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簡稱“非遺”)保護理念的發展歷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演進路徑。具體說來,就是從項目本體保護向項目整體保護,進而向項目生態及非遺整體生態的保護演進,反映了我國在非遺保護理念上的不斷深化。
我國的非遺保護在實踐中主要是按照類別進行專項保護。然而,遺產項目在實際存續狀態中往往互相交織,錯綜復雜。如果只專注專項保護而忽視整體保護,很可能造成非遺項目被人為割裂和拆解。在實踐工作中這種情況屢有發生,造成了遺產項目本身的真實性和完整性的損害。如表演藝術中的戲劇、曲藝項目大多涉及文學、音樂、舞蹈、美術以及民俗等多個領域。僅以皮影為例,就涉及說唱、戲曲、音樂、美術、技藝、民俗等,對皮影的保護應包括皮影藝術全部內容和形式,否則民間美術只關心圖案設計,傳統技藝只關注制作工藝,戲曲專業只關注演唱和表演,民俗專業只關心社會功能等,就很難使保護取得成效[8]。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將非遺定義為“被各社區、群體、有時是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的各種實踐、展現、表達、知識和技能,以及與之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制品和文化空間”[9],表明了“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目的是以全方位、多層次和非簡化的方式來反映并保存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它涉及整體性文化的各個方面,幾乎包括了傳統和民間文化的所有表現形式,而不僅僅是個別文化形式的有限綜合”[10]。在我國最初的非遺保護工作中,為了便于申報和評審工作,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的5大非遺類型分解為10大類,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早期偏重項目本體即單體保護的意圖,如建立四級非遺名錄體系。這一策略確實有利于篩選和梳理龐雜的非遺資源,但也產生了將原本的整體項目拆分為多個單項進行申報,從而增加項目申報數量的情況。如將古琴藝術拆分為演奏和斫琴技藝,將草舞龍分拆為民間舞蹈、草編技藝、民俗活動等不同項目。非遺本身是一個綜合體,具有復雜性和關聯性特點。以閩浙木拱橋為例,如果僅作為文物建筑進行保護,只需要維持橋體原狀,保持安全穩固延年益壽即可,而作為非遺則既要傳承其建造技藝,還要保育橋林、保護橋神祭祀活動和日常的走橋民俗活動,以及維系交通功能之外的休閑、聚友、集會、商貿等功用。文化空間是非遺5大類別之外另一重要類別,指在特定的時空條件下的文化活動,表明非遺項目與空間和時間的相互依存性和關聯性。例如,廟會就是一種典型的文化空間,是在一定的時間與空間中舉行的民俗活動。文化空間也可以泛指傳統文化從產生到發展都離不開的具體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例如侗族鼓樓及廣場就是侗族大歌特定的文化空間;再如每年農歷四月二十三至二十五在蒼山洱海一帶白族民眾環繞著 “佛都”(崇圣寺)、“神都(圣源寺)和“仙都”(洱海祠)進行宏大的祭拜、游行和慶祝活動——繞三靈(又稱繞山林),凸顯了時空要素在非遺保護中的重要性。此外,文化空間的概念也滲透到非遺的一般項目中,即在關注非遺項目本體的同時,也要同時關注其時空特征,要突出其時間性、場所性、地域性、流變性和傳播性等屬性,這是形成非遺多元性、多樣性、獨特性、唯一性的重要原因。
非遺整體性保護的理念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方面源于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對相關環境的整體保護,指在保護文化遺產本體的同時,還要保護與其“相互關聯和相互依存的關鍵因素”乃至整個“生態系統”,甚至包括“管理方案”與“長期的立法、監管或制度保護”[11]。1964年《威尼斯憲章》提出了整體性保護理念,要求對建筑和古跡不能與其所見證的歷史和其產生的環境分離,包括文化遺產所具有的歷史、科學、情感等方面的內涵和文化遺產形成的要素,如街區應該包括居民的生活活動和與之相關的所有環境, 這樣才能體現出遺產的完整風貌;文化地景、歷史名鎮或其他活態遺產中能夠體現其顯著特征的種種關系和能動機制也應予以保存。另一方面,整體性也源于非遺自身的特性。“‘整體性’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特征,因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本身就具有整體性,不同的文化事象互相關聯、互相影響,而非物質文化遺產與其孕生其中的自然人文環境又息息相關,密不可分。正是基于整體性保護理念,中國開展了以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為核心的文化生態保護區建設實踐”[12]。非遺的活態性、傳承性等屬性賦予了非遺整體性保護以特殊內涵。如活態性表現為項目要素之間及項目與外部環境之間的關系是不斷發展變化的,需要不斷取得動態平衡;傳承性表明人作為非遺的載體貫穿于整個活動中,任何對人的影響因素都轉化為對非遺整體的影響因素,因此非遺的整體性保護離不開對持有人、傳承人及傳承活動的保護。正是考慮到非遺需要整體保護的實際情況,國家在建立項目名錄制度的同時,還配套建立了四級傳承人名錄制度。
文化生態區建設是整體性保護理念發展的必然結果,“標志著我國文化遺產保護工作進入一個活態、整體性保護的新階段”[13]。在此之前,文化遺產界已經取得一定的經驗。如在物質文化遺產領域,人們對建筑遺產的保護已經從建筑實體擴展到建筑空間、環境的整體保護,從歷史上某一特定風格的保護發展到對建筑演變的歷史痕跡的保護,即將時間因素結合進空間保護之中。同時保護的規模和邊界不斷擴大,如從文物保護單位擴展到名城名鎮、歷史街區、傳統村落。文化生態區的理念還受到20世紀興起的生態博物館思潮的影響。生態博物館(Eco-museum),也稱露天博物館、社區博物館,最早于1971年由法國人于格·戴瓦蘭(Hugues de Varine)和喬治·亨利·里維埃(Georges Henry Riviere)在國際博協第9屆大會上提出。它是一種以特定區域為單位、沒有圍墻的“活體博物館”,其“生態”的涵義既包括自然生態,也包括人文生態,強調保護、保存、展示自然和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完整性和原生性,以及人與遺產的活態關系。生態博物館強調“遺產應該原地保護,而不是將遺產博物館化”,并“融合了對該社區所擁有的文化和自然遺產的保存、展現和詮釋功能,并反映某特定區域內一種活態的和運轉之中的(人文和自然)環境,同時從事與之相關的研究。”[14]相對于以“建筑+收藏+專家+觀眾”為特點的傳統博物館而言,生態博物館突出“地域+傳統+記憶+居民”。生態博物館順應了當代人類生態環境保護意識日益覺醒和高漲的潮流,也順應了將文化遺產權和解釋權歸還原住地和原住民的呼聲,又順應了人類要求協調和可持續發展的愿望,因而其思想在世界各國和地區迅速傳播。1997年,中國與挪威政府在貴州六盤水市六枝特區梭戛苗族彝族回族鄉合作建立了中國第一座生態博物館,隨后又相繼建立了貴陽市花溪區鎮山布依族生態博物館、錦屏縣隆里古城生態博物館、黎平縣堂安侗族生態博物館。2005年在香港明德集團資助下,茅貢鄉成立了第一家民辦的生態博物館(地捫侗族原生文化生態旅游示范區),囊括了地捫等15個村、46個自然寨, 覆蓋面積 172平方公里,覆蓋人口達15000余人,生態博物館社區面積與整個茅貢鄉行政面積一致,將全鄉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環境與生態環境都納入到了保護范圍中,為貴州的民族民間文化遺產的整體保護提供了有益的經驗[15]。此后,云南、廣西、四川、新疆等地也編制了各自文化生態保護區的規劃,通過生態博物館、文化生態村(寨)的建設,使各類形態的原生態文化得以保存和延續,同時也促進了當地經濟的發展。2007年,在已有生態博物館建設的經驗基礎上,文化部設立了我國首個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閩南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其保護范圍為福建省泉州、漳州、廈門3個市及所轄12區、4市(縣級市)、13縣(含金門縣),非遺項目包括多項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名冊)的項目、數百個國家和省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及代表性傳承人。此后設立的徽州文化生態保護區和羌族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則跨越了兩個省份,六盤山花兒文化生態保護區更是跨越了陜甘寧三個省份,充分體現了非遺社區文化生態的整體性和系統性保護原則,即“堅持人文環境與自然環境協調、維護文化生態平衡的整體性保護原則”。2010年《文化部關于加強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建設的指導意見》強調:“要注意保持重點區域的歷史風貌和傳統文化生態,不得改變與其相互依存的自然景觀和環境。要注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不同項目之間,非物質文化遺產與物質文化遺產之間,文化遺產與自然環境、人文環境之間的關聯性,將單一項目、單一形態的保護模式,轉變為多種文化表現形式的綜合性保護”[16]。此后印發的《文化部辦公廳關于加強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總體規劃編制工作的通知》《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管理辦法》等文件,逐步明確和細化了文化生態保護區建設的指導思想和工作目標、申報設立的條件和程序、建設的責任主體、主要任務和措施,這些文件既是對過去十多年文化生態保護工作經驗的總結,也是非遺區域性整體保護思想的發展。截至2023年8月,我國設立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及實驗區達23個,各省設立的省級文化生態保護區約200多個[17],成為地區文化建設的重要指標。
文化生態保護區的整體性保護具有區域性、系統性、動態性等多重內涵[18]。在文化生態保護區中,自然環境、人文傳統與非遺項目存在著普遍聯系,只有將保護對象置于整個生態鏈中去考量,才能實現生態環境的可持續性和文化多樣性的保護;通過綜合性的保護措施和多方參與,實現自然、人文、社會和經濟的協調發展,為地方社區乃至整個社會帶來持續的價值和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