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中國;日本;朝鮮使臣;燕行使;通信使;情與淚;離別;朱子學
日本學者夫馬進教授曾發表《1765年洪大容的燕行與1764年朝鮮通信使——以兩者在中國和日本對“情”的體驗為中心》一文,以朝鮮朝元重舉與洪大容為例,探討清代中、日、朝鮮三國士人不同的“情”世界。即公元1764年,元重舉隨通信使團入日本,翌年洪大容隨團來中國,“他們二人一個在日本,一個在中國,都與當地的文人保持著深厚的情誼,經常注意到這兩國人為情流淚的情況。他們將這種情況解釋為‘赤心’‘誠愛’‘誠心’。”
在探討為什么朝鮮朝文人不會為情流淚時,夫馬進教授認為,他們這種極力抑制的精神來自“朱子學的精神”,并引申至當時的時代背景,認為彼時日本的伊藤仁齋與清朝的戴震有相似之處,復以戴震《孟子字義疏證》為例,談他們對“情”與“理”的不同認識,同時還指出汪中對“未婚守節”的“貞女”的強烈指責是一種婦女解放論。夫馬進教授總結說:
18世紀后期的中國與日本一樣,知識階層生活在十分相似的“情的世界”,但朝鮮則并非如此。生活在朱子學的世界,以宋代的“丈夫”和“大丈夫”為理想的元重舉或洪大容感到“可怪”“誠可異”“婦之仁”和“太過”的部分,中日兩國文人則不一定會有同樣的感覺。毋寧說他們認為人應該是“有情人”。“情”在當時的國際社會中享有明顯的感染力。我們可以認為,北學派就是最先通過國際交往觸發了“情”的人們,是將“情”作為實際生活的基礎,作為人生普遍原理給予重視的學者集團。
夫馬進教授眼光獨到,發現了這件很有趣的歷史故事與情境。他的大作發表后,引起了韓國學者的注意,并撰文以商榷,本文也嘗試就此問題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解釋。
一、朝鮮朝燕行使的“淚”與“情”及其表現
夫馬進教授的大作,主要圍繞洪大容、元重舉兩人與中、日士人的筆談展開討論,本文試擴大到中、朝兩國士人的交往范圍,就“淚”與“情”的問題進行探討。我們知道人是感情動物,常常用眼淚來表達悲傷、喜悅、別離、喪亡等情緒。就朝鮮半島的風俗習慣與表達方式而言,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據筆者對歷史文獻的梳理與當代韓國社會的觀察,聲淚俱下、聲情并茂才是感情極易外露的朝鮮半島風格。我們試以諸家《燕行錄》所見,舉例以明之:
朝鮮朝宣祖二十年(萬歷十五年,1587)冬,遣俞泓為謝恩使赴北京。時《大明會典》初成,宣祖命泓力請賜書,泓即呈文禮部,尚書沈鯉稱新書尚未經御覽,俞泓謂國王聞皇朝將成《會典》,“若得見此書,死不恨矣。陪臣若不得以歸,其蔑以復矣,愿請死,遂泣下如雨,叩頭出血。鯉動容嗟嘆,即請順付,天子嘉允。天下皆稱朝鮮蒙異數,泓以此名中國”。俞泓為取得中國君臣的同情,淚雨頓作,叩頭見血,并達到了目的。
宣祖二十五年(1592)“壬辰倭亂”起,八月朝鮮半島南部盡沒,二京失陷,宣祖北狩義州。遂以大司諫鄭昆壽為請兵陳奏使,前往明朝請求出兵朝鮮半島。宣祖謂其“所受之任,極為重大”,“國之存亡,在卿此行”。時李好閔送行詩有“申包痛哭看天意,南八男兒對夕曛”之句。鄭氏等至北京后,往兵部尚書石星府第,“痛哭一場,懇乞兵馬,石星感動,泣下沾襟”。這是國難當頭而無助求援的眼淚與呼號,也感動石尚書與之泣淚共灑。
仁祖二年(天啟四年,1624)謝恩兼奏請使漢城府判尹李德泂一行,于八月初四日在宣沙浦登船。
六船一時向洋而發,棹歌齊唱,鼓角并起,甚凄咽。諸邑守令,俱送行于浦口。或有掩涕者。副使所眄妓愛云,定州選娼也,泣下如雨,因失聲,可想副使之風流別恨也。六船櫓卒之父母妻兒,皆涉海邊高崗,望船而哭,聲徹云霄。諸船掛帆,入杳杳碧洋中,遙望故國,能不依依。然遲至翌日,因風勢尚惡,不得發船,遙望涯涘,有一白頭,號哭不止,呼問為誰,曰:“吾子以櫓手隨行,故追至此,不忍去耳。”萬里滄溟,父子哭別之狀,殆不忍見。身任王事,雖已忘家,而涉海間關之憂,去國悵惘之意,益可想矣。
海路出使,惡浪濤天,命懸一線,九死一生,這是父母妻兒、美妓情好之別離淚眼。
仁祖七年(崇禎二年,1629)進賀兼謝恩使李忔等乘船出使,九月十七日,發船向覺華島。冬至使尹安國船申時到洋中,相望數十里之外,船人等望見兩帆相合,而一帆先落,船頭左橫。“須臾傾沒,風浪如山,不見形蹤,必是淹敗云。嗚呼!斯人也,而至斯耶!同舟五十余人,一時俱作長平之卒,亦皆何罪!吾二人平生交義,不啻兄弟,萬里滄波,又同行役,所賴以寬懷者惟此友相依,不意茲者逢此慘酷而不得相救,寧欲溘死而不知也。痛哭!痛哭!”a這是眼見同行使臣船只敗沒,欲救不能而傷慟悲淚的場景。
仁祖十五年(明崇禎十年 清崇德二年,1637),清軍攻陷朝鮮半島,明朝最后一位朝鮮朝使臣冬至圣節千秋兼謝恩使戶曹參判金堉,于四月二十二日離開玉河館,金氏一行“束裝出門,見提督,垂淚告別,提督出戶作揖,殷勤寄語,且面給賞銀一百兩。余跪而受之”。金堉的眼淚,既有本國遭難的悲憤,也有對明廷的感恩之情。
入清以后,在朝鮮朝君臣看來,中國已是夷狄的天下,故從遼東半島至北京沿途,眼見明清交兵之戰場等,莫不恨清思明,傷心垂淚。如申晸詩稱“一介小臣懷往事,不堪流淚涌成泉”,則詠青石嶺孝宗當年所制曲;“等是人生終有死,李陵何事誤家聲”,這是斥祖大壽之降清;“傷心海外孤臣淚,說到神宗已滿纓”,是在燕京時感時傷神。又如洪受疇“此行無處不悲傷,感淚難禁灑沈陽”。李時萬“昨日大凌河,今日松山堡。一過一回悲,淚灑荒原草”。又李敬卨“痛哭明天子,何時復起來”,“天意終難測,如何任一胡”等i。凡此之類,悼明朝之覆亡,咒清廷之鳩占,雖然是詩化語言,但使臣確實是淚淹心肺的。
英祖四十二年(乾隆三十一年,1766),隨冬至兼謝恩行書狀官兼司憲府執義洪檍出使的洪大容,后來回憶在館期間與陸飛、潘庭筠、嚴誠的交往時,稱與諸人“閑步旅邸,歡然如舊,極論天人性命之源,朱陸道術之辨,進退消長之機,出處榮辱之分,考據證定,靡不契合,而其相與規告箴導之言,皆出于至誠惻怛,始許以知己,終結為兄弟,其相慕悅也如嗜欲,其相無負也若詛盟,其義有足以感泣人者”。李德懋在讀到洪大容《會友錄》時,極為感動,遂有評論曰:
湛軒書曰:悄坐孤館,寸心如割,達朝不成睡,不得己強自排造,以為我與彼,各在七千里外,風馬牛不相及,雖可懷也,亦于我何有哉……炯庵曰:自長淵豐川之岸,距杭州之岸,只一水間之。統而言之,只此岸彼岸之人,此時恨不為海東青,朝發而夕次于潘生、嚴生之屋也。湛軒腦中,淚將成濤,但不滲眼孔耳。不然,則何能吐出梅酸蘗苦語耶。余以為臨別作極凄苦可也,四端之惻隱,七情之哀,政為此時準備耳,留積不泄,將何時用之。
又曰:
炯庵曰:樸美仲先生曰:“英雄與美人,多淚。余非英雄,非美人,但一讀《會友錄》,則閣淚汪汪。若真逢此人,只相對嗚咽,不暇為筆談也。讀此而不掩卷傷心者,匪人情也,不可與友也。
李德懋認為,四端七情,此時并將一泄;樸趾源更認為,如果遇到這樣的千載知己,只有相對嗚咽。他們并沒有避諱“淚”與“情”,而是認為此是隱忍不發,則非人情之所允,更不可與之友矣。
洪大容與嚴誠結為生死之交,嚴氏卒前收到洪氏所寄書札與墨,請朱文藻讀之,并取墨而嗅之,愛其古香,笑而藏之,遂歿。在嚴誠亡逝十三年后,洪大容讀到朱文藻談及嚴氏逝前情景,洪氏在給嚴誠兄嚴果的信中說:“想其血性至好,臨沒必有留神,所以前書致問其治亂愿言,今見朗齋書及《題襟集序》,不覺怛然摧腸,聲淚俱下。嗚呼!弟何人斯,乃能得此心于鐵橋哉!”
洪、嚴之交,淚飛如雨,這種場面并非例外,而是多見。又如純祖十三年(嘉慶十八年,1813),冬至兼謝恩使判中樞府事沈象奎在館期間,與李調元相見,他回憶其父沈念祖出使期間,即與李氏等相交,遂深有感觸地說:
昔在戊戌,先大夫以行臺書狀官赴京,與李墨莊、祝芷塘、潘蘭垞諸公朋游甚契。家藏《綠波送遠》一帖,即其所為詩文送別先大夫者,兒時最喜攀玩。今象奎以年貢正使又赴京,惟墨莊淹宦都門,獲與奇遌,初晤于龍泉僧舍,再會于拈花禪室,感舊欣今,淚笑相半,知芷、蘭二公,亦憶天香歸真,即先生獨為靈光,神宇清健,氣采暢旺,定當期頤大耋無疑也。即坐間為古詩一首見贈,讀之驟咽,幾不能成聲,情之所激,丑拙在不足自掩,遂次韻奉呈。
沈象奎自小即讀《綠波送遠》,對李調元等人并不陌生,來到北京,其父所見諸友,皆已凋零,惟調元獨存于世,遂感慨交加,哭笑哽咽,幾不能成聲。又純祖二十五年(1825),隨冬至兼謝恩使判中樞府事李勉升入燕的佚名著有《隨槎日錄》,他在北京期間,與周達、曹玉水諸人往來甚密,其中有李孝廉者,于翌年二月初一日到館中相送,“孝廉告歸,余甚悵然,見于色。孝廉曰:‘相知貴心耳,萬里不足多,顧行李珍重。’余送至門外,不勝悒悒”。又純祖二十九年(1829),趙秀三隨冬至等三節年貢兼謝恩判中樞府事柳相祚入燕,與繆公恩相見,時趙氏已六十八歲,繆氏已年過七十,趙氏詩曰:
老人相見淚先橫,握手含杯意氣傾。有子有孫傳世誼,為兄為弟祝來生。音書北塞春鴻到,顏色中天夜月明。物累近年都灑脫,獨于良友尚牽情。
兩位皆已老去,涕淚握手,恍如隔世,此中情誼,怎能不讓人“牽情”。由上舉諸例可知,朝鮮朝使臣并非無淚也并非無情,情至淚飛,嗚咽惜別,正是他們的常態。
二、中國士大夫“淚”與“情”的回應
朝鮮朝使臣在與中國士人交往中,中國人感情真摯,迎來送往,熱情待客,淚眼握別,也是一種常態。如宣祖三十二年(萬歷二十七年,1599),陳奏使右議政李恒福等,于正月二十三日達北京,東岳廟更衣后,行到朝陽門外,車輿雜沓,男女駢填。李氏記曰:
眾中有一人急呼:“李尚書來矣!”譽躍而來,視之乃往年隨楊冊使往釜山者,即京營選鋒韓姓人,來便執鞚駐馬,語良久不忍別。踽踽異域,得見舊面,即無論微賤,歡意可掬。韓選鋒借騎追來,仍并輿路上,意甚欵欵,中華之人眷厚如此。
韓姓軍官得知李恒福來北京出使的消息,即在朝陽門恭迎,令李氏大為感動。又如英祖十九年(乾隆八年,1743)夏秋間,問安使議政府右議政趙顯命等在沈陽,得交衍圣公后裔孔毓貴,屢有筆談。十月初二日,趙氏記臨行前之情景曰:
孔秀才來別,仆仆拜,流涕汍瀾,渠以圣人之后,雜處商儈間,人之所以見待者無以異于人,而余遇之厚,故感刻而然,余亦心動色變,亦人情也。
孔毓貴拜別趙顯命,竟至“流涕汍瀾”,趙氏亦“心動色變”。這其中除了惜別之情外,孔氏曾因妻兄患有浮脹之癥,請朝鮮朝使團中的尹醫前往治病,故亦有感謝之意在焉。
又如洪大容出使期間,三月初二日,返歸到三河城。見號稱鄧伯道后代的鄧汶軒,稱家在山西太原,因厭習舉業,在此探親,并與友人開鹽鋪為生。洪氏與鄧生筆談,鄧請書四柱為洪氏算命,后將趙孟頫書碑字印本送洪氏季父洪檍,書《蘭亭序》送大容。洪大容稱,“鄧生為人,頎然長者,發言淳實,虛懷見心”。后約以后書札相見,“鄧生含汪,翌日至其鋪,送餅果十數種,皆香美可食”。因上路行色甚忙,以數幅紙包餅果,付仆人令路上進于季父及余,其厚意感人。臨行前“出門相別,鄧生又含淚不忍舍焉”。
正祖七年(乾隆四十八年,1783)夏秋間,隨其從父圣節兼問安使右議政李福源入沈陽的李田秀,與漢軍張裕昆有深交,傾蓋如故,來往手談,曲盡其意。田秀行前,贈張氏乾隆帝所賜賞緞一匹,張氏堅辭,以為如此是幣交,后推辭再三方收之。田秀先往裕昆家話別,稱“忽忽未暇長語,握手出門,后會難再,黯然之懷,何可盡述”。后裕昆又來館中道別,李氏記曰:
忽見裕昆自外而入,驚起笑迎。裕昆曰:“行事如何?”吾答曰:“只在明日。”裕昆書曰:“會當有一別,而此別再無見期,奈何奈何!”吾書答曰:“男兒事有未可料,安知后日更不得一場團圓耶?”裕昆書曰:“如弟蒲柳,那有后日!”仍顏色慘然……裕昆書曰:“弟有勾當,不能久坐,就此告辭,惟冀珍重加餐。”仍欲起,吾書曰:“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能奉留,而臨別不可無一語。少留茶餉,則當有拙句以表寸心。”令尚春蕩茶來,信手書一律,裕昆取而讀之,至“未涯書盡到,應有夢魂知”,兩眼中不覺吊下雙淚,讀畢折其紙藏之懷中,舉手無數作揖,乃起而出,未數步,還來曰:“松宅回來,多多致弟意。”吾曰:“會得!會得!”送至門外前,則每相送,必久立苦辭,此時則不一回頭而去,意其不忍回頭也。吾亦望其行,即歸掩門。
這段記錄將二人依依惜別、淚眼相送的場面,寫得尤其感人。又純祖二十一年(道光元年,1821)春夏間,進賀兼謝恩使李肇源在北京見江南松江縣舉人周達,為濂溪先生二十八世孫,遂多來往。李氏等歸國發往通州,李氏別詩曰:
畢竟通州送我歸,朝陽門外轍如飛。須知此別香千古,雇得征車典婦衣。
李氏于此詩下注曰:“菊人典其妻釵裙,雇車而來,故末句云。”周達典妻之釵裙,雇車送友,其情其意,的確能“香千古”了。翌年春,隨進賀謝恩兼陳奏使判中樞府事李好敏入燕的簡山(字號),也與周達有交,稱“赍刺來訪,為人端雅,文翰極佳,與之筆談,亹亹不已,古人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者,正謂此也。始知千里之外,有此神交矣”。周氏贈以《江南志》六編,也送往通州,依依惜別。簡山贈周氏詩謂“旅燭通州夜,故人惜別心。山當遼塞遠,雪掩朔天深。萬里欣傾蓋,三旬與盍簪。驛亭梅發夕,請寄北來音”。
純祖三十年(道光十年,1830)二月初一日,進賀兼謝恩行書狀官姜時永等歸國在即,吳嵩梁(蘭雪)邀至會寧局筆談,贈以詩扇。姜氏又曰:
少頃,吳告辭曰:“日已暮矣,且有遠役,不可久留。”仍為起身,握手惜別,有戀戀之色。曰:“相去萬里,何由更卜佳晤,千萬自愛,益懋遠業。”余曰:“異日替面,盛稿存焉,少慰山仰之思。”仍就車促鞭而去。
憲宗三年(道光十七年,1837),隨冬至等三節年貢兼謝恩使判中樞府事申在植出使的任百淵,在館期間,正月十二日,與吳筠諸人相會于寶寧局,“諸人繞床而坐,遞相筆談,諧笑淋漓,若不勝其歡”。二月初二日,先是汪喜孫來道別,稱“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愿保重無相忘”。仍握手出門,相揖而別,“兩心依依,悵惘如失”。至晚,吳筠等來別,“雪橋仍就執余手,徐步出館門,兩心依依,不言相喻,隨到百余步,乃交手揖別。虞卿亦前來告別,徊徨遲頓,悵惘如失,二人亦步步回顧,不忍遽”。
這種兩情依依、淚眼惜別的場景,處處可見,在在而有。即使給使團服務的車夫等,在告別時雙方也依依不舍。如前述金貞益稱,使團在三月十五日留柵期間,“趕車的韓哥,今日始歸其家,來見辭別而去,屢日同行,自然有悵悵之懷矣”。
三、朝鮮朝通信使與日本人的交往與態度
明清時期,朝鮮朝是中國的屬國,故與日本并無邦交,前往日本的使臣被稱為“通信使”,以表雙方僅通信往來而已。自古以來,朝鮮半島君臣即固執地認為,中國儒學先傳入朝鮮半島,再由朝鮮半島傳往日本。因此,朝鮮朝是日本的尊師,且以“小中華”自傲,而日本則為荒蠻夷狄之地。尤其在“壬辰倭亂”后,朝鮮朝視日本為仇寇,更是從人種、山川到文化風習,都對日本采取蔑視與敵對之態度。他們一方面認為,前往日本乃王事所需,偵察情報,所謂“和親本為安邊計,王事勤苦且莫辭”;另一方面,則是為宣威海外,教化夷狄,即“從此東溟波不起,定教鱗介化衣冠”。因此,踏上日本國土的朝鮮朝使臣,就往往高傲自信,睥睨而視日本。如朝鮮朝英祖二十四年(日本寬延元年,清乾隆十三年,1748)出使日本的曹命采,記其五月二十五日,留江戶時事曰:
藤原明遠……問我國風俗,書記柳逅以一詩即示之曰:“欲識吾邦事,何難說與聽。人皆從古禮,家自誦遺經。衣尚殷時白,山連岱畝青。文明盡在此,方夏遜華名。”明遠輩相顧失色而去。
藤原明遠(1697—1761)為當時日本著名學者,著有《學山錄》《講習余筆》等。而柳逅一詩,即使明遠輩“相顧失色而去”,則足見朝鮮朝使臣之詞藻文翰是如何高妙,此類自頌自夸、感覺良好的語句,充斥在通信使的各種記錄中。
正因為如此,朝鮮朝使團前往日本之時,從使行人員選拔至一行人衣著打扮,都極其重視,除正、副使與從事官之外,還往往特遣制述官,另有寫字官、畫員、書寫、軍官宣傳官、哨官、旗纛節鉞捧持人、吹手、吹笛等,選國內最優者,所謂“皆莫非技藝之無負于鄰國”。如在對馬島登陸后,便應邀展示馬上才,所謂“先設馬才,使之盡藝,觀光者傾一島之內,而嘖嘖驚嘆,舉皆欣倒”。以此爭強較藝,來顯示朝鮮半島文化之優越性。
朝鮮朝使團在日本大阪上岸后,便整衣列隊,節鉞儀仗,極盡夸飾之能事。他們記錄稱,日本人“男女老少,遠近爭集,填街溢巷,喧嗓熏天”,“觀光男女,填橋溢港。有如蠅聚而猥集,頭指如束,眩眼生纈。乘船而觀者,亦遍左右”。通信使最喜歡記載此類盛況,舉不勝舉。同時,日本無論朝臣還是百姓,經常向朝鮮朝使臣索要書法,不勝其煩。如肅宗八年(日本天和二年,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隨通信使尹趾完前往日本的金指南記曰:
我國文獻之名,素飽日東人耳目。求詩求墨之請,在路次已不可堪。及到舍館,自館伴與其國執政者,以至廝養之倭,及儒釋好事輩,張紙研墨,日來求懇。而余于詩尤昧昧焉,愧心之發,無以為辭必委于洪道長、成伯圭。若夫筆札,則余雖無臨池之學,好紙精縑,堆積眼前,而來者雜還,揮之不去,始試忘恥揮灑,終遂成一苦役。矢在弦上,不得不發云者,豈謂此耶。或有以石硯、紋紙、刀扉等物來相酬謝者,或有褙錦作帖以示榮弆之意而請益其尾者。抑倭無慧眼,以硯石為寶耶?將為慰悅賓人,強作諂態耶?甚可怪也。
在此方面與日本人打交道的朝鮮朝人員主要是制述官,“與彼中解文者,揮灑詩筆,聲華甚暢,為蠻俗之所欽仰”。因為“倭人文字之癖,挽近益盛艷慕成風,呼以學士大人,乞詩求文,填街塞門,所以接應彼人言語,宣耀我國文華者,必責于制述官,是其事繁而責大”。甚至有日本人求使行中良醫求和詩文,“良醫來言曰:‘不幸中所可幸者,其人皆作絕句而來,故彌縫酬答,僅得耐活’云,聞堪一笑”。又肅宗四十五年(享保四年,康熙五十八年,1719)出使的申維翰記曰:
日本求我國詩文者,勿論貴賤賢愚,莫不仰之如神仙,貨之如珠玉,即舁人廝卒不知書者,得朝鮮楷草數字,皆以手攢頂而謝……蓋其人生長于精華之地,素知文字之可貴,而與中華絕遠,生不見衣冠盛儀,居常仰慕朝鮮。故其大官貴游,則得我人筆語為夸耀之資,書生則為聲名之路,下賤則為觀瞻之地。書贈之后,必押圖章以為真跡。每過名州巨府,應接不暇。
朝鮮朝使臣一方面疲于應付,另一方面則驕傲中帶著嘲諷。盡管他們在沿途看到日本國富民裕,山川俊美,令人艷羨,但出于敵視與防范,他們面對招待極其奢侈的日本,卻高度警惕,如對日本人所送各種禮品,往往“嚴辭牢卻之”,甚至將關白所賜金錠投諸于河。這種極度的警惕與鄙視心態,當然會嚴重影響到他們對日本的觀察與評價,尤其是對所接觸的日本人的評價。在他們眼里,日本就是淫窟蠻地,豺狼之國。如朝鮮朝世宗二年(應永二十七年,永樂十八年,1420)出使的宋希璟記曰:
此國之俗,女倍于男。故其于別店,淫風大行,游女迨半,見人則遮路請宿,以至牽衣入店,受其錢則雖白晝亦從。
又仁祖二年(寬永元年,天啟四年,1624)出使的姜弘重,論日本風俗曰:
性情佻儇,言語巧黠,輕生為義,勇死為容,然諾為信,不惜重寶,睚眥必報,無少含忍,殺越人命,若刈草菅。有為朋友而捐身,而或于骨肉而推刃。是以常所佩帶,佩腰間兩劍,坐臥恒持,須臾不解。雖數歲小兒,必佩短劍以自習焉。其殘忍毒虐之性,真與豺狼蛇虺無異也……禽性獸行,丑不忍聞,而習俗已成,恬不為怪。
又前述申維翰記曰:
余觀日本人物,自國君以下大官庶僚各種人民,不啻累千萬,大抵其人皆精悍緊捷,體軀多短小,貌白皙,氣稟多耎弱,言動粗淺,無一杰特雄厲望而可畏之狀……且論其性情,率多中躁而外薄,有利于己則歡喜雀躍,肺肝全露,少拂于心則啅噪跳踉,不知生死。
至于具體的日本人物,從關白到對馬島主,從文士到百姓,都粗俗不堪,無足稱道。如孝宗六年(明歷元年,順治十二年,1655)出使的南龍翼,在江戶記所見關白之貌曰:“關白所坐至近,觀其帽黑而長,衣則白色,形貌瘦細,即一未成之童也。”又英祖三十九年(寶歷十三年,乾隆二十八年,1763)出使的趙曮曰:
關白戴風折巾,衣純白袍,純白之衣已非人君者之服色,且無緣飾,殆同袈裟之樣,無或是崇佛而然耶……雖未能仔細照見,其容貌蓋是顙廣頤狹,顯露飄輕之象,年可三十,未有圓熟之意,實有望不似之儀矣。然而能保此位者,以其世襲之故,根基已深,猝難動搖而然也。
關白“絕無君人者威儀”,“江戶百官,而容貌舉止,個個庸陋,反不若歷路之凡倭”。而論及文化學術,則更不值一提。肅宗三十七年(正德元年,康熙五十年,1711)出使的任守干論日本儒生曰:
儒生輩或有涉獵經史、博通古今者,而作詩未工,語多不成,行文稍勝,而亦昧蹊徑。書法甚拙,不成模樣。而最工于畫,或有妙品高手,不讓于唐人矣。國俗最喜我國人文字及書畫,如得只字片言,寶藏而傳玩之,甚至求書于下卒輩。稍解把筆者,亦不其酬應云云。可笑。
申維翰謂“日本性理之學,無一可聞”。趙曮稱“所謂學術,則大抵皆近異端”。至于詩歌酬唱,申氏又謂“日本與余對坐配唱者,率多粗疏遁塞,語無倫序,或見其橐中私稿,時有一句一聯之最佳者,視席上所賦,全是天壤”。申氏在江戶,見到日本大學頭林信篤兄弟父子,其文翰學問應該是日本學界之代表。但申氏記曰:
大學頭林信篤,率其兩子信充、信智,即來請見,余與三書記皆儒衣冠出大廳……【年七十六】壽眉古貌,頗有長者風,所談皆謹厚老成之言……然觀其文筆,拙樸不成樣……蓋倭人之文,率多泛然模糊,而短于模寫,故皆有難色。林信智,以信篤之子,挾其家風,甚有才望……其詩自謂俊俊,而多不成語,筆法似仿洪武體,而拙弱可笑。其兄信充,所贈詩亦多,而尤不足觀。
又趙曮在江戶期間,也有記曰:
聞制述、書記之言,則大學頭林信言與其子秘書監信愛來見,筆談而文筆無可觀云。大學頭是文職,而亦皆世襲,則安得不如此也……初意其既掌文任,必有勝于凡倭矣,今見其人,無甚異同,且不敢久坐而即歸者,似慮其露拙之故耳,尤可笑也。
由此可知,朝鮮朝通信使對日本人物風俗,整體持否定鄙視的態度。他們甚至認為,這是由于日本風土所致。如英祖二十四年(寬延元年,乾隆十三年,1748)出使的洪景海記其在大阪所見曰:
有二小兒觀光于館外,故招見。大者為十二歲,小者為八歲,為人白晳,動止安詳,謂方讀《小學》,自懷中出小筆乞數字,書給則攢手稱謝,又給藥果而送之。蓋倭兒多有清麗可愛者,而及其剃發,無足可觀,蓋傷于色火而然,還可哀也。
日本兒童天性可愛,但后天培育導致其才學平平。朝鮮朝使臣看到富士山,即發自內心地贊美“真天下壯觀也”。又論曰:
富士一岳,即國中之祖宗名山也。氣之所毓,必有奇杰者生,而以文學詩律翹楚其中者,不過如白石源玙、伊藤惟禎輩若而人而已。
按理富士山鐘靈毓秀,應該滋養培植出學富品高而雄杰偉岸的人物,但很可惜并不是如此。朝鮮朝使臣還認為,富士山因為處蠻夷之鄉,為此感到羞恥。如洪景海論富士山曰:
山之前后,無巖谷之出邃,峰障之蔽遮,特立杰出。自根至頂,似可歷歷見之,而常有云氣,橫于山腰,或卷或舒,無乃山無障阻,反使云氣作為支流耶?雖或露出真面,近處云氣,終不盡散。余笑曰:“此是靈山,在于蠻夷之鄉。得見吾輩,反多羞愧之意,故令云靄半遮其面矣。”圣章曰:“不然。倭言此山常有云氣,得見全面極罕云。而今日之快露半面,亦是吾輩見之之意也。”
更有甚者,趙曮自吉原至三島行進間,記其所見所思曰:
朝出廳邊,仰視富士山在北邊,屹然中天,高不知其向千丈矣。形如芙蓉出水,宜其以芙蓉峰得名者也……山形雖無清淑之氣,大體磅礴重厚,宜其富山為名,亦當為日本第一主鎮山也。或云自山底登絕頂當為四五十里,絕頂上有大澤云,而難可信也。曾聞日本山脈來自我國,而或傳自長鬐石脈渡海,由馬島、歧島而入?
此段想象就把富士山的山淵根脈追溯至朝鮮半島,甚至以為是長白山的支脈與兒孫,似乎唯其如此,才能讓朝鮮朝使臣接受如此瑰麗的景色,趙氏還替日本人謀劃曰:
蓋聞長崎島通船之后,中國文籍多有流入者,其中有志者漸趨文翰,比戊辰酬唱頗勝云。此后此輩果能因文而學道,漸入于學問境界,則雖是島夷,可以進于中國,豈可以卉服而終棄之哉?但千年污染之俗,非大力量大眼目,則猝難變革,恐不可以區區詩語作先示之兆也。
直到高宗十三年(明治九年,光緒二年,1876)出使的金綺秀,還論其出使的目的曰:
朝廷念彼雖歡喜而去,究其中終不釋然我,我茍先彼而使,彼必望外喜之,我乃惠而懷之,義而制之,正而服之,信而結之,不害為唇齒我,屏翰我,詢謀同而措劃定。于是政府啟:向者日本使船之來,專由于修好,則在我善鄰之意,亦宜及今專使,以為修信使號,以修信使稱,應教金綺秀特為加資差下。
此時已離中日甲午戰爭不遠,朝鮮朝亡國,危在旦夕,朝鮮朝君臣還如此自信而天真。從以上論述可以明白,朝鮮朝通信到日本,是戴著有色眼鏡和面具的“小中華”學士,來日本傳教弘法的。因此,他們高昂著頭顱,視日本的進步與先進于不顧,頑固地自高一等。在這種認知與心態下,奢談通信使與日本文士之間有“淚”與“情”,似乎是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因此,從我們討論的背景看的話,夫馬進教授所謂朝鮮朝使臣“無情”,就非常好理解了。
四、中、朝、日士人的“淚”與“情”之現象分析
夫馬進教授注意到洪大容在與潘庭筠、嚴誠等人離別前,潘氏“掩泣汍瀾”,嚴氏“嗚咽慘黯無人色”,洪氏認為“無乃太過”,并勸“丈夫不須作凄苦語”,如果“不知交修補益之義,而出于一時情愛之感,則是婦之仁而豕之交也”。洪氏記述當時朝鮮朝同行者的反應曰:
是時,上下旁觀,莫不驚感動色。或以為心弱,或以為多情,或以為慷慨有心之士。諸言不一,而要之兼此而致然。
夫馬進教授在總結分析時認為,洪氏等朝鮮朝文人的極力抑制的精神來自“朱子學的精神”,而“18世紀后期的中國與日本一樣,知識階層生活在十分相似的‘情的世界’,但朝鮮朝則并非如此”。夫馬進教授還以汪中等人所主張的所謂“婦女解放論”為證。
按實而論,筆者認為就當時中國士人與朝鮮朝來使之間的“淚”與“情”,可以用中國傳統的“離愁別恨”文化來解釋:
其一,中國全境地域遼闊,無論遷徙、經商、戰爭、遠嫁還是親朋好友分別,則往往意味著此生難得再見,所謂“多情自古傷別離”。因此,這種“生離死別”與“黯然銷魂”的離別感情,是中國自《詩經》《楚辭》以來的文化傳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灞橋折柳”“西峰帶曉月,十里猶相送”“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場景,反復地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潘庭筠、嚴誠等中國士人在為朝鮮朝朋友送行時的淚眼以及送往通州等行為,都是這種離別文化下發自內心的自然反應,無需做過度的闡釋。
其二,燕行使所交往的中國士人,像金簡、鐵保、紀昀這樣的朝廷顯宦并不多見,大多數為像陸飛、嚴誠、潘庭筠這樣的外省人士,尤其以南方為多,他們或任中下級官員,或為新晉進士,或為來京參加科舉考試,或為在京以商賈為生,生活并不理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燕行使一樣,也是客居京城。當燕行使臣踏上歸程后,兩月之間他們就會回國與親人團聚;而這些外省籍士人長年累月的“北漂”生涯,尚遙無終期,他們也思鄉戀家而不能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對使臣是羨慕的。因此,他們與燕行使臣在交流時,在他們的心底隱藏著“雙重離別”的感情,極易引起強烈的共鳴,以至“掩泣汍瀾”。
其三,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無論表達喜悅、哀痛還是別離,都講求要尊重對方而貶抑自己。所以,在離別之際,厚禮相贈,十里相送,淚眼相執,好語相別,都必須使對方從外在的表現形式上,就能夠感知到自己所想充分表達的感情,否則就是失禮。燕行使臣所感知到的中國士人“稍過”的離別淚眼,其中真誠的成分居多,但也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在內。同時,中國表情文化講求“發乎情,止乎禮義”,具有極強的針對性。以陸飛、嚴誠、潘庭筠在與洪大容離別時的舉動可知,陸飛年紀最長,所以并沒有表現得情緒難以控制,而嚴、潘皆年紀小于洪氏,所以淚下哽咽,是小弟對兄長離別之禮中應有之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尤其潘庭筠在三人中,性格最為懦弱,且喜釋氏之學,時有方外之思,故洪大容對潘氏所言,有著極強的針對性、刺激性與鼓勵性,具有特殊性而不具共性。
其四,朝鮮朝文人也具有豐富的感情,也經常淚眼濛濛,但當他們面對中國士人的時候,“小中華”情結使他們必須保持矜持與冷靜;而“小國”來使面對“大國”士人,又使他們必須維護小國尊嚴與本人的體面。于是,他們在與中國士人離別之際,往往比較克制,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感情。但在回國后所創作的詩文中,也不時流露出傷悲與思念。如趙秀三詩謂“東風萬里歸家后,魂夢時時繞玉河”a,李尚迪《懷人詩序》謂“悲哉!宋玉之詞黯然,江郎之魂滿紙上,蕭蕭作秋聲矣”b,等等。正所謂“人前爭面子,背后苦淚流”,也是人情之常態。
其五,朝鮮朝通信使前往日本,自帶種族與文化的優越感,認為當時的日本是蠻夷豺狼之國。因此,他們既不屑于同日本人談藝論學,更談不上建立如洪大容與嚴誠等人那樣的私人兄弟情誼,只是機械、漠然地應付日本的各種接待儀式而已。
因此,朝鮮朝燕行使在與中國士大夫交往過程中的“情”與“淚”,無論從當時雙方往來的真實情境與惜別場景看,還是從中國儒家傳統的“恨別”文化來考察,激越者“流涕汍瀾”,黯然者“悵惘如失”,都屬于當時情景下的正常感情交流與表達,既無突兀驚悚之怪誕,更無壓抑隱忍之別嫌。而朝鮮朝通信使與日本文士間的交往,既無真情流露,更無淚眼濛濛,有的只是仇視與卑棄,與“赤心”“誠愛”等毫不關涉。朝鮮朝使臣在中、日兩國的交往交流,無論從出使目的、學術意義、文學層面還是生活角度等來看,都與“朱子學的精神”與“婦女解放論”等了無關系。古今情理,大不相背,凡能以常情常理斷之解之,揆情度理,相投相合,則不必勾連曲解,過求艱深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