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守慎的《續續杞菊賦》及中朝杞菊意象分析

[關鍵詞]杞菊意象；盧守慎；理學；建構；《續續杞菊賦》；中朝

菊文化與杞菊文化并不相同，韓國目前沒有對杞菊文化的系統研究。延邊大學于春海教授主編的《古代朝鮮辭賦解析》對盧守慎《續續杞菊賦》的創作時間和題旨進行了賞析。我國學者王利民、陶文鵬的《杞菊之眷·遂初之求·舞雩之風——簡析張栻辭賦的哲理內涵》和張申平、李榮菊的《唐宋〈杞菊賦〉與文人情懷》兩篇文章對陸龜蒙、蘇軾、張栻三篇杞菊賦進行了杞菊意象的部分分析。山東大學馬燕的碩士論文分析了菊花文化的形成發展及在朝鮮古代的發展情況。本人的《杞菊意象的文化建構》一文從文化源流的角度對杞菊意象的形成發展做了初步研究。在之前的基礎上，本文將進一步厘清杞菊意象在中國和朝鮮的發展脈絡，并論述盧守慎杞菊賦的理學內涵。

一、“杞菊”意象及在中朝兩國的流傳

（一）杞菊意象的建構過程

從先秦時代《詩經》時起，中國就有杞、菊的身影，那時杞、菊分用。當時的詩人用枸杞來譬喻國之棟梁，或是贊美枸杞是助人長壽的靈藥。同時，因為枸杞是百姓日常習見之物，又常以它起興，表達承歡于父母膝下享受天倫之樂之意。尤其是《詩經·小雅·北山》“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展現了為王事奔波操勞的游子對以枸杞為象征的隱逸生活的向往，這為后來杞菊詩文中的居官思隱之意埋下了伏筆。

菊花意象的文學建構主要歸功于屈原和陶淵明。屈原以餐菊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行為比附自己高潔的品德，并以菊花來養生延年。陶淵明則把菊花當作他觀照自然、與自然和諧統一的對象，最終菊花成為了高潔品格的代表和人們隱逸思想的投射。除了承載著人們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有延年益壽的功效、甘甜爽滑的味道等共同點外，菊花意象與杞菊意象的內涵也有所不同。菊花更具有視覺審美的特質，寄托了人們祈求吉祥和消除災害的心理，而杞菊更傾向于表現君子固貧的本色，具有即使生活貧困也不改初心的決絕。

唐以前吟詠枸杞和菊花的詩歌已有很多，但兩者并未合成一個意象。唐代的陸龜蒙在其《杞菊賦》中對杞菊的苗葉甘之如飴的描寫，把屈原的餐花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行為和陶淵明賞花就酒的幽獨高潔敘寫成具有煙火氣的日常生活。“我衣敗綈，我飯脫粟，羞慚齒牙，茍且粱肉”，“粱肉”代表著富貴優渥的生活；“脫粟”與“敗綈”則代表貧寒蹇促的生活。他寧肯忍饑挨餓，也要堅持操守、不同流合污，這份廉者氣節與杞菊意象融合無間，并深入人心。《論語》中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富貴本身并不是罪惡，只是獲取的方式有正義和非正義的區別。“粱肉”代表的富貴生活如果需要茍且偷生才能得到，那就是讓人羞恥的行為了，反不如追慕圣賢“率空腸貯古圣賢道德言語”，擁有孔顏之樂的好。

發展至宋朝，蘇軾《后杞菊賦》以調侃的筆調讓杞菊意象增加了達觀的意蘊，賦予其萬物同一的通脫之意。蘇軾苦中作樂，把貧而樂的情感協調統一。賦中用“何曾”“食前方丈”仍無從下筷，覺得沒有可吃的菜；“虞杲”生活清貧，吃的菜只有三種，兩個典故表明富足和貧窮相比就像夢一樣的虛幻。貧富是個人的心理感覺，而無論貧富貴賤最終都免不了一死，因而汲汲于富貴的行為沒有意義。蘇軾從哲學的高度看到萬物之間本無差別，因而選擇超然物外，灑脫地面對生活的挫折和艱難。南宋理學家張栻《續杞菊賦》更以作者本人深厚的理學修養為杞菊之情增加了中和之美。

三篇杞菊賦在宋朝已經頗有影響，南宋張侃《嘉定壬午春晚園官送杞菊因取陸天隨蘇東坡張南軒三賦誦之感事賦詩》曰：

我志甘澹薄，不為物所遷。園官送杞菊，秀色滿目前。

生育秉至性，陰陽順中權。可憐黃口兒，匕箸照腥膻。

縱得一餉戲，旁觀成脅肩。杞菊付中廚，試著姜鹽煎。

至哉天下味，妙處秘不傳。三賢留雋語，首當師之焉。

作者在詩歌中明確表明了自己的志向，要以恬淡寡欲抵御外在物欲的影響，從而回歸純真的本性。標題和詩句中的語典皆出自陸、蘇、張三人的杞菊賦。在先輩作家杞菊文章的影響下，因苦難而產生的悲愁是可以被驅散的，正如張耒在附和蘇軾而作的《后杞菊賦》中所說，內心“洞然”而后“無嘆”，“而食如膏如飴。茲山林之所樂，余與爾其焉之”。杞菊是偉大的精神力量，墨客騷人不再痛苦固執地哀嘆，而是克服眼前的茍且，把被動的忍受變成主動發現，甘于貧賤，忍受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艱難生活條件，守住操守，希求以道義之樂超越現實生活的困窘。不為外物移其心志，這是杞菊意象留給士人的精神力量。他們在更高層次上追求道德的滿足，修煉不被外物所拘束的自由心靈，最終精神的豐盈帶來了心靈的自由，獲得了孔顏之樂。

（二）中朝有關杞菊意象的詩文分類

宋以后帶有杞菊意象的詩文漸漸多了起來，杞菊意象也漸漸明晰，以“君子為典范”也是所有杞菊詩文的共同基調。“杞菊”這個古典詩歌中有意味的組合意象，往往和君子固窮、安貧樂道、遠離名利、逃脫世外、閑適自由、自甘淡泊、退隱思歸、堅守晚節、延年益壽等內涵相聯系。

朝鮮古代有關杞菊意象的詩文從朝鮮朝開始出現，幾乎接受了中國的全部方面。古代中朝兩國有關杞菊的詩文從內容看有以下幾種類型：

1.貧而樂

杞菊意象相關詩文的主題以表達君子固窮、安貧樂道、遠離名利、逃脫世外、自甘淡泊，從而獲得閑適舒散、不羈快樂為旨歸。例如，劉過的《春日即事》：

久客無人問所須，小窗翻得逐癡愚。黃昏以后酒三盞。白日之間飯兩盂。

谷雨筍茶俱俊美，條風杞菊競甘腴。先賢且謂 可行樂，況是平生山澤癯。

兩頓飯、三杯酒、一壺筍茶、一院杞菊，簡單的生活便可擁有甘腴的美好。劉過布衣終身，其在上述詩歌中表達了只要滿足于生存所需，便可以去除欲望的癡愚，修得人生智慧的道理。朝鮮朝很多文人表達了相同的思想。例如，李匡德《宗人（光俊）挽》：“人云富貴等云浮，揔把浮云抵死求。杞菊幾株書幾卷，獨云浮處不回頭。”此詩將世人與“宗人”進行對比，其追求高下立見，宗人獨立灑脫，悠然出塵。再如，朝鮮朝著名理學家李滉《次韻答季珍》：“天隨風味可同歸，杞菊為餐荷制衣。醉里倚船歌百散，旋將茶筆傍漁磯。”詩人在詩中表現了以杞菊為餐，詩酒人生、閑散自在、優游快樂的生活需求。從中朝兩國古代杞菊詩文來看，它們大多延續了陸龜蒙所賦予杞菊的甘于貧賤、淡泊名利的精神，表露歸隱田園的心態，洋溢著欣然自喜的心情。

2.廉潔美贊

在中國，還有一部分杞菊意象詩文引用蘇軾詩文表明自身為官廉潔，或者轉換角度贊美對方廉潔清貧。例如，清朝戴亨《代壽山東中丞朱母程太夫人八秩有四初度三首（其二）》：“臣心銀箭直，官況玉壺清。杞菊衙齋飯，羔羊道路評”。詩中表現了詩人雖在官衙卻仍吃著杞菊齋飯，贊美了為官者的清廉，認為自身的品行經得起世人的評說。相比中國，朝鮮古代用杞菊贊美為官清廉的方面更多一些。朝鮮朝著名文人張維《送樸子建之任木川》：

逢君每覺故情新，衙罷相尋趁酉申。拙宦藏名聊玩世，寒齋分直或連旬。

銅符又作卑陬吏，藻鏡誰知磊落人。勝似僑居愁桂玉，官廚杞菊不全貧。

三百枯棋局局新，每愁檐日易斜申。論交各已當衰境，拼會情知有幾旬。

歲暮窮鄉無好客，雪深官道少行人。看君會展追風足，薄宦何妨且為貧。

詩中“官廚杞菊”化用了蘇軾賦中的句子及意蘊，表達了對樸子健磊落為官的肯定。官員一旦貪圖享樂，必然招致禍患，守住清貧，兩袖清風，反而可以青史留名。詩中用“追風足”和“且為貧”，寄托了詩人對即將去窮鄉僻壤為官的友人的殷切希望。

3.思歸與晚節

東亞古代文人還常借杞菊意象表達思鄉思歸主題，表現堅守貧寒以達成晚節的決心。朱熹《與陳同甫書》寫道：“近方措置種幾畦杞菊，若一腳出門，便不得此物吃，不是小事。奉告老兄且莫相攛掇，留取閑漢在山里咬菜根，與人無相干涉，了卻幾卷殘書，與村秀才子尋行數墨，亦是一事。”在“慶元黨案”后，朱熹對官場十分失望，默認了被誣告的罪名，回歸鄉野，著書立說。作者在文中把吃杞菊說成了不小的事，表現出他隱居山野、保成晚節的決心，更彰顯了他豁達的心性。陽枋《丁家洲》：“水云留住覺無計，杞菊催歸知有涯。”在作者來看，浮云流水般的功名利祿不能留住一個廉潔的人，杞菊是家鄉的代表，人生有涯，回家隱居是作者內心的渴望。

朝鮮朝很多文人同樣多有借助杞菊意象表達類似情感的詩文，例如趙顯命《上辭札》：

為文敢道辟門墻，只恐傳名混臭芳。社稷安危身欲老，皇王禮樂意何長。

風波宦海無時定，杞菊鄉山在處香。病乞休官章已就，今朝擎入御床傍。

作者在詩歌中認為，“宦海”為官危機四伏，人生“欲老”，不如在種滿“杞菊”的家鄉安詳度過晚年。再如，洪直弼《除夜》：“牢落人間世，飛騰五十年。孔融徒感歲，蘧瑗自知愆。已薄桑蓬志，仍深杞菊緣。明朝六旬是，空復撫華顛。”“桑蓬志”與“杞菊緣”相對，表達了退隱的決絕之意。金昌翕《玉山晦齋書院》：“先生始營此，老矣與世疏。藏修即臺沼，樂意通禽魚。愿言飽杞菊，益理未了書。嗚呼百年計，五載只須臾。” “如有辦直之路，必欲買種杞菊。經濟暮年，然只此小事，不犯絲毫人力乃佳耳。近覺犯一毫人力底事，一切終歸于災害而已。”作者經歷人世滄桑后，認識到多余的欲望最終難免招致災禍，節制欲望才有望全身而退。崔奎瑞在《承政院左承旨贈議政府左贊成李公墓碣銘》中寫道：“世既罕有知公，公亦不屑于功名。其登進常后于人，而夷然不以為意。惟杜門靜養罕交游，獨與閔征士以升，往來談論為樂。晩益倦退，所居多種杞菊，乃自號杞菊翁。”作者稱贊這位以杞菊為號的李公不屑于功名，晚年回歸家鄉種了很多杞菊，生活雖然簡陋，但心情暢快無比。

4.與詩書并舉

在有關杞菊的詩文中，詩人還常把種杞菊和伴詩書相并舉，體現“耕讀傳家”的儒家治世傳統。例如陸游的《村舍雜書》：

我本杞菊家，桑苧亦吾宗。種藝日成列，喜過萬戶封。

今年夏雨足，不復憂螟蟲。歸耕殆有相，所愿天輒從。

陸游寫過多首關于杞菊的詩，自稱“我本杞菊家，桑苧亦吾宗”“杞菊家風有自來，充饑藜糝不盈杯”。杞菊所代表的是簡樸的耕讀治家傳統，陸游自豪地把它當作是家風傳承。耕讀傳家是鄉土中國的底層信念。家族子弟可以通過讀書而仕，光耀門楣；也可以通過躬耕田畝，進德修業，淳樸風俗，以保證家族的延綿不絕。窮富貴賤，窮通仕隱，人生境遇如果都一以貫之，超越物欲的誘惑，那么家族乃至社會都將獲得長治久安。

朝鮮古代很多文人同樣以朱熹種植杞菊、與詩書為伴的耕讀生活為理想。例如，李?《杞菊亭記》對朱熹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余少也，有苦淡之趣。每讀朱先生種得幾畦杞菊之書，未嘗不三復而嘆曰杞菊者。為物甚微，為味甚薄，求之易得，得之易足，朱夫子之所取義則固遠矣。雖非后人之所敢擬，而其咬餐之味，獨不可慕而效之，以自資其閑居養性之真乎。余之懷此耿耿余數十年，而智計迂拙，不能辦半畝之地。

杞菊所代表的自甘淡泊的簡樸生活方式是艱苦的，是普通人不愿意主動選擇的生活方式。所以，很多文人對此耿耿于懷而無法親身實踐。他們敬佩朱熹能苦中作樂，能儉以修身，更是借物言志，借杞菊推崇朱熹的理學精神。

5.養生杞菊酒

除了采摘、種植杞菊，以杞菊為食，古人詩文中還有用杞菊釀酒，補益身體的詩句。在古人看來，飲菊花酒有助于長壽。早在漢代就有重陽節飲用菊花酒的風俗，但杞菊酒在中國詩文中出現較晚。朝鮮朝文人盧守慎的賦中出現了對杞菊酒的贊頌：“金英吐黃，玉乳亸赭。煉之伏鼎，醞而注斝。煩穢滌除，性靈陶冶。聊適口而怡神，詎祈壽而邀嘏。”作者稱贊杞菊酒能消除煩惱，陶冶性靈，可口怡神，還有助于長壽。朝鮮朝文人樸準源言曰：“余以病服杞菊酒，釀來他所，為京兆吏所捉納贖錢，而酒則一府鯨吸稱美云，又堪絕倒。”詩人認為杞菊釀酒可以治病，可以輕身，可以長壽，喝過之后，雜念不起，心靜如水。

6.理學內涵

宋代的理學賦往往理過其辭，內容干癟，缺少真摯的情感和豐滿的形象，而杞菊賦系列沒有長篇大論的訓誡，沒有干癟的議論，通過比德的手法將個人的情感與對杞菊的感受相結合。在生活體驗中領悟事理，現身說法，可達到物理和哲理的融合。他們超越了以說理為主的功利目的，從杞菊意象中獲得了美與善的雙重愉悅，富于文人雅趣。基于理學思考，南宋理學家張栻《續杞菊賦》和朝鮮朝儒學大家盧守慎《續續杞菊賦》，為杞菊意象增加了新的哲理內涵。

二、杞菊意象的理學內涵及盧守慎的《續續杞菊賦》

在歷史的流傳中，杞菊的內涵不斷融合發展，不斷地得到滋養而意蘊豐盈。陸龜蒙首開杞菊的氣節內涵，蘇軾在陸龜蒙的基礎上看到了“官廚杞菊”的哲理——萬物同一，張栻在蘇軾基礎上進一步解釋了其背后的深層次審美基礎——中和之美，盧守慎則在張栻的基礎上找到了行動方法——警惕人欲。

（一）張栻《續杞菊賦》的理學美感

張栻雖然身居高位，但深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儉以養德才能立身長久的道理：“況膏粱之習，貧賤則廢，雋永之求，不得則恚。茲隨寓之必有，雖約居而足恃，殆將與之終身，又可貽夫同志。”他獨愛杞菊的滋味，并把“淡”當作人間至味。老子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五味令人口爽”，在“無”中才能品味“有”的滋味。感官被各種欲望蒙蔽，反而不能知味。然后，張栻又從食物的滋味入手對比杞菊與其他食物，分析了何為“正味”：“天壤之間，孰為正味，厚或臘毒，淡乃其至。猩唇豹胎，旋取詭異。山鮮海錯，紛糾莫計。茍滋味之，或偏在六府而成贅。極口腹之欲，初何出于一美。” “惟杞與菊中和所萃，味勁不苦，滑甘靡滯，非若他蔬，善嘔走水，既瞭目而安神，復沃煩而滌穢。驗南陽于西河，又頹齡之可制，此其為功，曷可殫紀？”作者從理論的高度表明了喜愛杞菊的原因：過度追求口腹之欲可能成為臟腑的負擔，杞菊具有中和之美，且在修身養性、健康長壽方面功勞不小。

張栻把杞菊當作是中和體性的隱喻，暗示了理學家追求的人生境界。中和之美是儒家所追求的至美。《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中者天下之正道”，“中和”是理學家構建理學體系的思想核心和理論基礎之一，中和之美為至高的美的準則。張栻品味杞菊的中和之美，把吃野菜的清貧物質生活當作修身的考驗，時刻省察自己的欲念，不讓外在的欲望影響自身的品德修養。他超越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在世俗生活中探究事理，體現出理學家重視實踐、格物致知的理念。

張栻以圣賢自期，克己養心，覺得人生的快樂不在口腹之欲，而在于“高論唐虞，詠歌詩書”，并感受孔顏樂處：“嗟乎！微斯物，孰同先生之歸，于是相屬而歌，殆日晏以忘饑。”陶然忘饑，正是以貧守志、安貧樂道的理學家理想的心態。“相屬而歌”與儒家盛贊的曾點氣象有異曲同工之妙：“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說：“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在甘嗜杞菊的行為里有理學的精神，蘊含著道德的哲學，體現著悠然自得、超然物外、從容優雅的人生態度和高潔高尚的人生境界。

（二）盧守慎的《續續杞菊賦》

1.《續續杞菊賦》的創作與思想內涵

盧守慎（1515—1590），字寡悔，號蘇齋，歷經朝鮮朝中宗、明宗、宣祖三個時期。他自幼研修儒學，深受外祖父李自華和陰崖李耔的人格熏陶，成為灘叟李延慶的女婿后，在其門下深受以實踐為主的儒學思想的影響。1534年，盧守慎登科狀元，為吏曹佐郎。“乙巳士禍”后，他被削奪官爵，發配珍島，過了19年（1545-1564）的流放生活，其間學問大成，創作了《人心道心辨》《大學章句》《童蒙須知》等著作。宣祖朝時期，盧守慎東山再起，1586年升任領議政。盧守慎也是朝鮮朝東西黨爭時“盧李調停”的代表人物。其作品《續續杞菊賦》全文如下：

穌齋先生，古之愚也。區區玩物，養其小者。乃嘆曰：古人有或一視豐約，恥食茍且。咸茲篤嗜，豈云矯假？予又萬死余生兮，宜居夷而背夏。尚莫沈于湘淵兮，且俟夭乎羽野。

伊終歲不飽葵兮，況清晨之菜把。瞻彼二蒔，我憂以寫。雨苗春浹，露葉夏灑。于以烹之，于石于瓦。朝飱饞饕，暮饘侈哆。棲遲樂饑，婉晩秋社。金英吐黃，玉乳亸赭。煉之伏鼎，醞而注斝。煩穢滌除，性靈陶冶。聊適口而怡神，詎祈壽而邀嘏。

嗚呼！窮安環堵，富悅廣廈。惟子張子，位非賤下。就此淡簡，謝彼胾鲊。不淫于得，不失其雅。綽綽有裕，克操靡舍。顧余不得已而效嚬兮，沾赧汗其如瀉。腹既虛而心則實兮，紛紛坐馳夫意馬。正孟子所謂：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賦以自警，揭之僦舍。客來有問，先生啞啞。

羅整庵的《困知記》傳入朝鮮半島后，朝鮮朝理學家對“人心道心”的討論十分熱烈，盧守慎困居珍島的時期沒有消沉，開始整理給天子侍講的內容，又投身學問研究，《執中說》《人心道心辯》等重要的理學文章就作于其間。回歸朝廷后，直到去世，他都在任上，由此可見《續續杞菊賦》不可能作于“盧李調停”的人生晚期，應創作于他被流放期間，賦中所描繪的窘迫生活是其真實生活的體現。

16世紀的日本倭寇十分猖獗，屢次侵犯朝鮮半島和中國沿海各地。據盧守慎的弟子康復誠撰輯《蘇齋年譜》，盧蘇齋在被流放珍島期間曾有倭寇入島搶掠。盧守慎在創作于1548年的《沃州二千言》中說：“海寇因竊發，滿浦血模糊。逐客亦何心，惻惻空捻須”，可見倭寇海盜在當時十分猖獗。

長達19年的海島流放生活百死一生，使盧守慎身心受創。他再次被啟用后，數十次在對皇帝提出辭呈的奏章中說明身體在流放期間所受的重創。他在《疏箚》中寫道：“臣以蒲柳早衰，瘴癘積毒，悸惴思慮，內戕外敗，醫視左淚，重聽偏膿，宿患嗽眩，暴苦心腹。”在流放期間，盧守慎內心擔驚受怕，思慮過度，惴惴不安，海島潮濕，瘴氣襲人，眼耳心肺都受累，甚至常年食不果腹：“伊終歲不飽葵兮，況清晨之菜把。”他終年連菜也吃不到多少，甚至覺得自己將像屈原一樣“沉于湘淵”。“予又萬死余生兮，宜居夷而背夏。尚莫沉于湘淵兮，且俟夭乎羽野。”在這里，作者化用《離騷》“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一句，用鯀死于荒野的典故表達了自己做事剛直，恐怕不免于殺身之禍的擔憂，也表達了忠而被謗，被貶海島的冤屈。作者感慨“世皆樂靡靡，我亦呼嗚嗚”，“當死無慍色，忠矣非于菟。果能得正斃，安用斂衾幠”。當國家遭遇倭寇侵略時，作者回望宮廷，希望朝廷能救民于水火。他在創作的《沃州二千言》中感嘆道：“嗟我避賊初，五月單閼年。煙火絕窮閻，黽勉踏官筵。官知第色喜，吏來爭笑顛。捫虱嘆當世，戈戟在后前。”危難在即，當時的守官卻只知道逢迎，作者只好守窮而嘆世。

杞菊賦的作者大多都經歷過貧困的生活，因而抒寫對苦難的超越時，有真實情感基礎，更加真摯感人。例如，陸龜蒙有田百畝，屋三十楹。田苦于低洼，雨澇則與江通，常常挨餓，所以在《奉酬襲美先輩吳中苦雨一百韻》中有言“凍骭一襜褕，饑腸少糠籺”。蘇軾雖然“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因為移守膠西，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然而，正因為他們生活貧困幾乎到達寒酸的程度，經歷了艱苦磨難，所以更加重視“獨善其身”。

2.盧守慎杞菊賦的理學精神

盧守慎的杞菊賦為杞菊意象增加了儒者立志養心的內涵，甚至可以與他的理學文章相“對讀”，進而更加深入地理解其中的理學精神。

首先，儒家的愚者。《論語·陽貨》言曰：“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即孔子認為，能堅定信念的只有兩類人。孟子說人人可以為堯舜，即普通人通過發奮學習，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存天理，去人欲，“愚者”也可以修為圣賢。盧守慎是儒家思想的忠實信徒，開篇就以“愚者”自居，他自嘲自己品性正直，難免在官場上危機重重。在顛沛流離之時，盧守慎更以“愚”自守，堅定地要做個君子。“先生初拜右相之日，聞命愀然不悅，書于日記曰：此災生之兆也”，這是盧守慎對自己的判斷，自己性格耿直，不適合官場，然而辭官的上書雖然很多，卻屢屢被拒，未能如愿。

在朝鮮朝仁宗、明宗王朝交替時，本來已經是吏曹佐郎的盧守慎，面對士禍大起的時局依然保持本色。據記載，有一位年長的朝廷要員尹春年每天過來訪問他，想要跟他密談，給他指條生路。盧守慎察覺了他的意圖，每次都邀請“鄰友生員李敏德”一同相陪，盧守慎被罷免還鄉后說：“吾之保有今日，李敏德之功也。渠若發言，而吾不肯從，則渠必殺我；從之，則吾平生盡棄矣”。在生死和道德的選擇上，盧守慎是有所不為的，他是有原則而剛直的人。在晚年時因為誤薦他人，朝廷里凡是有關聯的都上書自我澄清。盧守慎的門人也勸他自我彈劾，他卻說：“吾既誤薦，邦憲所難貸。今若自劾，是涉自明。豈有自明而得伸者哉？無益于事，而只取笑于人，吾不為也。”盧守慎勇于承擔自己的責任，不為自己的失誤開脫。這份坦然和勇氣源自于他堅定的儒家信仰。

盧守慎在賦中說自己“居夷而背夏”，暗示了他有屈原一樣壯志難伸的苦悶，也體現了他堅定的信仰。《論語·子罕》中說：“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其中，“九夷”是沒有文化、人民不懂禮義的地方。孔子認為君子能教化那里的人，那就不會是簡陋的地方。盧守慎從王城被貶到珍島，他沒有抑郁頹廢，而是竭力推行儒家禮教，成為珍島的開化之祖，體現了君子對待窮困應有的積極態度。

其次，對人欲的警醒。理學把人生當成修行，在人格道德上追求不斷的完善，追尋孟子“內圣外王”的理念，在道德人格上人人爭當圣人，而后實現治平天下的理想目標。在《續續杞菊賦》中，我們可以感知到盧守慎這位理學家對于理想人生境界、價值的追求，以及修養身心的方法。

《續續杞菊賦》以“孟子所謂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結尾，表明作者認為，君子修養中的阻礙是過多的欲望，它容易讓人陷入危險的境地。對于多欲，很多理學家都有論述：“養心莫善于寡欲。放于利而行，多怨。”胡宏認為，因貧賤而俢益者多，因富貴而不失于昏淫者寡。張栻認為，人容易迷失于口腹之欲，從而失去本心。朱熹認為，一個人若不為物欲、私欲所昏，便是渾然天理，其行為必然合乎封建綱常倫理準則和封建法制。所以，宋明理學家、心學家均以“存天理，滅人欲”為其教育綱領，強調“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惟資本多欲，何日不違仁”代表了盧守慎的真實體驗和“多欲”的煩惱。“雖大禹上智之資，未免這里下工夫。故舜以惟精惟一戒之。君須更思‘惟精惟一’四字。此便是克去己私，復還天理之功也”說明，在盧守慎看來，克服私欲是圣人都保持警惕的事情。

盧守慎對人心、人欲、道心的問題做過認真詳盡的研究，“及遍考《語類》，乃得其全”。因而，他對張栻的《續杞菊賦》比較敏感，這不只是因為張栻賦中融合了理學觀念，還因為張栻的行為正符合盧守慎心中“達不離道”的典范。

《續續杞菊賦》認為，張栻“達不離道”“不淫于得，不失其雅。綽綽有裕，克操靡舍”，所以他能不被貧富所束縛，把弘道當成志趣，從容灑脫，樂在其中。《孟子·告子章句上》：“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人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朱熹《答呂子約書》：“示喻日用工夫如此，甚善。然亦且要見一大頭腦分明，便于操舍之間有用力處。”所以說操舍之間就是克欲修心。盧守慎用“克操靡舍”來贊美張栻堅守本心之正，時刻都省察自己不斷涌出的念頭，克制自己的過分欲望，保持從容儒雅的心態。

盧守慎因為自己過多的欲念感到羞愧。“顧余不得已而效顰兮”，對杞菊的喜愛是發自本心還是不得已，又或只是仿效賢者的東施效顰的行為呢？盧守慎不斷自我拷問，自慚鄙陋，其原因卻不是別的，主要在于看到了與張栻相比道德境界的高下。另一方面，在與張栻的比較中，盧守慎才能正其心、誠其意，并促使他在進德修業的路上誠實面對自我的表現，并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體現理學家省察與涵養的功夫，以真實的內心狀態警示世人對自我欲望要時時覺察。

最后，從精一上進修。與圣人統治百姓的“虛其心，實其腹”相反，盧守慎此時是“腹既虛而心則實兮，紛紛坐馳夫意馬”，即其腹內空虛，內心思慮紛亂。儒家十六字真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表明了去除私欲和靜以修身的重要性，所以盧守慎強調學者只有保持內心虛靜才可以守住本心之正：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者，天理具于心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者，好惡形于心也。欲多誘于外，寂然不動者，心之無思無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心之而速而至也。通善走于歧，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者，大本之于心也。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者，達道之于心也。然其發則不能皆中，誠無為者，心之太極也。幾善惡者，心之陰陽也。謂之幾則必有善惡，此人心道心所以為萬殊一本。

人在與外物的接觸中心念被觸動，也就有了善惡的分別。在善惡的意念未形成之際，便要克服省察內心隱微變化的意念，去除私欲，到達靜虛動直、明通公正的接近圣人的境地。如何入靜？《續續杞菊賦》中說“紛紛坐馳夫意馬”。一方面，這是盧守慎對于貧苦生活的調侃；另一方面，“坐馳”是道家修養的方式，其目的是為了入靜，體認天理。盧守慎想要達到在靜坐中達到忘我的狀態，“故于延平行狀，謂其危坐終日，驗未發時氣象，而求其所謂中。又云，延平教人于靜中體認大本未發時氣象”。此外，盧守慎還認為：

道心即天理具于心者，而其發也以氣，故謂之人心，便有中節不中節，故危。而其未發則無形，故微，見其危而知其微。所以必加精一之功。精者，察人心。即所謂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在學者則動時功也。一者，存道心。即所謂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在學者則靜時功也。胡云峰云：先在惟精，而重在惟一。亦可謂得其旨矣。至于允執厥中，蓋極言精一之功，以為真得其中。若謂動靜，自無偏倚過不及者也。

人從自然無為的本性出發，淡泊名利，超越得失，泯滅生死，與自然融合為一，達到精神與道的相通，就能獲得通明澄凈、涵容豁達、愉悅心境。“坐忘”是“致虛極，守靜篤”的境界，通過內心立誠持敬，不斷摒棄物欲誘惑，使心靈與外物和諧統一，才能達于不偏不倚的中和之境。這是盧守慎在其文賦中展現的理學境界和進修的方式，也是他賦予杞菊賦獨特的審美情趣。

中朝杞菊賦系列作品展示了深厚的哲思，真誠的感情。從陸龜蒙開始，種杞菊、摘杞菊、以杞菊為食糧，就不是有閑文人的閑情逸致，也并非超塵脫俗的高蹈行為，它只是在貧苦的日常生活中踏實修行的平常心。在困境中，崇揚杞菊精神的文人們沒有沉溺于氣餒和怨憤，而是保持操守，竭力超脫物質世界的束縛，于簡樸中修行，達到道德的自足狀態。中朝兩國古代的杞菊意象寄寓了他們寧靜淡泊的人格理想和圓融自然的精神追求。另外，延年益壽的期望雖有調侃的成分，但也是食不飽腹的文人苦中作樂時的一種心理補償。

三、朝鮮古代的“杞菊”之愛

在朝鮮古代，“杞菊”延續了陸龜蒙、蘇軾、朱熹、張栻等人所賦予的內涵，被廣大知識分子所接受和贊譽。他們在詩詞中常用杞菊意象表達感情，或用杞菊來命名亭、軒、園、溪、書齋、號、文集等，例如李?創作有《杞菊亭記》，李萬運創作有《杞菊軒記》，徐榮輔創作有《杞菊園》，魚有鳳創作有《杞菊園記》等。朝鮮古代文人對杞菊的熱愛程度可見一斑，而其根本原因顯然并不全在于杞菊有閑居養性的作用，更在于中國理學思想對于朝鮮古代文人的巨大影響。

清乾隆年間，朝鮮有一處遠近聞名的“杞菊亭”“杞菊軒”，主人集合眾多知名文人為之創作詩文，這一文人雅事的始末記錄在了宋近洙創作的《杞菊亭事實記》中。鄭煒的《杞菊亭記》詳細地記載了詩人受邀的情形；“一日翁過我于蒼坪之下曰：吾亭賴遠近名勝之題品，名在世間，而獨無子之文，恐后人疑吾兩人者不相從也。子盍為文。”李?的《杞菊亭記》記載道：“抑公之所以有取于杞菊者，果出于朱夫子答陳龍川之遺意乎？”“昔朱夫子與陳同甫書曰：種得幾畦杞菊，若一腳出門，便不得此物吃。然則杞菊曾為君子之所種，而翁亦知夫所種之義乎？朱子之意，不在于杞菊，而將為名山之幽棲也。非徒為名山之所棲也，將以明道義于天下后世也。所謂杞菊，不過為山中咬菜之一味。而丁寧說與，有若杞菊之難忘者，是豈非愛物之一端乎。噫后之人，誠能體夫子主敬致知之訓，慕夫子明道救世之功。”李萬運的《杞菊軒記》亦曰：“而朱夫子獨取杞菊者，其旨深矣。”由此可見，杞菊亭和杞菊軒的詩文事件不僅體現了文人的風雅，同時也體現了朝鮮古代文人對于朱熹性理學思想的追隨。毋庸置疑，朝鮮古代文人對杞菊的熱愛與朱熹理學在朝鮮的傳播有關，他們明確認為對于杞菊的愛是對朱熹“主敬致知”訓誡的體察，是對朱熹“明道救世”功績的仰慕。由此可見，在我國的杞菊意象基礎上，朝鮮文人進一步豐富了杞菊的理學意蘊，以詩文和行動濡養了杞菊意象的內在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