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教化是一種文化的教化,與后來由學校擔當的知識的教化是不同的。雅斯貝爾斯說古代的教育是陶冶,[1]而不是今天的規范、傳授和約束,其道理即在于此。詩所依靠的不是科學和邏輯、規范和約束,而是文化的陶冶和情感的觸動。
《關雎序》曰:“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庇衷唬骸笆且浴蛾P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睆闹锌梢姡瘛蛾P雎》這樣優美的“情詩”,其意也不在“情”,更不在“欲”,而在于“君子”與“進賢”。十分清楚地說明了詩所具有的特殊教化作用,而完全不同于常識中的感懷與抒情。
《論語·八佾》記載“子夏問詩”最為經典。子夏問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孔子曰“繪事后素”以啟發子夏,由此子夏領會到“禮后乎”。孔子贊嘆:“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誠如顧炎武所言:“民德厚而禮俗成,上下安而暴慝不作?!奔础暗潞癫拍芏Y成”,欲教之,先養德,然后而“化”之。
由此可見,相比于陶冶的教化,知識的教化忽視了人心的悅納和感化?;蛟S這也是古典教育與今天的教育最為本質的不同。在西方亦是如此,雅斯貝爾斯說:“偉大的詩人就是本民族的教育家和未來倫理的預言家?!盵2] 將“詩”視為原初時期唯一的教育,而詩人則是唯一可依賴的教育者。柏拉圖一方面鄙視詩歌的感情與虛無,希望為其注入理性的永恒氣質,另一方面,他又被詩歌的神性所打動。他深情地表達說,只要有人提到荷馬,他馬上就會醒過來,全神貫注地聽,稱荷馬是“最偉大、最神圣的詩人”。[3]
閱讀薛曉陽老師的詩集,這種感受就更加強烈。作為一名教育者,或研究教育的人,卻有著一顆立于生活之外,以一個孤獨的、游子的心情看待世界、看待社會、看待教育。或許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教育者的眼光。
誠如作者《詩風化育 舊語新懷:教育詩詞·盤桓集》詩詞集中一首詞《卜算子·游子》所言,“水艷借嬌波,山艷偷芳野。道似無情卻有情,游子多傷切。風雨畫秋初,暮雪驚冬夜。若是春風盼我歸,不再陪孤月?!痹诿恳粋€看似平常的現象或見聞背后,薛曉陽老師都賦予了教育中的平常和瑣碎以特殊意義。不僅是在思考教育中的生活,也是在思考生活中的教育。
詩《題北柳巷小學》:“昨夜柳飛蟾月癡,秦淮一夢對蒙師。鳥飛千里故鄉地,花溢萬年新蕊時。滿目流星北斗閃,半生戲場九淵遲。碧桃酸楚約清雨,綠葉思芳近鳳祠?!痹谥靥び讓W的經歷和回顧中,思慕人生的單純,感嘆清濁中的掙扎。詩《王子夢:觀影〈小王子〉悟學》:“古鏡盈波觀宇客,何時踏夢去仙城。童舟迢遞逐霄漢,花海騰霞顯玉真。書故有知誰舞瀚,人雖乖可眼無神。吟風朗澈失英萃,想象才思踏月輪。”其詩借觀影而抒發向往兒童在想象中踏云騰飛的教育。詩《筆逍遙》:“半世糊涂筆作刀,唯成一字便逍遙。曾經舊夢輕別過,最是高帆望遠潮?!痹姟稌鴶唷罚骸凹倭盥勏銜蓧簦瑤仔形淖衷S孤單。經聲已沒誰聽雪,爭看云臺鬼下山?!贝硕祝惆l為書香文字而孤單逍遙的志向,希望教育能夠高潔而入靜。
詞《江城子》:“笛簫箏磬筑胡琴,月天吟,雪娥驚。千里宮聲,一怒萬悲情。拔劍叩杯牽舞袖,東方樂,碧垂馨。蕭蕭瑟瑟鎖哀鳴,夢中尋,踽涼音。悲古關風,陌上曲幽清。昆域扶桑平海日,蒼天裂,問歸云?!贝嗽~在中國傳統音樂的藝術感悟中,從情感深處讓作為中國人的文化身份得到認同與體驗。詞《菩薩蠻》:“明年三月桃花雨,那時折柳春何去?人醉影屏虛,花殘半月余。笑聽鶯語夢,不惹悲思動。世事轉頭空,恨他曾夢中?!痹诩竟澋母媾c蟲鳴鳥語的大千世界中,讓風和雨、花和月、桃和柳成為熏陶我們的教育者。
每一次的思考和想象,都結合了知識探究和詩歌創作,當這兩種行為集中于一個習慣于哲學思維的研究者身上時,即當他以哲學思辨的方式進行詩歌創作時,他的作品更容易產生教育的作用。這是因為,其詩歌中滲透的理性和智性更能讓人悅納和信服,引領讀者運用自身的理性思維去閱讀詩歌并認識生命的意義。
然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詩歌寫作者受到世俗潮流的影響,開始制造市場熱點和需要,所以就有“下半身寫作”“垃圾寫作”“裸體保衛詩歌”等現象的出現,說穿了,這是詩歌向消費主義投降。[4] 縱觀中國當代詩歌寫作的現狀,我們會發現這樣一個令人不安的現象:個體精神無所寄托的一次次異化分裂的詩歌踐行。當下詩歌寫作這種“貌似多元”的混亂局面,隱藏著“以斷裂為主要方式”的“倫理困境”。[5]
現代詩歌面臨的危機和問題,也是現代詩歌教育面臨的危機和問題。我們今天有詩歌的教育,卻被“實用主義”所左右。[6] 詩歌的那種“以類相感”的陶冶屬性喪失了。詩教是一種“覺悟”,而不是灌輸,陶冶與感化,不是拿道理說服人,而是在同情中覺悟。孔子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教的弱點是喪失了“憤”和“悱”的前提。憤和悱不是知識教育本身能解決的問題,因為它更多的不是知識,而是情感、價值與信念問題。需要的不是知識的積累,而是求學的熱情和目標。
不僅詩歌教育如此,整個現代教育亦如此,與詩歌及詩歌教育一樣,同樣處于困境與挑戰中。知識教育占領著教育的領地,把陶冶和熏陶趕出了課堂與校園。詩歌應當有“雅化世俗”的精神。[7] 詩歌讓世俗“雅化”,也讓教育“雅化”。缺少了“詩歌意識”的教育,陶冶被放逐了,于是教育的“文化性”也同時喪失了,而沒有了文化與陶冶的教育只能是一片知識的荒漠。
對于教育來說,詩歌意識具有“雅化課堂”的功能。詩歌的教育不是用詩歌或詩歌創作替代其他教育內容和方法,而是強調教育應當在任何時候、任何方面,都不能遺忘陶冶的精神。因此,讓詩歌走進課堂、走進校園、走進書本,不是為了詩歌而詩歌,而是引入以詩歌為代表的陶冶的教育精神。
薛曉陽老師的《詩風化育 舊語新懷:教育詩詞·盤桓集》作為一本教育詩詞集,以古體詩歌為主要體裁,共有古風篇、文化篇、題記篇、人物篇、游旅篇、情夢篇、從學篇、鄉梓篇、花石篇、剪影篇、輕謠篇和余篇十二篇。包括詩、詞、謠共468 篇,讓我們體驗到吟詠中的教育與浪漫,以及陶冶的教育對我們的生活和心靈的撞擊。
參考文獻:
[1][2][ 德] 卡爾·雅斯貝爾斯. 什么是教育[M]. 童可依,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97,128.
[3] 吳百慧. 論靈感的詩和摹仿的詩—— 柏拉圖《伊安篇》《國家篇》中所闡發的兩種詩歌[J]. 大眾文藝,2010(11):91,195.
[4][5][7] 劉永. 當代詩歌寫作的倫理困境與超越[J]. 遼寧師范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2(05):662-666.
[6] 劉閏之, 傅淳華. 與偉大心靈對話:古典詩歌的教化之維[J]. 教育科學論壇,2024(13):40-44.
作者系揚州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副教授,教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