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度”長者： 包容性視域下對老年群體數字融入的審思

[摘 要] 推動老年群體融入數字社會的初衷十分可貴，但當前主流研究過度依賴于科技可以解決老齡化的潛在假設，導致拖拽式數字融入將老人關乎的自信、自尊和自重均虛置，技術理性越位使其個體自主選擇懸置，老年人成為技術樂觀主義話語型構的“單向度”長者。“以愛為名”的數字融入之于老年群體并非符合全體的最優解，適當斷連與回歸線下交往或許能看到老年群體更為豐富的精神面向。線下空間的具身交往并非數字融入的對立面，二者都是包容性視域下解決老年群體社會融入問題的一體兩面，有助于老年人維持現有社會關系以確定自我價值，也可在遵循融入意愿的前提下更好地接受年輕世代的數字反哺與同輩數字經驗傳習。

[關鍵詞] 包容理論；數字融入；具身交往；日常空間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1.013

[中圖分類號] G20; C913.6"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5）01-0127-08

作者簡介：王艷玲，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趙博文，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

“積極老齡化”這一概念出現于1999年，當時正值“國際老年人年”，該概念意在強調在世界層面人類平均壽命增長的大背景下，老年人群體激增。因此，如何提升老年群體生活質量，促使老年群體不脫離社會，使之參與文化、公益、經濟等方面的社會事務，達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社會狀態成為重要的社會命題。其中的一項，則是老年群體的數字化融入問題。“數字反哺”“彌合數字鴻溝”等概念的出現與運用均是以幫助老年群體接納新媒介技術為目的，通過融入數字空間來減少社會孤立感。該議題的出發點可謂用心良苦，但當前對老年人的主流研究卻仍以老年人刻板印象為基礎，“科技論”為良方，認為只要促成老年群體的數字融入便萬事大吉1。誠然，在一定程度上數字媒介的使用對老年人社會融入確有裨益，但部分成功的創新與擴散也遮蔽了老年人數字融入過程中因不適應數字生活而衍生的社會排斥、孤立等更復雜的倫理問題，反而與“積極老齡化”初衷相違。當前以推崇數字技術來“拯救”老年群體的策略不啻于是一種新技術迷信。

一、問題的提出：作為“自我救贖”的數字融入

老年群體因生理年齡的變化進而帶來社會資本的變化，使其面臨著社會融入的兩重難題：首先是經歷結構性退休、養老等逐漸脫離社會工作場域，身份轉化后在家庭、社會等層面需重新調試融入1；其次，在比特世界對原子世界的沖擊下，老年群體因此卷入數字化浪潮之中，因而這里的融入指老年群體的數字化生存。有學者認為老年人的再社會化需在持續學習與自我完善中來實現，緊跟時代步伐、適應時代需要，而數字融入能夠幫助老年人實現這一目標。以數字融入解決老年群體社會融入的第二層面問題，進而解決第一層面身份適應問題2。易言之，如果老年人可利用數字技術在虛擬空間找到精神上的支持，就有可能緩解隨年齡增長而帶來的身心失落感，獲得新體驗，增加社會聯系，而不是直接與舊社會角色隔離。

在數字技術可解決老年群體社會融入的命題假設下，未能融入數字空間或融入程度較低的便被視為亟待解決的問題。賦權的技術與被馴化的長者、隱喻的鴻溝與孤立的老人、商品化的數字技術與灰色地帶的消費者，這是當前研究對老人數字媒介使用的三大敘事主線3。學者們從接入、使用、知識三個層面對因老齡化所造成的數字鴻溝或數字代溝進行詳細分析，老人成為難以逾越鴻溝的數字弱者、數字棄民。數字鴻溝是數字化浪潮中新生存不平等的表現之一，為彌合數字代溝，中國語境下的解決方案是數字反哺，凸顯家庭本位，通過年輕世代對老年人的數字接入、數字使用以及媒介素養進行積極導向的干預，以數字媒介使用者的“時勢權力”改善非使用者的弱勢之態，實現“媒介化孝行”，讓老人在生理與精神層面都得以與社會勾連。

學界在深入研究數字鴻溝問題的同時，提出“數字包容”（Digital inclusion），將其作為“數字排斥”的反向概念4。 “包容性發展”最早由亞洲開發銀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提出，指的是以增強人的發展能力和福祉為宗旨，使經濟和物質收益在不同性別、種族、地區、收入的社會群體之間公平分配的過程5。2000年美國發行的《網絡的落伍者：走向數字包容》互聯網報告首次提出“數字包容”概念，將其解釋為“無論年齡、收入、種族、宗教信仰、殘疾與否、性別和地理位置，保證每一個美國人都能夠獲取新興經濟環境中所需要的技術工具和能力”6。隨著數字技術的持續發展，其對生活方方面面的影響愈發廣泛，年輕世代對數字技術的接受度與使用度較高，很容易從數字紅利中獲益，相比之下，老年群體卻主動或被動地在數字生活中獨行踽踽。為此，在發展性話語框架下，“人人共享數字紅利”的數字包容倡議已逐步由數字弱勢群體向老年群體聚焦。學界的研究既有集中于以數字技術上的包容性應對激增的老年群體和技術進步之間的矛盾，也有從數字技術包容的視角，探析彌合數字鴻溝的具體措施。而如何構建數字技術的包容性、怎樣彌合數字鴻溝，讓老年群體得以融入數字時代，成為積極老齡化建設的關鍵。

此類“包容”的話語是在承認新媒介技術的前提下展開的，因而在此框架下所談及的遵循適老化原則的軟硬件設計、產品設計等都是以科技向善的視角來解決老年群體的數字化生存。但數字時代的包容性理論在應用于老年群體社會融入問題時，“包容”的含義不應僅僅局限在數字技術的包容性構建方面，也需要社會心理的包容性構建，社會心理的包容性構建需建立在對不易融入群體的尊重之上。長久以來，“數字鴻溝”術語的原始含義在人們的腦海中總是難以克服，即人們優先考慮的是計算機和連接的物理可獲性，它傾向于指向一個數字解決方案，即計算機和電信方面的技術方案，而沒有使用重要的資源和復雜的干預措施來支持更深層面的社會包容1。

綜上所述，數字技術承載的老年群體社會融入的美好希冀在現實操作層面面臨復雜挑戰。以技術樂觀主義為中心的話語敘事遮蔽了技術隱蔽且復雜的社會意涵，忽略了老齡化人口因多樣性、差異性而引發的迥異的媒介需求。將老年群體“數字斷連”或“數字抵抗”等一切與數字融入背道而馳的問題簡單化，籠統概括為老年群體恐懼新技術、缺乏數字素養等，并將其視為異類加以改造，這一觀念無疑將老年群體預判成了等待“拯救”的“數字難民”，是一種帶有先在性判斷的誤讀。忽略老年群體的真實需求，錯把他們看作社會的“落伍者”“邊緣人”，而后盲目地一刀切式吸納入數字社會中，反而加劇了鴻溝的存在。其實在老年人的媒介使用歷程中，也出現過具有創新屬性的新媒介，比如電話與電視等，技術的出現與創新是為人的發展而服務的，媒介更是如此。對于大多數人來講，媒介是日常生活的選擇，選擇何種媒介進行實踐活動是人的自由。這樣來看，媒介不存在高低貴賤與新舊之分。當前學界對“不使用新媒介”的理解囿于缺乏新設備與數字技能的層面，缺乏對特定人群不使用新媒介的多層面的原因分析。先入為主地帶入數字媒介使用者的優越感，強行將數字媒介生活之外的群體拖入數字空間，忽略了人有選擇另類媒介使用道路的自由，遮蔽了技術的應用是對“現實的人”的關注和關懷，是對人本質力量的彰顯和主體地位的確證，更是對人的社會關系的投射的議題。

新傳播技術與新媒介的作用固然不容小覷，但面對紛繁復雜的媒介生態環境與愈發多樣化的媒介形態，人擁有選擇使用何種媒介的自由，當然也有不使用的自由。那些被拖入數字空間的老人的自由在何處？快速迭代的技術與規制技術的制度替老人作出了選擇，技術裹挾下的老人“跑步式”進入數字社會，以緊跟數字媒介使用者的步伐，縮小鴻溝。但鴻溝的存在與融入的旨歸是議程設定者的假設，這一假設并非其所宣稱的關注人群的經驗事實，不分意愿地被動融入不適合的數字生活使老人成為技術迷思型構的“單向度”長者。在老年群體數字融入的過程中，其與數字媒介的實際關系是否應予以考察、因融入所衍生的倫理困境是否應予以結構性審思？老年人的非數字化生活是否必須要修復？為何不從老年人的自身需求出發衡量與選擇媒介？自我救贖式的數字融入之于老年群體不是符合全體的最優解，從解決老年群體數字化融入過程中暴露出的諸多問題來看，老年人并非需要改造的“落后者”與“異類”，需要做出實質性改變與突破的應是我們數字媒介使用者的“一廂情愿”以及將老年人視作“弱者”“異類”的刻板思維。

二、“單向度”長者：偏移“融入”旨歸的衍生倫理困境

馬爾庫塞認為技術力量使人們的思想與行為從“二維空間”壓縮進“一維空間”，關乎于人內心的反思性與批判性的向度受到嚴重鉗制，從“雙向度的人”變成“單向度的人”2。技術進步主義話語高舉數字融入的大旗無差別地將老年人裹挾進數字空間，忽視老年人切身的實際生活需求。拖拽式融入將老人關乎的自信、自尊和自重均虛置，技術理性越位使其個體自主選擇懸置，偏移以老為尊的融入旨歸致使其成為被數字主義統治的“單向度”長者。“老驥伏櫪”的鼓勵式融入導致理想與現實情境的錯位，降低老年人自我效能感；“學不會”的失敗經歷將老者“老而無用”的一面放大，媒體話語與二元對立的數字反哺更消解著老年人的生命尊嚴。

（一）“老驥伏櫪”：“拖拽”式融入降低自我效能

老年人以數字能力的提升來實現社會融入的目標背后關涉的是數字賦權的問題。賦權（empowerment）是個人或群體掌握一定能力來應對客觀環境變化的過程。社會宏觀層面為實現老年人的數字融入所構筑的環境場域是一種外部賦權，希冀老年群體能夠“老驥伏櫪”，掌握數字使用技能以便在多方面改善個體境況，實現數字化生存。并在這一過程中減弱數字參與的無力感，進而把控老年生活，實現社會融入。但外部技術賦權的敦促還需在以自我效能感為基礎的內生性賦權下才能進行。在老年人數字融入這一問題上，往往是外部賦權開足馬力，試圖提升老年人數字素養，將其拖拽進數字環境。但現實情況卻忽略了老年人的內生性賦權，也即忽略了老年人的自我感知與情緒情感。數字素養的提升并非一蹴而就，人一切知覺能力都是從經驗中習得。老年群體的生命歷程中新興數字技術的伴隨時間較短，過往數字環境的缺失以及傳統媒介的使用慣習導致老年群體面臨現今數字化生活時是缺乏經驗積累的。不熟悉的生存環境、復雜多變的數字場景以及過往“學不會”的失敗經驗轉化為消極感受，學習數字技能、融入數字環境的美好希冀反而成為老年人的心理負擔。諸如此類難以習得的心理動機導致認知層面的數字焦慮、使用層面對數字技術的規避。

數字焦慮以及對數字技術的規避與“學不會”的失敗經歷密切相關。數字技術的更新催化智能設備的迭代，人對技術的學習與應用需緊跟數字浪潮的迭代步伐，在不斷地嘗試與試錯中逐漸建立人與技術物之間的熟悉狀態。人極大程度地創造、掌握與利用技術物的過程也是人不斷增強自身掌控力的過程。在人類技術中心主義話語下，人對技術物不斷實踐的目的是使技術成為實現人類愿望的手段。隨著數字時代技術更迭之快、技術物功能性愈發層出不窮，老年群體身體機能的退化與技術物適老化功能欠缺之間的矛盾導致其所積累起的對技術物的實踐經驗也愈發收效甚微。當老年人生理層面的遲緩行動力與逐漸弱化的認知能力遭遇不適老的技術物時，刻苦練習換來的是無法持久掌握的使用經驗，帶來的結果并非皆大歡喜的鴻溝彌合而是老年人被消磨殆盡的使用欲望。當技術物所承載的日常生活所需的簡單功能都需反復練習時，技術物對老年群體便不再是上手狀態。不斷地與新技術物遭遇卻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將技術物當作用具來使用，反而在強制的學習中不斷重演“學不會”的行為經驗，過往生活經驗又無法嵌合于當前日常生活空間，這就必然導致自我效能感的降低。因此，一味拖拽式的融入忽略了技術物在物理使用性能上與老年人現實生理情況的耦合度，每次鼓勵嘗試帶給老年人更多的是對不確定性的強化，反復練習積累的不是使用技巧的嫻熟，而是一次次失敗的、脫離自我掌控的挫敗記憶。

面臨傳統信息語境的坍塌老年人又不得不接納數字技術重構生活場景，以尋求確定性來確保自我安全。但裹挾進入數字媒介情境必然要面臨被“算計”的數據使用風險，互聯網規則與算法風險再次增加了老年人數字化生存的不確定性。以信息推薦與喂養為底座的算法在對網民信息充分獲取的基礎上，結合觸發—行動—多變酬賞的反復馴化模型1，實現用戶自身權利的讓渡。但若算法實現了全權代理，則是對用戶主體能力的僭越。算法對用戶網絡空間的介入越多，對用戶的操縱路徑也就越發清晰，而用戶對外部信息世界的把控也就越發低下。長期以傳統媒介為主要信息獲取途徑的老年人從現實空間進入信息流動空間，其面臨的是更多無法消除的數字信息變數。此外，年齡標簽是算法對用戶畫像刻畫與評估的重要參考因素，這一設置本身就是一種歧視性的存在，也就導致算法對老年人的控制更加容易2， “過濾泡”風險也將明顯高于其他群體。內嵌于算法的優勝劣汰原則更是制造了多數的風險與少數的安全，算法不以慈善為目的，無法為社會所有群體提供確定性。因此，在缺乏對老年人數字技術知識普及與數字素養提升的情況下，高歌猛進的數字融入無疑是將老年人暴露在更復雜的風險語境中。確定的現在受確定的過去影響，互聯網技術將老人吸附于一個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傳播情境，充滿抽象符號與象征實踐的算法場景進一步擴大了群體間的知識鴻溝。算法的無處不在更是在無形中加劇了精神層面的階級分化，“被算計”“老而無用”的群體形象也逐漸在共同體隱匿性的偏見中形成。

（二）無用的“我”：隱匿性偏見消解生命尊嚴

當老年群體因結構性退休或養老，從生產場域脫嵌轉向日常生活空間時，其身份也從社會勞動者轉變為退休老人等缺乏社會價值感的身份，極易產生與時代脫節的失落感以及難以再次獲得現代性身份的擔憂。“身份是主體的自我認知、他我認知以及他者認知三方面交織競爭的結果。”1過往迥異的社會身份在退居的日常生活中被不斷地消解，而人又總是需要在一種“我是誰”的確認感中才能進行諸多社會行為與日常生活的實踐。“我是誰”的確認感并非簡單的個體對自我多重身份的累計疊加，而是需要在群體中不斷地被感知所決定，因此，身份是一個帶有動態性、共在性的概念。脫離社會身份的老年群體需要再次被社會接納以此來完成生命歷程中身份的再次構建，數字融入在此刻便作為良藥闖入老年人難以自洽的身份空間。但一直以來對老年群體的偏見并未因數字社會的到來而有所改善，反而衍生出以“數字融入”為討論話題、愈發成為阻礙老年群體身份認同的“數字偏見”。因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數字偏見是社會中廣泛存在的老年歧視在數字空間的延伸。”2社會群體性的偏見結合老年個體“學不會”的媒介經歷，逐漸在數字化生存時代消解著老年人的生命尊嚴。

“數字化將決定我們生存”，尼葛洛龐蒂（Nicholas Negroponte）的這一論斷是現代性后果的重要表現之一。經由數字算法所完成的連接，天然地將我們劃分為“數字原住民”“數字移民”“數字難民”等帶有群體特征的身份標簽。被貼上標簽、剝奪傳統生存空間的老年人正面臨著數字技術蓬勃發展之下難以跨越的數字鴻溝與無法連接所帶來的群體偏見。當前的數字化生態主要是以數字原住民的信息數據所喂養出來的，并伴隨技術迭代與用戶對新媒介使用行為所不斷改造的、以適應年輕一代使用慣習的數字生態模型。從數字技術到其搭建的數字環境，內嵌在我們日常生活的種種數字場景都帶有極強的技術圈層性與群體性，孜孜不倦地改造技術算法以建構起一個屬于青年話語體系的數字共同體。老年群體自然而然被排除在該共同體范圍之外，長期處于被“特殊照顧”的狀態，被迫剝離出原生活舒適圈。“以愛為名”的數字反哺又強行將其帶入以數字原住民為中心的話語體系與圈層場域，被拖入數字社會的老年人從以往“可選擇”的生活空間中走向“被賦予”的陌生場域，個人生命價值與長者尊嚴在陌生感與疏離感中被消耗殆盡。

被卷入數字化浪潮的老年群體再次陷入與信息脫軌的狀態，而媒體話語對老年群體形象的片面化建構更是難以使老年群體完成對自我系統的再組織化。媒體是老年群體脫嵌于社會勞動身份后使其情感變化與心理需求得以被大眾可見的信息窗口，但媒體報道通過運用不同類型的隱喻呈現出對老年群體不同角色和形象的凸顯和偏向。例如將老年群體描述為被數字社會所遺落的“邊緣人”“無知者”等；因無法熟練使用智能設備、錯用智能功能而利益受損的老年人被貼上“易受騙”的標簽。外化于報道的老年群體一直以來都帶有來自社會他者的刻板印象，數字信息的高流動性與媒體機構的下沉性反而加劇了對傳統刻板印象的描繪，而本身就帶有二元對立屬性的“數字反哺”更是在青年話語體系中不斷形塑著對老年群體新的刻板印象。媒體通過使用他者話語將老年群體強調為身處社會邊緣的、有待實現數字融入的他者，以此來凸顯社會層面對老年人的殷切關注。以隱喻性話語給老年人貼上帶有偏見性的身份標簽，弱化了老年人在面臨數字浪潮時自身需求與被迫接入的復雜面向，遮蔽了老年群體的自我能動性與面對衰老的積極態度，與積極老齡化觀念背道而馳。青年一代也逐漸在媒體議程設置與隱喻話語的潛移默化中將老年人視為異類。

在代際理論中每一代中的個體對事情處理的不同方式構成了“世代單元”（generation units），生物學意義上同一世代的人因其有較為相似的文化熏染、知識來源、社會引導和三觀構建，同時具有的集體記憶被稱為“事實世代”1。數智時代的到來卻將上述世代單元剝離分化，也就是說因信息技術的快速迭代與應用效果的提升，在人類社會的各種信息活動之間衍生出并逐漸擴大的信息鴻溝與社會鴻溝現象。老年群體雖然是一個世代單元，但個體間因社會結構變遷、個人經歷等生命歷程的不同也是存在個體差異性的。但當前的“數字適老化”改造卻將老年人的個體能動性與適應性懸置，以統一身份標簽為參照進行同質化的改造策略制定。從智能設備外觀設計到平臺產品的適老化考量所凸顯的是一種“老而無用”的隱喻性偏見，流于形式的片面化改造忽略老年群體內部的個體化需求。這與當前以滿足年輕世代差異化、個性化數字信息需求的“技術想象”形成鮮明對比。

被脅迫進入數字社會系統的老年人，既要應對學習各種數字技能，又要背負因生理等因素所引發的遍在性偏見。難以調和的數字矛盾與隱喻性偏見滲透于數字社會的方方面面，老年人在各種撲面而來的數字可能性面前因無法把握而陷入孤立無援的窘境。信息社會對數字技術的崇拜更是沖擊了傳統社會由情感與工具理性構成的“長老權力”，推動了與其相抗衡的代表青年一代的時勢權力的發展。兩種權力此消彼長的過程也難免夾雜著數字偏見，從宏觀社會到微觀個體家庭，久在的數字樊籠不斷提醒著老年人過往經驗圖式的收效甚微、難以消解的固化偏見，使其生命歷程中的“老而尊養”逐漸被在數字化浪潮中喘息地活著所替代。

三、“復得返自然”：基于老年群體日常生活空間的媒介選擇

當前傳播學領域對老年問題的研究偏向于以新媒介來替代老年人慣用的舊媒介以彰顯技術改造社會的力量，忽視了媒介技術發展是為了現實的人的需要，導致老年人日益在媒介化、數字化生活中產生時空割裂感，無法從中獲得日常實踐活動的需要。老年人的數字融入并非一蹴而就，也并非不可或缺，線上連接難以推進不如重返線下實踐，以具身交往建構日常生活空間。線下“以身為媒”的具身實踐是老年人無法融入數字生活的必要補充，也是包容性視域下對滿足不同世代媒介多樣性需求的重要體現。

（一）以身為媒：回歸“具身”交往

“人們往往把身體看成一個處在成為過程中的實體，是一項應當努力貫徹并實現的規劃，作為個體自我認同的組成部分。”2如果沒有身體作為源泉，人類一切行為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身體是構成一切經驗的基礎，是一個不可侵犯的自然實體，是一個動態的過程。這也就意味著一個完整的身體，應是處在世界中的身體、與他人發生著關系的身體。為了凸顯身體是具體歷史語境下經驗的基礎，而非作為生物體的靜態概念，學者們對身體與具身化作出了區分。在《我們如何成為后人類》一書中凱瑟琳·海爾斯寫道，具身化是有語境的，與身體不同，它深陷于具體時間、地點，生理、文化構成的網絡之中，并在這些東西的共同作用下才能產生行動3。因此，以動態性的身體、具體特殊的方式去生活和體驗人生是具身化的要義所在。盡管海德格爾將身體貶稱為親在（Dasein，存在主義關照下的人類），是“沒有權威性”的日常生計的組成部分，但在后來的現象學研究中，從胡塞爾到梅洛—龐蒂，身體成為與世界不可分離的核心角色。胡塞爾把身體視為一種能力，視為比“我思”更為重要的“我能”。梅洛-龐蒂在胡塞爾的基礎上進一步分析，他以身體的能動性為中心，重新將知覺設定為具身化的“我思”對外部世界施展行為的結果。“身體是最原始的媒介，是后來一切形式的調節基礎。”1

從媒介的效果范式來看，媒介發展是追求負熵的過程，也是媒介工具性躍升的過程。只有將信息抽象化，信息才得以在不同系統之間按照規則轉換自如，而具有生命特征又無時無刻不在實踐的身體與帶有工具性、規則性的媒介是相矛盾的。濕件（血肉之軀）是需要跨越的一種障礙，克服它的手段就是通過計算機重新對身體進行具身化處理。但對于老年人來說，相比于克服障礙的離身性技術，自然實體的、流動的身體是其獲取經驗信息更為熟悉的媒介。人類傳播由身體發端，也由身體在場傳播而展開。中國傳統的鄉村熟人社會造就了以身體實在為主、借助語言與非語言為傳播手段的人際傳播。對于現已步入老齡化階段的老人來說，傳統的線下具身人際傳播相比于網絡沖浪是在遵循業已形成的交往慣習，人對已掌握的熟練使用的交流技巧還會產生情感依賴，并依此來積累社會資本。但這并非說要將老年人完全剝離出線上生活，而是強調在當前數字洪流包圍的現實情境下，適當的斷連與回歸線下交往，不僅有助于老年人維持現有社會關系以確定自我價值，也有助于有數字融入意愿的老人更好地接受年輕世代的代際反哺與同輩數字經驗的傳習。因此，鼓勵老年人選擇順應個體晚期生命狀態的媒介或許要遠比“被數字洗禮”更有關懷意蘊。

（二）日常空間：“精神融入”的行動場所

“現象身體”，即我們每個人都有所體驗的肉身，是空間的起源。因此，我們對身體回歸的期待，實則也是對空間在場的召喚。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的過程。空間由人的交往實踐活動建構而成，這一建構過程既是對具體物的再生產，也是對實踐中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因而它并非只指一個物理場所，更是一種存在自由和精神表達。我們日常生活的空間實則是對各種距離關系的集合表現，身體與時空在這一集合中存在，又不斷建構著這一集合。

現如今在數字技術型構下，這一距離關系集合發生了深刻變化，不再僅由活生生的實體活動所生產的，更多的是由技術中介勾連起的對物質空間的虛擬化體驗，實在的距離關系逐漸成為虛實結合的代碼空間。不難發現，數字技術與城鎮化發展等多重因素疊加顯化為對老年生存空間的嚴重擠壓。在市場經濟發展要求下，空間成為按照專家、技術精英的操作指令所制造的商品，帶有商品屬性的空間自然向更具消費活力與消費意愿的年輕世代敞開，對老年人空間需求的滿足愈發邊緣。此外，城鎮化的緊鑼密鼓也一改以往居住空間所承載的人際傳播生態。以農村為例，過去家家戶戶房前的門廊搖身一變成為數丈高樓的唯一通道，過去在門廊處展開的人際傳播活動受到了空前的鉗制。交往空間的萎縮也逐漸打破過去鄰里緊密相連的交往狀態，空間阻隔導致個體間的交流頻次不斷降低，陌生感與孤獨感蔓延，取代往昔群體間的歸屬感。社會交往是在一定的時空場景中發生和可持續化的，數字空間的難以融入與現實交往空間的無法折返，雙重空間排斥中斷老年人的社會連接。數字融入也好，具身交往也罷，都需在特定的空間中展開，目前老年人生存空間生產的缺乏無形中拉大了老年人與新生活方式、新社交方式間的鴻溝。

身體、空間與媒介三者共構老年群體的交往實踐。近年來，無論是媒體眼中的“孤獨的守望者”，還是學術界筆下的“寂寞群體”2，老年人的社會融入與精神慰藉問題已經受到社會廣泛關注。以身為媒的傳播實踐活動強調老人身體的重要性，作為物質性的身體嘗試走出數字空間的馴化，數字生活并非社會融入的唯一途徑，數字生活之外還有另一方天地。重返同齡群體聚集的日常空間以消解急劇變遷的時代所帶來的孤離感，在割裂與鴻溝中找尋情感和同伴支持，開辟康德（Immanuel Kant）所說的“待在一起的可能性空間”①。線下空間的具身交往并不是數字融入的對立面，二者都是老年群體社會融入的一體兩面，以熟悉且可掌控的線下交往托底，重塑老年人社交場景在地感，實現對自我的再生產。

四、結語

比特世界對原子世界的沖擊將一眾人卷入數字化生存的框架之中。盡管掌握數字技能對老年生活有一定的優化效應，推動老年群體融入數字社會的初衷也十分可貴，但在技術樂觀主義下強行將老年人裹挾進數字時代嚴重忽視了老人對媒介選擇的主觀性與能動力，遮蔽了社會問題背后存在的結構性張力。光怪陸離的線上數字生活常讓老年人“拔劍四顧心茫然”，逐漸陷入自我懷疑的生存憂慮，不斷消耗著數字參與的積極性，長此以往會產生數字恐慌，成為數字時代被邊緣化的“他者”。媒介技術的進步從不是脫離于人的世界的自主力量，而是為了滿足人的現實需要才產生的。無差別地將數字媒介作為解決社會融入問題的唯一答案，極易造成社會治理的去社會化，遮蔽少數群體被邊緣化的問題。

針對老年群體的包容性政策應考慮“現實的人”的情況，難以融入或無法融入數字生活不如就維持原有的媒介使用慣習，或者創造適宜不同代際棲息的媒介多樣性②。因此，媒介研究需要在媒介資源日漸豐富、媒介環境日益復雜的現實情境下不斷評估人與媒介之間的關系。對媒介的使用不是強調個體對媒介技術的占有和控制，更不是優勢群體對弱勢群體先在假設的現實化手段，而應是如何更好地實現人和人之間的協助與配合，如何在紛繁復雜的媒介空間中平衡個人需求。以創新范式為中心的新傳播技術的影響固然偉大且重要，但同時也需要認識到階層間的媒介使用差異，以理解與包容的態度為維護媒介多樣性而努力。對老年群體而言，高新科技不等于簡單好用，當“以愛為名”的數字媒介難以嵌入老年人日常生活時，我們是否應從自身出發，重新思考填平數字鴻溝這一希冀是出于對老年人自身主體性的尊重，還是僅僅是數字媒介使用者對非使用者的規訓。

責任編輯" "余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