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爾寺遺址位于新疆喀什伯什克然木鄉莫爾村東北約4公里的一處高臺地上,是我國最西部的一處大型佛寺遺址,2001年被公布為第五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19世紀末,莫爾寺遺址吸引了多支西方探險隊的注意,斯坦因、伯希和等曾到遺址進行探察,斯坦因還對地面建筑進行了測量繪圖,未有其他重要收獲。2019年,經國家文物局批準,中央民族大學與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首次對莫爾寺遺址進行考古發掘,筆者曾參與此次發掘。2022年,發掘者披露了部分發掘收獲(肖小勇、史浩成、曾旭:《2019—2021年新疆喀什莫爾寺遺址發掘收獲》,《西域研究》2022年第1期),根據14C測年結果,莫爾寺遺址的存續時間約在公元3—10世紀。
來自西方的文化因素
據目前的考古發現和研究,大約從公元前3500年開始,東西方開始有了較明確的文化交流(韓建業:《早期東西文化交流的三個階段》,《考古學報》2021年第3期),歐亞草原西部的青銅文化和中國甘青地區發達的農耕文化進入新疆地區,新疆成為亞歐大陸各色人種和文化的輻輳之地。來自中亞的安德羅諾沃文化以及之后的薩帕利文化、楚斯特文化、貝希肯特文化、瓦克什文化等都曾東漸至喀什地區,并與當地文化融合,因此喀什地區成為許多西方文化因素東漸至中國的第一站,佛教文化和藝術的傳入也不例外。
犍陀羅風格造像
莫爾寺遺址出土佛像殘片1萬余件,可辨識出佛臉、佛衣等,包含有犍陀羅風格元素。

犍陀羅是古印度十六大國之一,所轄區域在今巴基斯坦北部、阿富汗東部和印度西北部一帶,曾被波斯帝國和馬其頓—希臘帝國統治過。這個區域是中亞、南亞、西亞和東亞之間的十字路口,藝術和文化受到印度、波斯、希臘以及中亞等多重影響。犍陀羅風格是指公元前2世紀至2世紀左右,興盛于犍陀羅地區,深受希臘文化影響,以佛教藝術為主,兼具印度和希臘特征的一種造型藝術風格,這種風格從誕生之初就是東西方文化的混合體。
2世紀以后,隨著貴霜帝國的興盛和佛教的傳播,犍陀羅藝術風格逐漸傳至中亞地區。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在中亞地區交替波動,呈現出復雜多樣的文化面貌,因此犍陀羅風格吸納了多種文化元素,在造像、浮雕、寺院、窣堵波、壁畫等方面都呈現出多元混融的特征。隨著陸上絲綢之路的開通和東西文化交流的日益頻繁,犍陀羅藝術也經由新疆,傳入中原腹地乃至朝鮮半島和日本,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古疏勒(今喀什地區)作為蔥嶺東西交通門戶之一,是佛教東傳的必經之地,具備首先接觸犍陀羅藝術的基礎條件。漢唐時期,佛教在此得到長足發展,唐代高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描述此地崇佛場景,“淳信佛法,勤營福利,伽藍數百所,僧徒萬余人”,這種盛況為犍陀羅藝術的發展提供了沃土。

莫爾寺遺址出土的犍陀羅風格造像為石膏制作,面部豐圓,高鼻闊嘴,與中亞地區犍陀羅灰泥造像藝術一脈相承,沿襲了其部分特征,為探討犍陀羅造像藝術中國化進程提供了新的范本。

覆缽形佛塔
莫爾寺遺址有圓形和方形兩座塔,圓形塔為1號塔,即莫爾佛塔,是莫爾寺遺址的標志性建筑。這是一座以土坯砌筑的覆缽塔,由三層逐漸縮小的方形塔基、塔基上的圓盤、盤上的圓柱形塔身和最上部的覆缽形塔頂構成。方塔為2號塔,毀壞較為嚴重,難以確定原來的形狀和性質(肖小勇:《佛教考古在新疆:莫爾寺考古的發現與意義》,《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2022年第4期)。
塔的概念起源于印度,在早期印度被稱為“窣堵波”(stupa),意即埋葬亡者之處建起的塔。據王云在《關于印度早期佛塔象征含義的思考(一)》一文中考證,窣堵波是一個早于佛教的概念。在佛教盛行之前,印度就有為逝者建立窣堵波的習俗,因被用于存放佛火化后的舍利,而成為信眾禮拜的對象。之后,塔隨佛教東傳進入中國,最早見于東漢時期的漢譯佛經中,現存89部東漢譯經中,大部分都含有“塔”字(朱宇暉、張毅捷:《“塔”字探源》,《建筑史》2017第1期)。北宋徐鉉在《說文解字》中補入“塔”字,并將之釋義為“塔,西域浮屠也”。

印度早期佛塔多為覆缽塔,始建于公元前3世紀的桑奇大塔是印度早期佛教窣堵波的典型,其塔身為半球形的覆缽。佛塔傳入犍陀羅地區以后,在繼承印度佛塔式樣的基礎上,又發展出新的造型。從2世紀貴霜王朝迦膩色伽(Kanishka)時期開始,方形基壇、多層建筑的佛塔逐漸成為主流(張超:《貴霜帝國與中國西域地區佛塔建筑的聯系和分殊》,《全球城市研究(中英文)》2023第2期)。佛塔一般由方形塔基、圓柱形塔身、覆缽頂、相輪、傘蓋等組成,這種樣式也隨佛教的傳播,翻越帕米爾高原進入西域。
1號塔的方形塔基、圓柱形塔身和覆缽頂與犍陀羅地區貴霜帝國時期佛塔造型特征基本一致,新疆地區類似造型的還有蘇巴什佛寺遺址的東寺佛塔、尼雅遺址佛塔、安迪爾古城遺址1號佛塔、樓蘭古城遺址東北部的佛塔和東北郊小佛塔、尉犁營盤遺址佛塔、米蘭第3佛寺佛塔等。
無論是犍陀羅風格造像還是覆缽形佛塔,都表明莫爾寺遺址保留有西方文化因素進入中國境內的早期特征,是印度佛教文化傳入中國的重要起始點。
來自中原腹地的文化因素
自新石器時代起,借由“彩陶之路”,沿河西走廊,早期中國核心地區和新疆地區之間的文化交流就從未中斷。隨著西漢王朝設置西域都護府以及絲綢之路的開通,交流更為頻繁,因此來自中原腹地的文化因素在莫爾寺遺址內隨處可見。

對稱的建筑布局
莫爾寺遺址內Ⅰ號和Ⅱ號建筑基址均為對稱式布局。其中,Ⅰ號為單體多室建筑,內部6個房間呈左右對稱式布局,從其內部出土的各種生活類遺物判斷,應為僧舍。Ⅱ號為中軸對稱綜合性建筑,軸線東側為佛殿,軸線西側為另一僧舍,該僧舍布局與Ⅰ號建筑基本相同,呈左右對稱布局。
梁思成先生在《中國建筑史》中指出,中國建筑的特征之一為“以多座建筑合組而成之宮殿、官署、廟宇,乃至于住宅,通常均取左右均齊之絕對整齊對稱之布局”。
依據目前考古資料,在大地灣遺址約5000年前的仰韶時代晚期遺跡中已有中軸對稱的建筑F901,但該房址為單室,尚不足以說明此時已具備完善的中軸對稱理念。二里頭遺址宮城內至少分布著兩組具有明確中軸線的大型建筑基址群,因此許宏、杜金鵬等學者認為對稱式布局可追溯至二里頭時期;但郭明通過測量夏商周院落式建筑的數據,認為夏商時期二里頭城址、偃師商城、洹北商城的布局遠沒有周代鳳雛甲組建筑、云塘建筑基址、鳳翔馬家莊一號建筑那么精確嚴謹,從而提出“夏、商時期的院落式建筑布局談不上左右對稱……周代大型院落式建筑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中軸對稱布局”(郭明:《簡論夏商周時期大型院落式建筑對稱布局的演變》,《考古》2015年第3期)。

從張騫通西域之后,漢朝開始正式經營西域,中原文化因素也隨之逐漸西傳,并在當地強勢起來。莫爾寺遺址內Ⅰ號和Ⅱ號建筑基址這種規整的對稱式建筑布局顯然是受中原相關建筑理念的影響。
銅錢
莫爾寺遺址出土有許多大小不一的銅錢,有開元通寶,也有方孔無字小錢,可能屬于龜茲小錢一類,個別可能為剪輪五銖。
漢武帝時期開始,大量中原王朝的錢幣流入西域。西漢中期因經濟蕭條出現“磨廓”五銖,到了東漢后期,由于連年戰亂經濟崩潰,剪鑿銅錢開始大量出現。莫爾寺遺址出土的剪輪五銖可能為使者、商旅往來所留,為漢代中原貨幣傳入西域又添一新的例證。
龜茲小錢是南北朝或稍晚時期流行于古龜茲國的地方錢幣,方孔圓形,正背面均無文字或花紋,無內外廓。古龜茲國疆域內,即今庫車、巴楚等地考古發現這種錢幣的陶范。方孔圓形的特征顯然是受中原文化影響所致。漢唐時期,西域都護府和安西都護府的治所曾設在龜茲,使龜茲與中原政權關系更為密切,政治、經濟往來更為頻繁。在此基礎上,龜茲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中原的貨幣鑄造技術和貨幣文化。
隨著絲綢之路的不斷開拓,唐朝高度發達的經濟實力吸引各國商旅使者紛至沓來,在這種頻繁的貿易交流中,開元通寶的信譽度逐漸提高,逐漸被用作西域地區的基礎貨幣,商品和貨幣需以開元通寶一文為折算比價(張忠山:《中國絲綢之路貨幣》,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再加上朝廷饋贈、結盟等政治活動,使得開元通寶廣泛流通。
無論是剪輪五銖、龜茲小錢,還是開元通寶,均為中原王朝政治、經濟變遷在西域地區的直觀表現,時代在變遷,但中原與西域的文化交流從來不曾中斷。
絹絲
莫爾寺遺址內出土紡織品中有絹的殘片,表面黃色,平紋組織,單經單緯,每平方厘米40經、40緯。
根據目前的考古資料,最早的絲織品殘片出土于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河南滎陽青臺遺址,說明早在5000多年前中原地區已經開始認識并小范圍利用蠶絲。商周時期的高等級墓葬中出土有多種絲織品實物,常用于包裹青銅器,據不完全統計,至少包括紈、紗、縐、縠、綺、絹、縑、綢等各種高級絲織品。秦漢時期,養蠶繅絲已經成為人們日常主要經濟活動之一。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絲織物的輸出和貿易達到空前繁榮的地步(羅瑞林、劉柏茂編著:《中國絲綢史話》,紡織工業出版社,1986年)。中國的絲織品深受古羅馬人的喜愛,甚而為之感嘆“至于今代,乃見鑿山以求碧玉,遠赴賽里斯國(即中國)以取衣料”,這在一定程度上更促進了絲綢貿易的蓬勃發展。

莫爾寺遺址出土的絹絲從側面反映了絲路貿易的興盛,來自中原的絲織品架起了溝通中西方文化的橋梁,成為中西文化交流最直接的見證。
本土的建筑材料和建筑方法
莫爾寺遺址已經發掘的Ⅰ—Ⅳ號建筑和2號佛塔均為土坯砌筑,其中Ⅰ號、Ⅲ號建筑土坯之間還發現有黃色的黏合劑。
印度桑奇大塔的建造方法是先用夯實的泥土制作覆缽體,再在覆缽體上壘砌磚石。犍陀羅地區貴霜帝國時期佛塔則多由赤陶瓷磚和瓷瓦構筑而成。佛塔傳入中原以后,中原地區的佛塔多為木材、磚石混構。
莫爾寺遺址的佛塔建筑雖承襲于古印度、犍陀羅地區,但建筑材料和方法卻發生了變化。根據現有發掘資料,除了莫爾寺遺址的佛塔外,塔里木盆地南緣的熱瓦克佛塔、米蘭窣堵坡、尼雅佛塔、安迪爾佛塔,北緣的蘇巴什西寺佛塔、錫克沁佛塔等也都是土坯砌筑。因此,這種以土坯砌筑佛塔的建造方式可能為新疆地區獨有的,應是自然環境所限。
結語
莫爾寺沿用時間長達六七個世紀,在如此長的存續期內各種文化必然經過多重演變和融合,但由于新疆地區地理氣候環境的特殊性,建筑多直接暴露在地表,缺乏清晰的地層關系,史籍中也未見對莫爾寺遺址的記載,所以,要明確各建筑基址的確切年代并分析其文化交流過程存在一定困難。莫爾寺遺址面積約4萬平方米,建筑區面積近2萬平方米,核心區約5000平方米,發掘工作遠未結束。

即便如此,在已經發掘的并不算大的范圍內,我們已經能夠看到本土以及來自亞歐大陸的各種文化因素在此交流互鑒,為我們勾勒出古代絲綢之路的繁忙景況,體現出漢唐時期中央政權對邊疆地區的有效管理,展現出我國由來已久的開放兼容的大國氣象,也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有力見證。
(作者為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考古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