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對消費社會的困境,齊澤克以拉康的精神分析、黑格爾的辯證法以及馬克思主義為根據,提出了激進的行動觀。但是,由于形式大于內容的理論進路以及普遍寓于特殊的理論邏輯,使其行動觀最終滑向空無。為使其行動觀回歸現實,需要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礎上,反思齊澤克的形式化分析,將空洞的行動轉化為更為切實可行的勞動,以為走出消費社會的現實困境并推動人與社會的共同發展提供一定的借鑒。
[關鍵詞]齊澤克;消費社會;行動;勞動"" [DOI]:10.20122/j.cnki.2097-0536.2025.01.013
一、激進行動:齊澤克行動觀的內涵
隨著生產力與科技的發展,人類社會從“生產不足”邁向“生產過剩”。為消化創造出來的過剩財富以穩固資本主義統治,“消費社會”應運而生。然而,這樣的社會非但沒有給人類帶來解放,反而將人類更深地困于資本的牢籠。齊澤克正是站在這樣的時代高地上,提出了激進的行動觀,力圖在現實維度揭穿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虛偽面紗。
(一)消費異化的現實結構
面對消費社會的異化問題,齊澤克從索恩·雷特爾的商品交換結構出發,將拉康的精神分析引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以揭示資本主義消費異化的發生機制。
齊澤克洞察到,消費主義造成了超我律令與本我享樂之間的“短路”。因為在消費社會中,人們所關注的焦點,往往既非商品的使用價值,亦非商品的符號價值,而僅僅是某種冠以“滿足自我”之名的體驗。表面看來,這種消費實現了個人的自由,但齊澤克卻認為這反而墜入了更深層次的意識形態操縱—他尖銳地指出:消費社會“非但沒有把我們從現存的社會秩序的壓力下解放出來”,反而“完全依附于超我的要求”[1]15。這是因為消費社會正將消費編織進生產的秩序,以使消費本身也變成一項義務。由此,消費社會讓對消費(本我享樂)的追求屈從于資本增值邏輯(超我律令)的運行。
齊澤克承接索恩·雷特爾對商品交換的闡釋,他分析道:“在商品交換的結構中,有可能發現先驗主體:商品形式包含了康德式先驗主體的解剖和骨架”[2]22。齊澤克認為:在實際的商品交換中,參與者即使對經驗的貨幣一清二楚,明白自己的行為無非是出于利己的考量;可一旦用貨幣進行交易時,貨幣仿佛又成為某種先驗而崇高的存在,并使個體也在無意識中參與了社會勞動的整合。質言之,在商品交換時,個體處于認知與行為的分裂之中,而且恰恰是行為塑造了真實的生存狀態。
隨后,齊澤克進一步用拉康的精神分析來解讀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如果說索恩-雷特爾所指認的商品交換結構指示出消費社會的先驗框架,那么拉康意義上的對象a(objet petit a)則構成了消費社會的運行動力。在拉康的精神分析中,個體必須放棄一部分享樂(jouissance),以獲取社會承認,而被遺留下來的享樂則成為剩余享樂即對象a。在拉康看來,剩余享樂來自無定性的實在界,所以任何對它的規定性滿足都必然失敗,因而它會驅使個體不斷地欲求某物。齊澤克借此將剩余價值與剩余享樂聯立—資本不斷追逐著剩余價值,一如個體不斷追逐著剩余享樂。正是作為資本增值邏輯的超我律令要求個體不斷追求剩余享樂,以攫取剩余價值,所以消費社會才能獲得源源不斷的動力。由是,消費社會完成了對人類生存境遇的塑造。
(二)先破后立的行動策略
面對消費異化的現實結構,齊澤克將黑格爾的辯證法注入拉康精神分析與馬克思主義,并提出了激進的行動策略—第一步,是從現存的象征秩序中進行笛卡爾式的回撤,即對既定象征秩序的“懸置”;第二步,是以拉康意義上的行動(act)重塑主體,即對全新象征秩序的“創造”。
首先,真正的行動“如果不是冒險暫時地‘懸置大他者’,懸置保證主體身份的社會—象征網絡,就不會出現真正的倫理行動”[3]365。在齊澤克看來,真正的行動必須變成對整個資本主義框架結構的否定。為此,他借助黑格爾的辯證法,以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命題來反思主體。由于在消費社會中,主體是一個受消費異化的主體,所以,齊澤克的第一步就是否定這一主體位置。他認為,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蘊含著黑格爾意義上的純粹否定的力量—個體通過普遍懷疑的“我思”,斬斷了對象征秩序的認同,即拋棄了受消費異化的身份,轉而成為純粹與自我相關的否定性的存在。簡言之,齊澤克的第一步,就是回到無法被象征秩序界定的實在界。
其次,在經歷對既定象征秩序的“破”之后,齊澤克的第二步便是以拉康意義上的行動去創造新的象征秩序,塑造新的主體,即“立”。由于行動顛覆了原先的象征秩序,回到了實在界,所以在原先的象征秩序內就無法理解它,相反,只有在行動發生之后才能回溯性地把握。[4]依此邏輯,為了塑造新的主體,個體的身份建立就要從消費的異化中掙脫出來,即個體不再屈從于資本增值邏輯的超我律令。換言之,齊澤克要求個體擺脫認識層面的意識算計而遵循行動層面的無意識運作。
二、滯留空無:齊澤克行動觀的局限
不過,由于齊澤克的行動始終停留在空無,因而難有實現的可能。一方面,是因為齊澤克過于倚重拉康的精神分析,忽視了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這是他形式大于內容的理論進路之必然;另一方面,是因為齊澤克以黑格爾的辯證法為視角來尋找行動主體,將目光轉向了社會的被排除者,尤其是“無實體的主體”[3]190,導致他的目標主體模糊不清。
(一)形式大于內容的理論進路
齊澤克的行動觀雖“指出了最重要的一點,即革命作為欲望的對象是不可及的,但作為驅力的對象總是可以實踐的”[5],但對于具體的行動方法,齊澤克依然語焉不詳。
對精神分析的倚重,使齊澤克從形式層面來理解社會運動,這就帶來了“非歷史”的風險。首先,齊澤克將剩余價值與剩余享樂聯立。在他看來,商品交換中的資本積累體現為不斷獲取剩余價值的“沖動”,這與剩余享樂同構同源,因為兩者都是獲取目標對象的重復性行為。但問題在于,馬克思所說的剩余價值并非一個結構性概念,而是一個現實的經濟范疇。因為,剩余價值會隨著平均利潤率的變化而變化,而非與結構穩定的剩余享樂同源。同時,馬克思也借由剩余價值與平均利潤率的關系,科學地論證了社會主義必將取代資本主義的規律。但當齊澤克將剩余價值與剩余享樂比附時,他便用定量(剩余享樂)取代了變量(剩余價值),用精神分析的對抗性結構取代了社會歷史變遷的矛盾運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阻塞了馬克思所指出的現實變革路徑。
其次,由于齊澤克將剩余價值非歷史化,他便將期望押注在偶然性的事件(event)之上。齊澤克認為,出乎意料的事件是顛覆象征秩序的契機。因為象征秩序是建立在閹割享樂(壓抑實在界)的基礎之上的,這意味著象征界本身并不完整(否則就不會有剩余享樂),而行動恰恰是借助事件才得以回到實在界,以期重新建立象征秩序。這種行動觀使得齊澤克的行動陷入了一種悖論:一方面,行動是必然的,因為這是象征界與實在界對抗性結構使然;另一方面,行動又是偶然的,因為行動不得不借助意外的事件。由此,齊澤克的行動就懸置在必然與偶然的矛盾張力中。
(二)普遍寓于特殊的理論邏輯
齊澤克以象征界與實在界的對抗性結構為起點,闡發了形式大于內容的行動路徑。為了給該行動路徑匹配相應的行動主體,齊澤克則以黑格爾的辯證法為支撐,將象征界與實在界的對抗性結構進一步深化為“特殊”與“普遍”的辯證關系,提出了“特殊的普遍性”(specific universality),并據此將目光聚焦于“被排除者”。
齊澤克以美國社會中的貧窮黑人單身母親為例,指出她們雖然只是“特殊”的人群,但卻占據了“普遍”的位置—美國社會的階級、種族與性別問題匯聚于此。[6]332在他看來,“被排除者”作為象征秩序運行的“剩余”,被滯留在實在界中,預示著象征界本身的不完整以及被顛覆的可能。但問題在于,遭受資本主義壓迫的人并不等于能夠反抗資本主義的人。馬克思之所以將無產階級稱為資產階級的掘墓人,不僅是因為無產階級受到資產階級的壓迫,更是因為無產階級掌握著最先進的生產力武器。而齊澤克只是強調象征秩序的壓抑性,而忽視了主體反抗的可能性。正因如此,齊澤克才將“無實體的主體”,即“沒有任何肯定性內容的純粹可能的空無”[3]190,視為拉康意義上的行動主體,即$。這種純粹的否定性固然具有顛覆一切的巨大威力,可一旦踏入現實的領域,就會面臨舉步維艱的窘境—現實中并不存在一塊象征秩序的飛地,好讓主體淪為空無。并且,這種對純粹否定性的追求是如此的嚴苛,“以致沒有任何經驗行動者可以滿足其規定”[7]。在齊澤克繁雜抽象的話語之下,實踐之維的空洞顯露無遺。
三、重回勞動:齊澤克行動觀的借鑒意義
面對消費社會的異化問題,不僅需要借助象征界與實在界的對抗性結構,來明確齊澤克意義上的實在界的勞動(行動);更需要通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來明確作為“特殊的普遍性”的象征界的勞動。這對強調勞動對人的解放意義以及推動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方面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一)明確實在界的勞動
所謂實在界的勞動,就是無法為象征秩序所規定的勞動,即無定性的勞動。馬克思認為:“勞動是活的、塑造形象的火”,這種如同活火的“易逝性”“暫時性”,正是勞動的無定性所在。[8]331但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實在界的勞動受到象征秩序的閹割而被異化為資本增值的工具,所以“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9]91消費社會更是如此:人在消費中耗費的力量越多,其親手創造的異化力量就越強大。與之相對,馬克思認為,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才能真正擺脫資本邏輯強加于人生上的枷鎖,才能徹底實現對異化勞動的揚棄。
由此可見,齊澤克的結構化分析,指示出無定性的勞動對人的自由發展的意義,并在表現形式上與馬克思對非異化勞動的分析形成呼應,因而,需要借鑒齊澤克的思考,明確實在界的勞動之歸旨,為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發展提供長遠的指引。但是,實在界的勞動形式依然無法為現實的變革提供充足的理論支撐,所以,必須回到受具體的生產秩序規定的勞動,即象征界的勞動,才能為超越消費社會的桎梏找尋可能。
(二)立足象征界的勞動
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的勞動時指出:“‘勞動’,按其本質來說,是非自由的、非人的、非社會的、被私有財產所決定的并且創造私有財產的活動。”[9]254可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的普遍狀態就是“非自由”的規定性。而在消費社會中,由于消費成為資本增值的手段,所以消費的普遍狀態也同樣是“非自由”的規定性。因此,與其他再生產環節相比,原先被排除的“特殊”的消費,此時取得了“普遍”的生產地位,具有了齊澤克所說的“特殊的普遍性”。
立足象征界的勞動,必須從消費被納入生產秩序的社會歷史條件出發,以謀求其對資本主義生產秩序的反抗。正如柄谷行人所言,“勞動運動只有作為消費者運動才能克服局部的界限而成為普遍”[10]17,作為“特殊的普遍性”的消費之所以具有顛覆性的意義,是因為其作為生產勞動的變式,呈現為“拒買運動”。這種“拒買運動”,“對于資本來說是很恐怖的”[10]257,因為“資本和國家可以抑制勞動者的罷工和武裝起義,但絕不可能抑制不買—不賣運動”[10]259。由是,消費社會塑造的消費主導型生產模式最終反對資本主義生產秩序自身。
在以“特殊的普遍性”的消費來顛覆資本主義生產秩序后,還需要重構新的生產秩序。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9]120由此可見,唯有積極揚棄私有財產,才能回到無定性的勞動狀態,以實現人的自由與解放。這就要求國家和社會的介入,要求堅持社會主義公有制,保障勞動者對勞動資料的獲取與控制,不斷擴大勞動對人改造作用。如此,象征界的勞動不僅以消費的反作用模式,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生產秩序的顛覆;更以變革生產資料所有制為主的形式,創造了全新的生產秩序。
綜上,在堅持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基礎上,反思并改造齊澤克的行動觀,具有重要價值。一方面,從人類解放的長遠事業出發,需要明確實在界的勞動,用無定性的勞動來深化馬克思對非異化勞動的思考,形成對人的自由發展的指引;另一方面,從具體的生產秩序出發,需要立足象征界的勞動,用規定性的勞動來改造物質生活,實現對現實生存境遇的改變并推動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
四、結語
齊澤克作為文化理論界的明星,借由拉康精神分析的理論框架,重鑄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并在此基礎上接續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批判傳統。面對消費社會的困境,齊澤克認為:資本增值的超我律令與個體的本我享樂發生了“短路”,使得個體能被隱蔽地規訓為受制于意識形態的生產要素。對此,齊澤克提出了激進的行動觀,以謀求顛覆資本主義象征秩序。然而,由拉康精神分析和黑格爾辯證法所煉鑄的否定性邏輯,致使他的行動觀最終滯留于純粹的空無,從而喪失了真正變革現實的能力。因此,為使齊澤克的行動觀回歸現實,需要回到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將原本空無的行動轉化為更加切實可行的勞動,并以此為走出消費社會的異化困境提供一定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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