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記憶折疊裝進保險箱

屈指數來，銀行建造保險箱庫房，迄今已有100多年歷史。在我國，開辦保險箱業務年代較早的，當推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雖然初期僅設140余只木質保險箱，但一經推出，供不應求。

從此，申城不少銀行紛紛效仿，憑借特色鮮明的保險箱業務遍地開花：位于上海中心地標國際飯店地下的保險箱庫房，系四行儲蓄會建造，號稱東亞“最堅固、最華麗、最完備”的金庫，因地處黃金地段而受到客戶青睞；外灘滇池路的“遠東第一金庫”，有3個籃球場大小，設有不同規格的保險箱超過1萬只，庫門厚重達38噸，結構極其精密，電焊切割無法破入，火焚水淹安然無恙，可謂固若金湯……

兵荒馬亂的年代，在銀行租個保險箱存放“黃白綠”（黃金、銀元、美鈔）及貴重物品，成為不少人的首選。小小的保險箱，深邃而隱秘，也構成了一段段特有的記憶，有待時光之鑰逐一開啟。

286號的“陳仲香”

1955年，位于漢口路的原“北四行”之一的中南銀行，已變為公私合營銀行。由于地下金庫另作他用，便在報紙上連續刊登啟事，又發出專函通知保險箱租戶，催請租戶限期前來退租，逾期將由上海市第一公證處到場例行公證協同破箱。

銀行在清理過程中，發現其中編號286、姓名“陳仲香”的租戶，自1939年5月1日到期已逾期欠租16年，未辦理任何手續。經請示主管部門后破箱查驗，發現保險箱內存有一捆何香凝的私人信函、文件、稿件，以及毛澤東、朱德等領導人的12張照片，還有銀元155枚及少量雙毫銀角。是年8月，經與北京華僑事務委員會聯系，銀行致函何香凝本人詢問核對情況。

很快，何香凝發來了回信：“我確以陳仲香名義開用保險箱一個，但至今年月已久，保險箱號碼憑證及圖章等物，亦于戰亂一應散失無遺，是以長時期來未能辦理認領手續。現經貴行查明清理，得以收回文件、照片等紀念物品，以為喜慰，關于所欠各項手續費及租金自應悉數清繳，該款請將原存保險箱內的銀元及雙毫兌換為人民幣繳納，余款文件照片等物，即委托貴行轉托便人妥為帶回北京，是所至幸?！蹦且荒辏蜗隳咽?7歲的老人了。

可以想見，戰亂頻仍的年代里，何香凝利用銀行的保險箱來掩護保存與中國共產黨人有關的文件資料，使珍貴文獻免于戰火毀損。當銀行遵照要求妥善處理后，老人再次回函，告之余款、文件、照片等“亦已照收，特此奉復，請查明，諸費清贖，合并致謝”。

在中國近代革命史和婦女運動史上，何香凝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她早年追隨孫中山投奔革命洪流，又與廖仲愷患難相扶結成夫妻?！昂笫聭{君獨任勞，莫教辜負女中豪?！彼囊簧?，既能在柴米油鹽中尋得志同道合的婚姻，亦能在事業上奮不顧身，于民族危難之際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以筆寄情，以墨言志。在漫長的革命生涯里，畫筆成為何香凝手中的武器，借以表達對事業的忠誠和對敵寇的鞭撻。早在日本留學時，孫中山就發現何香凝具有美術天賦，鼓勵她多多研習繪畫，以便更好地為同盟會服務。何香凝擅長畫猛獸和菊花，其實她是將獅吼和虎嘯比作中華民族的覺醒與振興，以菊花傲雪斗霜暗喻革命者的風骨和品德。

抗戰烽火驟起，蘇浙豫皖魯等19省又遭大災，民情危急，何香凝聯手銀行家、慈善家王一亭在上海發起“救濟國難書畫展覽會”，廣泛征集畫作，發行慈善銷售券，不僅自己揮毫奉獻作品義賣，還動員銀行家、實業家踴躍出資認購，募集善款援助災區。上海淪陷后，何香凝轉移至香港，仍利用一切機會宣傳全民抗戰精神，呼吁國際友人和海外華僑出錢出力支援抗戰。她每收到華僑的一筆捐款，即寄送親繪的作品，以示答謝。能為她找回珍貴物品，可說是保險箱業的一段佳話。

3克拉鉆戒

當名字由朱貽蔭改為朱楓的那一刻起，她便將一腔赤誠奉獻給人民解放事業。

歲月激蕩，波譎云詭。從寧波女子師范學校畢業后，朱楓放棄舒適富足的舊式家庭生活，投入抵抗日寇、救亡圖存的洪流。1938年初，朱楓與丈夫一同加盟中共中央長江局直接領導下的武漢新知書店，從事革命出版工作。兩年后，新知書店接到印制進步書籍的緊急任務，采購特殊用紙的費用捉襟見肘，朱楓當即向組織捐獻了500元大洋，又想起在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庫房租用的保險箱里存放著一枚從外婆、母親那里傳下來的3克拉鉆戒，她只在結婚那天戴過。雖然她非常珍惜，但為了彌補很大一筆差額，她還是從銀行取出心愛之物變賣，解了出版印刷的燃眉之急。

這位急公好義的富家小姐，交際能力和理財本領也非同一般。在擔任新知書店創辦的“副業”珠江食品店出納兼會計時，朱楓白天以“老板娘”自居，在店堂里接待八方來客，遇到地下黨自己人就連忙引入二樓密室，晚上則“噼噼啪啪”撥打算盤，清理賬目。一位中共地下市委書記曾回憶朱楓的精明強干：“對進店的眾多顧客，都能應付自如，儼然‘阿慶嫂’模樣。”

為適應新的斗爭形勢需要，1944年，朱楓奉命調回上海，被安排到中共中央華中局在滬貿易機構聯豐棉布號和鼎元錢莊管理財務，兼管情報部門經費。在李克農的直接領導下，朱楓巧妙利用人脈關系，周旋于國民黨上層人物之間，保護黨的事業和同志們的安全。一次，她與在國民黨軍統任職的親戚閑聊時，聽對方說：“共產黨真是無孔不入，連上海的金融業都鉆進去了，好像其中一家錢莊的名稱里有個‘鼎’字?！毖哉邿o意，聽者有心。數日后，朱楓設了一個飯局，餐余揮毫助興，請在南京政府任職的書法名家沙孟海為“鼎元錢莊”題字，并對那位親戚說：“我的朋友經商失敗，生活困難，好不容易借到一筆錢投資了一家錢莊，勉強維持生活，上次你聽到那個消息，帶‘鼎’字的，可不要搞錯，碰巧弄到我朋友頭上，他們一家人又要喝西北風了?！庇H戚連連表示：“放心，這事我不去追究就沒事了?！睆拇耍泄驳叵曼h經營的這家“紅色錢莊”平安無事。

東方破曉，云蒸霞蔚，中華人民共和國業已成立。為了祖國的統一大業，1949年11月，朱楓受組織委派，從香港進入臺灣繼續從事情報工作。完成任務后準備悄然返回大陸之際，因叛徒告密被捕，于1950年6月10日在臺北馬場町刑場英勇就義。

躲過劫難的《子夜》

按照茅盾的構想，《子夜》原本準備寫成三部曲：《棉紗》《證券》和《標金》。那段時間，他疾病纏身，眼疾、胃病、神經衰弱一并襲來，醫囑少用眼多休息，閑來無事，常去表叔的會館跟同鄉故舊聊天，其中有銀行家、商人、公務員，也有在證券交易所里做投資的朋友。

海闊天空的交談中，茅盾收獲了大量信息。當時，世界經濟危機波及申城，中國民族工商業內外交困，每況愈下。為了轉嫁自身危機，金融資本家加緊對工人的剝削，而工人階級的斗爭也正方興未艾，此起彼伏。同時，他又從好友那里得知南方各省的蘇維埃紅色政權蓬勃發展，紅軍粉碎了蔣介石多次的軍事“圍剿”，聲威日增。有了這些素材的積累，他萌生了“大規模地描寫中國社會經濟現象”的想法。

在“左聯”領導人瞿秋白的鼓勵下，1931年10月，茅盾開始動筆創作。他邊寫若干章節，邊將手稿交給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連載刊登。天有不測風云。翌年上海爆發“一·二八”事變，經不住日寇的狂轟濫炸，商務印書館毀于一旦，《子夜》手稿也隨之化為灰燼。

不幸中萬幸的是，茅盾曾囑夫人孔德沚抄寫了副本，送到商務印書館的是副本，他自己用鋼筆書寫的字跡端莊俊秀的原稿，安然存放在家中的書柜，躲過了炮火的襲擾。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后，茅盾夫婦匆忙告別“孤島”上海，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戰時生活。離滬之際，茅盾把《子夜》手稿委托給在上海交通銀行供職的二叔沈仲襄保管。沈仲襄是茅盾父親沈伯番的胞弟，他深知手稿的重要價值，趕緊將手稿珍藏在自己工作的交通銀行保險箱里，從而使這部被瞿秋白預言“在將來的文學史上沒有疑問的要記錄《子夜》的出版”的經典手稿免遭厄運。

茅盾常說：“我如果不是到上海來，不是到上海的商務印書館來工作的話，可能自己就沒有文學上這樣的成就?！庇捎诋敃r書籍發行量節節攀升，每天穿梭于商務館的各式人等摩肩接踵，這里也就成了中共中央秘密通信聯絡處。建黨初期，差不多每天都有好幾封寫著“沈雁冰先生轉鐘英小姐臺展”的信郵寄到商務印書館。其實，鐘英就是“中央”的諧音。

1940年，茅盾來到延安。毛澤東拍著茅盾的肩膀說：“你的身份特殊，留在黨外對革命事業更有幫助?！庇谑牵┒芫鸵恢币苑枪伯a黨員的身份，繼續活躍在中國文壇的最前沿。

守護國家寶藏

被稱為“金融奇才”、后來盤購新記《大公報》并擔任社長長達9年的吳鼎昌，在業界堪稱勤奮的典范：他白天在鹽業銀行擔任總經理，掌管資金流動；晚上趕到大公報社，談論時局新聞，研究社評寫作。吳鼎昌知人善任，延攬了許多青年才俊，記者范長江就是在他的派遣下奔赴前線，報道了經歷九死一生抵達陜北后紅軍的情況，轟動全國，增加了讀者對共產黨及紅軍的認知與了解。

在銀行經營領域，吳鼎昌同樣求賢若渴。偶然機緣，他結識了在上海浙江興業銀行工作的陳亦侯，頗為賞識，把他“挖”到麾下的鹽業銀行出任襄理。任職期間，陳亦侯舍命保護國寶的故事一波三折，震人心魄。

清帝宣布退位后，末代皇帝溥儀在內廷依然維持著奢侈的皇家日常生活，民國政府撥給的經費杯水車薪，內廷唯有向銀行典押借款維持排場。溥儀結婚大典時急需用款，曾以清宮珍存黃金編鐘16件等物為抵押，向鹽業銀行借款40萬元，期限1年。1924年溥儀被逐出宮，境況窘迫，還貸無望，銀行便將黃金編鐘列入賬外，運至天津法租界的鹽業銀行保險箱庫房留存。

1939年早春，聽聞日軍要接管法租界，陳亦侯忐忑不安，即刻發電報請示“伯樂”吳鼎昌。但此時已告別銀行界、轉任政府高層的吳鼎昌也處境艱難，回電只有一個字“毀”。陳亦侯心有不甘，決意奮力護住國寶，便聯絡四行儲蓄會的好友將編鐘分裝在4個木箱子里，悄然轉移到儲蓄會地下室的另一處保險箱庫房。為避人耳目，他對外佯稱儲備煤炭等戰時物資，幾輛運輸車還“行蹤詭秘”選擇了不同的路徑送抵。面對日寇的多次盤問，陳亦侯鎮定自若，守口如瓶?？箲饎倮蟛痪?，軍統特務頭子戴笠前來查探黃金編鐘的下落，陳亦侯從容應答：“當初你們把這個要掉腦袋的事情交我處理，自己卻躲到了大后方，而且不是已經發電報叫我銷毀了，怎么還來查問？”戴笠碰了一鼻子灰，悻悻作罷。

就這樣，16件黃金編鐘被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新中國成立后，陳亦侯列出保管清單，國寶由軍管會運往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