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 “馬占山之死”;東北抗戰;中日輿論戰;“江橋抗戰”;《盛京時報》
“江橋抗戰”是中國軍隊在日軍發動侵華戰爭后第一次以反侵略姿態所進行的戰役,是中國軍隊最早為守衛國土而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戰役。領導“江橋抗戰”的馬占山將軍是著名的愛國將領,公認的抗日英雄。在“江橋抗戰”之后,馬占山還領導中國軍隊在海倫地區與日軍周旋數月之久,其抗日事跡經當時國內外媒體報道不但喚起了中國民眾的抗日熱潮,也為中國的抗日事業爭取到了極大的國際社會輿論支持。可以說,有關馬占山事跡的報道,亦是一場中日之間的輿論戰。為了打擊中國軍民的抗日熱情,日軍在組織針對馬占山部的大規模“殲滅作戰”的同時,還通過當時日本控制下的在東北地區較有影響的《盛京日報》以及日文報紙《滿洲日報》大肆散布“擊斃馬占山”的謠言,向中國軍民發起了一場不見硝煙的輿論戰。本文通過對日本陸軍省情報檔案及《盛京時報》《中央日報》等原始資料的梳理,還原馬占山三進海倫的戰斗經過,揭示了“馬占山之死”的謠言從炮制到破產的全過程。
學術界對于馬占山的研究,多集中在“江橋抗戰”、中外輿論中的馬占山形象、馬占山的“降日”問題、接受國聯調查團的調查等方面。劉麗麗對于中外媒體對馬占山形象塑造方面的研究較有代表性,她在《九一八事變后〈真理報〉關于江橋抗戰報道述論》一文中認為,“相對于英美等外媒,其(真理報)對‘江橋抗戰’關注度之高為外媒之首,且報道更具全面性、詳盡性,立場傾向更為鮮明,擴大了‘江橋抗戰’的國際影響,為日后國際社會支援中國抗戰奠定了一定的輿論基礎”。在《20世紀30年代初國內外輿論界對馬占山抗戰的形象塑造及影響》一文中,國內媒體對馬占山抗日英雄形象的塑造“形成一場不可小覷的全民族呼吁抗戰、抵制日本侵略、支持馬占山的輿論聲浪,演化成中華民族抗日救國運動的先聲”。當時的國內媒體與國外主流媒體大多將馬占山視為中國抵抗日本侵略的代表人物,中外媒體對馬占山相關事跡的報道,不但鼓舞了中國軍民的抗日熱情,也為中國的抗日戰爭爭取到了國際社會的輿論支持。盡管馬占山在江橋以及海倫地區不斷打擊日軍,但是在日軍的“圍剿之下”,馬占山不得不退入蘇聯。日本軍方也在軍事“勝利”的基礎上試圖摧毀馬占山在中國抗日軍民心中的英雄形象,大肆宣揚“擊斃馬占山”的謠言,甚至宣稱已將馬占山的頭顱懸掛于海倫城門之上。
“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利用媒體工具在國際輿論場中展開了對中國的輿論戰,其主要目的在于爭取英美等“中立國”對日本侵華的默認及支持。在輿論戰中,日本“把敵人(中國)描述為危險、起妨礙作用、卑鄙的,把自己描述為起保護作用、有益且正直外,還必須對最終的勝利充滿信心”。從國聯調查團的最終結論來看,日本在國際社會上的輿論戰取得了一些效果。而對中國民眾,特別是對東北民眾的輿論宣傳,日本侵略者的目的更多的是壓制民眾的反日情緒,散布抗日悲觀論調,打擊民眾的抗日信心,為其侵略戰爭創造有利的輿論環境。宣揚“擊斃馬占山”正是日本針對中國軍民開展輿論戰的重要例證。
一、馬占山三進海倫的戰斗經過
被譽為“打響抗日戰爭第一槍”的馬占山,和海倫有著不解之緣。1920年至1928年,馬占山跟隨黑龍江省督軍吳俊升來到海倫駐守防衛。在此期間,馬占山由團長晉升為師長、中將、騎兵第一軍軍長。直至1928年張學良改編東北軍隊,馬占山被任命為黑龍江省剿匪司令方才離開海倫。1931年11月4日,馬占山不顧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在嫩江橋打響了抗日第一槍,是為“江橋抗戰”。在奮戰十六天后,馬占山因孤軍無援而戰敗,于23日退守至海倫,宣布成立黑龍江抗戰政府,與日軍展開政治斗爭。1932年2月23日,馬占山第二次離開海倫,24日,在齊齊哈爾被日軍任命為黑龍江省省長。
根據中方戰史資料記錄,在就任40余日后,1932年4月2日,“馬占山潛出齊齊哈爾,抵拜泉,重舉義旗,堅持抗戰……7日黑龍江省抗日救國軍總司令部成立,馬占山任總司令,5月14日,馬占山在黑河舉行出征誓師大會,眾將士慷慨悲歌,暫死共赴國難。”之后馬占山又從黑河出發,于5月28日第三次進入海倫。馬占山組織黑省抗日救國軍三進海倫,無論是政治上、軍事上還是輿論上都是對日偽當局的巨大打擊。5月23日,“日本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到哈爾濱,直接指揮圍攻馬占山抗日救國軍的戰斗”。在與日軍周旋數月之后,10月20日,“馬占山組織黑龍江省救國軍第4軍圍攻省城齊齊哈爾,在進攻城北拉哈站時,遭日偽軍激烈抵抗。戰至31日拉哈站未克。在日偽援兵驟增的情況下,馬占山于11月10日撤離拉哈。整個戰斗中,義勇軍殲日偽軍600余人……29日日軍對蘇炳文民眾救國軍發起進攻。30日扎蘭屯失守。12月3日,蘇炳文率部退入蘇聯境內。馬占山由于圍攻齊齊哈爾失利,也隨同入蘇”。至此,馬占山徹底退出海倫。
1932年8月1日的日本陸軍省情報檔案在《殲滅馬占山軍》一文中,對馬占山三進海倫的戰斗經過記錄也極為詳細。以下是筆者翻譯的日本陸軍省情報檔案記錄的馬占山在1932年4月至8月作戰的大致經過:5月,馬占山軍主力集結在呼海線西方;6月,從克東克山方向面向南方的第一次作戰;7月,慶城的第二次作戰;7月下旬,巴彥木蘭方面的第三次作戰;7月下旬,長山堡附近的第四次作戰;27日至29日,馬占山軍終被捉拿并“殲滅”。從日方檔案記錄來看,1932年5月前后,馬占山部的軍事行動進展較為順利,這主要是因為:一方面,馬占山的行動得到張學良和萬福麟的支援;另一方面,馬占山又與從肇州附近北進的李海青部取得聯系,雙方互相配合。當時馬占山所部約三千人,集結在黑龍江拜泉附近地區,一邊向張學良請求彈藥補充,一邊策劃瓦解了程志遠指揮下的黑龍江省偽軍。馬占山率部扼守通肯河各渡河點,采取游擊戰法作戰,使日偽軍疲于奔命。到1932年6月,日軍在拜泉南部地區偵察到馬占山部主力位置,開始建立對馬占山部的包圍圈,在6月上旬,日軍占據克東及克山附近戰略要地;6月下旬,日軍平松支隊攻入拜泉地區,平賀支隊則攻入三道鎮及三道鎮以南地區。馬占山部主力被迫開始轉移。
馬占山部從拜泉方面出發后,于6月25日左右經過蓮花鎮附近,計劃渡過泥泥河與海倫河。得知此消息的日偽軍各部在海倫附近集結。7月3日,馬占山部經過慶城附近,遭到從海林方面趕來的日偽軍的追擊,轉而向東南前進。7月10日左右到達老爺嶺、東興之間,潛伏在東興站北側附近的小村落和森林內。7月中下旬,馬占山部離開該地北上,行進至東方鐵山包附近。7月20日左右,馬占山部在四合城附近與日軍不斷周旋,尋找轉移的時機,之后于23日到達長山堡附近,于25日渡過海倫河。馬占山部在7月下旬的行動速度明顯放緩,這主要是因為,日軍已經判斷出馬占山部可能在長山堡附近渡河,因此于該地區布置重兵,企圖一舉“殲滅”馬占山部。
筆者根據1932年8月1日的《日本陸軍省報紙刊載(綜合)第十號》中的《殲滅馬占山軍》報道,制作了下表1。
由上表1可知,當時執行追擊和包圍任務的日軍主要有四支部隊。這四支部隊是從慶城調配至長山堡附近的,于1932年7月23日起接連與馬占山部遭遇、作戰,從雙方俘虜數量、負傷士兵數量、損失的戰斗資源等戰況來看,當時馬占山部面臨極大困難,已到戰敗邊緣。
馬占山部于7月24日左右在十三戶附近渡過泥泥河,之后又在正白旗六井附近渡過海倫河,本想繼續向北行進,但由于遭遇河川漲水及日軍甘粕部隊與田中支隊的阻擊,只能轉而向東,想要經郭勒店附近向更北方行進。在偵察到馬占山部的動向之后,日軍甘粕部隊于7月25日從正白旗六井附近向郭勒店方向前進,于7月26日夜晚在郭家店與劉家店之間部署兵力,阻擊北進的馬占山部。7月27日,馬占山部與日軍在劉家店附近展開激戰。關于這場戰斗,1932年8月1日的《日本陸軍省報紙刊載(綜合)第十號》中的《殲滅馬占山軍》報道稱:二十七日上午九時稍過,有約七八百敵軍騎兵向駐守于甘粕部隊左翼劉家店地區的田中支隊陣地發起進攻,田中支隊將其引誘至火力網中,突然予以猛烈射擊,并且分兵從左側向敵背后包抄,敵方……向南方退卻。我方無任何損失。戰意昂揚的該支隊向安古鎮前進追擊敗軍,敵人沿道遺棄機槍、迫擊炮、無線電及馬車百輛,完全潰亂……甘粕部隊主力得知左翼部隊戰果之后,向劉家店及莊家店移動,并加緊警備。除表1中的日軍各部之外,日軍追擊圍剿馬占山部的軍事行動還得到了山內騎兵部隊、關東軍飛行隊以及偽軍等部隊的配合。在這些部隊的支援下,日方在7月末的軍事行動中取得了“成功”。通過對戰場情報的搜集以及對俘虜的審訊,日軍認為馬占山軍的主力于7月27日至29日在劉家店及安古鎮附近地區的戰斗中被“殲滅”,馬占山“戰死”。
二、媒體有關“馬占山之死”的爭議
(一)“死亡”時間的爭議
無論是日本陸軍省情報檔案,還是被日本控制的《盛京時報》與《滿洲日報》,都對所謂日軍“殲滅”馬占山的戰斗過程有較為詳細地記錄和報道。然而,對于馬占山的“死亡”時間,日本陸軍省情報檔案與《盛京時報》《滿洲日報》的說法卻不盡相同。
從日軍的電報往來及檔案記錄來看,日軍方面確認馬占山的“死亡”時間是1932年7月27日。1932年8月1日關東軍從奉天發往日本陸軍省的電報《馬占山軍主力的殲滅狀況》稱:在對俘虜軍官進行個別訊問后得知,馬占山于二十七日下午三時戰死。這份電報發出之后的次日,關東軍參謀部呈陸軍省參謀本部第三百二十二情報《滿洲事變 馬占山戰死確證逐次列舉》也顯示:根據其二人的坦白,二十七日下午三時馬占山戰死符合二人的供述,因此確認馬占山戰死。關東軍電報發出的時間為8月1日,關東軍參謀部將“確認馬占山戰死”的情報錄入檔案是在8月2日,而日軍的“作戰”結束于7月29日,再加上打掃戰場、清點戰場遺留品等的時間,日軍僅用一兩天就得出了“馬占山戰死”的結論。然后層層上報,正式將其錄入檔案。日軍如此輕率地作出結論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馬占山在海倫的抗戰除了消滅了日軍的有生力量之外,也給日軍造成了極大的輿論壓力,無論是日軍高層還是關東軍,都迫切地希望見到馬占山被“擊斃”,希望用馬占山的死來鼓舞日軍士氣,打擊中國軍民的抗日熱情。
同樣在1932年8月1日,《盛京時報》報道了“馬占山之死”,稱“屢危屢免之逆軍魁首馬占山竟薨于亂槍矣,二十七日午前竟授命于劉家店。”同一天發行的《滿洲日報》則籠統地報道稱“馬占山于二十七至二十九日間在海倫河安古鎮壯烈戰死”,并沒有報道馬占山“死亡”的具體時間。兩份報紙在同一日發出報道,但卻對馬占山“死亡”的具體時間存在分歧,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有兩點:其一,二者截稿時間不同,導致刊載前方傳回的消息在時間上不同步。《滿洲日報》是朝夕報刊,截稿時間較早,可用的消息也是較早前發回的,因此無法確認馬占山死亡的具體時間。其二,兩份報紙的受眾群體不同,宣傳的內容也不一樣。盡管兩份報紙都是日資背景,但《盛京時報》是中文報紙,讀者主要是中國人,在當時的偽滿洲國影響力較大。如果不能確認“馬占山之死”的具體時間,就無法消除大多數支持馬占山抗日的中國人對“馬占山之死”的抵觸與質疑。而《滿洲日報》則是日文報紙,相當于滿鐵的機關報,偽滿各機關團體均有訂閱,讀者以日本人為主。相對于《盛京時報》的受眾群,《滿洲日報》的讀者更希望早日見到馬占山戰死的消息,也更愿意相信馬占山戰死的消息,對于“馬占山之死”的細節也并無追根究底的意愿。這一點也是《盛京時報》在報道中詳細列舉了日軍“繳獲”的馬占山貼身遺物,明確注明馬占山“死亡”的具體時間,以期增加報道的可信性的原因。
(二)馬占山電報的真偽
《盛京時報》與《滿洲日報》等日資媒體對于“馬占山之死”的報道引發了軒然大波。中國媒體也圍繞此事展開了報道。通過刊登從張學良方面獲得的消息,中國媒體有力地駁斥了以《盛京時報》與《滿洲日報》為代表的日資媒體散布的“馬占山之死”的謠言。
1932年8月4日,國民黨機關報《中央日報》刊載消息,稱“馬占山安全無恙 張學良昨(3日)電京報告”。針對《中央日報》的報道,8月5日,關東軍參謀部向日本陸軍省本部呈遞了一份報告,解釋稱:就馬占山的戰死,之前日本報紙報道稱,“支那”新聞一齊登載了馬占山的電報(我方認為這是偽造的電報,馬占山攜帶的電報機已被我方虜獲,因此為偽造)……經過二、三日,此種偽電完全斷絕了蹤跡,我方判斷認為,這是張學良方面的宣傳……對馬占山尚且健在的宣傳,恰恰證明了馬占山已經戰死。日軍堅持認為“馬占山已死”的態度直接影響了日資媒體的報道。《盛京時報》8月20日刊登了題為《日軍在安古鎮為馬占山招魂》的新聞,稱“ 馬占山于本月八日在安古鎮東方沼地,壯烈戰死”。盡管該報道修正了之前馬占山于7月27日“授命”的具體時間和地點,但仍然與日偽當局保持立場一致,堅持認為馬占山已死。8月30日,《盛京時報》又登載了偽滿洲國的軍法課長張元宦對馬占山之死的評述,以張良、韓信離開項羽佐漢高祖而成功、范增不識時務佐項羽而身敗名裂為例,將馬占山抗日救國的行為斥為“不識時務”,認為馬占山抗日使得“將士受鋒鏑之苦,人民罹兵焚之刦,以大好凈土,遂變為惡濁世界”,最終“馬占山果在慶城安古鎮戰歿,部下紛潰,流為盜匪……馬將軍……埋骨荒野,羈魂草野,家室流離妻孥云散”。此外,張元宦還借機抹黑國民政府以及東北軍沒有對馬占山“哀悼撫恤之表示”,并號召同胞識大局,求大同,“忠順”于日偽當局。
在確切獲知馬占山未死之后,《中央日報》于9月11日再次刊發題為《馬占山八日由黑河通電誓師討賊》的報道。對馬占山于8日發出的電文進行簡要介紹,馬占山在電文中敘述了之前的戰斗經過,通告之后的戰斗方案,再次展示了團結救國的意志。馬占山表示將于9月7日指揮所部向拜泉海倫方向發起進攻,其本人于龍門鎮指揮作戰,所部護路隊負責守衛南嶺至北票鐵路段。日方宣稱的馬占山“死亡”和馬占山電報為“偽造”的謠言,至此已不攻自破。然而,日方仍然不愿承認自己的失誤,截至9月18日,《盛京時報》等日資媒體一直沒有刊登任何關于馬占山生還的報道。9月18日,馬占山通電全國,發表《痛告國人書》,詳細敘述了其在海倫作戰以及突圍的過程。中日雙方關于馬占山生死的爭議也就此再無論戰的必要。
(三)“馬占山之死”的“證據”
日軍與日資媒體之所以堅稱馬占山已死,其證據除了前述所謂俘虜的口供之外,還有戰后“繳獲”的馬占山私人物品以及所謂的馬占山尸體。
在《盛京時報》以及日本陸軍省報紙對7月27日之戰的報道中,都提到了戰后“繳獲”的戰利品。《盛京時報》稱“馬軍遺棄尸體達二百五十余具,并棄戰馬百五十匹,遺棄多數機關槍小槍子彈等……日軍……虜獲馬軍所遺棄之迫擊炮,機關槍,馬車等一百輛,及馬占山私用之行李,內有名片三百枚,衣類三套,鴉片煙具等物”。8月1日,日本陸軍省報紙(綜合)第十號在《殲滅馬占山軍》一報道中稱:“敵方”遺棄尸體約二百五十具、軍馬一百五十匹、自動步槍及數量眾多的兵器彈藥……敵人沿道遺棄機槍、迫擊炮、無線電信機及馬車百輛……馬車上堆積了馬占山使用的衣服、名片、鴉片煙槍等。兩篇報道內容大同小異,可能出自同一消息來源。
關東軍參謀部根據日軍甘粕部隊在戰后的調查,8月2日向日本陸軍省呈遞了一份報告,該報告中更為詳細地列舉了馬占山戰死的證據:一是馬占山于7月27日與田中支隊在劉家店西方地區交戰時,穿著軍服外套,出現于縱隊中央稍前位置處。俘虜審訊記錄顯示,馬占山在此次戰斗中負傷,而日軍的戰利品中亦有被認為是馬占山佩戴過的沾有血跡的二等勛章。此外,俘虜報告稱,在向安固鎮東方濕地撤退時,見到馬占山部隊護送著兩架擔架,且其后衛部隊的抵抗甚為頑強,持續了約一個小時,由此判斷馬占山應在擔架之上。二是7月29日,田中支隊在安固鎮東方約二十里處的兩間屋子,對“敵軍”發起突襲,“敵人”狼狽逃竄,除改換便衣偽裝成農民躲在屋內的四名軍官之外,其他人被田中支隊全部“殲滅”。之后,田中支隊對他們分別進行了審問,其中兩人供稱7月27日下午3時馬占山戰死,因此,田中支隊確認馬占山戰死。但是在此次作戰中,馬占山部遺棄尸體約一百三十二具,其中并沒有發現馬占山的尸體。三是田中支隊在追擊過程中繳獲了馬占山的私人皮包,其中有他使用的密碼本、照片及一些對于馬占山來說至關重要不可能丟棄的文件,例如3月20日本莊繁及12月29日板垣征四郎寄給馬占山的書信等。四是在最后的“殲滅戰”中,田中支隊還繳獲了馬占山專用的軍馬(馬股上有烙印,且配有華麗的馬鞍和金質腳蹬),發現了金塊和其他金制裝飾品五百七十九件,資金十萬元,因此可以確認該“敵軍”部隊為馬占山的衛隊。五是7月28日在郭家店附近,日軍偵察兵與數名“敵人”發生沖突,當場擊斃其中二人,之后步兵第十五聯隊桃井中尉率部展開追擊,又擊斃四名“敵人”,他們都是穿著便衣的高級軍官。因此,可以確認“敵軍”已完全潰敗。
日軍確認馬占山已死的另一主要證據是在海北鎮東方南北河河谷投降的馬占山部騎兵第二團長李志山的供詞。李志山7月26日因疾病落伍,而后逃走。其供稱,馬占山隨身攜帶資金二十余萬元,這筆資金一直由馬占山自己嚴密管理。馬占山作為嚴重的鴉片中毒者,還隨身攜帶了三支鴉片槍。之前田中支隊曾繳獲大量資金及鴉片煙槍,似乎能夠與李志山的這些供詞一一對應。此外,李志山還聲稱,大部分逃走并加入自己麾下的馬占山軍也認為馬于7月27日戰死。據此,8月18日,關東軍參謀部在呈遞陸軍省本部的報告中寫道:對李的調查訊問與以往的諸調查及實證相吻合,確認馬占山戰死已不是問題。
三、“馬占山之死”的實情
(一)馬占山的脫險經歷
根據日軍檔案記錄以及戰后中國方面的史料,筆者大致整理出了1932年7月27日之后馬占山部與日軍作戰的情況以及馬占山的脫險經過。根據“馬占山報告在綏楞、東興、慶城等縣作戰經過通電”和《馬占山將軍》整理了7月27日至8月1日馬占山的軍事行動軌跡。7月27日,騎兵第一旅吳松林旅長率第四團與日軍400余名激戰七小時。7月28日下午,馬占山衛隊抵達十七井子,遇600余名步騎聯合的日軍堵截。馬占山部的張廣文團長和工兵營劉潤川營長率部與日軍激戰至深夜,掩護馬占山率衛隊轉移。之后馬占山連同衛隊一路向北,連遭日軍追堵,與其他各部失去聯系,只得孤軍奮戰。加之陰雨連綿,洪水泛濫,馬占山所部每到一處都需架橋,行進十分艱難。7月29日,馬占山被日軍包圍在羅圈甸子一帶。
羅圈甸子東面臨山,其他三面均有斷續的出山口。馬占山命令部隊分路進攻各個山口,以尋出山之路。西山口由衛隊營長王青龍率隊突破,但由于日軍圍堵且兵力不足,王青龍全軍覆沒。31日,馬占山率30余人,從北山口突圍,但該行動被日軍發現,于是馬占山派張廣文率部掩護,馬占山則潛伏到東南山口附近。在摸清日軍布防后,由機槍連連長張喜春掩護,衛士長杜海山帶20余人向東南山口突圍,但也未獲成功,杜海山及其部隊陷入泥沼之中。當夜,日軍一小隊前來搜索,馬占山率人將日軍擊斃,并趁黑沖出包圍,進入東側山林。隨后,張廣文、張喜春等也與其會合,在二人的掩護下,8月1日,馬占山一行人終于沖出羅圈甸子。馬占山總結說:“此次敵人死傷尤巨,戰事亦以此次為烈,我方損耗亦巨;識之面部,亦與此役被流彈所傷,劾已痊愈。”馬占山在羅圈甸子被圍攻了三天三夜,面部受傷,損失慘重,陣亡和失蹤的將士約有500余人。
馬占山一行到達張家灣子時,吳松林、張喜春趕到增援。吳松林率部在附近建立防線,馬占山則帶衛隊100余人向北轉移,于一日后到達劉占一店。關于吳松林部隊的情況,根據8月3、4、5日關東軍參謀部呈遞陸軍省參謀本部的情報顯示,日軍很快集中兵力對吳松林的部隊發起了進攻,園田少佐指揮步兵約二個中隊、騎兵第十三聯隊的一中隊,第十四師團甘粕大佐指揮步兵一中隊,配備了步兵炮,向“敵軍”發起進攻,以期徹底將其“殲滅”。同時,在慶城的步兵第二聯隊第一大隊(原少佐)增派了騎兵一個中隊、工兵一個小隊,搜索慶城北方地區,預備在“敵人”向南撤退時予以“殲滅”。除了地面部隊之外,日軍還出動了飛機,4日下午飛行第十大隊的一部分飛機到此偵察情況。通過飛行隊的偵察日軍得知,5日上午,在張家灣北側白皮營附近約有二三百“匪兵”的馬匹正在移動,日軍認為是吳松林的“敗逃兵”,依據其留下的清晰足跡,飛行隊于下午派主力對其進行轟炸,但并沒有發現“匪兵”,因此判斷他們是將馬匹舍棄后逃入了密林之中。至此,吳松林行蹤不明。8月18日,關東軍參謀部呈陸軍省參謀本部的報告中稱:根據可信密探的報告,吳松林及其夫人于八月十二日左右在綏?縣諾敏河上游住宅內休息的時候,遭我飛行隊轟炸死亡。8月12日,我飛行隊在張家灣東北方三十五吉的諾敏河上游赫岔頭西方轟炸可能為“敵人敗兵”的隊伍,但未能將“敵人”擊斃。日軍關于吳松林被炸死的消息也并非事實。據蔡文龍考證,“1931年底……吳將軍將家眷交副官蔡連瑞護送逃往北平,他本人率殘部退入大青山內,繼續抗敵。不久因彈盡援絕……遣散部下……定居北平”。
根據《馬占山將軍》整理的資料可知,馬占山部在劉占一店得到了當地農民的支援,得到了一些糧食補給。之后,馬占山部繼續向北進發,經二道河子,于8月5日到達八道河子,在此又遭到日軍的轟炸。兩天后,馬占山率部到達鄂倫春族人居住的吳索倫棚子,在此與少校連長徐子衡會合,又補充了部分給養。之后馬占山等人又在向導吳索倫的帶領下繼續尋找糧食,皆不能得。在彈盡糧絕、情況危急之時,馬占山等終于在太平山金廠找到了糧食。獲得補給后的馬占山部隊,躲避日軍飛行隊的轟炸,歷盡艱難險阻,終于到達龍門鎮。
(二)馬占山“尸體”的由來
盡管日軍發現了大量所謂的馬占山遺物,并認為其中有些是馬占山不可能拋棄的。然而,在敵人追擊下不斷轉移,不得不遺棄部分物資是可以理解的。因此,日軍在發現馬占山的“尸體”前,對于馬占山已死都是基于推測或俘虜的傳聞,并無直接證據。顯然,找到馬占山“尸體”對于宣傳馬占山已死是尤為重要的。然而,所謂的馬占山“尸體”實際上是韓家麟的尸體。韓家麟是馬占山軍中的少將參議,是馬占山軍中股肱,更是馬占山義子。在“江橋作戰”與海倫作戰中,韓家麟都跟隨在馬占山左右,直接參與作戰計劃的制定、部隊的部署以及指揮。
1932年7月27日,馬占山部與日軍交火,吳松林部也陷入激戰,此時,韓家麟與于俊海帶兵掩護馬占山向北突圍,其部隊損失慘重。7月28日,韓家麟與僅剩的二十幾名部下轉移至海倫縣羅圈甸子南的七八道林子,因人困馬乏,在附近民房休息。7月29日清晨,日軍發現韓家麟等人,將其休息的民房團團包圍,并喊話勸降。韓家麟誓死不屈,組織反擊。日軍遂用機槍掃射民房,“韓家麟等二十幾人壯烈犧牲,其中有少校參謀佟玉衡、少校副官劉景芳、少校連長于俊海”。當時日軍并不知道被包圍的究竟是什么人。在戰后打掃戰場時,日軍“見韓家麟留有短須,量其遺體身長‘五尺二寸’,便認定馬占山被擊斃。于是大舉宣傳,通電各地慶祝三天,并將照片刊登各報紙,逐級請功,直至天皇,搞得烏煙瘴氣,不可開交。將韓家麟將軍的首級割下,懸在海倫城頭”。這也正是關東軍參謀部在呈遞給陸軍省本部的報告中,聲稱找到疑似馬占山“尸體”之事的由來。根據8月9日關東軍參謀部呈陸軍省參謀本部的報告可知:當時田中支隊在二軒屋進行搜索時,發現了一具掩埋不久的尸體,對其進行檢查發現,該尸體顏面已經腐爛,但其身長為五尺二寸五分的瘦形人,有胡須,如同馬占山的尸體一般,為了進行確認,現正從海倫派出認識馬占山的人,進一步進行檢證。盡管后來從海倫派來的人認為該人不像馬占山,但日軍還是認定已將馬占山“擊斃”。對“馬占山之死”持懷疑態度的人不少。日本憲兵出身的特務堀誠,在查看馬占山“尸體”時作出了如下判斷,“無論天氣怎么熱,尸體如腐爛到面目都辨認不清的程度,絕非是當天(二十九日)戰死的人,至少也是昨天(二十八日)或前天(二十七日)死的。要是當司令的馬占山戰死了,敵人還能繼續堅持戰斗一、兩天嗎?既無堅固的陣地,又無要塞屏障,在毫無防御設施的森林中,雖然將領陣亡,但部下仍堅持戰斗,說明死去的將領絕非馬占山,毫無疑問,作為司令的馬占山直至敗退依然健在,并指揮著戰斗。”但堀誠作為特務,既無軍籍,且主要調查的是日軍情報泄露的原因,馬占山是否死亡并不是其調查的重點,因此不了了之。隨后,10月28日日本政府在召開的內閣會議中將馬占山是否死亡當成問題提了出來,軍方雖然表示“要調查其真偽”,但后來也草草了事。日軍將馬占山的“頭顱”割下,懸在海倫城頭,之后送至東京,舉辦慶賀“擊斃”馬占山的“勝利”展覽,又在靖國神社展出了所謂馬占山的遺物:金條、勛章、煙具、紙幣等物品。
“韓家麟的犧牲,馬占山尤為悲痛,尤其是被敵人誤認為是‘馬占山’,更感是替他做了生死的掩護,甚為痛惜”。馬占山進入龍門鎮后,在9月18日發表《痛告國人書》,詳細敘述了其在海倫作戰的經過。至此,日軍發動的“擊斃馬占山”的輿論戰徹底失敗。之后馬占山與蘇炳文退守至蘇聯,游歷了蘇聯、波蘭、德國、意大利、羅馬、威尼斯、新加坡、香港,最終回到上海,定居天津。1934年,馬占山在天津接見了韓家麟遺孀劉志琴,鼓勵她振作精神,好好撫養孩子,讓孩子繼承父志,并承諾資助孩子們讀書。抗日戰爭時期,馬占山在陜西省府谷縣哈拉塞駐防時,為了紀念抗日犧牲的烈士,修建了一座忠烈祠,祠中存列著為國犧牲的校級以上軍官的名牌,韓家麟的名牌列為其首,以示悼念,激勵后人。2015年8月24日,經黨中央、國務院批準,民政部公布第二批在抗日戰爭中頑強奮戰、為國捐軀的6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中,韓家麟位列其中。
四、結語
自“江橋抗戰”之后,馬占山就被中國軍民視為抗日英雄。國內報刊也通過報道馬占山的抗日事跡,來表達對民國中央政府以及地方軍閥在抗戰初期不作為、不抵抗的不滿。在這樣的輿論背景之下,日本侵略者對馬占山“招降”實際上也是日本侵略者的輿論戰戰術。日本侵略者通過宣傳馬占山“歸順”日偽當局,就任日偽政府高級職務,把“抗日英雄”馬占山重塑為順應時勢的“忠順”典范的方式,來打擊中國民眾的抗日熱情。在與日本侵略者虛與委蛇40余天之后,馬占山攜帶大量經費物資,率部出走齊齊哈爾,再次通電反日,并向海倫地區發起進攻。這一系列抗日事跡令日偽當局“招降馬占山”的輿論戰歸于失敗,中國軍民的抗日信心也因馬占山再次舉起抗日旗幟而備受激勵。
馬占山三進海倫既是對日偽當局的軍事打擊,也在輿論場中使日偽當局陷入了不利局面。當時國內的社會輿論大多認為,“如今東北算不得完全淪亡,所依靠的就是那些在寒風苦斗里的英勇義軍”。因此,日偽當局不但要在戰場上擊敗馬占山,更要在輿論中“消滅”馬占山,以達到摧毀東北抗日力量,壓制中國民眾的抗日熱情,鼓舞日軍作戰士氣的多重目的。這也正是日偽當局在證據尚不充分之時,就急于確認“擊斃馬占山”,將消息公諸于眾并上報日軍高層的重要原因。
圍繞馬占山的生死,中日雙方在輿論場中展開了不見硝煙的“攻防戰”。《中央日報》刊載的馬占山向上級匯報作戰詳情的電報內容,以及馬占山向全國發表的通電,徹底擊碎了日軍制造的“馬占山已死”的謠言。面對嚴酷惡劣的自然環境,兇殘毒辣的侵略敵人。盡管馬占山在海倫地區的作戰因寡不敵眾而失敗,但馬占山在敵人的圍剿之下成功突圍的事實還是再一次激發了全國軍民的抗日熱情。日方發動“擊斃馬占山”的輿論戰也就此宣告失敗。