媽媽該告訴她,荼迪姑姑今天會造訪。
(在維吾爾語中,“荼迪”這個名字有“留在這里”的意義。那是過去大人們總會給自家孩子起的名字,女孩就叫荼迪古里,男孩就叫圖爾迪,其實都是一個意思。他們希望孩子能夠留在他們身邊,長長久久)
“海黎麥也在家,那我不說了,我改天再說吧!”
“說吧!姑姑,別吊我們胃口了。”海藜麥換上了一套舒適的家居服,她走出了臥室,和姑姑行了見面禮。姑姑天生就很幽默,海藜麥喜歡聽她講生活里的趣事,她說的話總能吸引她們家的女人。海藜麥發現她燙了頭發,還把發色染成了深棕色。她脫下了身上那件新買的貂皮大衣,她發現她的手腕上又多了一條白色的繃帶。她剛想開口問她,她卻搶先開了口。“牧拉他不是人,嫂子,他動手打我。都快六十歲了,他竟然動手打我。”
海藜麥想起樓上的聲音,想起那個喝醉酒便會在她家門口吐一口痰的男人。自從那一晚,她報警救了樓上那個挨打的女人和那兩個年幼的孩子后,那個男人就會在每一個喝醉酒的夜晚,在她家門口吐一口痰,再離開。當然他那張嘴里少不了對海藜麥一家的咒罵。她不需要感謝,她只想她的孩子能夠在一個相對健康的環境成長,樓上糟糕的氣氛、那些歇斯底里的嘶吼和家具被推倒的聲響總是能夠穿透屋頂傳進來,就好像那些暴力正發生在自己的家里那樣,每一場爭吵過后,她的心都久久不能平靜,每一次,她都許愿能夠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遠離那些令人痛苦的噪音。
“復婚之后,我們一直過得很好。”姑姑對海藜麥的媽媽說道。“我照顧了他媽媽13年。13年啊!嫂子。和同一個男人結婚兩次,在兩段婚姻里分別生了一個孩子。我太傻了。”她低下頭,補充道:“可他一直是個不錯的男人。”海藜麥在姑姑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些復雜的情感,那個男人曾是她珍視的人。也許,她至今都對他有所不舍。
“你先聽我說。”姑姑不喜歡被打斷,“那老妖婆從吐魯番回來以后,這事就開始了。她時常欺負我們給她請的保姆,說出口的話我都不好意思說,保姆經常來我們家哭訴,那老妖婆在家里就罵罵咧咧,我想反正我不過去,隨她好了。那天中午,我過去給她送餃子,順便把那老妖婆的衣服給她拿回來洗,過了一會兒,那保姆就跑了進來,說老妖婆丟了六百塊錢,我就開始去洗衣筐里翻,幸好那衣服我還沒開始洗,我就和保姆一起翻衣服褲子的口袋,可什么也沒找到,嫂子,你相不相信我,我不是那種會拿別人錢的人。”
“別開玩笑了,誰去偷,你也不會拿的,荼迪。”
姑姑又把頭轉向了海藜麥。
“姑姑,你不會拿,你不用說,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那種占人便宜的人。”海藜麥搖了搖頭,姑姑的委屈傳染了她,她太了解她了,因為她太像自己,所以她知道,這世上,如果留下一個誠實的人,那個人就一定是姑姑,她是個無論遇到什么,都能保持生氣盎然的燦爛女人,在她的性情中有一種豁達,她天生就很善良,也很誠實,她不會撒謊,從不。
“我就跑到隔壁那老妖婆的房子,我問她把錢放哪兒了,我試著告訴她,我翻過了她所有的臟衣服口袋,但沒有看到那六百塊錢,她突然就開始大哭,說她明白了,是我偷了她的錢。她就指著我,說我是小偷。”
“她瘋了。”
“她沒瘋,她比誰都清醒,這是她的伎倆,海藜麥。她不滿意我們給她找了一個保姆,也不滿意住在我們隔壁,她就想住進我們家,讓我給她當保姆。”姑姑把頭轉過去說道:“我的胳膊骨折了,嫂子。我怎么給那老妖婆當保姆,我的女兒以后不嫁人嗎?家里都是她的味道,她實在太不衛生了,嫂子,她明明可以走到洗手間,她就是不走,她要在臥室里上大小便,她每天還吃那么多,吃就吃吧,她糖尿病啊!她什么都不注意,那屋里都進不去,里面比旱廁還難聞,嫂子,我們經過那臥室的門前,都想捂著鼻子。我能不讓她搬出去嗎?她去吐魯番度假的時候,我就計劃好了,我不能讓這家變成這樣,我可以給她做飯送飯,她想吃什么我就給她做什么,她衣服臟了我給她洗,但是唯一一點,她不能再住下去了,妮魯今年要中考,家里一共就兩間臥室,我們得騰一間給她學習吧!”
“我理解,荼迪。我理解你的難處。”
“后來怎么樣了?”海藜麥很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后來,我實在受不了,帶著保姆去保險柜拿了六百塊錢給了那個老妖婆,這下她徹底認定那錢是我偷走藏起來的了。”
“姑姑,你為什么這么傻?憑什么要給她你自己的錢。”
“我不想再爭辯了,所以就給了。結果我發現事情更糟了,就讓保姆把那老妖婆的兒子都叫來。牧拉最先回來了,他聽說這事以后就開始笑,那畜生至少說了一句實話,他說:媽,你和荼迪在一起相處這么些年,你難道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嗎?就算有人把錢扔在地上,她都是不會撿的,不是她的東西,你給她,她都不會要的。嫂子,你猜那錢在哪兒呢?在那老妖婆的內衣口袋里,她自己找著的。”姑姑把板凳挪了挪。“海藜麥,我想喝杯水,我可以喝水吧!我要去醫院查一下,我能喝水嗎?”
“可以喝,你要是擔心影響指標,就少喝點水,別吃東西就行。”海藜麥站起身,走到廚房,她看著灶臺上方的鐘出了神,不小心讓水溢了出來,她趕忙關掉了凈水器的開關,端著杯子走出了廚房。
“錢找到了,后來呢?消停了嗎?”
“消停什么?錢找到了,坐了還不到五分鐘,又突然大喊她的高血壓藥和胰島素不見了,說是我拿走藏起來了,說我想把她害死,害得她酮癥酸中毒而死,腦淤血而死。”
“姑父沒說話嗎?”
“他說了,他說荼迪拿你的藥干嘛,她又沒有高血壓,偷吃你的藥,她也會死的。”姑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然后,我們就開始分頭找她的藥,到處找,我翻柜子的時候,就看到那老妖婆去搬弄擺在客廳中央的行李箱,我就好心過去,我想的是她別提重物的時候又腦淤血了,我就走過去幫她拿箱子,然后我就轉過身,把箱子放在一邊。”說到這里,姑姑激動地站了起來,她兩手做著提箱子的動作,然后轉身面對海藜麥。“你看,我就是這樣拿著箱子的,當時,妮魯也在,真的,幸好妮魯放學回來了,她看到門開著,屋里吵吵嚷嚷的,就走了進來,她看到那老妖婆自己坐了下去,然后慢慢地躺在了地上,她大喊:‘哎呦!殺人了,牧拉呀!我的兒子,你老婆要把我殺了,她把我推倒了,我的屁股好像骨折了。’牧拉轉過身,不分青紅皂白開始打我,嫂子,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打的,你看看,海藜麥,你看看這里。”姑姑把頭發捋到一邊,露出了她的后頸部,那里有一處很長很深的裂痕,像是被削掉了一層肉,又像是被火鉗燒過一般,海藜麥愣住了,她的心開始顫抖,姑姑又把前額的頭發捋到了一邊,她燙過的頭發遮住了淤青,一大塊淤青。還有頭頂,她頭頂上的包有一個雞蛋大小。她們嚇壞了。
“你去過醫院了嗎?”
“當天晚上就去了。”
“醫生問我怎么傷的?嫂子。我說我摔的。醫生說沒見過這樣的摔傷,前額、頭頂,后頸、手腕,他說怎樣都不可能摔成這種傷。”
“醫生肯定已經猜到了,姑姑。”
“我原諒不了他,不是因為他錯信了那老妖婆的話,動手打了我,而是在他休息了十分鐘,恢復體力后對我重新施暴。我無法原諒他,嫂子。十分鐘!在我以為這一切結束了的時候,他又重新掄起拳頭打我,他那塊表的表帶都斷了,那是塊金屬表,嫂子。”
“妮魯不是在嗎?”
“她在啊!她爸爸一巴掌把她打暈了,她的眼睛瞬間就腫起來了,那孩子從小到大沒見過這樣的事,她嚇壞了,她拉不住她爸爸。”
“其他人呢?”
“保姆根本不敢靠近那畜生,她肯定覺得這家人瘋了。牧拉他弟都拉不住他。他們都在,但是他的力氣太大了,他是沖著要把我打死來的,他想打死我。是那個老妖婆說的,說打死她,兒子,打死這個壞女人。”
在這場暴力中,愛人變成了敵人。荼迪姑姑淤青的身體和起了包的腦袋,還有那只骨折了的胳膊和所有的新傷,她完全能想象到姑姑是如何遭遇這一切的。但姑姑卻不知道自己正在等待第二場暴力,她怎樣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丈夫,會在休息片刻,恢復體力之后,對她再一次動手。
“后來呢?”
“我跟你說,嫂子。讀過書的和沒上學去開挖掘機的可不一樣。牧拉他弟,就是那個碩士畢業的弟弟,他還了我清白。嫂子,他讓那個老妖婆還原事情的經過,讓她說我是怎么推倒她的,讓她一句一句的復述,結果老妖婆露出了破綻,她說我兩只手提著箱子走了,然后她就坐到了地上,你看到了嗎?嫂子,這世界是不會冤枉好人的。”
“我要離婚,但那畜生不同意。”
“你要去驗傷,姑姑。”
“不,我不會去的。”
“你得留證據,保護自己。”
“他是我兩個女兒的爸爸。” 她的念舊情懷促使她不敢面對在她意料之外的內心層面。她的生命里早已沒有了自己,她想要活下去,只是因為她身上還背負著替女兒照顧外孫的任務,她僅為此而活著。過去,她認為替丈夫照顧他年邁的母親是她的責任,后來,她有了別的夢想和責任,那就是看著女兒結婚生子,替她照看外孫。她并沒有意識到那不是她的夢,是她替女兒做的夢,她從來就沒有夢,她的夢建立在了別人的人生里。
“那又如何!”
“我不能那么對他。”
“你怎么對他了?你只是留好證據,好保護自己,就算要離婚,你也得有充分的理由,這是家暴,姑姑。”
“我不能做這種事情,我只想安靜地離婚。”她曾希望能在婚姻中找到那種平靜安逸、相安無事的狀態,這是她心中唯一的渴望,可現在,她就連這點期待也沒有了。
海藜麥在荼迪姑姑身上看到了糟糕的婚姻對她判斷力的弱化,她不敢確定她過去也是這樣一個女人,還是現在變成了這樣的可憐女人。她意識不到這種忍受和沉默猶如一場慢性病折磨著她,意識不到自己的察覺機制正在變得遲鈍、老化。
海藜麥注意到姑姑手里的那杯水還余下兩厘米的深度時,她的話說完了。她站起身利索地穿好大衣,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海藜麥自知勸不動姑姑驗傷的事,便決定不再重提。
“你去驗完血就回來吧,我們一起吃午餐。”她和媽媽憐憫地望著她寬厚的背影,心想這樣誠實善良的一個人為什么會遭遇這樣的事呢?
“我看吧!如果累了,我就改天再來。”
荼迪走在路上,她都快要忘記怎樣散步,無論在冬日還是在夏天,她的腳步永遠帶著一種匆忙。她心想著那些染發劑滲入后頸的傷痕,她又開始焦慮了,她害怕那些染發劑會透過傷口進入到血液里。她應該問問海藜麥,染發劑所帶來的傷害會不會在血液報告里顯現出來。她不該那么早就去燙染頭發,她應該在家里待一段時間,等到傷口愈合,她不該那樣心急,在還沒有準備好去接受眾人的目光時就出門。
遠處的白色建筑在陰郁的天幕下繪出灰暗無光的輪廓,街道上發生的一切現在對她來講,都毫無吸引。突然,她想到剛剛沒有囑咐嫂子讓她不要把這些事情說出去,尤其不要告訴她哥和她年邁的父母。于是,她焦急地撥通了海藜麥的號碼,囑咐了她們好幾回,千萬不要把這些丟人的事說出去,她還不忘威脅她們,一旦她們說出去,她就會斷絕與她們之間的關系。
這些天幾乎所有的鄰居都來看望過荼迪,她和她們對她所遭遇的暴力心知肚明,卻佯裝著不知道的樣子,彼此間誰都不說破,除了居委會的大媽茹希安,那一晚她是留到最后才走的,荼迪驚訝于自己的坦誠,竟把所有事全盤托出,她知道她們來探望她時,一定發現了她手腕上新添的繃帶,無論她們是否因為好心,一定已經發現了蛛絲馬跡,別人安的什么心她可不敢保證,但是茹希安大媽絕對是好心,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會看別人熱鬧的女人。
在從醫院回來的路上,荼迪已經做好了決定,即便牧拉的拳頭早就把她的腦袋打懵了、打傻了。此刻,她也應該清醒了,她得整頓她眼前這個看得見的世界,不再將自己束縛于過去的歲月,她的內心不再執著于某種責任,去它的責任吧!從此,她得讓自己和她的兩個女兒置身于安全、安心且充滿解放感的空氣之中。現在,她要做的不過是把堵住胸口的塞子拔出那樣容易的事,她必須這樣告訴自己,沒什么好猶豫的了。
傍晚,天空仍然亮得近乎白晝,只能從柔和的金黃色天空和樹蔭的紫色邊緣預感到黑夜降臨。這段時間,妮魯幾乎不會把作業帶到家里來寫,她發現當臥室的門緊閉,屋子陷入黑暗和寂靜中時,她只能感覺到心臟的狂跳和身體的顫抖,她不想讓那些可怕的經歷再現,她無法獨自待在這個家里的任何角落,她想陪在媽媽身邊,或者可以說,讓媽媽和姐姐陪在自己身邊。她懷念蔚藍天空下宜人的清風自道路兩旁茂密的樹林吹拂而過,懷念她放學回家,背上披著黃昏晃眼的斜陽,站在房前草坪的小坡上,抬頭看著那扇可愛的窗戶。她和姐姐不同,沒有經歷過父母離婚,她一出生便生在了父母之間的第二段婚姻中,她曾是那樣快樂無憂的一個女孩。
屋里很安靜,三個女人在說著悄悄話,計劃不久便要搬出這里。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們的談話,是茹希安大媽。妮魯和姐姐把客廳留給了兩位年長的女人,回臥室了,客廳里只剩下荼迪和茹希安,荼迪知道她要說什么,她也清楚自己剛剛才做的決定會被試圖瓦解,她極力保持著內心的堅持,生怕自己變得懦弱。生怕自己泛濫的善良再一次毀掉今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