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Diana Trilling致黛安娜·特里林

【導讀】萊昂納爾·特里林（1907—1975），20世紀美國著名的文學與社會文化批評家。雖出身猶太裔移民家庭，他卻能擺脫身份限制，持有世界主義價值觀，主張文化多元。作為公共知識分子，他以“獨特的道德視角”和“優雅的批評風格”影響了美國的青年一代，成為其思想導師。他著有大量的批評作品，代表作有《自由的想象》（TheLiberalImagination）、《誠與真》（SincerityandAuthenticity）、《對立的自我》（TheOpposingSelf）、《超越文化》（BeyondCulture）等。

本文選自《文化中的生活——萊昂納爾·特里林書信集》（LifeinCulture：SelectedLettersofLionelTrilling，2018）中的第7封信，該信是特里林寫給當時的戀人黛安娜的（黛安娜·特里林，原名黛安娜·魯賓，作家、批評家，紐約知識分子；她與特里林相識于1927年，1929年6月結婚）。盡管致信戀人，作者并非一味傾吐相思，交代近況時談及的反倒是戀人分隔兩地的好處。全信大多時候都在談文學和寫作，且富有見地。通過此信，文人特里林的精神生活可見一斑。

January2，1928

Dearest，

1928年1月2日

最親愛的：

IthasbeenameanlittleJanuaryday，verysuitedandcomfortabletobeinbedin，andpassingveryquicklyandunnoticed.Iamnotgoingouttonighttoteachhavingruntwodegreesoffever，butIfeelfarbetterthanlastnight.AtpresentIsmelllikeatonguesandwich，havingjusthadamustardplaster.Didyouarrivesafely？AndIhopeyouaresettledandcomfortablebynow.Isitnicecountry？

平淡無奇的一月天，非常適合舒舒服服地窩在床上，一天不知不覺中很快過去了。今晚我不去教課了，還在發燒，體溫比正常高出兩度，不過感覺比昨晚好多了。此刻，我聞起來像是牛舌三明治，因為剛剛抹了芥末膏。你平安抵達了吧？但愿此時你已安頓好，感覺愜意。那是個不錯的地方吧？

Iputteredatmystory.TherearesomethingsinitstillweakandunresolvedbuttomorrowifmynosedoesnotattempttoimitatetheglacierdescendingNorthAmericaIshalladjustthemandtypeit.TentativelyIcallit“RoundTrip”fromtheselinesofHardy1：

我的小說寫得有些拖拉，還有些薄弱處未及處理。明日若是我的鼻子不再像北美南流的冰河，我會調整這些地方，把稿子打出來。我暫時起了個名字“往返”，是受哈代這幾行詩的啟發：

Itravelonbybarrenfarms，

Andgullsglintoutlikesilverflecks

Againstacloudthatspeaksofwrecks，

Andbelliesdownwithblackalarms.

Isay：“Thusfrommylady’sarms

Igo;thosearmsIlovethebest！”

Thewindrepliesfromdipandrise，

“Nay;towardherarmsthoujourneyest.”

IshouldliketogiveyoutheendofthestorywhichforsomereasonIlikethoughIdonotfinditexceptional.

我游走在貧瘠的農田邊，

海鷗閃現，宛如銀色的光斑

為訴說破碎的云朵所映襯，

肚腹朝下，伴著黑色的警報。

我說：“從我夫人的懷抱中

我離去；那我最愛的懷抱！”

風自低洼和高處回應，

“不；朝向她的懷抱，你啟程。”

我想告訴你小說的結尾，盡管沒什么特別，我卻莫名地喜歡。

...2“Hefeltnothappy，noteager，notsternlystrong，butcomplete.Hewascompletenotasastoryiscompletethatawritersendstotheprinter，butastheideaforthatstorybecomescompleteinthemindofthewriterovermanymonths;fortheideawillcometothewriterperhapsasabaldlittlesentenceoramerestaticsituation，andasitrestsinhisminditbeginstotakeonlittleadditionsofsignificance，ofwhichitdropssomeandcultivatesothers，growingandformingitselfuntilthewriterfindsitsufficientlyfulltobegintotranslateuponpaper.Butasthewritersitsdowntothepaper，heknowsandisafraidthat，howevercompleteandpromisingseemedtheidea，wordswillperhapsbetrayit，willprobablyexposeitcruelly，willcertainlychangeit，andsohewriteswiththeprobabilityoffailureonhispencil.Butashesitsdown，thoughheisnotelated，norhappy，norhashetimeforanypostureofheroisminthefaceofthisfear，heknowsthathisthussittingdownandbeginninghisfirstparagraphistheonlythinghecandoandthebestmomentofhislife.”

……“他不開心、不熱切、不十分強硬，卻覺著圓滿。說圓滿，不是作家寫完故事付梓的那種圓滿，而是講故事的念頭在作家腦中醞釀數月最終成型的圓滿：起念也許僅為干巴巴的一個短句，或只是一種靜態情境，隨著這個念頭于作家的腦中停駐，開始增加點滴的意義，其間會丟掉一些，又孕育出另一些，自發生長成型，直到作家發現其足夠豐滿，始將其轉化于紙上。可是，一旦作家坐下準備動筆，他便會有所意識和擔心——不管那個念頭看起來多么圓滿和前景美好，文字或許會背離它，可能會殘酷地暴露它，當然也會改變它——因此，他的寫作伴著筆不能書的可能。但當他坐下了，盡管不那么歡欣鼓舞或滿心歡愉，也沒有時間在面對這種恐懼時擺出某種英雄姿態，可他知道，這樣坐下來開始他的第一段寫作，是他唯一可做之事，也是他生命中的至善時刻。”

Thereissomethinglikeaninaccuracyherefor“he”becomesboththe“idea”andthe“writer，”butperhapsyouwillnothavenoticedit.IdidnotnoticeituntiljustnowandperhapsitwillhavetobechangedbutIthinknot.Butdoyoulikeit？

這里似乎有不夠準確之處，“他”既是“念頭”又是“作家”，不過也許你不會覺察到這個。我也是剛才注意到，也許此處得修改，但我認為不必。你覺得怎么樣？

IhavebeenwonderingforagoodpartofthedaywhyIfindsomuchsatisfactioninyourbeingaway：whenIwokeattenthismorningandrememberedthatyouweregoneIwasverypleased，immediately.AndIthinkIhavethereason.Itisthatforafewweeksnowwehavenotbeenalonebuthavebeensubmittingtocompany，toscrutiny，toappraisal.ThissubmissionIcanfindnecessitiesfor，eveninterestingnecessities，butthisdoesnotlessenmyresentment.IresentevensuchathingasHenry’sorRachel’s3approvalofusandtheirlikingforyou.NowthatithaslargelygoneIfindourfirstsecrecypreciousforitseemedtoconserveusinadarkstrangeway.Yourbeingawayremovesyouagainandmakesyouagainsolitaryandcomplete.PerhapssubconsciouslythatiswhyIwantedyoutogoaway.HadInotsothickaheadnowIcouldtellyoumoreofthis;andIwill，later，ifyoucaretoknow.ButnowIamsocompletelyloggish，andthethingisdelicate，interesting，and，Ithink，important.

今天大半天時間我都在琢磨，為什么你的離開讓我那么高興：今早十點醒時，想起你走了，我一下子覺得很開心。我認為我有理由。這幾個禮拜，我們并非獨處，而是有人陪伴、有人審視、有人品頭論足，我可以為這種強迫行為找到若干條非做不可的理由，甚至這些理由都很有意思，但這無法消除我的反感。我甚至厭惡亨利或瑞秋對我們的認可以及他們對你的好感。如今這種情形基本已不存在，我發現我倆最初的心照不宣殊為寶貴，因為它似乎以某種不可名狀的神秘方式保護了我們。你的離開再次讓你得以躲避，你又獨自一人且圓滿了。也許那就是為什么我下意識地想讓你離開。若不是我此刻腦袋很沉，對此我還有很多想法可以說與你聽；以后我會談起，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可現在我的腦子完全轉不動了，這個話題微妙、有趣，我覺得還很重要。

TodayIreadinD.H.Lawrenceandwasstrangelyencouragedbymyself.Forthereare，forme，fourtranscendentlygreatnovelists：Dostoevski，Proust，Cervantes，andDickens.（IomitRabelaisforhisbookisperhapsnotrightlyanovel.）Dostoevskihasalwaysdepressedmebyseemingtobescarcelyhuman;MiddletonMurry4says，ratherpreciously，thatbyseveraltestshedoesnotwritenovelsbutsomethingbeyond.AtpresentDostoevskihasnoapplicablemeaningformeandIdonotreadhim，buthispowerIrememberassomethingneveragaintobeattainedbyanyoneandasmakingeffortfutile，forsomehow，thoughtemporarilyIhaverejectedhim，hisseemsthegreatestsortofthingtodo.ProustIcanseeatwork;Iunderstandhimprettycompletelyandsocancontrolmyfeelingsabouthim;buthe，infertilityandstrength，cantoodiscourageme.（Weneverunderstandenoughthetremendousoriginalityandcourageofhismethod.）

今日我讀了D.H.勞倫斯，莫名被自己激勵了。于我而言，有四位了不起的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塞萬提斯和狄更斯。（未將拉伯雷列于其中，是因為他的書也許算不上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幾乎不像人類，所以總使我感覺抑郁；米德爾頓·默里相當謹慎地表示，數次研究發現，陀氏寫的不是小說，而是超越小說的東西。目前，陀氏對我沒什么實際意義，我不讀他，但是我記得他的力量，那種力量無人能及，也讓所有努力徒勞，不知怎么，盡管我暫時放棄讀他，但他做的似乎就是最偉大的事。我能看到普魯斯特的孜孜不倦，我完全理解他，因此可以控制自己對他的感情；然而，其多產和毅力，也使我沮喪。（我們永遠不能充分了解他這種寫作方式的驚人獨創性和他采用這種方式的莫大勇氣。）

AsforCervantesandthegreatpartsofDickens，theyareprimal，fromtheverybeginning;theyjustare，andallownocomparisonorcategorizing.ButLawrenceisprettygreat，Iamsure;heisnotDostoevski，butthereisasmuchvalidityinhimifnotsomuchterriblegreatness;andbybeinggreatashedealswiththethingsofthisworldandnotofsomeother—andmoreimportant—worldwhichisDostoevski’sandwhichIcannotconceivablytouch，heallowsinmethepresumptionthatI，too，etc.—Inshort，heassuresmethatbyusingwhatgoodmethodsareathandandbyseeingclearlyanddeeplyateyelevelImaydosomethingfirst-rate.Ithinkifthatissoitcannothappenforsometimeyet—notuntilIgetblastedfree：Iamagoodriver，Ithink，butIamfrozendownmylengthifnotatmysource，andIneedthatblasting.—Well，isthisnotalayingbare？Areyouboredwiththisso-spontaneousconfessionoftheyoungman’sshyhopes？IthinkyouperhapsarenotbutthatyouarefuriouslyangrythatIaskedifyouwere.Oh，darling，Iloveyouso.

至于塞萬提斯，以及狄更斯的大多數作品，都極具原創性，他們一開始寫作便如此；他們就是他們自己，無可比擬，不能歸類。但是勞倫斯，他太了不起，我確定；他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即便不是那么驚人的偉大，他的作品也包含了同樣多的真理；言其偉大，他寫的是此世萬物，而非他世——更重要的是——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不是我想象不到、無法觸及的世界，他讓我設想自己也可以，等等。——簡言之，他讓我確信，通過使用觸手可得的好方法，通過清晰而深刻地觀察目力所及的事物，我也可以做些很棒的事。我覺得，如果真是這樣，那一段時間內還不大可能發生——在我受到沖擊而獲得極大自由前不可能：我認為，我是一條優秀的河流，但除了源頭我一路凍結，我需要那樣的沖擊。——怎么，這還不夠敞開心扉嗎？對這個年輕人羞澀愿望如此不由自主的剖白，你覺得煩嗎？我想你或許不會煩，但我這樣一問，你可要大發雷霆了。哦，親愛的，我太愛你了。

ColeridgewroteasonnettoLinleyuponthesingingofsomeofPurcell5’smusic.Ihavejustrememberedit，andasIrememberit，itsaysthatalmosthedoesnotwanttohearthismusicwhichcanmakehimforgetthebleedingandsufferingofmanwhilehehimselfisyoung，happy，loved，andsafe;hewishesthatitcouldbesavedforwhenhehimselfisold，friendless，andatthepointofdeath.Itsoundsflatso，Iguess，butIwillfinditforyou.—HaveyoueversungPurcell？DidhewriteDidoandAeneas6？

柯爾律治聽了珀塞爾的歌劇演唱，作了一首致林利的十四行詩。我恰好記起，如果沒記錯，詩中說，在他自己還年輕、快樂、被人愛著且平安無恙時，他幾乎不想聽到這種會讓他忘記人類流血和受難的音樂；他希望把此翁的音樂留到他年邁、孤獨無友且不久于人世時再聽。我覺得聽起來沒什么意思，但我會為你找到它。——你哼唱過珀塞爾的曲子嗎？是他寫的《狄朵和埃涅阿斯》吧？

Ilovewritingtoyou.IknewIwouldandIdo.EventhoughIamperforceillegibleandprosy.Itisnicebeingillandhavingnothingtodosavetothinkofyou，andofyouquitealone（orwithonlythatnicegirl，Bettina，towhommygreetings）andtowritetoyou，beingquiteDiana，entirelyDiana，solovelyathingtobe.—Writemesoon，beloved.Isendyouallmylove.Itisagreatdeal.

我喜歡給你寫信。我深知我想寫，也確實寫了。不過我必然字跡潦草且缺乏才情。生病倒不賴，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想你，想你孤單一人（或者只有那個好姑娘貝蒂娜陪著你，代我向她問好），想著寫信給你，你是了不起的黛安娜、純粹的黛安娜、如此可人的一個存在。——快寫信給我，親愛的。奉上我全部的愛，無止境的愛。

Lionel

萊昂納爾

（譯者單位：北京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1該詩題為《風的預言》（TheWind’sProphecy）。"2原文即為省略號。

3指HenryRosenthal和RachaelRosenthal夫婦。亨利·羅森塔爾，紐約亨特學院教授，特里林的好友，是1929年特里林夫婦的婚禮主持人。

4指JohnMiddletonMurry約翰·米德爾頓·默里（1889—1957），英國文學批評家。

5指亨利·珀塞爾（1659—1695），英國巴洛克時期作曲家，主要創作內容為歌劇、戲劇配樂、教堂音樂等。此處提到的詩作為柯爾律治的《致威廉·林利》（LinestoWilliamLinley）。林利為當時知名的歌唱家。

6《狄朵和埃涅阿斯》，珀塞爾1689年創作的歌劇，以人物刻畫和音律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