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近年來,二次創作類短視頻蓬勃興起,相關的版權問題也逐漸凸顯,并日益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文章基于中國裁判文書網31份裁判文書,深入分析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司法實踐現狀,發現存在“爭議焦點較為集中,認定標準不一”“以一審裁判為主,原告勝訴率較高”等問題,并進一步結合立法現狀分析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認定困境,提出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認定標準建議,為司法實踐提供參考,以更好地保護影視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促進短視頻產業的健康發展。
[關鍵詞]合理使用;二次創作;短視頻;認定標準
隨著信息技術的飛速發展,在以互聯網為媒介的開放式創新環境下,受眾接觸、復制和使用作品的方式越來越多元化,短視頻憑借其獨特的魅力,迅速進入廣大受眾視野。因受眾面廣、制作成本較低,短視頻一經發布,便迅速獲得高流量,吸引大量受眾觀看、點贊和分享,進而為創作者帶來豐厚的收益。然而,關于短視頻的版權問題不斷涌現,尤其以原作品為基礎進行創作的二次創作類短視頻越來越多,與其相關的著作權侵權案件也日益遞增。在這些相關案件中,權利人通常以侵權人侵犯其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來提起訴訟,而侵權人通常以其行為屬于合理使用來進行抗辯。
一直以來,我國著作權法對合理使用的判斷標準采取以“三步檢驗標準”為主的封閉式列舉模式。《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充分發揮知識產權審判職能作用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和促進經濟自主協調發展若干問題的意見》將“作品使用行為的性質和目的、被使用作品的性質、被使用部分的數量和質量、使用對作品潛在市場或價值的影響等因素”作為判定某一行為是否為合理使用的參考因素,并由該“四要素分析法”延伸出“轉換性使用”標準。至此,我國著作權相關法律法規關于合理使用的判斷標準包括法定情形、“三步檢驗標準”“四要素分析法”以及“轉換性使用”等。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司法實踐對合理使用的裁判標準出現“同案不同判”的情形,不利于提升司法公信力和有效落實與發展產權制度。因此,文章立足近兩年相關的司法裁判案例,分析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司法實踐現狀和認定困境,并提出建議,為司法實踐提供參考。
一、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司法實踐現狀
文章搜索中國裁判文書網,選定“民事案件”,以“信息網絡傳播權”“二次創作”以及“短視頻”為關鍵詞進行裁判文書檢索,截至2024年9月25日,共檢索得到31份有效裁判文書,時間跨度為2020年—2023年,其中有一審裁判文書21份,二審裁判文書10份,如表1所示。筆者對這些有效裁判文書進行細致分析,發現關于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案件數量隨時間發展呈現增長趨勢。值得注意的是,以2021年6月1日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正實施為時間節點,修正實施前,有一審裁判文書3件,二審裁判文書1件;修正實施后,有一審裁判文書18件,二審裁判文書9件,二審裁判中關于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案件的比重明顯提升。
基于檢索到的裁判文書,結合各級法院對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案件梳理的爭議焦點、認定依據以及裁判結果,筆者歸納總結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司法實踐現狀主要如下。
(一)爭議焦點較為集中,認定標準不一
綜合審視現有的相關案件,筆者發現,創作者的剪輯、內容搬運等短視頻編輯活動,并非孤立偶發的行為,而呈現一種具有規律性和重復性的操作模式。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相關案件的高度類型化以及爭議焦點的顯著同質化。一方面,由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引發的侵權糾紛層出不窮,形成大量的相關案件;另一方面,這些案件在訴訟主體、事實基礎以及爭議核心等方面,呈現相似性。也就是說,同一原告可能就不同作品向同一被告提起訴訟,或就同一作品向不同被告發起訴訟,甚至就不同作品向不同被告提起多重訴訟。
具體而言,這些侵權糾紛案件的爭論主要聚焦于兩大核心點:一是被告的行為是否構成侵權,其復制與使用行為能否依據合理使用進行正當化以及能否根據我國著作權相關法律法規進行合法認定[1];二是若侵權行為成立,侵權人應如何具體承擔相關責任,損害賠償的范圍又如何被合理確定。鑒于文章的核心議題聚焦于合理使用的認定標準,因此,筆者將重點討論被告對涉案作品的復制與使用行為是否構成合理使用。
筆者認為,分析合理使用在二次創作類短視頻相關司法實踐中能否發揮作用,關鍵在于探究法院在裁判過程中所依據的標準與邏輯。由此,文章基于中國裁判文書網,篩選31份具有代表性的有效裁判文書作為研究樣本,系統梳理法院在裁判中對合理使用認定標準的運用情況,具體如表2所示。
表2顯示,我國司法實踐目前針對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認定標準呈現多樣化特征,這在一定程度上與既定法律事實有所差別。其中:法院沒有對合理使用做出正面回應,直接認定侵權的案件數量有9件,占比達到29.03%;法院采用法定情形+“四要素分析法”、“三步檢驗標準”+“四要素分析法”、“轉換性使用”+“四要素分析法”的復合標準綜合判定的案件數量有19件,占比達到61.29%。
(二)以一審裁判為主,原告勝訴率較高
目前,基于我國著作權法,筆者對31份具有代表性的有效裁判文書按照時間順序進行梳理,在2021年6月1日前,共有3件相關案件,且均為一審裁判;在2021年6月1日后,共有28件相關案件,其中一審裁判案件共計18件,占比64.29%,二審裁判案件共計10件,占比35.71%。在2021年6月1日前的3件相關案件中,2件為原告勝訴,1件為被告勝訴,原告勝訴率達66.7%。在2021年6月1日后的28件相關案件中,原告勝訴案件數量為18件,原告勝訴率達64.29%;被告勝訴案件數量為10件,被告勝訴率為35.71%。
由此可見,以2021年6月1日為時間節點,在我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實施前后,在相關案件中,原告勝訴率有所下降,但因研究樣本數量存在一定的欠缺,結果的參考價值有限。從被告勝訴率和二審案件改判的認定標準來看,當前我國司法實踐對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認定標準是保守的。
二、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認定困境
(一)“三步檢驗標準”和“四要素分析法”有待細化
《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確立的“三步檢驗標準”,作為著作權制度界定合理使用的國際通用標準,明確規定合理使用必須限定在特定情形下,且這些使用行為不得妨礙作品的正常利用,也不應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我國著作權法吸納了這一原則,旨在擴展合理使用的邊界,以促進作品的社會價值和公共利益的最大化[2]。然而,在司法實踐中,“三步檢驗標準”的三個構成條件凸顯高度的原則性和抽象性,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具體明確的操作指南。換言之,司法實踐缺少統一明確的判定準則,導致類似案件可能會因法官理解和司法適用的差異而產生不同的判決結果,從而加劇司法的不確定性,對司法的公信力構成挑戰。
為了適應開放式創新環境,完善缺乏一般性原則的封閉式列舉型立法模式,我國借鑒“四要素分析法”。“四要素分析法”并非直接列出具體的合理使用情形,而為合理使用認定提供一個框架性的思考路徑,涵蓋作品性質、使用目的、市場影響以及引用適度四個核心要素。這四個核心要素雖然為司法分析提供了方向,但在實際操作中卻缺乏明確的量化標準,也未明確各自的權重差異,因此難以被直接套用為具體的判定準則[3]。
同時,“四要素分析法”與“三步檢驗標準”在某些方面也存在共通之處,這強調個案判斷需要綜合考慮多種因素。由于不同地域在文化背景、市場環境等方面存在差異,“四要素分析法”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可能會遇到問題。這要求我國著作權相關法律法規結合我國的實際情況,創造性地發展出更加符合我國國情的著作權合理使用認定方法。此外,由于著作權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任何一種單一的判斷方法都難以涵蓋所有可能的情形[4]。因此,在著作權合理使用的認定過程中,法官要具備豐富的專業知識和深厚的實踐經驗,能夠靈活運用各種法律原則和方法,對每一個案件進行細致的分析和判斷。同時,我國著作權相關法律法規也要不斷推動立法理論和實踐的創新發展,以更好地適應數字化時代著作權保護的新需求。
(二)合理使用限定條件過于籠統
我國著作權法在明確規定十二種具體情形下的著作權合理使用范圍的同時,也設立有相應的限定條件,旨在確保這些使用行為不會侵犯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根據法律規定,任何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而使用其作品的行為,應當指明作者姓名或者名稱、作品名稱,并且同時滿足兩個條件:一是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二是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
然而,在實際操作中,相關界定并不夠明確,這導致司法實踐對合理使用判定存在一定的困難。特別是在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認定中,由于限定條件的模糊性,且法官在審判過程中依賴自身的主觀判斷和自由裁量來解讀和適用這些限定條件,從而加大司法裁判的復雜性和難度,可能導致類似案件在不同法院或不同法官之間出現不同的判決結果,影響法律的統一性和權威性。
(三)“適當引用”存在分歧
我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第一款第二項明確規定,“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作為合理使用的十二種法定情形之一。這一條款在二次創作類短視頻中具有一定的適用性和關聯性,因此,當涉及二次創作類短視頻的合理使用爭議時,侵權人常會引用這一條款來辯護,主張自身行為的合理性。
盡管這一條款在二次創作類短視頻中具有一定的適用性,但司法實踐在具體適用過程中仍面臨諸多分歧和挑戰。第一,關于“介紹、評論或說明目的”的認定,即引用的作品是否真正用于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司法實踐對此存在不同的理解和解釋。一些侵權人可能將引用行為視為簡單的復制粘貼,而并非出于真正的介紹、評論或說明目的,這就涉及對侵權人主觀意圖的判斷和認定[5]。第二,關于“適當引用”的認定,即引用的程度和內容是否適當,也存在一定的爭議。法官對“適當引用”需要綜合考慮引用的數量、比例、重要性、對原作品的影響等多個因素。在司法實踐中,由于缺乏具體的量化標準,法官在判斷“適當引用”時往往依賴自身的主觀判斷和自由裁量,這導致類似案件在不同法院或不同法官之間可能出現不同的判決結果。
三、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認定標準建議
(一)明確原則性司法認定標準
由樣本統計數據可知,在當前的司法實踐中,關于合理使用的司法認定標準呈現一種紛繁復雜的情況。這主要源自司法實踐采取多樣化的判斷方法。部分司法實踐嚴格遵循法定的“三步檢驗標準”,通過對作品的使用目的、性質、數量以及對原作品市場的影響等因素進行逐一分析,以判定是否構成合理使用。部分司法實踐則在“三步檢驗標準”的基礎上,引入“四要素分析法”,通過增加考量維度來豐富和細化裁判的說理過程。還有一些司法實踐以“四要素分析法”替代“三步檢驗標準”,并將“四要素分析法”作為主要的判斷依據。這種標準不一的司法實踐,不僅導致法律適用的不一致性,也加大司法裁判的不確定性,對當事人而言,更可能引發不必要的法律爭議和誤解[6]。因此,筆者認為,為了維護法律的統一性和權威性,應當明確并統一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合理使用的司法認定標準。
“三步檢驗標準”和“四要素分析法”作為主流認定方法,為合理使用提供了原則性的指導。然而,需要強調的是,這并不是對合理使用具體情形的無限制擴張,相反,它們實際上構成一種對合理使用的合理限制,確保在尊重和保護原創作品的同時,鼓勵文化和知識的傳播與創新。為了更有效地解決這一難題,司法實踐要通過司法解釋等立法方式明確合理使用的認定路徑。在判斷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對原作品的使用是否構成合理使用時,司法實踐要對照我國著作權法列出的具體情形進行審查,若待審查的使用行為不屬于這些具體情形,則進一步考慮其是否符合“三步檢驗標準”和“四要素分析法”等原則性認定標準[7]。可以說,這些原則性標準實質上是對具體情形的補充,遵循法學基礎理論中的“窮盡規則方能適用原則”。具體來說,司法實踐需要明確“三步檢驗標準”和“四要素分析法”的具體認定規則,并為每一個認定步驟提供量化的操作辦法,特別是對市場要素和適度引用要素這兩個相對模糊且重要的認定要素,更應該進行量化分析,以提高認定的準確性和公正性。
(二)完善合理使用限定條件相關解釋
在“三步檢驗標準”的框架下,司法實踐進入判定的第二步,關鍵在于評估特定使用行為是否對原作品的正常使用構成影響。對正常使用這一概念的理解,筆者支持這樣的觀點:在合理使用的范疇內,任何對作品的使用都不應妨礙到權利人對其作品享有的具有經濟效益或潛在經濟效益的著作權使用權利[8]。這些權利包括但不限于復制、發行、演繹等,均應當完全歸屬于權利人所有,但如果二次創作類短視頻部分使用原作品且表達意思不同則不應被視為影響原作品的正常使用。
在這一邏輯下,判斷使用行為是否合理的核心要件,在于審視該行為是否構成對權利人權利的不當行使。這里的不當行使,指任何可能削弱或侵害權利人對其作品進行正常經濟利用的行為。這種行為可能包括未經授權地對作品進行復制、改編、傳播等,進而剝奪權利人從其作品中獲取經濟收益的機會。因此,在評估使用行為是否影響原作品的正常使用時,司法實踐必須密切關注該行為是否涉及對權利人權利的不當行使,如果確實存在這樣的不當行使,那么無論其對原作品正常使用的影響程度如何,都應當被認定為違反合理使用制度的原則。
具體到二次創作類短視頻,若未經授權擅自使用他人享有著作權的作品,即可能構成對原作品著作權的不當行使,因為這種行為可能阻礙原作品的正常使用,即使這種阻礙可能表現為程度上的“大小”而非“有無”。此外,權利人擁有對其作品的壟斷權,包括復制權、演繹權與改編權等,未經授權的使用行為,則侵犯權利人的權利,并影響他們應享有的經濟收益。因此,這種未經授權的二次創作行為不能被認定為合理使用,也不符合合理使用制度的條件。
(三)細化“適當引用”判斷標準
在現行的法律框架內,二次創作類短視頻往往與“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這一法定情形相關聯。司法實踐對這一條款的準確理解和應用,關鍵在于明確界定“為介紹、評論或說明目的”以及“適當引用”的具體標準。
第一,關于“引用的目的”,即“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這要求短視頻引用他人作品必須出于正當的、有益于公眾了解或評價原作品的目的,或者是為了闡明某一特定的觀點、問題或現象。在判斷時,司法實踐可以結合“四要素分析法”中的“使用的目的與性質”這一要素,分析引用原作品的真實意圖和實際用途,確保引用行為符合法律規定的正當性要求。第二,關于“適當引用”的“適當性”標準,這涉及引用內容在原作品中所占的數量和質量的問題。在二次創作類短視頻中,引用內容應當合理、有限,不能過度引用,導致原作品的核心內容被侵占,從而形成市場替代效應[9]。同時,引用內容也應當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準確反映原作品的核心觀點或特色。在判斷時,司法實踐可以參照“四要素分析法”中的“所使用部分在原作品中所占的數量和質量”這一要素,結合引用內容的長度、重要性等因素進行綜合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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