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此處節(jié)選的三封短信均出自英國布克獎(jiǎng)女作家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1916—2000)的書信集《所以我想到了你: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信札》(SoIhaveThoughtofYou:TheLettersofPenelopeFitzgerald,2008)。
第一封是寫給編輯理查德·加尼特先生的,信里道出了很多作家初涉文壇的郁悶和糾結(jié):“當(dāng)你告訴我,我只是個(gè)業(yè)余作家,我感到非常困擾。我問自己:要寫多少書,舍棄多少個(gè)分號,才能擺脫‘業(yè)余’的身份?”。這封信寫于1977年11月,此時(shí)的佩內(nèi)洛普已經(jīng)出版了2部傳記[《愛德華·伯恩·瓊斯》(1975)、《諾克斯兄弟》(1977)]和1部小說[《金孩》(1977)],加尼特給她貼上的“業(yè)余作家”標(biāo)簽似乎暗含著“不優(yōu)秀”的意思。佩內(nèi)洛普用隨后20年左右的時(shí)間證明了她的優(yōu)秀。1977年之后,她又發(fā)表了1部傳記和8部小說,其中《離岸》獲1979年的布克獎(jiǎng),《書店》《早春》《天使之門》均進(jìn)入了布克獎(jiǎng)短名單。她本人兩次榮當(dāng)布克獎(jiǎng)評委,還被吸納進(jìn)了英國皇家文學(xué)學(xué)會(huì)。1995年她發(fā)表的最后一部小說《藍(lán)花》獲美國全國書評家協(xié)會(huì)獎(jiǎng)(小說),19次被媒體選為“年度最佳圖書”。1996年,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獲海伍德-希爾文學(xué)終身成就獎(jiǎng)(TheHeywoodHillLiteraryPrize)1。
本篇節(jié)選的第二封和第三封信是寫給英國德高望重的文學(xué)評論家弗蘭克·克莫德爵士(1919—2010)的。細(xì)心的讀者也許還記得《英語世界》2022年第3期“聚焦文化倫敦”專欄中的“《離岸》(節(jié)選)”一文。克莫德在《離岸》出版不久,即在《倫敦書評》上發(fā)表了對該小說的評論,佩內(nèi)洛普對大評論家的關(guān)注表示了感激,同時(shí)低調(diào)地解釋了一下《離岸》結(jié)尾的目的和意義,回應(yīng)克默德對《離岸》結(jié)尾的誤讀。在第三封信中,佩內(nèi)洛普誠摯地表達(dá)了她從這位大評論家那里得到的鼓舞和感動(dòng)。
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是英國文壇公認(rèn)的“大器晚成”者(alatebloomer)——她在別人計(jì)劃退休的年齡,即60歲左右,才開始專心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從這三封信中,讀者可一窺佩內(nèi)洛普晚年進(jìn)軍文壇并走向成名的坎坷之路。
特別感謝特倫斯·杜利先生——詩人、翻譯家、本書信集的編輯、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大女婿兼她的文學(xué)遺產(chǎn)執(zhí)行人——授權(quán)刊發(fā)書信集選段。
[特別說明:本文中,英文注釋為原文的原注,其他注釋為譯注。]
25AlmericRoad,sw11
16November1977
DearRichard,
Thankyousomuchforyourletter—Iwasjustwonderingabitwhethertherewereanyadvancecopies,asIhavehadmysteriousmessagesfromthereviewersandI’mnotsurewheretheygottheircopies2from,allafailureasusual,theSpectatorperson,inspiteof,orpossiblybecauseof,beingpliedwithdrinkbyOliver,saysthewholebookwasquitebeyondhim,andasfortheTLS,IaskedDickUsborneifhe’dgoandextractitfromtheheapasheisalwaysamiableandwouldhaveputanythinghewasaskedbutunfortunatelyithadalreadybeenaskedforbyM.Muggeridge,Icanonlyhopehe’sinsunnymood.
Ididwritethismysterystory3,largelytogetridofmyannoyance:1.abouttheTutankhamenExhib:asI’mcertaineverythinginitwasaforgery,and:2.aboutsomeonewhostruckmeasparticularlyunpleasantwhenIwasobligedtogoalottomuseumsamp;c.tofindoutaboutBurne-Jones,I’dverymuchhavelikedtoshowittoyou,(thestoryImean),butithadacipherinit,andIthoughtifIproduceanymoreciphersIshallgetthrownoutintoLittleEssexSt—Ithoughtquitewellofthebookatfirstbutit’snowalmostunintelligible,itwasprobablyanimprovementthatthelastchaptersgotlost,butthen4charactersand1000sofwordshadtobecuttosavepaper,thentheartworkgotlost(bytheprinterthistime)sowehadtousemyroughsanditlooksprettybad,butthereyouare,itdoesn’tmatter,andno-onewillnotice,andColin4workssohard,Iwouldn’tbesurprisedtofindhim,sittingintheOldPianoFactorywithabottleofwhiskydoingallthepackinganddespatchhimself,soeveryonehastodothebesttheycan.
ItworriedmeterriblywhenyoutoldmeIwasonlyanamateurwriterandIaskedmyself,howmanybooksdoyouhavetowriteandhowmanysemi-colonsdoyouhavetodiscardbeforeyouloseamateurstatus?
Ishouldn’twritesuchalongletterasIknowthatreadingcan’tbearecreationforyou,butitwassonicetohavealetterthatdidn’tencloseabreadrecipe,particularlyasbread-makingisoneofthethingsIcandoandbesureit’llturnoutright,unlikemyattemptstogetgoodnotices.—I’mjusttakinganOxfordentranceclassandthewretchedchildrenaretryingtoworkout—ofwhichofthefollowingcanitbesaidthatithasarightandaleft?Aperson,astreet,aboat,apairofscissors,atree,—acat?Iknowthey’reconfidentI’llbeabletoanswerthis—bestwishesPenelope
1977年11月16日
于倫敦阿爾梅里克路25號,(郵政編碼)SW11
親愛的理查德:
來信收悉,萬分感謝——我那時(shí)正好在想是否有發(fā)行前的樣書,因?yàn)槲乙呀?jīng)讀到了書評人謎一樣的評論,我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拿到的樣書,與之前一樣,一切努力都白費(fèi)了。《旁觀者》5的那個(gè)書評人說整本書讓他完全看不懂,盡管(也可能是因?yàn)椋┍粖W利弗灌了酒;至于《泰晤士報(bào)文學(xué)增刊》,我問迪克·厄斯本能不能從書堆里把那本書拿出來——因?yàn)榈峡丝偸呛芎蜕疲⑶視?huì)把人家拜托他的事都記下來——但不幸的是,馬爾科姆·馬格里奇已經(jīng)先要了那本書,我只能希望馬爾科姆讀書時(shí)心情愉快。
我確實(shí)寫了那部懸疑小說6,主要是為了發(fā)泄我的煩惱:1.關(guān)于圖坦卡蒙展覽,我確信展出的一切都是假的;2.關(guān)于某個(gè)我認(rèn)為特別討厭的人,我為了了解伯恩-瓊斯不得不經(jīng)常去博物館等地方時(shí)碰上的。我本來很想給你看看(我指的是這個(gè)故事),但故事里設(shè)了個(gè)懸疑,我估計(jì)如果我在故事里再多設(shè)計(jì)幾個(gè)懸疑,就會(huì)被扔到小埃塞克斯街了。我一開始覺得這本書寫得還不錯(cuò),但現(xiàn)在卻覺得它幾乎不知所云。也許最后幾章丟了是個(gè)好事,但之后為了節(jié)省篇幅,我不得不刪掉四個(gè)角色和千把個(gè)詞。接著插圖也丟了(這次是印刷工弄丟的),所以我們不得不用我的草圖,而它看起來很糟糕,但就這樣吧,無所謂了,沒人會(huì)注意到。7科林工作太賣命了,如果我看到他拿著一瓶威士忌在老鋼琴廠里獨(dú)自做著所有的打包和發(fā)貨工作,我也不會(huì)感到驚訝——每個(gè)人都只能盡力而為。
當(dāng)你告訴我,我只是個(gè)業(yè)余作家,我感到非常困擾。我問自己:要寫多少書,舍棄多少個(gè)分號,才能擺脫“業(yè)余”的身份?
我不該寫這么長的信,因?yàn)槲抑篱喿x對你來說可不是消遣,但收到一封沒有夾帶面包食譜的信真是太好了,尤其面包制作是我能確保成功的事情之一,不像我試圖獲得好評的努力。——我正在教牛津入學(xué)班,那些可憐的孩子正試圖解答:以下哪些事物可以分“左”“右”?一個(gè)人、一條街道、一艘船、一把剪刀、一棵樹——還有一只貓?我想他們確信我能答出來8。——致以最好的祝愿,佩內(nèi)洛普
25AlmericRoad
London,sw11
2November1979
DearProfessorKermode9,
Ihopeyouwon’tmindmywritingtoyou,partlybecauseI’vereliedsolongandsomuchonTheSenseofanEndingintryingtoteachuniversitycandidatessomethingaboutfiction—mostofthem,too,withahalf-finishednoveloftheirowninadrawerbackathome—butalsotothankyouforwhatyouwroteaboutmeinTheLondonReviewofBooks.CouldImakeonecomment—yousaidinpassingthatthe‘a(chǎn)pocalypticflood’attheendofOffshorewasn’tasuccessandIexpectitisn’t,butitisn’treallymeantasapocalypticeither—IonlywantedtheThamestodriftoutalittlewaywiththecharacterswhomintheendnobodyparticularlywantsorlaysclaimto.ItseemstomethatnottobewantedisapositiveconditionandIhopedtofindsomewayofindicatingthat.—Irealisetoothatthedangerofwritingnovels,evenveryshortones,isthatyougettotakeyourselftooseriously—
Yourssincerely,
PenelopeFitzgerald
1979年11月2日
于倫敦阿爾梅里克路25號,(郵政編碼)SW11
親愛的克莫德教授10:
冒昧致函,望您見諒。我寫信給您,部分原因是,我在試著教大學(xué)申請者一些關(guān)于小說的知識時(shí),長久以來都非常依賴您的著作《結(jié)尾的意義》——那些申請者大部分家中抽屜里也都放著一本自己寫到一半、有待結(jié)尾的小說。另外,我寫信給您也是想感謝您在《倫敦書評》上發(fā)表了對我作品的評論。我希望能做個(gè)小小的回應(yīng)——您在評論中提及《離岸》結(jié)尾的“末日大洪水”不好,我想這個(gè)結(jié)尾確實(shí)不好,但其實(shí)它并不真是為了表現(xiàn)“末日”。我只是想讓泰晤士河將最終沒人特別需要或自以為擁有的那些角色帶遠(yuǎn)一點(diǎn)點(diǎn)。在我看來,不被需要是一種積極的狀態(tài),我希望能找到某種方式表達(dá)這一點(diǎn)。我也意識到,寫小說——哪怕是很短的小說——也有風(fēng)險(xiǎn),那就是:你會(huì)變得特別愛跟自己較勁兒——
您真誠的,
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
27Bishop’sRoad
Highgate
3October[1995]
DearSirFrank,
Ihopeyouwon’tmindmywritingtothankyouforyourreviewofTheBlueFlower.IstartedfromD.H.Lawrence’s‘fatalflowerofhappiness’attheendofTheFox,havingalwayswonderedhowDHLknewitwasblue,andneverquitemanagedtofindoutallIwantedto,partlybecauseNovalis’letterstoSophiehavedisappeared,buriedinhergraveIdaresay.
IwassogladyoudefendedNovalisagainstCarlyle.Thepersonwhoreallyunderstoodhim,itseemstome,wasGeorgeMacdonald,butnobodyreadsPhantasiesnow.
Idon’tknowwhetheryou’dagreethatwriting,liketeaching,producesconsiderablespellsofdepressionandmomentsofgreathappinesswhichseemtojustifyeverything—that’swhatIfelt,anyway,whenIreadtheLRBthisweek—
withthanksandbestwishes—
PenelopeFitzgerald
(1995年)10月3日
于海格特區(qū)主教路27號
親愛的弗蘭克爵士11:
冒昧致函,我寫信給您是想感謝您對《藍(lán)花》的評論。我是從D.H.勞倫斯“致命的幸福之花”開始的,他在《狐》12的結(jié)尾提到了它,我一直在想勞倫斯怎么知道那朵花是藍(lán)色的,卻始終沒能完全找到我想要的答案,部分原因是諾瓦利斯寫給索菲的信件已經(jīng)遺失了,恐怕是被埋在索菲的墓里了。
我很高興您在評論中為諾瓦利斯辯護(hù),反駁了卡萊爾的觀點(diǎn)。在我看來,真正理解諾瓦利斯的人是喬治·麥克唐納,但現(xiàn)在沒人讀《幻境》13了。
我不知道您是否認(rèn)可這點(diǎn):創(chuàng)作和教學(xué)一樣,會(huì)帶來相當(dāng)多的抑郁期,也會(huì)帶來無比幸福的時(shí)刻,這樣的時(shí)刻似乎能讓人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至少這是我這周讀到《倫敦書評》時(shí)的感受——
再次感謝,并致以最好的祝愿——
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
(譯者單位:北京化工大學(xué))
11995年至2004年由安德魯·卡文迪什(德文郡第11任公爵)資助頒發(fā)的獎(jiǎng)項(xiàng),旨在表彰為書籍做出終生貢獻(xiàn)的作家、編輯、評論家、收藏家或出版商等,獎(jiǎng)金為1.5萬英鎊。2004年卡文迪什去世后,該獎(jiǎng)終止頒發(fā)。
2OfTheKnoxBrothers.""3TheGoldenChild.
4ColinHaycraftofDuckworthwhoweretopublishPMF’sfirstnovelTheGoldenChild."5《旁觀者》雜志1828年于倫敦創(chuàng)刊,內(nèi)容涉及政治、書籍、音樂、歌劇、電影、電視節(jié)目評論等。
6此處指《金孩》(亦有人將mysterynovel譯成“推理小說”),是菲茨杰拉德發(fā)表的第一本小說。"7此處菲茨杰拉德以調(diào)侃的筆觸描述了她的小說《金孩》在出版前,書稿所受的“大削大砍”且不被重視的“待遇”。"8菲茨杰拉德很幽默,此處她的潛臺詞是她根本答不出來。"9TheliterarycriticwhomPMFmostadmired.Hereviewedseveralofhernovels,andwrotetheintroductiontotheposthumousEverymancollectionofherwork.
10英國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曾任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和劍橋大學(xué)英語文學(xué)教授。著述甚豐,代表作為TheSenseofanEnding:StudiesintheTheoryofFiction(《結(jié)尾的意義:虛構(gòu)理論研究》,1967)。
11弗蘭克·克默德因其在文學(xué)批評方面的突出貢獻(xiàn),1991年被封為爵士,是自燕卜蓀以來首位被封為爵士的文學(xué)批評家。"12D.H.勞倫斯的中篇小說。
13《幻境》是蘇格蘭作家喬治·麥克唐納(1824—1905)1858年發(fā)表的作品。麥克唐納是一個(gè)為兒童和成年人寫童話故事的作家,他最喜歡的一句話來自德國哲學(xué)家詩人諾瓦利斯(《藍(lán)花》的主人公):“我們的生活不是夢境;但它應(yīng)當(dāng),也許就會(huì)成為夢中的世界……”麥克唐納在《幻境》《利利絲》《征兆》等作品中都引用過這句話。這也是為什么菲茨杰拉德說“真正理解諾瓦利斯的人是喬治·麥克唐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