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南漢紀;詠史漢詩;歷史意識;敘事特點;朝鮮朝
目前國內外學界對朝鮮朝文人南漢紀的研究極少,僅有韓國學者安順泰《論南公轍的文學背景——以家學傳統為中心》一篇提到南漢紀的文學與南公轍、南龍翼等大家一脈相承,且未對南漢紀的詩文做細致研究。嚴明教授在《朝鮮李朝古體漢詩論》b一文中將朝鮮朝的古體漢詩內容分為刻畫社會真實景象、關心朝政時局、抗擊外族入侵、描寫本土山水風光、闡述文藝詩學的看法、描寫風俗民情等六個方面。南漢紀的詠史漢詩亦屬古體漢詩類,卻未被嚴明教授列在文中進行探討。因此,本文將在對南漢紀詠史漢詩梳理的基礎上,對其詠史漢詩所蘊含的歷史意識及敘事特點進行深入挖掘,以期全面展示南漢紀詠史漢詩的特色,并對域外漢詩研究有所裨益。
一、南漢紀生平及其詠史漢詩創作概況
南漢紀(1675—1748),字國賓,號寄翁,其祖父是朝鮮朝著名文學家南龍翼。南漢紀生平資料寥寥,僅有朝鮮《承政院日記》中記錄了其仕宦經歷,因此無法確定其詠史漢詩的創作背景。但根據南有容為南漢紀所作行狀可知,南漢紀是朝鮮朝英祖時期進士,歷任內侍教官、興倉主簿、刑曹佐郎、永平縣令、戶曹正郎等職。南漢紀的漢文學素養極高,“通習六藝之文”,“少治博士家文,一時先進,咸推其典裁,數儒學才堪館閣者,必首言公”,“不喜以詞藝自名”,也不注重對性理學方面的學習,隨性賦詩,“愈出而愈不窮”。南漢紀除個人文集《寄翁集》外,還編纂《汗青要語》(十卷)、《可警編》(八卷)、《東律家選》(四卷)、《國朝故實》(三卷)節纂《退陶書·講學論理》(三卷)。
南漢紀《寄翁集》中共收錄詩作286首,文集按照詩歌體裁編纂,分為古詩、律詩、絕句、排律、雜體等,其中卷一有《詠周史》《詠秦史》《詠西漢史》《詠東漢蜀漢史》《詠兩晉史》《詠隋史》《詠唐史》《詠宋史》《詠元史》《詠明史》十首詠史漢詩,約7000字,包含了中國周朝至明朝的全部歷史。南漢紀的詠史漢詩屬于古體詩,古體詩的特點是篇幅相對較長,對格律、平仄、對仗的要求較低,敘事性較強,詩人根據自身文化積累選擇押韻方式,有較高自由度。
南漢紀的詠史漢詩均以中國歷史為題材,在內容方面存在內在聯系,因此筆者將南漢紀詠史漢詩的形式定義為組詩。另外,我們雖然無法推斷其詠史漢詩創作的背景與目的,但是根據南有容所作行狀來看,其詠史漢詩應該是作者在閱讀中國典籍后的有感之作。
二、南漢紀詠史漢詩中的歷史意識
歷史意識常被定義為“將時間經驗通過回憶轉化為生活實踐導向的精神(包括情感和認知的、審美的、道德的、無意識的和有意識的)活動的總和”,或“主體將歷史經驗轉化為生活導向的意識活動,它不僅反映了歷史的連續性,也包含了將歷史作為典范,指示后世發展進路的目的性”,是詩人對歷史事件的感受和反映,具有個人情感因素,同時需要一定的詩人主觀情感作為媒介。南漢紀作詩“遇興肆筆,淋漓渾浩,愈出而愈不窮”,因此他的詩歌中蘊含的主觀情感內容更加豐富,所體現的歷史意識也較為完善。
(一)正統觀
南漢紀的歷史意識受朱熹影響深遠,其正統觀念最為突出。《詠周史》有一段議論性的詩句:“尼圣春秋筆,法嚴亂臣誅。五覇假義名,欺詐同穿窬?;浳糁艿啦?,丕顯文王謨。譬如構大廈,塈之無雘涂。維天錫祚永,綿歲八百徂。孱孫失于弱,興敗不可誣。只今紫陽史,覽之一嗚呼”,其中“紫陽史”即朱熹《資治通鑒綱目》。
高麗朝末期,朱子諸書傳入朝鮮半島,《資治通鑒綱目》作為其中的重要著作,受到文人重視。朝鮮朝立國之初便強調史學的重要性,將《資治通鑒》《資治通鑒綱目》等“通鑒學”書籍作為科舉必讀書。梁誠之曾建議世祖“乞更精擇藝文兼官二十人,分理學史學為二業,治《周易》《易學啟蒙》《性理大全》者凡五人,治《胡傳春秋》《左傳春秋》《史記》《前漢書》者凡五人,治《通鑒綱目》《通鑒續編》《宋元節要》者凡五人,治《三國史記》《東國史略》《高麗全史》者凡五人”。朝鮮朝世宗即位后,對史學同樣十分重視,多次要求經筵時講授《資治通鑒》,稱“予不欲觀諸子百家之書,唯四書五經、《綱目》、《通鑒》,循環講讀”,且特別重視《綱目》的地位?!锻ㄨb綱目》講畢,世宗謂同知經筵事尹淮曰:“真西山云:‘《通鑒綱目》卷帙多,人主未易盡覽。’予自庚子年始講,以至于今,其間或有讀至三十余遍,或有二十余遍,誠未易盡看之書也。”這樣由上至下的傳播也是朝鮮半島貫徹朱子學思想的重要特點,其后文人紛紛模仿《資治通鑒綱目》作朝鮮史書,如俞棨(1607—1664)《麗史提綱》、洪汝河(1620—1664)《東國通鑒提綱》、林象德(1683—1719)《東史會綱》等,這些都是與南漢紀同時期的文人。南漢紀自然亦受《資治通鑒綱目》影響,但他讀《綱目》后沒有像俞棨等作“綱目體”史書,而是作詠史漢詩以記述中國歷史,詩中體現了其受朱熹影響而形成的正統觀。
在朱熹之前,司馬光已有自己的“正統”主張,“據其功業之實而言之”。朱熹與司馬光觀點不同,他明確中國古代歷朝劃分正統的標準為“只天下為一,諸侯朝覲,獄訟皆歸,便是得正統”,“有始不得正統,而后方得者,是正統之始;有始得正統,而后不得者,是正統之余”,因此朱熹認為周、秦、漢、晉等徹底統一中原的王朝為正統。南漢紀所詠的周、秦、漢、晉、隋、唐史等,皆是朱熹所謂的正統王朝。朱熹與司馬光最大的分歧在于如何記錄三國時期的年號,朱熹曾提出,“溫公舊例,年號皆以后改者為正,此殊未安。如漢建安二十五年之初,漢尚未亡,便作魏黃初元年。奪漢太速,與魏太遽,大非《春秋》存陳之意”,東漢之后用蜀漢年號紀年,以明正統。南漢紀遵從朱熹的思想,其《詠東漢蜀漢史》沒有將曹魏政權和孫吳政權獨立出來,且以蜀漢為主要視角敘述史事:
昭烈應期生,大耳手垂膝。關張如熊虎,桃園大義結。臥龍魚水契,神算何密勿。益州雖疲弊,天府金湯設。慨然匡復志,馬上髀肉脫。孫吳尚為鄰,國賊猶未滅。蠶叢一偏方,鼎峙三分割。鴻業未半創,中途力已竭。永安有遺音,吞魏計全失。
南漢紀尊劉備為昭烈皇帝,敘述有關劉備的“桃園結義”“三顧茅廬”等史事,可以看出他是以蜀漢為正統來處理史事的,涉及曹魏和孫吳政權的史事僅在最后部分議論中出現一二,如“銅雀臺矗矗,錦江水咽咽”“曹丕用兵神,劍閣威聲疾”f等,未作詳實說明。
(二)尊明貶元思想傾向
朝鮮半島一直接受中華文明教化,有明一代尤甚。與之相應的是,朝鮮朝文人視明朝為中華正統,且普遍具有“慕華”傾向,這主要體現在政治和思想方面。
朝鮮朝的政治制度與明朝相似,這是“小中華”思想下的產物。建國之初,太祖李成桂曾任命鄭道傳仿照中國典籍《周禮》編朝鮮朝《經國大典》,以明晰朝鮮朝官職制度,并設置六曹,等同于明朝的六部尚書:“本朝受天命,奄有海東,設官分職,立法垂統。曰六曹判書,實中國之六部尚書,而各有其責,即正二品班。自三品以下,奔走后先,莫敢仰視。曰議政者三,一曰領,二曰左,三曰右,班正一品,蓋古周之三公,漢之丞相,唐之仆射,宋之平章?!闭沃贫仁艿搅恕靶≈腥A”思想的影響,在這樣的背景下,朱子學迅速傳播。
朱子學所傳遞的義理精神是朝鮮朝歷代士人最為看重的,“春秋大義”是其具體體現。南漢紀較為全面地接受了朱子學這一思想,這一點在其《詠元史》和《詠明史》中得以體現。雖然,南漢紀在其詠史漢詩中詳盡地敘述了歷代帝王發生的重要史事,但是《詠元史》則概括得較為籠統,是作者最為特殊的一首漢詩。
夷狄有皇帝,天地無華夏。消長運不息,陰陽互晝夜。元家世祖君,虜酋杰驁者。用丘善用將,唾手取天下。所欲惟土地,所用皆駝馬。破獠山烽息,平蠻海戍罷。輿圖幅員廣,悉入掌中把。自茲八世后,亂多治日寡。始以武力興,四海自雄跨。繼以守成業,架漏而補罅。任用揀材能,憲章無壞破。或以有為志,改制少閑暇。曲糵竟荒惰,權壬逞欺詐?;蛞砸姿字危€崇文雅。仁稱永世謚,德非成宗亞。或以煥乎文,袞冕仿中華。賊臣構內亂,蕭墻禍機惹。旋以天倫變,眾心如解瓦。又以年短促,相繼傳祚乍。妥歡承末運,終焉覆宗社。永昌舊玉璽,流落沙塞野。當時烈士徒,死生知取舍。蓋昔許吳學,胡俗沾儒化。于赫皇明業,天命手以假。王氣在金陵,神人衛圣駕。中州喜肅清,腥膻一掃灑。傳世萬年祚,休哉永命迓。
與其他詠史漢詩嚴格按照史事發展脈絡描寫不同,《詠元史》通篇鮮有敘述性的描寫,幾乎以議論為主,且體現了鮮明的貶元思想傾向。詩中稱元帝為“夷狄有皇帝”,將玉璽比作中原政權“流落沙塞野”等,都是其具體表現。南漢紀貶元思想之由來或可有二:其一,元朝時期,高麗朝國王不再是獨立的統治者,一直受到元朝的壓制和管束,而且元朝統治者不是漢族帝王,因此朝鮮歷代文人均在相關作品中表達對元朝的不滿情緒,南漢紀對元朝的態度也與其他朝鮮古代文人相似;其二,元朝采取“四等人制”,一定程度降低了儒生的地位,導致鮮有儒生對歷史進行描述或著書立說。另外,《元史》的編纂時間僅有331天,較為草率,其中多有一人兩傳或譯名不一的問題,這樣的錯誤導致后人對《元史》的可信度產生懷疑,這可能亦是南漢紀未按照《元史》撰寫詠史漢詩的原因之一。
相反,南漢紀對明朝極為贊頌,不僅在《詠元史》中稱之為“皇明”,認為“王氣在金陵,神人衛圣駕”,在《詠明史》中更是極為贊頌明朝的立國:
元虜運將訖,圣人天命之。濠水紅羅泛,西湖瑞云奇。我圣仁且義,天表挺神姿。狄人徯湯征,鐘陵開帝基。豪俊出帝鄉,攀附爭追隨。韜靲智有余,帷幄算無遺。腥膻遂掃除,黎元起瘡痍。
關于壬辰戰爭期間,南漢紀用較多詩句記錄明朝對朝鮮朝的幫助:“壬辰萬歷恩,東海泣老羸。倭寇犯順計,借路傳兇詞。惟帝赫斯怒,發兵又餉糜。絲綸勉功業,鈇鉞振綱維。妖氛海外清,霈澤時雨滋?!辈煌诿髑捌诳陀^的史事記錄,南漢紀在詩歌中表現了對倭寇的仇恨。同時,朝鮮朝在“壬辰戰爭”中的勝利得益于明朝的幫助,因此朝鮮朝君臣一直對明朝懷有感激之情,南漢紀此詩也表現了對明朝有如再造之恩的感謝。此外,南漢紀對南明政權也有所描寫,“龍種竄江南,不絕如縷絲。弘隆永三世,顛木寄生枝。天醉亦已久,河清何日期”,對南明的帝王仍以“龍種”相稱。同樣是一代帝王從中原逃亡至邊陲,南漢紀對北元的記述則是“余孽走北漠,主死遺孫癡”,褒貶立見,且“天醉亦已久,河清何日期”也表現了南漢紀對清朝政權的批判。
通過南漢紀《詠元史》《詠明史》可以看出,南漢紀對中華與夷狄的劃分相較于朝鮮朝其他文人而言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在其之前的宋時烈曾闡述朱子“春秋大義”以明晰華夷觀:
所謂修政事以攘夷狄者,孔子作《春秋》,以明大一統之義于天下后世。凡有血氣之類,莫不知中國之當尊,夷狄之可丑矣。朱子又推人倫,極天理,以明雪恥之義曰,天高地下,人位乎中,天之道,不出乎陰陽,地之道,不出乎柔剛。是則舍仁與義,亦無以立人之道矣。然仁莫大于父子,義莫大于君臣,是謂三綱之要,五常之本。人倫天理之至,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者,其曰君父之仇,不與共戴天者,乃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凡有君臣父子之性者,發于至痛不能自已之同情,而非出于一己之私也。
宋時烈認為,中華與夷狄的概念不是以民族、國家為標準,而是以道德、文化為尺度b,但是南漢紀詠史漢詩中所體現的華夷觀更多的是以民族來區分。除了前文提及的《詠元史》多次用“夷狄”“虜”“余孽”等指代元朝統治者外,南漢紀在詩歌末尾的議論中還提到“蓋昔許吳學,胡俗沾儒化”,只承認元朝統治者受儒家仁義之道的影響,依然用“胡俗”代指他們的固有思想,強調用儒家文化改造其身也仍改變不了原本夷狄的性質。
(三)天命史觀
天命史觀最早出現在上古時期,由于古人的生產能力有限,他們會通過自己的幻想用唯心的方式加工既有的歷史事實,將推動歷史向前發展的力量歸結于天或神靈的意志,認為歷史的發展是按照上天的旨意和命令進行的,認為社會中的一切都是被“天”安排的,即天命史觀。文獻中常出現這樣的思想,如《尚書·湯誓》“有夏多罪,天命殛之”,《詩經·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歷代統治者積極宣揚天命史觀以鞏固自己的統治,農民起義也會以“天命”為旗幟用以證明自身的合法性。
南漢紀的詠史漢詩,也體現了天命史觀的烙印,但相對于正統觀和尊明貶元的思想傾向來說展現較少,如“維天錫祚永,綿歲八百徂”“咸陽王氣冷,炎運興沛豊”“天命眷于唐,不拔鴻基固”“隴西仙李姓,盤根奕葉光”“唐后五代亂,遺跡留縑緗。中華統無主,天意未可詳”“元虜運將訖,圣人天命之”等。南漢紀在對朝代開國或滅亡的評論中所下的結論均是與“天命”有關,雖然這些詩句與中國史書相關,如“泉貨流天下,白水真人出”,語出《后漢書·光武帝紀(下)》:“及王莽篡位,忌惡劉氏,以錢文有金刀,故改為貨泉?;蛞载浫治臑椤姿嫒恕!薄跋愫褡?,王者元不死”,語出《宋史·太祖本紀》:“生于洛陽夾馬營,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南漢紀選此類材料作詩也體現了他對史書以“天命”記載開國帝王功業的認可。
三、南漢紀詠史漢詩的敘事特點
南漢紀的詠史漢詩敘事詳盡,基本按照史書記載脈絡進行記述,可以窺見其深諳中國典籍。筆者以《詠周史》為例進行列表分析,如表1所示:
由上表1可以看出,南漢紀基本是按照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中的記錄來撰寫《詠周史》的,其他詠史漢詩,如《詠秦史》《詠西漢史》等也與《詠周史》相似,所詠史事皆來源于中國史書典籍。高麗朝時期,李承休曾創作過這種以記述史事為主的詠史漢詩,即《帝王韻紀》,其后鮮有朝鮮詩人作這種體量巨大的詠史漢詩。南漢紀詠史漢詩的出現使這一以敘述為主的詠史漢詩體系更為完備,且其對史事的敘述比李承休更為詳細,以二人詠秦史為例:
秦王昭襄據郩函,周之失序常窺伺。名于挾輔因滅之,都彼咸陽年乙巳。漸強漸大至始皇,終并六國無疑畏。斯高為柄夫何為,投棄俎豆陳鞭捶。焚書坑儒煎生靈,九土嗷嗷瘡入髓。莫筑防胡萬里城,秦家歲月曾無幾。(李承休《帝王韻紀》)
陽翟呂大賈,秦宮生子政。燕劍與筑鉛,不死猶天命。金虎視耽耽,雄吞六國并。四海歸一統,恣行狙暴性。刑用韓非學,法依商鞅令。中令擅閹權,丞相持嬖幸。首除帝謚名,數以傳世永?;鹆曳俳浀?,地為坑儒阱。永滅史家書,以涂后人聽。俗成棄禮義,士無誦賢圣。自謂功德高,碑屹鄒山頂。防胡萬里城,浪憂邊封警。樓居極崇深,象應天閣迥。車轍遍天下,擾擾無時靜。虛妄長生計,欲駐扶桑景。求仙童男女,遺種蠻海境。驪山寶玉藏,竟為灰土冷。博浪已褫魂,不起沙丘病。辌車矯遺旨,左右他人屏。詔賜扶蘇死,璽印誰復省。胡亥始初政,專務刑威猛。殘害及皇族,游燕志益逞。諸臣諫者誅,殿陛無廷諍。宮中鹿化馬,彼眼昏未瑩。賦稅斂怨咨,私昵皆諂佞。耝耰起村閻,桴鼓聲相應。奸賊闖座幄,禍機生俄頃。茍活活不得,葬與庶人等。沛上長者人,關中先入定??琳粧呦?,牛酒民相慶。素車軹道傍,子嬰來系頸。錯料萬世基,繼序才二姓。祖龍與楚虎,恨不生時并。如令兩人敵,孰能百戰勝。徒為漢驅除,寰宇得清凈。念昔秦家業,得之名不正。戎禍似驪山,奚啻楚問鼎。赧王是孱王,獻邑稽首請。春秋大義嚴,禍福如響影。必于創始國,啟運占衰盛。天何賜鶉首,如醉今始醒。滈璧未遺前,國存亦云幸。昭昭前代鑒,后世為明鏡。感吟一篇詩,錄為秦史詠。(南漢紀《詠秦史》)
第一,就敘事方面而言,李承休對秦朝大事作總結和評價,以注釋的形式對某一人或年作介紹;南漢紀則是事無巨細地按照《史記·秦始皇本紀》記錄秦王政出生直至秦國滅亡的史實。第二,就寫作手法方面而言,李承休的作品偏于夾敘夾議類,寓褒貶于敘事之間;南漢紀敘述史事時顯得較為客觀,議論部分往往集中于詩歌之末,即“祖龍與楚虎,恨不生時并”之后。因此,南漢紀詠史漢詩的寫作特點可以總結為:記敘史事詳盡、完整、客觀,在詩歌末尾加以議論分析。
朝鮮朝文人大多博古通今,對朝鮮朝社會現實有較為深刻的認識,所以囿于封建政治體制,他們所創作的詠史漢詩基本上都是以某個朝代的史事或古跡描寫為主,且整體看來是以描寫為輔、抒情為主。這些詠史漢詩通過對古代人物或事件的憑吊,或表達對過去的懷念和對歷史變遷的感受,或表達對朝代興亡變化的感慨,或表達對歲月流逝的感嘆。除此之外,作者還通過詠史詩展現自己對滄桑世事的深刻理解,以及對當前社會問題的反思,其中常常包含對現實的批判和對未來的擔憂。例如,李溆在《詠明史》中寫道:“永樂年中大殺關,燕兵進退德州間。肅皇多誤私尊父,字敬無知諂取官。用直進言都戮辱,以邪承寵盡權奸?;仡^宣德弘治世,地下何心敢抗顏?!痹娙嗽谠娭斜磉_了對統治者寵信奸邪、殺戮言官的強烈諷刺和批判。又如,李健命《燕京懷古》“木顛仍有蘗,金筑卻成臺。厚禮從隗始,賢臣自趙來。揚威讎恨雪,拓土霸功嵬。最是誅讒勇,方知善任才”,表達了作者對重用賢才、知人善用的統治者的渴望。除此之外,還有權相一《讀明史崇禎紀感吟》“乍閱淚汍瀾,欲讀聲嗚咽。仰天何漠漠,甲申春三月。悲涼壽皇亭,藍衣懸屋極。倉卒得正終,古義殉社稷”,等等。這些文人與南漢紀所處時代相同,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現,這些文人的詠史詩篇幅短小,內容有限,多是集中在某一個歷史事件或者某一具體的史事,并且側重點不在記錄史實,而在描述某種社會現象或闡發某種思想感情及個人意志,努力將個人命運與歷史相結合進行書寫。然而,南漢紀的詠史漢詩卻獨樹一幟,詩人致力于對歷史進行客觀的記述,讀南漢紀的詠史漢詩仿佛在讀一首首蕩氣回腸的長篇史詩。同時,不同于上述詩人截取某一歷史事件的創作方式,南漢紀詠史漢詩的內容可謂是豐富至極,按照時間以及政權更迭的順序,用簡樸卻不粗陋的語言,生動形象地記敘了中國周朝到明朝的歷史,篇幅較長。以《詠兩晉史》部分為例:
司馬受魏禪,泰始開晉國。天稟本于孝,禮勤通喪服。臣有武庫才,朝容白簡直。大志在平吳,一決羊公策。王浚下江兵,火筏融鐵液。皇威振隴西,降王手已束。羊車食竹鹽,晩耽后庭樂。
由上文可見,南漢紀所作詩歌內容與《晉書》所記史事一致,完全將歷史作為詩作描寫的主體部分,主要人物、主要事件均有涉及。然而,全文都是對歷史的平鋪直敘未免空洞,所以在詩中作者的思想傾向也能有所窺探。詩人雖然用史官“秉筆直書”的原則要求自己,努力做到公正客觀,但是言語之間也能看到作者的思想傾向,如描述呂雉干政為“禍焰生宮中”;明帝迎佛為“異端奚取佛”;賈后亂政為“禍由門墻鬩”;楊堅立楊廣為儲君,“生子是畜生,儲官何易樹”等。同時,作者仿照司馬遷的“太史公曰”在詩歌的最后用議論性的詩句做結,以此表達見解與看法,與“賦史以評”的詩歌體例相似。以《詠唐史》為例:
敗局竟難收,王室卑陛堂。慘憺少陽院,幽縶同羈韁。昭宣運已訖,國步增悲涼。凍雀死無所,虞淵日沉忙。雖被幽王禍,莫比隋家煬。少有一英稱,史筆傳不妨。唐后五代亂,遺跡留縑緗。中華統無主,天意未可詳。
如果說朝鮮朝其他文人在詠史漢詩創作中更傾向于抒情,那么南漢紀的詠史漢詩則更偏重于敘事,是將歷史置之于詩歌之中的典范表達。
四、結語
通過對南漢紀《寄翁集》中詠史漢詩的整理分析可知,南漢紀詠史漢詩主要體現了正統觀、尊明貶元思想、天命觀等歷史意識,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朝鮮朝后期部分知識分子相應的思想傾向,即在“慕華”思想引導下以民族區分華夷、君權神授等。南漢紀的詠史漢詩基本沒有文學性表達,多以平直記敘為主,特點在于詩歌記敘史事完整詳實,且統一集中在詩歌末尾評點某一朝代的功過得失。本文的研究雖因南漢紀人物小傳缺失,難以結合經濟、時政等分析詩人及其作品,但是相信會對朝鮮朝后期詩人研究有所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