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家文化公園思想的緣起與演變
1810年,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Wordsworth)提議將英格蘭的“湖區(lakedistrict)”建設成為“每個人都享有權益的某種國家財產(national property), 供人民用眼睛來感知, 用心靈來感受”。1832年,美國藝術家喬治·卡特林(George Catlin)為了保護北美水牛、荒野(wilderness)和印第安文化, 提議建立“國家的公園(Nation’s Park)”:“為美國有教養的國民、為全世界、為子孫后代保存和守護這些標本。其中有人也有野獸,所有的一切在自然之美中都處于原始和鮮活的狀態”。長期以來人們認識上存在誤區,以為美國的國家公園只是自然公園,其實美國發展的是國家公園體系(National ParkSystem),在這個體系中既包括自然遺產公園,也包括文化遺產公園,其中62個以自然為主體的國家公園僅僅是這個體系中的一類,其他還包括國家戰場、國家戰場公園、國家戰場遺址、國家軍事公園、國家歷史公園、國家歷史遺址、國際歷史遺址、國家紀念碑、國家紀念地等文化遺產保護性的國家公園。
波蘭較早就有了文化公園(park kulturowy)這個專門概念,是波蘭對文化景觀級文化遺產對象(for cultural landscape-level objects ofcultural heritage)的遺產登記名錄中的指定名稱(Wikipedia, Culture Park)。截至2019年,波蘭國家遺產委員會確定了38個文化公園。比較接近中國國家文化公園概念的是歐洲的文化線路(Cultural Routes)。1960年,歐洲委員會“歐洲的延續”小組提交《將歐洲重要文化遺產融入居民休閑文化》報告,提出通過旅游重新發掘共同遺產,促進文化互動、宗教對話、景觀保護和文化合作。歐洲希望通過文化建立和維護歐洲共同的價值觀。1980年,文化線路概念發布。1987年,歐洲共識最廣的宗教主題文化線路——圣地亞哥朝圣之路正式確立。時至今日,歐洲已認定包括宗教遺產、歷史與文明、藝術和建筑、景觀和手工藝、工業和科學遺產5大主題的45條文化線路。
中國的文化遺產保護經歷了1961年國務院公布第一批180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82年公布首批24座歷史文化名城,2005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 《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和 《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申報評定暫行辦法》提出“制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規劃,明確保護范圍”“建立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體系”的要求,2007年文化部正式設立第一個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閩南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2019年《長城、大運河、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方案》確定了長城、大運河、長征三大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2020年與2021年先后增加了黃河與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國家文化公園是由國家批準設立,為打造國家文化重要標志、堅定國家文化自信、增強國民文化認同,整合具有國家代表意義的文化遺產和文化資源,以保護傳承利用、文化教育、公共服務、旅游觀光、休閑娛樂、科學研究為主要功能,實行公園化管理運營,具有特定開放空間的公共文化載體[19]。
二、國家文化公園的整體性保護
新中國文化遺產管理體制從國家文物保護單位制度的建立到國家文化公園誕生最重要的轉變就是整體性保護。國家文化公園中既包含大量的自然遺產,也包含大量的文化遺產,整體性保護意味著要兼顧自然遺產保護與文化遺產保護。對于自然遺產的保護,IUCN提出宜采用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Nature-based Solution);而對于文化遺產的保護,UNESCO則建議采用基于文化的解決方案(Culture-based Solution)。基于自然的保護方案即是:讓自然回歸自然(Natur Natur seinlassen)——對景觀的保護交給自然,對公園的管理交給地方。德國巴伐利亞森林國家公園最大的特色即秉持“讓自然回歸自然”的觀念,對自然景觀的保護永遠是第一位的,自建立以來一直致力于減少人類對自然景觀的規劃和干預,使得大部分動植物資源按照自有的規律天然地生長、繁衍。在公園的生態系統中,動植物自然死亡、腐爛的過程被允許保留并被重點保護在園區中,不受人為清理和干預,無論是動物的尸體還是被風吹掉的樹木。有些區域甚至完全不再需要人類干預,于是叫作“自然帶”,目前公園內已有72%區域屬于 “自然帶”。基于文化的解決方案,例如依托當地和傳統的知識形式、借鑒過去的經驗以及利用文化和遺產,對于實現必要的思維轉變以及使氣候行動更具包容性和社會可接受性至關重要,也就是用當地的、內部的、歷史的經驗提供解決方案。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要和長江經濟帶發展戰略一致,黃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要和黃河流域生態保護與高質量發展戰略相協調。
整體性保護需要完整保護文化遺產要素,從物質文化遺產延展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歷史古跡轉化為文化意義;要兼顧時間上的完整,兼顧過去、現在與未來;要保護遺產本體與物質結構的完整、與所在環境的協調連續、與當代城市發展和歷史環境復興的平衡,以及保護遺產原有社會功能的完整。要將具有同一歷史基因、民族精神的文化遺產相互關聯,對其歷史文脈進行完整性保護。“完整性”原則不僅承認不同文化的多樣性,還強調了將過去與現在聯系起來的“連續性”,要保障組織結構完整、功能價值完整、視覺景觀完整與精神意義完整。
比如意大利博洛尼亞的經驗是:把保護古跡意識稱作他們的“DNA之一”,意大利中央政府認為保護文物就是保護生活品質,最好的保護就是使用,把生活狀態一起保護起來。博洛尼亞是世界上第一個提出“把人和房子一起保護”的城市。所謂的“整體性保護”就是在歷史文化遺產保護上既要保護有價值的古建筑,還要保護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原有的生活狀態和生活方式。它留下的不只是古建筑的軀殼,更是要讓古建筑“活著”,充滿著生命的跡象。
法國巴黎的經驗是:第一,寶貴的文化傳承。以維奧列特-勒-杜克(Violet-le-Duc)為首的學者提出“風格修復(整體修復)”理論,強調建筑物整體上的風格一致,從而確立“法國學派”(French school)關于城市建設與保護的基本原則。法國20世紀最偉大的建筑師勒·柯布西耶(LeCorbusier)提出巴黎城市改革方案,尊重巴黎過去,根植于巴黎當前,考慮巴黎的未來。第二,完備的綜合性保護體系。從19世紀開始,經過百年的發展和完善,法國建立了一套涵蓋建筑單體、建筑群、歷史城區以及自然風景區等多方面文化遺產保護內容的綜合性保護體系。法國政府1887年頒布《紀念物保護法》, 1962年頒布《馬爾羅法》(Malraux Law),是歐洲歷史文化遺產運動中最具影響力的法案之一。隨著《馬爾羅法》歷史保護區制度的推行,文化遺產在法國受到嚴格保護,只有符合要求的修整才可以得到國家的資助并享受若干減免稅的優惠。與此同時,市民的整體保護意識、參與意識顯著增強。良性的文化傳承和集體意識,使得政府的政策措施、法律法規得以順利貫徹執行。巴黎的馬雷保護區(Le Marais)是《馬爾羅法》推行后法國建立的第一個歷史保護區[20]。
中國的國家文化公園要堅持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發展方向,深入挖掘文物和文化資源精神內涵,凝煉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與長江的核心價值,圍繞核心價值進行完整性保護、再現、傳承,進一步堅定文化自信,充分彰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持久影響力、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強大生命力。
三、國家文化公園的相容性利用
國家文化公園作為中華文化的重要標志,具有國家性與全民公益性。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歷史文化遺產要在提供公共文化服務、滿足人民精神文化生活需求方面充分發揮作用[21]。《長城、大運河、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方案》明確指出,國家文化公園可“適度發展文化旅游、特色生態產業”,推進“文旅融合工程”“對優質文化旅游資源推進一體化開發”。
首先,國家文化公園具有重要利用價值,過去是我們未來的基礎。勞拉簡·史密斯(LaurajaneSmith)指出,遺產本質上是一種文化實踐,民眾在遺產地進行記憶傳承、地方認同與國家認同的建構、塑造自我身份等實踐,遺產的物質載體、場所、空間發揮了重要的輔助作用[22]。遺產的價值還在于促進更加可持續和包容的社會,尊重文化多樣性,社會公平和凝聚力,個人和社區福祉,更強勁的經濟表現和更高的生活質量。遺產有助于地方精神塑造,遺產為地方品牌提供了真實性和獨特性,并帶來了可信度。遺產資產可以成為地方競爭優勢和地方經濟社會繁榮的強大貢獻者。商業用途的遺產資產是當今地方經濟的支柱,不僅能提供有價值的就業土地和特色場所,還能提供捕捉社區和個人的場所精神、文化和故事的場所和空間身份。遺產也是創意產業發展的基礎,創意產業集中在文化遺產密度高的地區(TBR,2016 年)。
其次,國家文化公園只有利用才有價值,利用往往是最好的保護手段。故宮博物院原院長單霽翔強調,文化遺產必須“活”在當下[23]。生產性保護是非遺社會化保護和長效傳承的重要方式之一。Lowenthal指出,“文化遺產從來不僅僅是被保存或保護;它被一代又一代地改變——既被提升,又被貶低。”[24]加拿大國家公園管理局秉承旅游帶動遺產保護的理念,“只有讓國民進入國家公園,認識到國家公園的美好,才能喚醒國民保護的意識與愿望,達到世代傳承的目的。”
第三,相容性利用(Compatible Use)是國家文化公園發展的必由之路,遺產界正從物本主義(materialism)向人本主義(humanism)轉變[25]。成功的國家文化公園管理在于保護和利用之間取得適當的平衡、新舊之間的適當平衡、商業和住宅之間的適當平衡。國家文化公園規劃的文旅融合與傳統利用主體功能區也就是集中利用區。
與地域生態融合:遵循地域自然與生態規律,倡導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Nature BasedSolutions),即對自然特征和過程的可持續管理和使用,以應對社會環境挑戰。堅持“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以“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態文明思想為指導,堅持綠色發展。借鑒德國“讓自然回歸自然”等國際理念推動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與區域生態融合發展。
與地方生產融合:反對大拆遷、大移民,強調強化傳統利用。鼓勵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與利用,傳統利用區提倡在傳統生活生產區域適度開展文化旅游、特色生態產業等;文旅融合區則大力推進旅游觀光和休閑娛樂,充分利用歷史文化、自然生態和現代文旅優質資源。
與社區生活融合:國家文化公園與居民聚集地聯系是延續文明傳承文化的重要載體,文化遺產要融入現代生活、融入群眾日常才能生根發芽,才能汲取養分發揚壯大。1999年《國際文化旅游憲章(重要文化古跡遺址旅游管理原則和指南)》也鼓勵當地社區和旅游者參與到遺產保護和管理工作中。 國家文化公園要想破解遺產地“孤島化”問題,就必須舒展生活場景,滲透生活氣息。讓國家文化公園惠及民眾,也促進文化遺產在生活中存續、在生活中發展。
第四,遺產利用的方式包括:①延續原有的功能,比如持續發揮大運河航運功能;②直接利用,比如長城作為旅游景點;③間接利用,發揮文化空間的作用;④內涵衍生,利用公家文化公園的文化IP開發創意產品;⑤創新發展,利用數字技術打造沉浸式旅游體驗,如數字敦煌、數字大運河等。
相容性利用以保護國家文化公園文化遺產的完整性為前提,盡可能以不損害其他相關者利益前提下充分利用國家文化公園,可用補償性交易機制實現帕累托最優利用。相容性利用意味著把文化遺產用于當地社區的日常生活,賦予遺產以新的形式、新的場景、新的意義和新的語境,在生活中存續,在生活中發展,在生活中讓民眾受益。
[本研究得到2024國家社科基金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研究專項(24VWB023)和2024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24AGL032)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