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測繪是指在田野考古調查、勘探、發掘的過程中,對遺址的位置、分布、范圍、周邊地形水系、標志性地物和發掘探方以及地層堆積、發現的各類遺跡、遺物的測量與繪圖工作。根據測繪對象的不同可分為遺址測繪與發掘區測繪??脊艤y繪由測量與繪圖兩部分組成,采用科學的測繪方法,規范操作各種測繪工具、儀器,進而獲得精確的測量數據是開展繪圖工作的基礎,而繪制各種主題、比例的實測圖則是考古測繪成果的直觀體現。在田野考古的實際工作中,考古測繪成果一般表現為:遺址位置圖、遺址分布圖、遺址附近地形圖、發掘區位置圖、發掘區分布圖、發掘區總平面圖、探方平剖面圖、遺跡平剖面圖等。

明末隨著西方傳教士來華,西方近代測繪技術開始傳入中國。清初開展的多次全國性地理測繪以及清末洋務運動,推動中國傳統測繪向近代測繪轉變。民國時期大力興辦實業,發展新式教育,測繪技術不斷發展,并對包括考古學在內的各種學科產生深遠影響。
殷墟考古是中國近代考古學誕生的標志,1928—1937年的15次發掘不僅是中國考古學產生、成熟的縮影,也為我們了解早期考古測繪實踐、測繪人員、測繪方法、測繪成果等內容提供了珍貴樣本。
15次殷墟考古測繪回顧
1928年秋,殷墟第一次發掘聘請北京大學地質系畢業的李春昱擔任臨時測繪員。因為預計發掘時間較短,對測繪要求不高,但明確提出要有4種圖:小屯村附近的總圖、小屯村平面圖、探坑分布圖與探坑層位圖。從保存的照片來看,李春昱使用小平板儀、皮尺進行測繪。他繪制了安陽殷墟附近及發掘區分布圖、三個發掘區的探坑分布圖以及二十四坑、三十六坑的剖面圖,收入《安陽發掘報告》第一期中。
殷墟第二次發掘(1929年春)由李濟主持,他強調地層的重要性,并擬定4個重要題目,其中首要解決的問題是殷商以來小屯村附近地形的變遷與原因,測繪地形圖便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鎖鑰,這與第一次測繪相比更具考古學導向。第二次考古測繪由北京大學地質系畢業的王慶昌與裴文中負責。他們合測了安陽小屯村附近的地形圖,王慶昌還繪制了發掘區方位圖與發掘深度圖。地形圖的范圍很廣,但比例尺和標注存在一定問題。之所以要測繪發掘深度圖,是因為當時國內的考古地層學理論尚不成熟,雖然區分土質土色,但多按照一定的水平深度進行清理,故發掘深度便被作為重要的測量對象。王慶昌通過線條的疏密表現發掘的深淺在殷墟發掘中屬于首創,并影響了后續測繪。此次工作還備有一定規格的繪圖紙,要求對重要的現象與遺物進行記錄與繪圖。

殷墟第三次發掘時(1929年秋)由于洪水影響,小屯村周邊的地形發生了一定變化,因而決定重繪地形圖,測繪工作由北京大學地質系畢業的張蔚然負責。他繪制有小屯村北及西北地地形圖,這幅1:2000的地圖表現地物非常詳細,并一直使用到殷墟第十五次發掘。此外他還繪制了發掘區深度圖,此次發掘的大量墓葬也由他測繪1:10的草圖。張蔚然對殷墟的地層有特別關注,測繪有坑層總圖以及西縱連溝一西墻圖、橫十二壬癸二坑南墻圖,并專門撰文對殷墟地層的構成、來源、堆積過程進行過辨析和討論。第三次發掘后所獲遺物較多,當時的中研院史語所考古組為方便開展工作,公開招考測量與繪圖人員,畢業于焦作工學院冶金系的劉嶼霞加入后專門負責測繪與照相。

殷墟第四次發掘時(1931年春)工作方法有了明顯改進,梁思永建議統一布設10米×1米的探坑,并希望探坑編號體現其具體位置。根據以往發掘經驗,甲骨多出土在小屯村東北,故劉嶼霞在小屯村西南設立了3個永久性控制點,以其中一個作為坐標基點確定基線對整個發掘區進行控制測量。因發掘區都位于基點東北,便以探坑西南角為準,以基點到某一探坑西南角的北距和東距作為坑名,南北向的坑則為NXX米、EXX米,東西的坑則為EXX米、NXX米,這樣一看坑名便知道坑的具體位置。在正式發掘前,首先對預定工作區進行測量,每隔5米或10米立一木樁,其上標記基點到木樁的北距和東距,正式發掘時便可通過這些木樁確定坑名。后因開坑數量增多,又將發掘區分為五區,每區探坑獨立編號,坑名由分區、編號、位置三部分組成。此次發掘還要求測量、記錄重要遺物的出土位置,仍以探坑西南角為起算點,以X表示南北,Y表示東西,Z表示深度。殷墟前三次考古測繪均有不同的負責人,所繪測圖基點不一,同類測圖的比例尺各異,劉嶼霞的工作將整個發掘區納入統一的坐標系,舊坑、新坑均繪于一張圖中,為之后的連續性工作奠定了基礎。上述設置專崗測繪人員、確定基點、規劃分區、測量出土遺物等工作標志著殷墟考古測繪開始走向規范化、制度化。

此后至殷墟第六次發掘都主要由劉嶼霞負責測繪工作,殷墟第五次發掘(1931年秋),劉嶼霞繪制了后崗及洹河沿岸地形圖,前者發表在《后崗發掘小記》中,并特別講究制圖美觀,力圖實現科學與藝術的統一。從保存的照片與記錄來看,劉嶼霞當時采用了平板儀與經緯儀聯測的方法,用小平板儀測定方向與距離,用經緯儀測量高低并校正距離,因都使用望遠鏡照準,當地人稱他“照地劉”。
殷墟第六次發掘(1932年春),劉嶼霞負責??h辛村與安陽小屯兩地的測量,在工作中發現平板儀在測量較深的遺跡時存在不足,后由董作賓通過多放基線,集點成線,連線共面的方式完成測繪,董作賓使用的這一方法其實就是后來田野考古繪圖中常用的“多基線法”或“網格法”。這一時期的代表性測繪成果有遺址位置圖、遺址地形圖、發掘區位置圖、地層剖面圖、遺跡平剖面圖等,這些測圖在殷墟第四次發掘以來已基本齊備,同類測圖的比例也基本固定。后崗三疊層的發現標志著考古地層學的成熟,此后則較少繪制探方深度圖。
從殷墟第七、第八次發掘開始(1932、1933年秋),測繪工作多由發掘者自行完成,并總結出通過密集放線輔助測繪復雜遺跡的方法,殷墟第一代考古工作者逐漸在實踐中掌握并完善了考古測繪的具體方法。殷墟第九次考古(1934年春)發掘侯家莊南地與南霸臺遺址,地形圖由祁延霈測繪。祁延霈畢業于清華大學地質系,既會測繪又了解礦石,當時的考古組擬將其培養為一位史前考古學家。
殷墟第十至十二次考古(1934年秋—1935年秋)發掘西北岡墓地,從第十次發掘開始,西北岡分為東西兩區,西區發現4座大墓,東區發現63座小墓。
第十一次考古(1935年春)為便于發掘小墓,在東區開東西長10米、南北寬5米的探坑,以探坑四角為準,通過皮尺交切的辦法將小墓繪制在總圖中。為便于測量出土遺物的位置,改用A、B、C平面測量法,即測量探坑任意兩角點到出土遺物的距離,兩線相交即為遺物的位置,深度另測。此外還制作了一種圖表合一的墓葬表,以便圖文對照。

第十二次發掘時(1935年秋)新添設小平板儀6臺,西區每座大墓1臺,發掘時將平板儀設置在墓中間,隨時測繪遺跡現象與出土遺物,放置平板儀的位置每隔1米下挖一次,以保證中點垂直,發掘每深1米必須測量平面與墓壁斜度。東區小墓分為南北兩組,每組各放置一臺平板儀,隨時將小墓繪入總圖,小墓的平剖面圖則多通過拉皮尺、基線的方式測繪。因為墓葬每清理一層均繪制一張平面圖,故尚需在室內采取透圖的方式拼合墓葬總平面圖。
殷墟第十三次發掘(1936年春)通過“平翻法”做大面積揭露,故以1600平方米為一個工作單位,每一工作單位內放置一架小平板儀,以10米×10米的探方為一小工作單元,用30米長的皮尺作為固定的度量工具,打破坑位限制,隨時測繪遺跡現象,發掘一經結束,總平面圖即完成。
隨著發掘方法漸趨穩定,考古測繪流程日益完善。殷墟第十四次考古(1936年秋)發掘小屯村西北,由王湘、石璋如合測地形圖,具體遺跡的平剖面圖則由發掘者自繪。以100平方米作為一工作單元,因整體揭露不便控制剖面,所以多繪制平面圖,每隔0.5米測量一張平面圖以備查勘。

殷墟第十五次發掘時(1937年春)依托田野考古實踐開展了許多有益嘗試。比如為測量遺跡深度制作了紅白長標桿,對不重要且雷同的小型墓葬開展比例攝影測繪,通過計算攝影鏡頭與遺跡間的距離,拍攝比例為1:20的照片,用墨水描畫出墓葬部分,再用氯化鉀溶液漂洗除去其他區域,類似于對近似正射的影像進行透圖。
經過一段時間的實踐,不僅早期未受過專門測繪學訓練的考古工作者幾乎人人掌握了這項專業技術,還開始專門培養考古測繪人才,魏鴻純 、王湘、潘慤等都在實踐中成長起來并負責起測繪工作。
發展的階段性
15次早期殷墟考古的測繪工作可以分為3個階段:1928年秋—1929年秋是殷墟考古測繪的起步期,在工作中開展測繪實踐,表現出一定的探索性和地學傾向。前三次發掘聘任的測繪員不同,但均有地質學教育背景,所繪地形圖基點不一,同類測圖比例不定。關注地層問題、強調探方深度圖的繪制表明當時考古地層學尚待成熟,反映出中國考古學在誕生之初與地質學的近緣關系,這種地學傾向一直影響至殷墟第十五次發掘。這一階段已經注意到考古測繪的重要性,并嘗試通過考古測繪解決考古學術問題。
1931年春—1932年春是殷墟考古測繪的成熟期,聘任專職測繪員進行測繪,設立永久基點,規劃工作分區,正式發掘前先進行測繪,針對各種遺跡對象,采用各類測繪手段,產生不同比例的測繪成果。測繪方法與測繪成果的基本固定標志著考古測繪的規范化與體系化。
1932年秋—1937年春是考古測繪的發展期,經過上述兩個階段的準備與積累,考古測繪已成為考古工作者的必備技能,隨著田野考古工作方法漸趨穩定,考古測繪逐漸流程化。
意義與影響
從簡單開展測繪實踐,到考古測繪逐漸規范化、體系化、流程化;從臨時測繪員到專職測繪員,再到考古工作者自己掌握測繪技能;從小平板儀到平板儀與經緯儀聯測,再到儀器測繪與工具測繪結合。殷墟早期考古在田野考古學成熟的過程中,一并實現了測繪與考古學的深度融合。

殷墟早期考古測繪歷時久,規模大、測繪對象種類多,成果豐富,在考古測繪具體方法的運用、測繪工具的發明、測繪技術的創新等方面均進行了積極探索,并對后續考古測繪工作產生重要影響,如設立基點、規劃分區、通過密集放線輔助測量、制作長標桿輔助深度測量以及綜合導線、交叉、垂直三種方法測量墓葬斜壁、開展比例測繪等??脊艤y繪所用的方法、所需發表的成果在殷墟早期考古實踐中已基本確定,并在實踐中培養了能夠掌握測繪技術的第一代考古工作者。從此測繪不僅成為考古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考古工作者必須學習掌握的一項技能,還可以作為解決考古學術問題的一種途徑。
(作者郝憲瑩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實習員;何樂君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