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家譜的“雙重敘事”表征中華民族“三交”史實

摘要：“譜系法”在人類學學科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人類學家采用“譜系法”，透過對象群體的繁雜文化表象找到社會構成的基本單位，從而細致解剖社會結構及其功能。我國的家譜正是“譜系法”最直觀的文本展示，在新編家譜中存在“雙重敘事”，第一重是“譜內(nèi)敘事”，主要將人限定在血緣關系的網(wǎng)格中，承載著中華民族的基因密碼。創(chuàng)新提出第二重“譜外敘事”，講述“譜外”的生活世界，為國家、為事業(yè)、為家庭、為人生奮斗的故事，在生活、在交往、在交融、在記憶中的史事。以寧夏平羅縣的新編家譜為案例挖掘出大量的“譜外敘事”，從地緣、血緣、家國同構的角度描繪出一部中華民族“三交”的偉大歷史畫卷。

關鍵詞：新編家譜；中華民族；兩重敘事；活化手段

中圖分類號：C95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1-0019-04

The “Dual Narrative” in the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s

Represents the Historical Events of the “Three Integrations”

（Exchanges， Integration and Communic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 Taking the 10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es in Pingluo County as Examples

Yang ZiqiSu Jun

（School of Law，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00）

Abstract： The “genealogical method” holds a very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the discipline of anthropology， by which anthropologists can find the basic units of social composition through the complicated cultural appearances of the target groups， to dissect the social structure and its functions in detail. The family genealogies in China are precisely the most intuitive textual display of the “genealogical method”， and there is a dual narrative in the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es. The first layer is the “narrative within the genealogies”， which mainly confines people to the grid of blood relations， carrying the genetic code of the Chinese nation. It innovatively puts forward the second layer of “narrative outside the genealogy”， which tells the life world “outside the genealogy”， the stories of struggling for the country， cause， family and life; as well as the historical events in life， in exchanges， in integrations and in memories. Taking the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es in Pingluo County， Ningxia as examples， a large number of “narratives outside the genealogy” have been unearthed.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geographical ties， blood relations and the isomorphic structure of family and nation， a magnificent historical panorama of the “three integrations” of the Chinese nation has been depicted.

Keywords： newly compiled family genealogies; the Chinese Nation; dual narrative; revitalization means

就家譜人類學范式的探究而言，“譜系法”是人類學方法革命的起點。由于經(jīng)歷了歷朝歷代的社會動蕩，歷史上傳世的家譜可謂鳳毛麟角，許多家族的世系也因此斷了線、失了傳，所以現(xiàn)存的家譜資料顯得彌足珍貴。新編家譜是以改革開放時間為節(jié)點，通過再次整理和修訂形成的家譜。本文所探究的“家譜人類學”，通過“譜中人”的人物敘事打開其向內(nèi)的現(xiàn)象學，視域由“譜中人”譜內(nèi)的文化價值轉(zhuǎn)向“譜中人”的譜外世界，而“譜外敘事”意在對“譜中人”進行“活化”，以寧夏平羅縣的十部新編家譜為例，通過“活化”的手段——訪談、口述史、田野資料等，以人的社會活動為重點，從“譜中人”的人物敘事中，探尋中華民族“三交”（即不同民族之間交融、交往、交流。編者注）的歷史和實踐內(nèi)涵，以助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

一、譜系人類學探析

十九世紀中葉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人類學的第一個發(fā)展時期，學科研究內(nèi)容主要根據(jù)原始民族或無文字民族的資料，構建、復原全人類特別是某一族群的社會文化發(fā)展歷史。作為文化人類學史上的第一個學派［1］，古典進化論學派吸收了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從進化的角度擬構研究人類文化的起源、發(fā)展和變遷的歷史。譜系法作為此階段中重要的研究手段，既是田野工作最初的標志，也是人類學社會組織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為了滿足田野事象整體性文本書寫的需要，馬林諾夫斯基把“譜系法”發(fā)展成為完善的田野工作方法。譜系法融入田野工作，縮小成與婚姻家庭親屬稱謂直接相關的一個專題研究領域，并且很少被人類學知識文本所提及，屬于被學術知識“遺忘”的概念。作為田野工作“切入點”的手術刀，“譜系法”具有揭示基本社會組織結構和功能的作用，具有世系血緣脈絡的尋根作用。“譜系法”把人類學的“橫向”與“縱向”兩大視角研究結合在一起，不論對原始一些的簡單群體還是發(fā)達一些的復雜社會，都是一種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對于“譜系法”進入民族學人類學學科相對“遺失”狀態(tài)，一個可能的猜測是，隨著民族學學科從進化范式和功能結構范式走出，研究視野急劇膨脹，“譜系法”不再充當有效的方法，在多數(shù)情境中被擱置不用。但是在有些研究對象上，“譜系法”仍然保持著方法甚至方法論的地位。比如在夏商周“斷代工程”項目上，在民族學和民族史的“父子連名家譜”項目上，“譜系法”是最直接的研究方法。在中國從古到今從未中斷的家譜對象的研究上，“譜系法”不僅能直觀地顯示文本，也是發(fā)掘家譜文化蘊藏內(nèi)涵的直接方法。

二、新編家譜的“譜內(nèi)敘事”

平羅縣位于寧夏平原北部、黃河中下游，約在五千年前，就有人類的生產(chǎn)活動。平羅自古為寧夏北境咽喉要塞，各代都設重要軍事機構，陳重兵扼守。1958年至今屬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管轄。2020年，平羅縣戶籍總?cè)丝?74 206人，其中漢族171 827人，占比62.66%；回族101 335人，占比36.96%；滿、蒙古、維吾爾等18個少數(shù)民族共1 044人。通過走訪平羅縣圖書館、地方志辦公室、有關家族等途徑共收集包括《冒氏宗譜》《平羅袁氏家譜》《渠口丁氏家譜》《向前劉氏家譜》《大浦溝袁氏家譜》《黃氏家譜》《任氏家譜》《禹氏家譜》《田氏族譜》《桑氏家譜》在內(nèi)的回族2部、漢族8部共計10部回、漢民族新編家譜。這10部家譜涉及的家族分布在平羅縣各個鄉(xiāng)鎮(zhèn)，幾乎涵蓋了該縣的整個轄域。

回、漢民族家譜中最重要的部分均是世系表，它是族譜區(qū)別于正史、地方志最明顯的標志。在對寧夏平羅縣新編家譜進行調(diào)研的基礎上，在橫向研究中對譜系資源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家譜中“譜系人”出現(xiàn)的位置、親屬制度，承載著血緣關系、姻親關系等信息，每個人都處于一個家庭當中，處于和祖先關系比較密切的聯(lián)絡當中，中國式的個體不可能脫離家庭、社會關系和日常倫理而存在。以“客位”的視角，對家譜進行探索發(fā)現(xiàn)，“譜系人”在家譜中只展現(xiàn)名字、年齡、性別、稱謂、親屬關系等限定的文化信息，是被動的、是“他者”、是“無語”的。家譜譜系最突出的特征是對血緣關系的網(wǎng)格化描述，在中國社會和文化的影響下，產(chǎn)生“差序格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中國人重視的親屬關系和地緣關系。親屬關系是根據(jù)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產(chǎn)生的宗親體系。許烺光認為中國親屬體系的主軸是父子，家譜中的世系圖都以兒子的家庭作為主要的繼承者［2］。從生育和婚姻所結成的網(wǎng)絡，可以一直推出去無窮的人，包括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人物。家族譜系，實際上是把人的社會關系、經(jīng)濟關系和政治關系忽略掉，只存續(xù)血緣關系。這種把人的復雜社會關系網(wǎng)絡割斷的家譜文本，實際上是對于人的“縮小化”和“狹隘化”，不能揭示家譜譜系中“個人”豐富的社會政治身份和人生故事，越是古老的家譜，越是只留有名字的家譜，越無法呈現(xiàn)“人”的真實文化和社會身份，這是“譜系法”應用在家譜研究中的缺憾。

三、新編家譜的“譜外敘事”

“譜內(nèi)敘事”的含義是把生活在家庭和社會里的人編輯到譜系位置上，而“譜外敘事”的含義是把譜系位置上的人“還原”到社會、文化、與人的聯(lián)系之中，呈現(xiàn)其在社會生活中的事業(yè)。新編家譜的“譜中人”如何“活化”？我們把家譜作為平臺，通過田野訪談和實證的“活化”手段講述“譜中人”的“譜外”故事。將限定在血緣關系的“譜中人”擴大到與社會、文化、人之間的多重聯(lián)系中，嘗試發(fā)掘不同民族家譜中蘊藏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多重“交互性”的社會和政治意義。在這樣的聯(lián)系背景下不同民族之間交融、交往、交流，形成目前地緣深層次互嵌的格局，創(chuàng)造了中華民族“三交”故事。

（一）地緣互嵌

通過家譜文獻和口述史研究，在寧夏平羅縣的新編家譜中找到了關于寧夏區(qū)域地緣互嵌格局的前期記憶和實證資料。據(jù)《冒氏宗譜》記載：“寧夏冒氏是征西將軍冒重光的后代，我們也曾回江蘇老家尋根，確實老一輩人與寧夏冒氏族人有書信來往。”據(jù)平羅袁氏族人口述：“我們袁氏家族來自于河南省淮陽縣，我的父親由于上海地下黨被破壞，在國民黨的追捕下逃回到了河南老家，爺爺幫助父親又輾轉(zhuǎn)逃到了寧夏，整整走了半個月。父親到銀川后，在老鄉(xiāng)的幫助下在平羅縣開始新的生活并在此生兒育女。”據(jù)《禹氏家譜》記載：“我們俞氏祖籍在河南，清朝末年寧夏發(fā)生回族起義，朝廷多次派兵鎮(zhèn)壓，有一次派兵時有一禹姓糧臺官押送糧草隊伍至平羅后在此落戶，定居在平羅縣城北門向東二里路田家莊，建房立業(yè)繁衍生息。”據(jù)《大浦溝袁氏家譜》記載：“我們大浦溝袁氏來自山西，這事還得從雍正皇帝開挖惠農(nóng)渠說起。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大理寺卿通智、川陜總督岳鐘琪和寧夏道單疇書等人率百姓開挖惠農(nóng)渠，至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工程全部竣工。當年的移民屯墾大遷徙，袁氏祖先拖兒攜女，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徒步千里，歷經(jīng)艱辛來到寧夏黃渠橋。”通過“譜系法”的溯源和“譜外敘事”的探索可知，寧夏地區(qū)地緣互嵌的歷史悠久，自古以來各地區(qū)、各民族的人民互相嵌入交往，在歷史的長河中逐漸演化成如今交錯雜居的人口分布狀態(tài)，在地緣互嵌上表征出中華民族是多元一體的共同體。

（二）血緣互嵌

從民族演進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族際交往看，交往互動使得族際差異性縮小、共同性增加，導致群體分類難以清晰化。歷史情境中諸多族體的分化、組合及重構，既與族體自身的發(fā)展相關，也與族際交往互動有關。族體間的交往及對不同文化要素的吸納，使得族與族之間難以清晰地區(qū)分［3］，形成血緣的互嵌。平羅縣新編家譜中的血緣互嵌體現(xiàn)在族際通婚上，族際通婚是不同民族身份的異性個體之間締結的婚姻關系。據(jù)《渠口丁氏家譜》記載：渠口丁氏是回族家庭，在家譜中有與漢族通婚的實例，并且漢族媳婦以族人的身份被族譜正式記錄。據(jù)丁氏族人口述：“我爺爺（丁連珍，丁氏五世）與第一任妻子不生育就分開了。漢民在那時候初一至十五有廟會，廟會就是去看戲，我奶奶張秀英那會才十六七歲，長相非常漂亮，經(jīng)常去看戲，在廟會上認識了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是漢族，家里在平羅縣城里做皮匠生意。我的爺爺很喜歡奶奶，就花了很多錢把我奶奶娶回了家。奶奶和爺爺結婚后生了六個孩子。”費孝通先生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書中提出，“從生物基礎，或所謂‘血統(tǒng)’上講，可以說中華民族這個一體中經(jīng)常在發(fā)生混合、交雜的作用，沒有哪一個民族在血統(tǒng)上可說是‘純種’”［4］。在中華大地上繁衍生息的各民族不斷交融匯聚，通過血緣上的互嵌證實了中華民族是多元一體的共同體。

（三）“家國同構”

“家國同構”即家庭、家族與國家在組織結構方面有共同性。家庭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家庭—家族—國家”，這種“家國同構”的社會政治模式是儒家文化賴以存在的社會淵源，古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個人理想，反映著“家”與“國”之間的同質(zhì)聯(lián)系。

“家國同構”是我國古代宗法社會的顯著特征，其均以血親宗法關系來統(tǒng)領，存在著嚴格的家長制。據(jù)《田氏族譜》記載：“在雍正至乾隆年間，田會藍家族為平羅縣農(nóng)田水利建設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卓越貢獻。寧夏道奉旨令田會藍從中衛(wèi)縣前往平羅縣，修建惠農(nóng)、昌潤二渠。田會藍在修渠期間‘恤體民艱，不憚煩勞；披星戴月，未辭辛苦；櫛雨沐風，聿觀厥成’，民眾盛無不贊田會藍的仁義之舉。”大理寺卿通智贈田會藍匾額“任重閭師”。惠農(nóng)、昌潤二渠工程歷時四年，至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竣工，渠成后兩岸開墾良田澆灌面積達4 073頃。田會藍即安家在平羅縣西永惠堡，開創(chuàng)基業(yè)。

近代社會的“家國同構”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覺醒為特征。據(jù)《平羅袁氏家譜》記載：“我的父親（袁萍芝，袁氏一世）被組織通知到上海去接上組織關系后，經(jīng)人介紹到戈登路外國巡捕房當巡捕，同時做黨的地下工作。由于上海黨組織的少數(shù)成員被捕后叛變，使不少共產(chǎn)黨員遭到逮捕和殺害。黨中央被迫從上海遷移到江西瑞金領導全國革命。此時，由于和父親聯(lián)系的同志被捕，黨組織又派人秘密通知讓我父親馬上離開上海，一刻也不能停留，到河南淮陽聽候聯(lián)系。此后，父親為黨的事業(yè)默默無聞地貢獻著自己的一生。”

在現(xiàn)代社會“家國同構”是以實現(xiàn)“中國夢”為目標的，全國將近4億家庭共同努力奮斗，將“中國夢”一步步變?yōu)楝F(xiàn)實。寧夏總面積6.64萬平方公里，沙化土地面積就占到1萬多平方公里，荒漠化較為嚴重。為了因地制宜治理荒漠，各族人民做出了積極的努力。據(jù)《冒氏家譜》記載：1980年，寧夏鹽池縣花馬池鎮(zhèn)沙邊子村農(nóng)民冒賢、白春蘭聯(lián)合本村10戶人家，進駐當?shù)厝朔Q“一棵樹”的不毛之地。20年來，他們帶領全家人累計種樹6萬多棵，封沙育苗900畝，治理沙漠2 200畝。他們創(chuàng)造了“三行治沙法”林草栽植技術，即以黃土擋沙、以柳固沙、栽植棗樹楊樹防沙。在冒賢夫婦的努力下，過去的“一棵樹”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林”，冒賢卻因積勞成疾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各個家族和族人對國家的貢獻各不相同。原本只出現(xiàn)在氏系錄上的名字，通過“譜外敘事”講述了“家國同構”的感人故事。

四、結語

家譜不僅是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也是探索揭秘中華基因密碼的重要讀本，其所承載的信息為學術研究提供了珍貴的歷史依據(jù)。我們通過田野調(diào)查收集到十部平羅縣新編家譜，這些家譜不僅記錄了家族成員的繁衍世系，更通過敘事，將那些被限定在世系錄中的“無言語”個體，帶入了“譜外”的生活場景。在這一過程中，挖掘出一個個生動的人物故事，這些故事與國家、時代之間都存在著緊密聯(lián)系，共同構成了家族、社會乃至整個國家豐富的歷史。顧頡剛指出，在數(shù)千年的歷史演變中，中國境內(nèi)確實形成了一個客觀存在的民族整體，如他所說“中華民族是一個”，實際上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實踐基礎，它歷經(jīng)先秦時期的融合發(fā)展，到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由多民族融合而成的實體，并有了“一個”的意識［5］。作為譜系研究領域的延伸，“譜外敘事”為深入探討各民族新編家譜中蘊含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案例提供了重要的思路。通過對這些案例的研究，我們能夠更直觀地理解中華民族在多樣性中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格局，以及各民族間深厚的命運共同體意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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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潔，楊博皓.區(qū)分與交融：互動中的族群性與族群邊界再探討［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6）：138-146.

［4］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M］.修訂本.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3：42-43.

［5］李政君.費孝通與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之爭探微：兼論顧頡剛的“古史”觀念［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4（1）：122-130.

作者簡介：楊子琦（1996—），女，回族，寧夏銀川人，寧夏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族志與社會。

蘇軍（1981—），男，回族，寧夏中寧人，寧夏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社會研究與社會變遷。

（責任編輯：馮小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