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楚簡《鬼神之明》中的儒墨調和思想

摘要：上博楚簡《鬼神之明》著重討論了“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的問題，簡文的論證邏輯與墨家辯論邏輯有著強烈的相似性，內容上同時體現了墨家與儒家的思想傾向，并將其調和融匯在一起，反映出戰國中后期楚地儒家思想與墨家思想的激烈碰撞與相互吸收的思想潮流。

關鍵詞：儒墨調和；墨家；《鬼神之明》

中圖分類號：K877.5;B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2-0148-04

The Harmonious Integration of Confucian and Mohist Thoughts in the Wisdom

of Ghosts and Deities in the Shanghai Museum Chu Bamboo Slips

Zheng Bowe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Siping 136000）

Abstract： The Wisdom of Ghosts and Deities in the Shanghai Museum Chu Bamboo Slips focuses on the issue that “ghosts and deities have wisdom in some aspects， and lack it in others”. The logical argumentation of the slips bears a strong resemblance to the Mohist debate logic， and in content， it reflects both Mohist and Confucian ideological tendencies， harmoniously integrating them together. This reflects the intense collision and mutual absorption of Confucian and Mohist thoughts in the middle and late Warring States period in the Chu region.

Keywords： harmonious integration of Confucian and Mohist thoughts; Mohism; Wisdom of Ghosts and Deities

春秋戰國時期，西周建立的一系列舊社會秩序逐步走向崩潰與瓦解，即“禮崩樂壞”。出于重構社會秩序的考慮，戰國時期的思想家們在與其他學派論戰的過程中普遍吸收其他學派思想，形成了百家學說相互調和、融會貫通的思想潮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書第五冊中的《鬼神之明》一經公布就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相關研究成果豐碩。該篇簡文的獨到之處在于其同時體現了儒、墨兩家的思想傾向，是反映戰國時期儒墨思想調和匯通的重要作品之一。

一、《鬼神之明》中的墨家思想傾向

（一）近似墨家的辯證系統與邏輯

通過將《鬼神之明》與傳世文獻進行比對，我們發現簡文內容多符合墨家獨有的表達方式。日本學者淺野裕一提出了簡文中三點與今本《墨子》相通性較強的內容：（1）“堯、舜、禹、湯”“禹、湯、文、武”或“堯、舜、文、武、禹、湯”與“桀、紂、幽、厲”的對比構圖；（2）獲得天子之位與后世之名是天鬼的賞賜；（3）朝代顛覆與后世污名是天鬼的懲罰［1］。據日本學者西山尚志統計，“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的表述僅見于今本《墨子》之中，漢代后完全消失［2］。丁四新先生也認為，“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的說法與墨家關系最為密切。簡文中伍子胥與榮夷公的善惡對比也僅見于今本《墨子》。

簡文的核心議題是“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作者引用堯舜禹湯因賢德“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桀紂“折于鬲山”“受首只社”來論證“鬼神有所明”；又引用伍子胥“鴟夷而死”，榮夷公“長年而沒”來論證“鬼神有所不明”［3］307。這種通過已有的知識推導出新知識的經驗主義論證方法即墨家名辯學中的“推”，今本《墨子》也多有類似方法，如《墨子·明鬼下》通過桀紂“詬天侮鬼”“殃傲天下之萬民”引得天怒人怨，王朝顛覆，最終凄慘死去的例子來論證鬼神具有明辨是非、賞善罰暴的能力。此外，在《鬼神之明》的論證過程中作者還自覺運用了“誖”，即以伍子胥、榮夷公為反例駁斥了“鬼神有所明”。實際上，《鬼神之明》形成了一個二難推理局面，作者以“鬼神必賞善罰暴”與“善者或不賞，暴者或不罰”為這一二難推理的兩支，無論怎么推論都會得到與前提相反的結論。這種論證方法也體現在墨子與巫馬子的辯論中，巫馬子認為人都是愛近勝遠，以此否定兼愛。墨子以他的觀點出發進行推論，無論天下人是否認可“有殺彼以利我，無殺我以利彼也”［4］436的觀點都會導致他被殺的結果，所以這一觀點不成立。

通過將《鬼神之明》與《墨子》的辯論系統與邏輯方式進行對比，不難發現簡文存在大量與今本《墨子》相似的論證結構，所使用的辯論邏輯也與墨家名辯思想有著極高的相似性。筆者認為《鬼神之明》的作者能夠十分嫻熟地運用墨家名辯邏輯，應該與墨家的關系十分密切，在邏輯上有著較強的墨學傾向。

（二）對鬼神存在的明確肯定態度

墨子認為鬼神是肯定存在的，正是因為“執無鬼者”宣稱世上沒有鬼神，使人們信仰崩壞，毫無敬畏之心，最終導致了人們道德淪喪、社會動亂。要判斷《鬼神之明》是否認可鬼神存在，首先需要分析“明”在簡文中的含義，目前學界認為應有三重。第一重是李承律提出的，他認為“女以此詰之”中的“之”代指的是“鬼神之明”的“明”，指出該篇簡文的核心主旨在于鬼神的明知能力，因此他提出“明”的第一重含義應為“明知能力”［5］。簡文中鬼神“明”或“不明”的判定標準是鬼神“賞善罰暴”的能力。明辨善惡只是其能力的一部分，能夠在認識到堯舜禹湯為賢、桀紂幽厲為不賢的同時，給予他們相應的賞罰，是鬼神“明”。而伍子胥短命而亡，榮夷公長壽善終，便是鬼神“不明”。所以丁四新、西山尚志等都更傾向于將“則鬼［神之罰，此明］矣”一句中的“明”作“彰顯”意解，這也是“明”的第二重含義［6］。第三重含義是張唐寧在《〈鬼神之明的〉文意主旨與“明”字含義》中提出的，她將“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理解為“鬼神的存在有時是明晰的，有時是不明晰的”，所以她認為，“明”的第三重含義是“存在”［7］。但筆者對此并不認同，該句中“有所”應解釋為某種情況，若將“明”理解為存在，那么“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的觀點便自相矛盾。如果像張唐寧女士表述的那樣，這里的“存在”是就鬼神能力在人事中的參與顯現程度來討論鬼神的“明”與“不明”便等同于認可鬼神實在，自然也不可能得出“鬼神的存在有時明晰，有時不明晰”的理解。故《鬼神之明》中的“明”不應作“存在”意解。

進一步來講，張唐寧女士對“明”的錯誤解析源于對簡文結構的理解偏差。張唐寧女士認為簡文中的“鬼神”同時擁有“賞善罰暴”的“能力”與“愿力”，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她又提出，簡文最后一句“其力能致焉而弗為乎？吾弗知也；意其力故不能致焉乎？吾或弗知也”是簡文作者提出的一種相反的猜測，意在將“鬼神賞善罰暴力是否彰顯”作為判斷鬼神存在的標準。對此筆者很難贊同。首先從文意出發進行分析，無論鬼神是“其力能致焉而弗為”還是“其力故不能致焉”，本質上講鬼神沒有實踐“賞善罰暴”的威能，因此這并非簡文作者自相矛盾的兩種猜測，而是作者針對前文鬼神沒有對伍子胥、榮夷公做出應有的賞罰，即“鬼神不明”的現象給出的兩種可能，所以張唐寧女士對“明”作“存在”解是不正確的。其次，從簡文結構上著眼，故筆者認為，“其力能致焉而弗為乎？吾弗知也；意其力故不能致焉乎？吾或弗知也”［3］307在簡文的邏輯結構中是從屬于“鬼神不明”的，是對“鬼神不明”的一種補充，此外作者并沒有提出“鬼神明”與“鬼神不明”外的第二處“二難推理”，因此全文仍然圍繞“鬼神的賞善罰暴能力”這一核心進行論證，至少可以說明，《鬼神之明》一文并未上升到對“鬼神存在”問題的討論。

應該注意到，“其力能致焉而弗為乎？吾弗知也。意其力固不能至焉乎？吾或弗知也。”［3］307一句表明，作者并未直接否定鬼神的賞罰能力，其本意應是對墨子提出的鬼神“賞善罰暴”能力的必然性觀點的懷疑，正如鄧佩玲女士所指出的那樣，《鬼神之明》的作者以“鬼神賞善罰暴”作為“鬼神有所明”或“鬼神有所不明”的判斷標準與前提，而所暗藏的含假設性的大前提是“鬼神存在”［8］，可見簡文作者是相信鬼神存在的，這種明確肯定態度顯然是更具墨家傾向的。

二、《鬼神之明》中的儒家思想傾向

（一）或然的鬼神賞罰論

王中江先生認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在繼承和發展三代宗教的問題上走的是溫和的改良路線，孔子提出了“重天命，輕鬼神”的主張［9］，《論語》中多見：“死生有命，富貴在天”［10］2503“敬鬼神而遠之”［10］2479等句，《孟子》中也有“順天者昌，逆天者亡”［11］2791的觀點，可見早期儒家不否認鬼神實在，與墨家的分歧在于對鬼神賞罰的認識。

《荀子·宥坐》記載，孔子在周游列國時行至陳蔡之地，被圍困長達七天，缺水斷糧。子路問孔子：“由聞之：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今夫子累德、積義、懷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隱也？”孔子自然被弟子視作圣人，遭此窘困境遇，很難不讓人心生困惑。孔子的回答是：“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學深謀，不遇時者多矣。”［12］從這里可以看出，孔子認為鬼神的賞罰是有條件的。簡文作者從伍子胥與榮夷公的事例中所產生的有關鬼神之“明”的疑問與子路相似，同樣困惑于“善者不得賞”的現實。

事實上，即便是墨子的門生也會懷疑鬼神的全知全能。如曾學于墨子的曹公子到魯國為官，他謹遵墨子教誨，虔誠地祭祀鬼神，但家中人畜多染病而死，自己也飽受病痛折磨，因此質疑墨子的鬼神賞罰論。墨子答曰：“今子處高爵祿而不以讓賢，此不祥一也；多財而不以分貧，二不祥也。今子事鬼神為祭而已矣，而曰：‘病何自至哉？’是猶百門而閉一門焉，曰：‘盜從何如？’若是而求福怪之鬼，豈可哉？”［4］476墨子的鬼神思想是絕對的，然而其本身即存在“全能者悖論”，過于絕對的鬼神賞罰論正是“明鬼”的邏輯漏洞。

簡文作者通過一系列論證后得出的“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此之謂乎！”有些類似于孔子對子路的回答，實際上是將鬼神的賞罰能力加以條件限制，使其變成有條件的、偶然的。雖然作者自己也未能說清究竟是在哪方面進行限制，但他無疑在“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這個兩難問題中找出了一種比較合理的解釋。這一模棱兩可的結論自然為墨家所排斥，但墨子給出的“是猶百門而閉一門焉”的回答等于承認了鬼神賞罰受到多因素影響，同樣可視作是對鬼神賞罰能力加上了模糊的限制范圍。同時，儒墨所倡導的鬼神賞罰多假于人之手來實現，人之罰即天鬼之罰，這也表明鬼神的善惡標準與人的道德尺度一致。

綜上分析，筆者認為，《鬼神之明》中“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的觀點一方面吸收了儒家或然的鬼神賞罰論，另一方面又為墨家“明鬼”思想找到了擺脫邏輯困境的合理解釋，這種折中的思想兼顧儒墨，但更具儒家傾向。

（二）超越鬼神思想的人本主義內核

就鬼神思想而言，儒家與墨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孔子對鬼神采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他一方面保留了三代鬼神思想中的神秘性，另一方面又將三代鬼神思想進行哲學化、理性化、人文化。《論語·季氏》有云：“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10］2522在孔子看來，天命鬼神是人要敬畏的對象，這種“敬畏”來源于“知”。“知”即“智”，孔子認為人會不斷了解世界與自己要敬畏的對象，規范自身言行，達到“克己復禮”的目的。在孔子眼中，祭祀祖先是以紀念表達后世思念感恩之情為目的，所以比起奢侈的犧牲祭品，他更看重祭祀之人的誠心，故《論語·八佾》有言：“禮，與其奢也，寧儉也。”［10］2466實際上，孔子希望將鬼神信仰與倫理道德相結合形成一種公序良俗，引導人們重拾“敬畏”之心，糾正“禮崩樂壞”的混亂局面，最終實現理想的大同社會。

后世的思孟學派較少談及鬼神問題，但他們在孔子的基礎上深度挖掘人的內在德性與“天”的聯系。《孟子·公孫丑上》記載：“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11］2691孟子認為“仁”存在于人內心之中，是“天”所看重的寶貴品質，人因外界的混亂而喪失了本性，故要重拾內心的“仁”，以此達到“天人合一于德”的境界。李若暉先生認為，孟子援引《尚書·泰誓》“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意味著孟子將天下人的意愿等同于天意，以天下人共知為真知，實際上將“天”與“民”擺在了同一位置，認可了人的價值［13］。盡管孟子的心性論過分重視內在，但他無疑使三代信仰進一步褪去了神秘色彩，也進一步表明了儒家“天命”“鬼神”是以“人本主義”為內核的哲學思想。

墨子傾向于強化三代鬼神信仰在人心中的地位。“明鬼”思想與早期萬物有靈崇拜有相似之處，有學者認為這是墨子傳播迷信思想的證明。筆者并不贊同這種說法，祭祀儀式在上古時期萬物有靈的信仰體系下占有絕對重要的位置，但墨子“節葬”“節用”思想也證明墨子看重的祭祀儀式，亦是誠心。《墨子·非攻》有言：“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愛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愛，兼而愛之；我所利，兼而利之。’”［4］139曾振宇先生指出，今本《墨子》中多次出現“天、鬼、人”的三極結構，起主導作用的是人［14］。“明鬼”是“兼愛”在哲學上的體現，墨子欲借鬼神對統治者加以約束，保障小生產者的基本利益，掃盡天下之亂，實現“兼相利，交相愛”的社會理想。正如梁啟超先生所言：“墨子所以明鬼者，本非如野蠻時代之絕對的信仰，不過借以為檢束人心改良社會之一法門耳。”［15］故筆者認為，墨子“明鬼”思想的本質同樣是認可了人的價值，是為人服務的工具，是以人本主義思想為內核的，這正是墨家與儒家在鬼神思想上異曲同工之處。但墨子思想確實多有神本位的用語，較儒家思想更具宗教性。

反觀簡文內容，簡文作者肯定鬼神存在與賞罰能力，“其力能致焉而弗為乎？吾弗知也；意其力故不能致焉乎？吾弗知也。”［3］307看似是對鬼神能力的揣測，實則是作者借鬼神之事表達希望善者得其賞，暴者得其罰的社會訴求。故筆者認為，這種借鬼神之事談民事的議論方式以及為民爭利、渴望社會安定和諧的訴求無疑是對兩家思想的調和匯通，但簡文內容所蘊含的人本主義精神要高于鬼神宗教思想，故具有強烈的儒家思想傾向。

三、結論

《鬼神之明》同時體現了儒、墨兩學派的不同思想傾向：一方面在名辯邏輯上與墨家相近，明確肯定了鬼神存在；另一方面又持或然的鬼神賞罰論，文中所蘊含的人本主義內核高于鬼神宗教思想。故《鬼神之明》實際上反映的是當時學者仁人對重構社會秩序的迫切渴望，足見戰國時期儒墨思想的調和匯通愈加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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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鄭博文（2000—），男，漢族，吉林磐石人，單位為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思想史。

（責任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