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荀子》中的“圣人”引用推動了傳統經典形象儒家化的進程。《荀子》中的“圣人”引用主要存在于表示問答、轉折、遞進和判斷的四種特殊句式中,并通過連接詞和核心詞與引“圣”文本相連接。荀子并不是想通過“圣人”引用行為還原“圣人”樣貌,而是依據自身的價值立場塑造“圣人”形象;在連接詞和核心詞的作用下,“圣人”形象所承載的人格追求和治世要求融入了荀子的思想世界,興發、建構并證成了荀子諸多核心思想,《荀子》中“圣人”引用由此獲得了雙重哲學意義?!盾髯印分械摹笆ト恕币脤τ诋斍叭寮医浀湫蜗蟮恼軐W創造亦有借鑒意義。
【關鍵詞】儒家;“圣人”形象;引“圣”文本;哲學意義
古往今來,“圣人”作為一種經典人物形象一直為人們稱頌和追求,成為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圖騰?!盾髯印分械摹笆ト恕奔染哂械赖律系膬群?,也具備著政治上的深意,并與其天人觀、人性論、認識論、功夫論、禮樂思想、正名思想密切相關?!盾髯印分械摹笆ト恕币么螖当姸?,研究其“圣人”引用行為,不僅可以展現出“圣人”的具體形象,還可以探究其與荀子思想體系的內在關聯,亦可以為儒家經典形象的當代重塑提供思想資源。
一、“圣人”溯源與先秦儒家的圣人觀
(一)“圣人”溯源
據學者考證,“圣”字在甲骨文中就已出現,從“口”從“耳”,一般用作“聽”或“聲”[1]85。上古時期人們非常崇拜神靈,“圣”亦與之相關聯,韋昭注:“圣,通也。”[2]436“圣”在這里指與神溝通的特殊能力。后來“圣”的范圍又不斷擴大,便是段玉裁所說的“凡一事精通,亦得謂之圣”[3]592。這里的“事”實際又可分為事神、人格修養、聰明才智三個方面,在這三個方面做到了“一事精通”,都可以稱為“圣”,而“圣”的人格化便是“圣人”?!笆ト恕彪m在《尚書》中未曾出現,但在《詩經》中出現了2次,緊接著《左傳》《國語》中的“圣人”出現次數繼續上升,分別有12次和17次之多,在此過程中,“圣人”的政治意義不斷凸顯,逐步成為一種崇高的經典人物形象。清人朱駿聲說:“春秋以前所謂圣人者,通人也……戰國以后所謂圣人,則尊崇之虛名也?!盵4]306儒家以孔子為開端,《論語》中“圣人”出現了4次,《孟子》中“圣人”出現了12次,《荀子》中“圣人”更是出現了多達83次,由此可見儒家對于“圣人”這一傳統經典形象的重視程度不斷提升,不斷嘗試將其帶入自身的思想體系之中,使之逐步儒家化。
(二)先秦儒家的圣人觀
孔子、孟子和荀子三位先賢對“圣人”的引用及論述,構建出了三者基于自身思想體系的、既有關聯又有區分的“圣人”觀。孔子的“圣人”是一種由內在道德修養外推,能夠平治天下的理想人格,但極其難以達到①,孔子說:“堯舜其猶病諸!”因此孔子的“圣人”是人們可以去追求但幾乎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就連堯舜這樣的先王也難以企及;孟子、荀子的“圣人”思想繼承于孔子,相互之間亦有區別,但都認為“圣人”可成,并和自己的人性論相關聯,孟子強調向內求,激發人內在的善性以成圣,重視內在的德性,提出“圣人與我同類”(《孟子·告子上》)和“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的主張,“圣人”與普通人并沒有本質的區別,都具有與生俱來的善性,普通人只要將自身內在的善性保持并不斷充實,便可以成為像堯舜一樣的“圣人”,因此孟子更為推崇“圣人”崇高的道德品質;不同于孟子基于性善論的“圣人”思想,荀子則是強調“圣人”與普通人相一致的地方是“性”,超脫于普通人的地方是“偽”,“禮義”“法度”等內容便是來源于“圣人”之“偽”,普通人要想成為“圣人”需要向外求,重視禮樂、師法的外在作用,此外他還論述了“非圣人莫之能王”(《荀子·正論》)的觀點,荀子的“圣人”往往與“圣王”聯系在一起,強調其制作禮義,教化民眾的作用,推崇其政治性的作為。
二、《荀子》“圣人”引用釋讀
因《荀子》中的引“圣”文本眾多,下面會在《勸學》《儒效》《富國》《君道》《天論》《樂論》6個篇章進行選取并解讀。為稱引方便,我們把包含“圣人”引用現象的文本稱為引“圣”文本,引用“圣人”的句式稱為引“圣”句式。
《勸學》篇主要選取一處引“圣”文本進行解讀,“圣人”引用現象存在于表示問答和遞進關系的句式之中?!皩W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此處引“圣”文本先以問答形式開頭,緊接著遞進到對“圣人”的引用,最后論述為學的條件并得出引“圣”文本的結論,這一過程在塑造出一個凡人可學而至的“圣人”形象的同時,又闡發出了為學的順序是“始乎誦經,終乎讀禮”,意義是“為圣人”,構建出了荀子為學思想的具體內涵[5]。
《儒效》篇主要選取一處引“圣”文本進行解讀,“圣人”引用現象存在于表示判斷關系的句式之中?!肮史e土而為山,積水而為海,旦暮積謂之歲,至高謂之天,至下謂之地,宇中六指謂之極,涂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贝颂幰笆ァ蔽谋鞠扔蓪Α胺e土為山”“積水為?!薄暗┠悍e謂之歲”等的論述過渡到引“圣”句式,隨后提出從“求之”到“盡之”的“積善”成圣的四個階段,并以引“圣”句式作為結論,這一過程在塑造出凡人可“積”而至的“圣人”形象的同時,構建出了荀子以“善”為內容,以“積”為方法,以“全盡”為要求,以“圣”為目的的“積善”思想。
《富國》篇主要選取一處引“圣”文本進行解讀,此處的“圣人”引用句式為判斷句式?!肮试唬骸右缘?,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百姓之力,待之而后功;百姓之群,待之而后和;百姓之財,待之而后聚。’故曰:‘天地生之,圣人成之?!酥^也?!贝颂幰笆ァ蔽谋鞠日撌觥鞍傩铡边@一群體之所以能夠“力功”“群和”“財聚”是因為其得益于“君子”的道德教化,之后由“君子”上升到“圣人”并以引“圣”句式作為引“圣”文本的結論,在塑造出一個承擔群體治理責任的“圣人”形象的同時,與前文“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相互參證,為荀子“名分使群”思想提供了一種經典支撐。
《君道》篇主要選取一處引“圣”文本進行解讀,此處的“圣人”引用句式為判斷句式?!笆枪矢F則必有名,達則必有功,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閔,明達用天地理萬變而不疑。夫是之謂圣人;審之禮也?!贝颂幰笆ァ蔽谋鞠日撌觥案F必有名”“達必有功”“仁厚不閔”等“圣人”在現實中的行為狀態[6],之后通過引“圣”句式得出“圣人”可以如此作為的根源即“審之禮也”,在塑造出一個現實生動的“圣人”形象的同時,引“圣”句式與上文相互參證,闡明了“禮”的重要性及其現實作用。
《天論》篇主要選取兩處引“圣”文本進行解讀,引“圣”文本如下:
1.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唯圣人為不求知天。
2.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備其天養,順其天政,養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
第一條引“圣”文本首先對“天”進行定義,之后通過引“圣”句式論述“圣人”與“天”的關系,在塑造出一個“不求知天”的圣人形象的同時,闡發了“天”的特點及其與萬物的生成關系。第二條引“圣”文本先由引“圣”句式引入,論述了“圣人”對于“天君”“天官”“天養”等的正確行為,在此基礎上遞進到下文“圣人”可以使“天地官而萬物役”的論述,這一論述過程在塑造出一個“制天命而用之”的“圣人”形象的同時,也闡發出了人們對于“天”正確的態度與行為[7]。
《樂論》篇主要選取一處引“圣”文本進行解讀,“圣人”引用現象存在于表示轉折和判斷關系的句式之中。墨子曰:“樂者,圣人之所非也,而儒者為之,過也?!薄熬右詾椴蝗弧氛?,圣王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贝颂幰笆ァ蔽谋居梢笆ァ本涫揭?,通過否定墨子對“樂”的認識轉到自身對“樂”的論述,在塑造出一個“以樂為樂”的“圣人”形象的同時,闡發出可以“善民心”“感人深”“移風易俗”的樂教思想[8]。
三、形象塑造與思想生成
(一)《荀子》中“圣人”形象的塑造
上文一共選取了分布在6個篇章的7條引“圣”文本進行釋讀,荀子借助數量眾多的引“圣”句式塑造了一個生動翔實,“內圣外王”的“圣人”,這個“圣人”具體可以指不得勢的孔子、子弓這類人,也可以指得勢的舜、禹這類人,不論是哪類人,這些人并不是和荀子同處一個時代,甚至有些“圣人”和其相距久遠,那么荀子何以能把這些“圣人”的形象論述得如此具體呢?所以荀子并不是想去還原歷史中“圣人”的真實樣貌和事跡,而是根據自己的思想體系來進一步詮釋“圣人”,給這個傳統經典形象打上自己的烙印,使之繼續儒家化,此乃《荀子》文本中“圣人”引用的第一種哲學意義。
(二)《荀子》中核心思想的生成
從形式上看,《荀子》文本中的引“圣”句式主要為表示問答、轉折、遞進和判斷關系的四種特殊句式,而且又以判斷句式占比最大,引“圣”句式和引“圣”文本其他部分之間都會通過兩類詞相關聯,一類是連接詞,一類是核心詞。連接詞均位于引“圣”句式的開頭或者引“圣”句式后一句話的開頭,如“曰”,《勸學》1次;“故”,《勸學》1次,《儒效》1次;“故曰”,《富國》1次;“夫”,《君道》1次;“唯”,《天論》1次。當然也存在少數沒有連接詞,只有核心詞的情況。另一種是核心詞,是指引“圣”句式中出現的,引“圣”文本中其他部分也出現了的詞,如《勸學》篇中的“終”和“義”;《儒效》篇中的“學”和“積”;《天論》篇中的“知天”;《禮論》篇中的“慮”“固”“性”“偽”;《樂論》篇中的“樂者”。引“圣”文本也存在極少數沒有核心詞,只有連接詞的情況。
從義理上看,表示遞進、轉折和問答關系的引“圣”句式起到了引導和闡發文章義理的作用,表示判斷關系的引“圣”句式起到了構建和參證文章義理的作用,而連接詞和核心詞則承擔起了推動文章義理轉變和遞進的角色。此外引“圣”句式的層次遞進也非常鮮明,形成了一條由下到上的思想升進路徑,反映了荀子對自身人性論思想論證的嚴謹與縝密。特殊的引“圣”句式與連接詞、核心詞相結合,這一論述結構使得“圣人”形象所蘊含的道德人格和政治作為進一步浸潤其理論,興發、建構并證成了荀子包括“圣人觀”“天人觀”“人性論”“功夫論”“禮樂之治”等在內的核心思想體系,此乃《荀子》文本中“圣人”引用的第二種哲學意義。這一論述過程使得文章的邏輯性和論理性都更加明顯,體現著荀子非抽象和思辨的理性運思[9]。劉述先先生說:“儒家沒有發展形式邏輯,也對希臘哲學的論辯與玄想沒有一點興趣?!盵10]51牟宗三先生提到有一種表達先秦諸子哲學理性的“啟發語言”[11]27,如果沿順牟先生的這一理路,《荀子》引“圣”文本的論述結構也可以視為一種“啟發語言”,這種“啟發語言”對“為學”“積善”“樂教”“制天命而用之”“明分使群”等核心觀點都具有提示、引領、參證的意義,構成了荀子引“圣”文本思想世界的邏輯特征。
四、結語
在我國歷史上,“圣人”引用現象由來已久,《論語》《孟子》《荀子》等儒家著作對“圣人”的引用也比較頻繁,引用次數三者依次遞增,《荀子》文本中引“圣”竟有83次之多,頻繁地引“圣”論“圣”塑造出了一個承接于孔子思想,不同于孟子思想,依托于自身思想的具象化的“圣人”。特殊的引“圣”句式與連接詞、核心詞相結合,這一結構在引“圣”文本中作用明顯,興發、建構并證成了荀子思想的諸多核心內容,《荀子》中“圣人”引用的哲學意義顯露無遺。王博先生認為,隨著先秦諸子時代的來臨,《詩》《書》等存在一個“經典的儒家化”進程[12]1。與之同類,既然存在一個傳統經典文本儒家化的進程,未嘗不存在一個傳統經典形象儒家化的進程,而《荀子》文本中的“圣人”引用及其作用便是對于這一點的生動證明,并為今天對儒家經典形象的哲學創造乃至中國哲學話語體系的建構,確立了一種可供參考的范例。
注釋:
①黃懷信認為孔子的“圣人”在外王事功方面是“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曠世不遇之人,在內圣知識修養方面是無所不通、無所不知之人,是一般賢人、仁者或智者難以企及的存在。參見黃懷信《〈論語〉與孔子之道再認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1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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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竇炳燁,男,河北滄州人,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儒家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