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現代社會,科技迅猛發展。如今再也沒有了“家書抵萬金”的期盼與快樂。電話、微信、電子郵件……各種新科技手段讓我們免去了等候的痛苦,但我們也失去了很多。我們覺得時間之快,快得還來不及擁抱清晨,便已到了黃昏。情感的表達,也不需要在信中慢慢琢磨、慢慢傾訴、慢慢享受。縱然端上來的,也有誘人的香味,但都是快餐,容不得你細嚼慢咽、細細品味。書信,這曾經讓我們熱切期盼著的、給我們帶來苦樂的、一個字一個字寫成的、曾有著諸如“尺素”“鴻雁”等美好稱謂的東西,隨著時代的變遷,都已化為陳跡,只有沉淀在其中的那份芬芳,依然如故。
為鉤沉這份芬芳的沉淀,我們開辟了這個有關書信的系列聚焦欄目,相信會有廣泛的回響。
【導讀】2024年是英國18世紀大文豪塞繆爾·約翰遜(1709—1784)逝世240周年。約翰遜以編撰了第一部英語詞典而名垂青史,而他因這部詞典寫下的《致切斯特菲爾德伯爵書》在學界幾乎無人不曉,被認為是18世紀英國文人的獨立宣言。該信熠熠生輝的文采,綿里藏針的諷刺,對權勢者虛偽、沽名釣譽的有力鞭撻,使這封信成為英國文學中的名篇。由此而聯想到約翰遜的書信集——《塞繆爾·約翰遜書信選集》,其編者戴維·利特爾約翰在“前言”中闡述了編此選集的動機::第一,書信作者其實是想把他的信公之于眾的;第二,由書信我們可以了解書信作者的諸多信息,比如他的性格、愛好、友誼、愛情、社會關系及信件涉及的社會歷史等等。書信的內容是豐富的、生動的、細致的。書信是個人的,也是歷史的。讀約翰遜的信,他本人以及他周圍的一切就活生生呈現于我們眼前了。約翰遜的信是他血管里的血,信里有他的智慧、學識、友誼、痛苦、歡樂。240年過去了,他的書信——像所有其他書信一樣——已為陳跡,只有香如故。
Thereareanumberofpossiblejustificationsforourpryinghabitofpublishingandreadingtheprivatelettersofeminentmen.Inmanycases,theletterswerenotmeanttobeprivate;theauthorhadhonestlyhopedthatsomeonewouldpublishthem.Thedeviceofaprivateletter,likethedeviceofadiary,hasoftenservedsimplyasacomfortablewayofwritingtotheworldwhilepretendingnotto.
出版、閱讀名人私函,借以窺其隱私,已司空見慣,緣由約有數種。很多情況下,信函本就不想成為私密,寫信者誠欲將其出版。私函的寫作方式,猶如寫日記,常常就是安適地寫給天下人看的,卻又裝作不是如此罷了。
Letters,secondly,oftencontainvaluablecommentsonvaluableworks,onhistoricevents;anauthorcanconfesshismisgivings,revealthestagesinhisprogress,judgehisownworksallinthequietcomfortofaletter.
其次,信函常常對有價值的著作或者歷史事件做出有價值的評論;寫信者會坦白自己的疑慮,透露事情的進展情況,評判自己的著作——由于是在信中,他會不動聲色而暗自愜意。
Andthinkers,thirdly,haveoftenthoughtaswellandasusefullyintheprivacyofcorrespondenceasinthepublicityofprint.WecanappealtoeachofthesejustificationsinthecaseofSamuelJohnson.
再次,思想家在私函中所表達的思想,往往與在公開出版物中一樣清晰而有用。在談論塞繆爾·約翰遜的書信時,我們可以一一援引這些緣由。
ThecelebratedinsultstoChesterfieldandMacpherson(Letters19and120)wereobviouslyhalfintendedforlargeraudiences.1Asfor“valuablecomments,”itissurelynomereeavesdroppingcuriositytotrace,throughtheletters,theoriginsoftheDictionaryandofRasselas2,tofollowtheLivesofthePoets3frominceptionthroughpublication,toreadJohnson’sownjudgmentsofhisShakespeareorhisJourneytotheWesternIslands4.Andthirdly,Johnsonianwisdomfillstheseletters,wisdomofboththespontaneousandthemorecarefullybrewedvarieties,asbeneficialtothelastreaderastothefirst.Thereareherehundredsofopinionsfromamanwhoseeveryopinionwarrantsattention.
致切斯特菲爾德伯爵和致麥克弗森的信中(信函第19號和第120號)所表達的羞辱盡人皆知,顯然某種程度上意在公之于眾。至于“有價值的評述”,通過這些信函,我們可以追溯約翰遜編纂《英語詞典》和撰寫《拉塞勒斯》的最初情況,可以了解《詩人傳》從醞釀到出版的全過程,可以讀到約翰遜對自己主編的《莎士比亞集》和撰寫的《蘇格蘭西部諸島紀游》的評價——這當然不僅僅是出于窺聽的好奇。第三點,信中充滿了約翰遜的智慧,既有靈光一閃的機智,又有深思沉淀的大智——這些智慧對最先和最后讀到信函的人都有裨益。信中可見此君看法數百條,每一條都值得注意。
Theselettersarenotjustthebitsandscrapsthatagreatmanleavesinhiswake;theyareapart,anessentialpart,ofthatstorehouseofdocumentationthatcreates,forus,theexperienceofhisgreatness.Forhisisnotanhistoricalgreatness,oreven(aswehaveseen)aliteraryone.Itisahumangreatness;anditdependsonthesedocumentedevidencesofhishumanness.HeiswhattheFrench,havingsomany,callan“ExemplaryMan”;amanwhosewholelife,whosemoralpresence,whosequalityandbearinganddepthasamanarehisclaimtogreatness.
這些信函并非只是一位偉人留在身后的只言片語,而是鑄造其偉大經歷的文獻寶庫中的一部分,且是至為重要的一部分。因為他的偉大不是歷史性的,甚或(如我們所見)不是文學性的——這是一種人性的偉大,而這些彰顯其人性的信函文獻正是明證。他是法國人稱為“楷模”的許多人中的一個;他的一生,他的道德風范,他作為一個人的品格、舉止和深度,都使他的偉大實至名歸。
Heiswise,benevolent,penetrating,long-suffering,yes—allhugely,gigantically.Butheisalsomean,idiosyncratic,prejudiced,cruel—andallthesegiganticallytoo.Heisoneofthelargestandmostcompletehumanbeingsthateverlived;theworld’scontentoflifewasmeasurablyincreasedbyhisbeinginit.
他明智,仁慈,深刻,久病纏身——是的,每一點都顯而易見。但他也刻薄,怪異,偏狹,冷酷——這些同樣顯而易見。他是史上最高大、最完美的人之一;他的存在極大地增加了世人生命的內涵。
Consideronlyhistitanicstrugglesagainstdisease,againstmadness,againstdeath-wishinglethargy,againstdeathitself.The“storehouseofdocumentation”isnoaccident.MencametoseehimlikeaPyramid,tohearhimlikeanoracle.TheyrecognizedinJohnsonasingularphenomenon,andfeltcompelledtorecordit.
只要想想他是怎樣與疾病、瘋狂、求死的倦怠及死亡本身作著巨大的斗爭就明白了,說他的信函是“文獻寶庫”不是偶然的。人們視他如視金字塔,聽他的話語如聽神諭。他們認定約翰遜有一種不同凡響的魅力,因而非得把它記錄下來不可。
Theselettersfallsomewherebetweenthejournalsandtheessays,betweenthewritingswhollyprivateandthosewhollypublic,beingneitherquitesointimateastheonenorsostudiedastheother.
這些信函介乎日記與小品文之間,介乎完全私密和完全公開的作品之間,既不像前者那么親密,也不像后者那么刻意。
Alloftheseletters,besidetheirspecialdelights,tellussomethingofJohnson.Butmoretothepoint,since“theexperienceofJohnson”ismybasicdefenseforthisseries,arethosethatrevealcharacterdirectly.Suchlettersofferpagesoflivingevidenceforthequalityofhisreligiousorthodoxy,ofhispoliticalopinions,ofhismoralbeliefs;forhisdesperatefearsofdeathandalonenessandinsanity,forthe“vilemelancholy”thatbecamehispersonalplague.Welearnofhishealthandsicknesses,hisjoysanddespairs,ofhissecretbenevolence.
所有這些信函,不僅特別引人入勝,還告訴我們關于約翰遜本人的一些事。更準確地說,由于我編輯這一系列信函的初衷是講述“約翰遜的經歷”,所以選擇的都是那些能直接揭示他性格的信件。這些信件一頁頁向我們提供了活生生的證據,證明了他的宗教正統、他的政治觀點和他的道德信念的特質,證明了他對死亡、孤獨和精神錯亂的極度恐懼,也證明了成為其個人困擾的“可恨的憂郁”。我們由此了解到他身體的好壞、他的快樂與絕望,以及他不為人知的仁慈心。
Welearnworldsabouthisfriendshipsandpersonalneeds:wecanmeasurepreciselythedegreesofintimacyanddistance.Tohis“honouredMother,”forexample,heisthedistantanddutifulson.TothedyingHillBoothby5heistheardentlyChristianlover,allhispassionsublimedintoprayer.
我們可以了解他的朋友圈和他的個人需求:我們能精確地判別他與別人的親疏程度。比如,對他“尊敬的母親”而言,他是既孝順又保持著距離的兒子。對彌留之際的希爾·布思比來說,他是虔信基督的情人,他所有的激情都升華成了祈禱。
Onefollows,throughthehero’sownwords,thegradualexpansionandcontractionofaprimarilyliterarylife;themilestonesarebooks,strainedoutbyconvulsiveeffortsyearafteryear.
通過主人公自己的話語,我們可以追尋他主要作為文人跌宕起伏的生活軌跡;書籍是他生活的里程碑,那是他經年艱苦努力的結晶。
Friendsjoinusontheway,thendropoffanddie,andhemarksinhisletterseachsadpassing,likeabell,tollingthehours.WewatchJohnsonfightingon,asbodyandbrain,bothminedwithdiseases,graduallybegintogiveway.
在我們的人生路上,朋友們始而與我們同行,繼而掉隊,終于與世長辭——他在信中記下了每一次悲傷的遠逝,有如喪鐘,一聲聲敲打著時光。我們也眼看著約翰遜在苦苦抗爭,精神和肉體都飽受疾病的折磨,漸漸放棄了努力。
1此句里所謂“盡人皆知的羞辱”含有兩個典故。其一,1755年,塞繆爾·約翰遜歷時7年終于完成了英國歷史上第一部英語詞典。此前他曾拜訪過當時的內政部長切斯特菲爾德伯爵(LordChesterfield),想得到他的支持,然而后者口惠而實不至,約翰遜到他府上吃了閉門羹。憤怒的約翰遜從此不再登他的門,孤軍奮戰,歷盡艱辛,終于苦盡甘來。聽到詞典出版的消息,切斯特菲爾德伯爵想沽名釣譽,借此炫耀自己是約翰遜的資助人。約翰遜于1775年2月7日寫了一封公開信,敬謝不敏,表示自己“沒有得到過一次幫助、一句鼓勵或一個微笑。這樣的待遇是我未曾預料到的,因為我從未有過贊助人”,并說:“尊敬的閣下,贊助人難道是那種對一個在水中掙扎求生的人視而不見,而當他到達岸邊時又多余地施以援手的人嗎?”這是對權貴的辛辣諷刺。由于此信是一個文人第一次公開向世人表明自己“不曾承情,因此也不領情”,從此不事權貴,因此這封公開信被認為是“文人對權貴的獨立宣言”。第二個典故源于1775年1月20日約翰遜致詹姆斯·麥克弗森(JamesMacpherson)的信。麥克弗森是蘇格蘭詩人,據他自己說,他曾根據手稿翻譯了蘇格蘭克爾特語詩集《古詩鱗爪》(FragmentsofAncientPoetry,TranslatedfromtheGaelicorErseLanguage),但約翰遜想要他拿出手稿來證實他的譯詩是有根據的,麥克弗森一直拿不出,約翰遜因此懷疑詩集的真實性,這就惹怒了麥克弗森。1775年1月20日,約翰遜致信詹姆斯·麥克弗森,信中表達了自己的憤怒:“我收到了您愚蠢且無禮的信件。無論您對我有何侮辱,我都會盡力反擊,若我自己不能應對,法律也會為我伸張正義。我不會因懼怕惡棍的威脅而停止揭露我認定的欺騙行為。”他還聲稱:“您的憤怒我不在乎,您的才能自譯荷馬史詩后已不再令人畏懼,而我聽到的關于您的道德傳聞使我更傾向于關注您能提供的證據而非您說的話。您可以選擇是否公開這封信。”以上兩封信其實都是為公開而寫的,因此作者有“意在公之于眾”之說。
2《拉塞勒斯》,又譯《王子出游記》等,是塞繆爾·約翰遜所作唯一一部小說,以阿比西尼亞王子逃出幸福谷、周游世界的傳奇故事為主線,討論了人生的苦與樂、家庭與婚姻、生與死等問題。
3《詩人傳》,最初是塞繆爾·約翰遜應倫敦書商之邀以《英國詩人作品集:序文傳記和批評》為名在1779年至1781年間發表的文章,用作50余位已故詩人作品集的序文;后來,序文脫離詩作結集,自成一書,更名為《詩人傳》,內含詩人傳記、簡短評述及文學批評。本書是世界傳記文學和文學批評領域最為經典的杰作。
4指AJourneytotheWesternIslandsofScotland,塞繆爾·約翰遜1775年出版的文集,描述了他游歷蘇格蘭高地的經歷。
5當時德比郡著名的女士,是約翰遜的精神引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